——从一册珍藏的《罗尗子印谱》说起
▓ 董惠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幸得到的一册遗留的罗尗子印谱,一直视为心爱之物,与罗尗子的几幅绘画作品搁一起珍藏至今。这册玉扣纸制作的线装册子不大,纵十四点五公分,宽八公分。里面有作者手钤印蜕数十方,大部分是名印,占七成以上,闲章不足三成。所刻白文印居多,近三分之二,朱文印三分之一略多,由于是手钤,有几页一次没钤好,又在下面重新钤了一两次。
对照现在公开刊物上见到的罗尗子印蜕,尤其是收集最多的《无华盦印存》,仅见“希斋校勘汉魏六朝文字”、“老大”和“石竹居”三方收录在上面;“诸乐三”、“勖予”、“伯尹”三方虽然《无华盦印存》中有收录,但比对印蜕后发现不是同一方印,而是文字内容相同的另一方印,印人相同的文字内容,治印好几方是常有的事。可以说,这本小册子中的印蜕绝大多数尚未在已经公开的出版物上露过面。其中“希斋校勘汉魏六朝文字”与“霍渔急就”,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编撰的《中国历代篆刻精品100案赏析》一书,最后一案“罗尗子”中,曾经举例用过,当时《无华盦印存》尚未出版。
罗尗子篆刻,从秦玺汉印入手,二十八岁考入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前,已临刻过两千多方汉印,为治印打下坚实的秦、汉古玺印基础。对汉印古朴浑厚的特点有真切体会。读书期间,其印章已显示过人的才气。他早期的印作极得古法,深得传统玺印精髓。从其中年印作看,印路亦很宽,邓石如、吴昌硕、王福庵、赵之谦及浙皖两宗,似都曾涉猎。
入南京艺术学院任教时,他又进一步深研晚清诸大家,尤其是于黄牧甫用力最深,广采博取,求新求变,尝用古币文字入印,用刀挺拔,别开生面。他曾说:“汉代的金文和砖文,结体优美,变化无穷,错落有致;如果变通入印,当是一条新路。”晚年印作清新雅致、结字自然、章法独具匠心,似若不经意,有意避让黄牧甫的光洁、匀净面貌,运刀更活,破碎、残破,更具率意天真之趣。所刻汉金文印章峻拔、奇崛,巧中藏拙,趣味隽永,无愧为善刻汉金文一路的大家。
该印谱原持有者是南京艺术学院一位老干部,据老先生介绍,印谱小册子是自己制作的,五六十年代与罗尗子素有交往,制作此小册子是交罗尗子,嘱其如刻出满意的印就在上面钤上宝贵的印蜕,当时制作了两册,但一册尚未钤满,可惜一代艺术大家匆匆离世!
从已发表的作品看,罗尗子后期的篆刻,有明显突破,似在追求自己的面目和风格,可谓融传统功力,潜移默化,欲蜕变而出的时候。这时的作品以朱文为主,总体看清秀中见遒劲,方圆相参,笔势挺拔,干净利落,印面的节奏感强,布白上善于用一字或一划来控制构图,显得字有动势,活泼而不凌乱,极富韵律之美。结体上敢于打破一般字划的常规,依着构图的需要,穿插揖让,或互相巧合借用,营造字与字之间的顾盼、呼应,充分显示形式美的极高境界,具有源于工艺图案的那种装饰意趣。其共同特点是笔画虽细,但给人以厚实之感,劲健而力能扛鼎。线条断续有致,方圆相参,笔尽而意无穷。章法布白,常出奇制胜,又浑然有序,几达出神入化的境界。
罗尗子篆刻早年就极富盛名,曾经为为傅抱石、潘天寿、陆俨少、朱屺瞻、邓白等艺术大家治过印,傅抱石那方最著名的、经常见著其精品画作的“往往醉后”,就是出自他手。蒙冤进“牛棚”时,家被抄了,书被封了,专业荒废了。但尚能在夹缝中偷闲摆弄刀石,但仅仅有机会为关在一起的所谓“牛友”治印。颇具黑色幽默色彩的是,这些“牛友”们将这些印章名之为“纪念碑”,说是好留个纪念。(详见张道一先生写的悼念罗的文章《寸碑的纪念——兼论尗子的艺术》)。故没有机会为一般人治印,且这些为南京艺术学院的前辈艺术家治的印,均是朱文印,且为避免“怀念封、资、修”的罪条,常巧妙地将汉金文的简体字入印。
这册印谱从印的风格和形制上看,多趋向于传统篆刻艺术的演绎嬗变,应该是尗子入南京艺术学院任教至进“牛棚”之前的佳作。这些印章,无论朱文白文均功夫精熟,得心应手,技术上已臻驾轻就熟、庖丁解牛之境界。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寻求突破,特别是那种轻松练达、活泼而不凌乱,灵动疏朗,极富韵律之美的韵味。真可谓不入流俗,出奇制胜,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直通书印合一的大道。在我们欣赏他的篆刻,徜徉于意趣无穷的美的享受时,又慨叹艺术大家的早早陨落而深感遗憾!
罗尗子是多面手,不仅篆刻界出类拔萃的奇才,还是新中国初期不多见的,艺术学研究,书法、绘画创作均有极高造诣的艺术大家。田园赞他:“能书能画能治印,能文能诗能鉴定,且懂工艺美术。”他涉猎广泛,研究也很深入,石窟雕刻艺术、书画史论、篆刻史论、工艺美术史、民间艺术等都留下了传世的精彩的篇章,可谓研究一门精通一门。张道一称他的研究“钻得深,拎得高,抓得细”。
罗尗子的“指画”也为美术界所称道,他受教于潘天寿,并吸取其精髓,在气息上能给人清新雅致的视觉感受,这与他一贯追求的传统文人画的笔墨情趣密切相关。指画乃“指头画”之简称,是中国画中一种特殊的门类,即以指头、指甲与手掌蘸水墨或颜料在纸绢上所作之画。其渊源可以追索到唐代的张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曰:“初,毕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见惊叹之,异其唯用秃毫,或以手摸绢素,因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阁笔。”事实上,张璪只是擅以秃笔作画,偶尔以手指涂抹绢素而已,只是为“指画”开了个窗口。
“……指头画当始于康熙间的高其佩 (1660—1734),其侄孙高秉有《指头画说》传世,高其佩亲承弟子有甘怀园、赵成穆、李世倬等。之后, 在指头画方面有特殊成绩的画家有萨克达(字介文,女)、俞珽、觉罗西密·杨阿、瑛宝等。乾隆、嘉庆以后,兼工指画者逐渐增多。在我国现当代绘画史上,论及指画的大师当首推潘天寿。潘天寿对高其佩深为服膺,且著有《指头画谈》,从技法到理论层面对指画进行了传播与研究。笔者认为,潘天寿不仅为现当代指画成就最高的人,而且其指画艺术已超越了高其佩等前代指画名家,可谓将指画艺术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更高境界。”(摘自朱光耀《罗尗子的指画艺术》)
也许是天妒英才,罗尗子一生,可谓“生不逢时”,早年颠沛不用说了,即便是1955年调人华东美专(南京艺术学院的前身)后,其美术史论研究与创作也就只有1955年至1964年参加农村“社教”之间,这短短9年时间里。但就是在这短短9年时间里,还要担负繁重的教学任务的罗尗子,其研究成果,在那个仅凭一页一页翻书查找文献资料,靠手工抄写著述的年代,的确是惊人的。
《北魏石窟艺术》一书,是中国人第一部系统研究佛教石窟艺术的专著,被俞剑华喻为“嚆矢”之作。他的《谈中国画的特点》、《漫谈文人画》、《谈“文人画”的历史积极性与局限性》、《关于花鸟画的问题》、《如何对待艺术作品一谈花鸟画有没有阶级性》、《山水画的理论体系及其发展》、《印章的起源及其演变》、《中国人物画表现方法的演变》、《试论“西泠四家”的篆刻艺术》等文章,都有新颖独特的研究角度和入木三分的观点,不乏真知灼见。与陈之佛合著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以及与刘汝礼合著的《桃花坞木板年画》也都是最早研究这方面的专著。
这期间还有书画作品的创作,他的作品1965年就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罗尗子在1965年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时,填写的“中国美术馆藏品作者调查表”创作简历一栏写道:“解放以来,主要从事有关美术史的研究,先后在报纸与杂志发表的有美术史论的论文共计42篇,专集出版的有《北朝石窟艺术》、《北魏石窟浮雕拓片选》、《顾恺之研究》、《中国院体画》、《中国工艺美术史》等数种。很少从事绘画创作。”
我们从他自己填写创作简历中看到,尗子的主要精力几乎都用在了艺术学理论研究上了,自言“很少从事绘画创作。”也许他站得高,不局限于“术”,而是立志于“道”,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力求全面发展,不仅谙熟其技,而且深究其理,融会贯通,相得益彰。倘若他把9年的精力用在书画创作上,用在治印上,其成就恐怕是不可估量的!倘若其生命能够再延续几十年,那跻身一流艺术大家行列,是毋庸置疑的!历史没有那么多“倘若”,一切从64年归于沉寂,直至4年后戛然而止……
1964年罗尗子到南通的海安县搞“社教”。除了创作少量的宣传画之外,主要的工作就是繁重的体力劳动。这对长期从事艺术工作的知识分子而言,显然是灾难性的,无异于暴殄天珍。别说研究与创作,就是生活都十分艰难。当时苏北农村的冬天对艺术家来说十分难熬,好多人挤在一间阴冷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取暖设备,“同吃同睡同劳动”。吃的只有玉米糊糊加少量的咸菜。当然最苦恼的还不是这种身体上的摧残,而是想*事不能干,也没条件干,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空虚、无助和迷惘和或许更令人感到绝望。
罗尗子对自己原先的美术理论教学和研究可谓欲罢不能。他在与恩师俞剑华的一封通信中感叹:“我曾有过好几次的打算,想抽五年十年的时间,深进去,来整理一种东西,不要将时间零零乱乱消闲过去,这个愿望我看是很难的了。时间是很快的,从61年开始编工艺史,转眼五年,我究竟还有几个五年呢‘但恨此身非我有,何时了却营营’……”
而另一封信的内容更能说明问题。他对俞剑华说:“我们究竟搞完这批运动回来呢,还是再继续搞下去呢?目前不得而知。……五年八年对历史发展过程来说,不过一瞬,但对人的一生来说,却占了一个相当的位置。看来我最多也不过还有三个五年,今后怎么办,实在无所适从。……我现在看来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回来后,能好好解决就解决,不能好好解决,一定要横蛮无理,我也没办法。我只要不辜别人也就算了,事难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承您老管之如子,我很感激,三十多年在外流浪,自己也没有一个亲人,能得到吾师之关爱,死而无憾。”(摘自张友宪、朱光耀《罗尗子生平传略》)。
罗尗子有时还是挺达观的,受不公待遇时,67年曾表示“我们争取最好的,也作最坏的打算,将来不当教师,靠体力劳动也行。拖板车,一月也能有几十块钱。如果下放到农村,我也能干活,挣得工分。”但最终的结果令人惋惜,因为在艺术家的骨子里,是把艺术等同于生命的!
董惠宁
作者简介:
董惠宁(缘斋),南京艺术学院逸夫图书馆馆长、研究员。中国殷商文化学会甲骨文书法专业委员会委员、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南京印社理事、南京印社学术部副主任、江苏省甲骨文协会理事、江苏省甲骨文印社理事、江苏楹联协会理事、江苏古陶瓷协会理事、《收藏与投资》学术顾问、特约撰稿人、《印说》编辑等。在学院先后开设过书法篆刻、文物鉴赏、论文写作等课程。作品收录于《中国现代美术全集》等。有《中国历代篆刻精品100案赏析》、《习书入门丛帖•十册》《中日高僧书法选》《人体艺术论》等多本著作问世;另有《易学与分形——谈艺术与美》、《借易说艺——美的可说与不可说》、《中国传统哲学的艺境》、《“心性”创造本真——以书法为例》、《意象、本真、融通与超越——书法篆刻创作心法论》、《传承千年的童嬉稚趣》、《古版戏曲年画的趣味性》、《民俗艺术画“红楼”》等艺术学方向的数十篇论文在专业核心期刊上发表,其中《飞影阁画报研究》、《分形与艺术的模糊性》分别获2011年与2012年江苏哲学社会科学界学术大会优秀论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