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堇年
1
“We are man and wife,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这是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暗淡的结尾里,裘德朝着挚爱离去的背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乔看上去眼眶湿润,一边用纸巾轻轻擤了擤鼻子,一边轻轻做了向左滑的手势,荧屏自动回放了电影的最后一段。
“你还好吗?”我问她。“没事,我只是觉得很美。‘世上若有最后一对夫妻,那就是我们。’你能想象吗?那时候的婚姻是什么样子?”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势低头轻轻吻了她。她的额头温暖甜香,“其实现在距离原著问世刚好三百年,听上去其实很短吧,你能想象么?”
“你确定才三百年?我不相信。”
“那我们打赌吧,如果你输了——”“输了怎么办?”乔俏皮地望着我,眼神如夜雨一般温柔。“那我们就结婚,而且并联。你敢吗?”我放下酒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戒指,一粒荧光微微闪着。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张口结舌。
她很快又恢复不屑一顾的表情,用极为不服输的语气,反问我:“你是问我敢不敢打赌,还是问我敢不敢和你并联?”“都是。”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尽管我感到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乔毫不犹豫地向智能中控系统问询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的出版年代。一个冷漠的自动应答声:公元1895年。我用带着胜利得意的眼神望着她,把戒指又举高了一点。它在黑暗里微闪如一粒星光。“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乔。”我整理了我的表情,认真向她求婚。乔望着我,显得严肃——那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几秒钟,没有之一。然后她终于笑了,那是我此生最爱的笑容。她轻轻凑到了我的耳边,说:“We are man and wife,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2
我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宾客们会一边吃着蛋糕、饮着香槟,一边偷偷打赌:结婚固然勇气可嘉,但在忠诚度暴露无遗的时候,这段婚姻能够维持多久,两个月,七个月?就连我的老朋友也开了一家博彩站,最新的热门业务是猜测稀有已婚者们何时离异。“那帮可怜的家伙连朋友的离婚日期都不放过。”他亲口对我说。
是的,在脑互联时代,钻石戒指已归为历史,没有人再玩那种空口无凭的“我愿意”游戏了——还有比那更无聊的吗?如果一个人一边说我想与你结婚,一边却又不敢与你大脑并联,那你也清楚你们的婚姻等于狗屎。当然,避免尴尬的方式也很简单:你们只需保持未联的同居、恋爱、约会或床伴关系就好,不必扯上婚姻。至于生育率骤减、老龄化负担的剧增……那都是政府的麻烦。人们只是抱怨一下税收,然后将一切乱了套的东西,都归咎于脑互联时代就了事。不得不承认,在婚礼仪式上敢于交换那一枚玩意儿(它其实也不比钻戒便宜)从此头脑并联的夫妻,都是些勇敢的家伙。
想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愿意选择结婚并联吗?那是因为你永远无法体会,你所爱的人能和你心心相印,分享记忆,互相懂得,感同身受……那有多棒,哪怕只是暂时的。尤其当我们必须面临长时间分离的时候。
新婚之后,我被调遣到远东分公司工作,拒绝的代价或许是失业,我没有选择。那里什么都不太一样,日本式的礼貌和拘束比他们的文字和语言更让我感到陌生。那里又干净,又清静,有时候几乎冷清得让人感到生无可恋。
记得刚到不久的时候,有那么一天清晨,我乘空轨前往公司。像往常一样,车厢里的人们依旧极为礼貌地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没有任何一点声音。突然,一个少妇怀中的婴儿不知为何啼哭起来。少妇惊慌极了,赶紧试图让婴儿安静下来,但似乎毫不奏效。于是她迅速放弃劝哄孩子,立刻站了起来,不断向周围所有乘客鞠躬道歉,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车刚一到站,她便抱起婴儿忙不迭地逃下了车——我打赌那一站绝对不是她本来的目的地。
初来乍到,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我转身望着少妇下车后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修长,美丽,有些像乔。我不由得想,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呢?而如今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大洋,和一片大陆。
感谢上帝,要不是因为大脑并联,我简直无法从那种寂寞中存活下来——实在是太寂寞了,在清晨等候买咖啡的队伍中;在中午独自坐在公司餐厅角落吃三明治的时刻;在下班之后的空中快轨里,在走回到公寓的那一段路上……在那么密实的、陌生的、冰冷的、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寂寞得像一个影子,而如影随形的,才是我的肉体。只要我不在工作的时刻,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乔的意识里。那已经不是我的思念,那就是一种生存需求。我需要感知到她在做什么,她看到了什么,她感受到了什么……一阵风吹动了她的头发,一滴雨掉在了她的皮肤上,一口很香的煎饼,一个很英俊的路人走过来对她吹了口哨,办公桌上堆着太多文件,她对老板的不近人情生气了……她也在想我了。
她的分分秒秒喜怒哀乐都在我的脑海里,或者这样说更精确:我存在于她分分秒秒的喜怒哀乐里。为此我宁愿不睡觉以抵抗时差。事实上我并未感到这有多难,因为自从分开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失眠,快有一年了。直到有一天,东京时间凌晨五点,她在第十一街的咖啡馆喝下午茶。我依旧失眠未睡,有些昏沉。隔着遥远的时空,我像一只陪伴在主人身边的拉布拉多犬那样,静静蹲在她的意识里,感受着她杯子里咖啡的温度,以及她视野里那一道温黄的斜阳。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时刻,我听着乔对朋友抱怨,“想念不是借口……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想我,可是他无时无刻不走进我的生活……简直如同在监视……太糟糕了这种感觉……”
我愣住了,从未想到她会这样感受这一切。我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偷窥狂,狼狈地退出了她的意识。如果那一刻她低头的话,应该看得见戒指上那一星微光默默熄灭了。五个小时,七个小时,十个小时过去了……我头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再尝试与她并联,而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什么都没做,工作一团糟。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一直没有亮——无人尝试主动与我并联。我不甘心地反复查看手机,几乎带着恶意,令它疲于跟随我的眼球运动指令,盲目地一遍又一遍翻查每一款联络软件,无休无止,那块薄薄的透明玩意儿几乎被我折腾得发烫。但没有一丝她的消息,一丝都没有。没有视讯,没有呼叫,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留言,甚至没有邮件。我以为她会想我的,我以为她会主动找我的,我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人——等待着乔,愿意走进我。
但没有。
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忍无可忍,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尝试主动与她并联。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乔已经修改了她的密码,我无法走进她的意识了。
老天,我们竟然会沦落到用电话联系。
我只好自我安慰,幸好她没有屏蔽我的电话和邮件,否则我没法想象我得用纸写一封信,贴上邮票,漂洋过海再寄过去,追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大概是真的不想见我——通话时她未打开远程立体成像,甚至没有打开平面可视窗口,我只能听见她的声音。那声音显得那么遥远而失真,她就用那种声音冷静地承认着,“……是的,我更改了密码。不要再随意侵入我了,比尔,我们现在距离很远,接受现实吧,过好你的生活。我也会想你,我也爱你……但我需要空间。还有,我真的不想再多说一次了,哪怕一次,你听好:我对你是忠诚的,我想我的忠诚理应得到你的信任。比尔,我知道你有过什么记忆,我都看到了,我明白这对你很难,但是……只有你自己能帮你自己,依赖别人没有用。这么说也许很难听,抱歉。”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戳到我的软肋,令我愤怒而又无力,我辩白着:“我从来没有不想给你空间,我仅仅是想感知到你的存在,想要陪着你,看看你过着怎样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你吗?你离我太远了,乔……”乔的声音显得越发不耐烦:“看在上帝的份上,比尔,你想一想吧,当你知道你时刻被一个人看着的时候,你有自由空间可言吗?你吃饭时他看着,你跟朋友喝一杯酒时他看着,你上厕所,你换衣服睡觉,他都看着,你以为这是陪伴吗?告诉你吧,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九八四》!”“乔,听我说……对不起,我发誓,我不再这样了,我只是太想你了……我爱你,乔……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的生活有多寂寞,每一个夜晚我都希望身边有你,伸手就能触得到你的体温,抱得到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在想我,这一切真的都是因为我爱你,乔……如果我有选择,我早就辞掉这份工作回到你身边了,但我没有选择……”我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重复着这些话,不知所措。
电话里传来她长长的叹气,然后是一种经过努力克制的平静,那平静来之不易,我知道。她并不想吵架,没人喜欢吵架。我怀着侥幸的心态,窃取这一丝平静,忐忑地开口问她,“……你真的爱我吗?乔,你想我吗?”“你为什么一再这样问呢?我爱你,也非常想念你。但是比尔,爱和想念,不是捆绑。在这一点上你必须接受我和你的不同,但我也只是和你方式不同而已,你不能因为我们的方式不同,就认为我不爱你。”“我知道……”我苦恼地应着,声音很低。“长距离不是你一个人在面对,难道你以为我就不寂寞吗?我还要说多少遍?爱是信任,爱是一种终极的安全与自由。我相信你,所以我从来无需通过随时并联你来取证你对我的感情……”“我不是在取证……我只是……”我继续辩解。“你是。你确实是。比尔,不要回避这件事了。答应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这样我很担心。”
4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达成一致:只有周六的时候我才能与乔并联。我想,把一年的时光分割成以周为单位,应该会过得快一些吧。可我想得太简单了。
每个礼拜的其余六天当中,思念与寂寞像一根绳索的两端,拔河一样割着我的脖子,最后渐渐勒紧。每一次我都觉得周六再不来到,我就要窒息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我不敢——或者说,我不想——再让乔觉得我像个孩子一样缠着她,让她“没有空间”。
简是我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她说她是波士顿人,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她应该离我不远,大概也是像我一样被踢到东亚来的倒霉鬼,大阪,首尔或者香港。我们好像没什么时差。平时只要我想说话的时候,她基本上都在——这对我来说,就够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聊天,我只知道我接受和她聊天,是因为我实在太寂寞了。还有就是:乔也是波士顿人。简总让我想起乔——虽然我不知道简长什么样子。我们连视频、电话都没有通过,我们只是像两百多年前的人们那样,在网络里打字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候甚至还写邮件。忙起来的时候,也顾不上第一时间回复,但只要她能,她永远耐心地陪我说话。我们什么都聊。
是的,我们什么都聊——关于生活,关于工作,关于乔,关于上周看的那部全维动作电影有多糟糕,关于明天要下雨,关于樱花季的拥堵,关于眼下走钢丝一般的国际核恐怖平衡,关于去年驾驶一辆自排古董轿车时有多笨拙,几乎撞毁了它……当然还有最个人化的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这样毫无保留地说起自己的童年——我那从来没见过的父亲,还有神秘、冷漠的,也许是因为憎恨我父亲所以也连带憎恨我的母亲。
简不同意我这样的说法,她说:“没有母亲会憎恨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错觉。”我告诉她:“不,如果你也经历我经历过的,你也许会懂。错觉也是感觉。”
“我的确没有经历过,我不懂。”“看,这就是为什么人需要和人并联,这样你们才能感同身受。”“乔与你并联过,见过你的记忆,你觉得她可以对你感同身受?或者说,并联真的能解决问题,解决你的痛苦吗?”
不知为何,我感觉回答不上来。简占领着我的失语,继续道:“并联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个人,和你一起分担记忆,或痛苦,怎么说都好。但记忆本身,或痛苦本身,根本没有消失,不是吗?”
简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她说话的方式令我又爱又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也许和乔都没有这么投机。简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在我没完没了抱怨婚后感情的不顺,抱怨乔不肯与我时时刻刻并联,抱怨我寂寞的时候,简都听得非常耐心,而且更加耐心地安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有耐心。我没有问过,也许也从未想过问。
我只知道,若不是因为有简的存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熬过一周当中的其余六天——乔不怎么搭理我的六天。
那是个周六的清晨,07:00AM。闹钟将我从一个关于乔的梦境里叫醒。我不睡懒觉,周六对我来讲,是一周当中最期待的一天,不是因为那是周末,而是因为这一天我可以与乔并联。
关于简的出现,我打算主动告诉乔为好,我可不想有什么误会。就这样我躺在床上,顺着那一股强大而温柔的、梦境般的思念,进入乔的意识。可是当我刚刚进去,我就惊呆了:她的头脑里有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比我年轻很多,几乎还是一个少年的样子,他正恬不知耻地纠缠着她,吻她,强行抱着她,撕去她的衣服。而乔并没有彻底反抗他的拥抱和亲吻,她只是……半推半就,眼神中带着某种爱怜之意,望着他,迁就着他的情欲。我感觉自己的头一下子爆炸了。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乔与那个人拥抱,彼此身体纠缠,他们的前戏显得如此自然,如此投入,犹如一对情侣被密封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立方体空间内,正享受二人世界,任凭我怎么剧烈地在外面扑打,叫喊,阻止,大哭,都毫无察觉。
突然间,那个密封隔音空间内的少年看到了我——上帝啊,他真的还是一个男孩儿!他赤身裸体,直视着我,带着和我一样又惊恐又狂怒的神色,仿佛我夺走了他的所爱,有种誓不罢休的决斗之心。我头痛欲裂,一种电锯切割玻璃一般的刺耳声音,生生劈断了我与那个人之间的对峙,他瞬间消失不见了,而我整个人被什么力量猛踢了出来,滚出了乔的意识。
“他是谁!”我咆哮着,不顾一切,忍受着剧烈的头痛,再次猛地闯进了乔的意识。我几乎是冲进去的,像个疯子一样。乔正躺在浴缸里泡澡,赤身裸体,惊呆地望着我。
“什么他是谁?!你怎么了?”“你知道我在说谁!”我扔下乔,发疯一般去找到那个该死的混蛋,他肯定正脱得精光藏在家里某个角落,我发誓我一定得把他找到,然后拎出来,撕个粉碎。我像红了眼的斗牛一样东闯西撞,乔惊恐地在浴缸里缩成一团,湿漉漉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疲惫极了,落下了眼泪,一无所获地回到卫生间,慢慢靠近乔。她惊恐而抗拒地想躲我,又无处可躲。我颓坐在浴缸边上,伸手抚摸她的脸, 那触感湿润、柔滑,她一动不动,像一只吓呆了的小动物。我说:“对不起,我离开你太久了……可你怎么能这样?……乔,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只要你告诉他是谁,你告诉我……”乔说:“比尔!你在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在泡澡,我只是在想念你!你怎么了?!我说过了,没有谁,没有任何人,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别逼我对你发怒,乔!告诉我他是谁!”我扑进浴缸摇晃着她裸露的肩膀,水花溅了一地,一切都湿透了。
乔惊叫着,强制与我断联,我瞬间被踢出了她的世界。
5
我躺在床上,胸口沉闷,几乎不能呼吸,头痛欲裂。闹钟显示着08:45AM。我试着再与她并联,但我进不去了。打电话,也没有应答,然后很快显示我被屏蔽。我爬起来,疯一样地给她写了许多电子邮件。写完发送之后,我盯着满屏的字母,几乎不认识它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太突然了,我几乎没法想象这是真的。像一切突如其来的噩耗,你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你还来不及开始痛苦,你的反应仅仅是——这不是真的。
痛苦是三天之后才来到的。失去乔的联系已经三天了。我拼命用工作的忙碌来填满自己,一刻都不敢停歇下来。在第三天的深夜,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我不敢停止工作,一旦停止,我便想起乔。无论我之前写了多少封邮件——大约有二十封,她一直没有回复。我心都碎了。
此刻夜深人静,12916平方英尺的写字楼已经陷入黑暗,布满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隔板,活像一大片坟墓。太像了……我不寒而栗。我几乎害怕去查看电子邮箱,如果依然没有乔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此刻,我低头看到终端上显示有一条文本信息,仅寥寥数语:“比尔,我们都冷静冷静吧。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为你自己好。”我盯着她的信息,枯坐在办公桌前,仿佛哀立于墓群中。
“痛苦有时候会被孤独无限放大,你知道吗?”我在极度绝望中找到简,幸好她在线——我像是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股脑地向她倾吐,语无伦次。简听得很耐心。
她好像一直在,总是在那里等着我似的。这让我心里好受了很多——至少还有人愿意在那儿,为我。
“我感觉糟透了……”我在墓群一般的办公室里独自对着电脑,凌晨三点。“我知道,我可以想象。”简的回复很冷静。我盯着屏幕,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打出一行字:“我打算今天飞回去找她,该死,这几天工作堆积如山……”“你冷静一下,别急着做决定。”简冷冷地说,“我想你误会她了。”大概因为极度绝望,我情绪恶劣,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还在替她说话?……该死,难道我还不能得到一个解释吗?我只想与她再并联一次!我只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屏幕那一端的简,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匆匆说:“抱歉,我现在有点忙,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系统提示她下了线。
她一走,我烦躁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掀到了一边儿,空出一块地方,双手捧着脑袋。水洒了,一片狼藉。就像我的心。
这时我的戒指亮了——提示有人在并联。感谢上帝,乔终于,终于找我了。可是当我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意识的时候,我再一次崩溃了。
还是那个少年。乔就这么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就在我们卧室的床上,他看上去颤抖不已,头埋在她的怀里,她静静地、紧紧抱着他。我像个局外人——不,应该是隐形人那样——站在他们的面前,我哭喊乔的名字,但她没有听见,她用那么怜爱而无奈的表情望着怀中的那个人。我依然还能清晰地感到乔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温柔与深情,可那只是我的幻觉了——她的拥抱再也不属于我。我近乎绝望地喊着:“乔,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回来,回到我身边。”而她只是专心吻着怀中的男孩儿,喃喃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只是个男孩儿,乔。这一切都怎么了?
我胸口像被什么钉在了十字架上。再也没法在那里多待一秒了,我静静退了出来,退出了乔的世界。
黑暗中,我取下了戒指,把它扔进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随着它掉进去的,竟然还有一颗眼泪,也就一颗。我盯着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戒指捡了出来,放回抽屉。此刻办公室的灯控突然自动亮起。白光一层层铺到远处,眼前的办公隔间一片一片亮了起来,好像墓园的日出似的。突如其来的刺眼亮光让我的眼睛又涩又疼。屏幕已自动待机,只在一角显示着06:00AM。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我感觉饿极了。去卫生间狼狈地洗脸,草草漱口。镜子里的自己糟透了,眼圈深黑,憔悴,像个瘾君子,我自己都不想看了,把头扭向一边。一边打呵欠一边烘干了手,我打算下楼买早餐。
自动便利店里面空无一人,进门迎接我的只有那个该死的、佯装热情的女机器人,说着千篇一律的日语:“早上好!欢迎您光临!”我草草选了一杯咖啡、三明治、蛋卷,拿去加热。广告商真是无孔不入,等候加热的两分钟里都不放过,视线平齐的电子屏上全是花花绿绿的滚动广告。亲子自然之旅,轻副作用的癌症疗法,新款磁悬浮车……有蜂鸣器轻轻地响了三声,提示我食物热好了,但我几乎没听见。我走神了,盯着滚动广告,它感应着我的眼球运动,自动停留在我注视着的最后一则广告上:是一个仿古的海报设计,画面上一对白人男女在埃菲尔铁塔下面拥吻(够烂俗的,算了,你懂的,广告),一切都是虚焦的,黑白的,而焦点集中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那上面钉着一个鲜红的消防箱,老式的上世纪初的样子,但箱子里面不是锤子或什么消防水管,而是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消防箱的玻璃上写着:“如遇一见钟情的紧急情况,请敲碎玻璃。”海报的最下面分别用英语和日语写着:“为你带来最自然的爱,近藤花艺”。
我还是想起了乔,想起了她的笑容。那是我见过的最自然的风景。像很多年前,樱花都开好了的,华盛顿的春天。
6
向上司请假的时候,他没有为难我,当然这是在我坦然接受扣薪的情况下。他看着我憔悴的面庞,没说什么,然后身子向后一躺,肥硕的身体整个陷在椅子里。他脸上是一种说不清善恶的平淡表情,耸了耸肩,说:”好吧,婚姻很珍贵,不是吗,尤其是现在……年轻人,祝你好运。”
候机厅里,我焦躁而痛苦地等待着航班。我几乎没有带行李。等候的时间里,分分秒秒都很难挨。我找到了简,和她说话。
她依旧在,我几乎都要感动了——在乔的缺席中,她总是在。然而她似乎对我突然回去的决定非常吃惊。
她问我:“乔一定盼着你回去,可是你确定回去是最明智的吗?”“我不觉得乔盼着我回去。我只是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她怎么可以出轨?!”“比尔,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不过我只是想问,你相信乔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那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我犹豫了一下,回答她。
“为什么你不相信乔,而相信我?”
我愣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简没有说话,似乎在用沉默逼迫我给出答案。我想了很久,回答她:“我想,因为你比她更关心我。”
“难道乔不关心你吗?或者,你对于感情的需求,仅仅就是被关心?”
“是人都需要被关心,这并不是错!乔没像你这样关心过我。”我又忍
不住暴躁起来。”
“也许是因为乔希望你能有成熟的感情观念,你不能像依赖母亲那样依赖她。陪伴永远不解决问题,并联也不能。不论你们如何并联,都不能真的消解你的症结,并联只像止痛药,并不是真的治疗……”
“说得像个医生似的,”一股无名之火点燃了我,我双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打字,对着电脑大声吼叫,“出轨!她出轨!就这么简单!你却还在和我胡扯什么……情结,老天,我都不想说那个词儿,你们简直跟那些只会靠精神分析那一套来骗钱的心理医生一样恶心,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有时候你和乔真的太像了你知道吗?!”
电脑默默地将我的语音识别为文字,发送过去。我吼得太大声了,安静的候机厅里,时间像被暂停了一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望着我,幸好也只是一瞬而已——然后又默默地各走各路。“相信我,乔没有出轨。”简在那一端冷静地打出一行字。“我亲眼所见!不止一次!我只想回去弄个明白,这都不能吗?”我一通发火,努力克制不再喊叫出来,打字打得双手颤抖,“说吧,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我们从未见面,我们并不认识,你为的是什么?你喜欢我吧?还是骗子?变态?看到我痛苦你很开心?你到底想怎样?”我狠狠发泄了一通。
我盯着屏幕,呼出一口气,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制止了自己把它发送出去。头疼胃疼同时侵袭而来,我难受得改变坐姿,想蜷起来一下,可我一不小心碰到了触屏,屏幕显示“已发送”——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是……管他呢。我有点忐忑地面对接下来的那一阵沉默,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该登机了,她依然没有说话。就在我烦躁地后悔,打算道歉请她原谅的时候,她打出一行字,还是与乔说的一样:“最后一次建议,你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我想你的问题不只是心理问题那么简单。还有,你说对了,我的确很关心你,我为你找到了一些书,飞机上你可以读读,就当打发时间吧。比尔,我得走了,再见。很高兴认识你。”系统提示她下线了。我一头雾水,心情更糟糕了。
文件传送过来,是些学术类著作,关于DID(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看上去就令人头痛。只有一本封面上打着《纽约时报》“销量前十”的老古董看上去比较像畅销读物,名字浅显一点,叫《二十四重人格》。
7
闹钟响了,我被叫醒。睁开眼,一切都是熟悉的,床头的时钟在昏暗中闪着:2199年4月4日07:00AM。
我睁开眼睛,对面书架上那本古董珍藏版的《无名的裘德》静静躺着,那是我们从英格兰蜜月旅行带回的结婚纪念物。此刻我躺在床上费力地思索着,要不要还给她。想着想着,我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又一次被闹钟吵醒,07:15AM。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是的,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天,你醒来的那一刻,拥抱你的只有白色的天花板。
算不上一个什么特殊的日子,离婚文件早已准备好了,今天只是要与律师一起去找乔签字,然后销联。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只不过像平时一样,起床小便,洗漱,换衣服,准备喝咖啡,吃早餐。但当我一个人对着镜子默默刷牙的时候,仿佛还是看到乔就站在我身边。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微妙的眩晕。这是格外熟悉的感觉——是乔吗?她还想知道什么?我低头看着左手上的戒指,它没有闪光,未显示有人在解读我的神经元电信号。今天是戴着它的最后一天了,我不由得舍不得摘下,就这样站在镜子前,望着我自己,忍不住试图进入她的大脑——然后发现其实乔和我一样,如此平静,什么也没有想。
我惊讶于她还未更改密码。虽然我也没有。
已经请了假,今天没有工作。吃完早餐,时间还早,我忽然想散散步。很久很久没有散步了。走上街头,我感到久违的悠闲。朝霞点燃了东方的天空,红日初升,就像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一样。大概因为时间还早,街上人很少。路人默默而匆匆,低头盯着手机,擦身而过。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会再互相点头问好了。
这个世界这么的匆忙,比从前任何时代都要匆忙——通往空中快轨的高速电梯里,几块荧屏在滚动播报新闻,还是老一套:商业大亨的脑信息遭窃,机密泄露引起公司股票波动;评论家们在谈话节目中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审问嫌疑犯时强制进入其大脑获取犯罪动机和现场证据是否存在道德问题……一刻都不停歇。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避信息灌输的世界。
我尽力躲开无处不在的荧屏,将目光投向空中快轨的窗外。的确是个好天气,清晨的阳光,灿烂而温柔,给茂密林立的摩天大厦镀上了一层金辉,稀薄的云层缭绕在一座座建筑的腰部,看上去竟然很美。
十五分钟后我离开快轨下到了地面,拦下一辆无人驾驶的计程车前往圣乔治医院。行至一半,前方马路一片拥挤混乱,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我问驾驶系统:“怎么回事?”
它花了三秒钟搜索信息,回答我:“很抱歉先生,前方正在进行大规模反脑互联网游行,警方已到达现场维持秩序,需要等候通过。”“该死。”我骂道。“请放松,先生。负面情绪不利于健康。”它居然教训我。“我的天,是谁把你设计得连脏话都要接?”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请放松,先生,负面情绪不利于健康。我们的设计师是利斯集团的……”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你可以闭嘴了。”
“需要音乐吗,先生?”
“不需要。”
它的确很聪明地安静了。等候的时候我实在百无聊赖,又不想和系统聊天,不得不就范于信息轰炸,随手翻开座位前方的免费电子报纸,匆匆扫过几条花哨的广告,第一条正文内容是:“东亚国家大幅提高机要人物的大脑机密安防预算”,我扫向下一条内容:“全美适龄结婚率*至0.2%,而离婚率升至87%。”我颇为自嘲地苦笑着,烦躁地关闭了报纸。
在圣乔治医院的门口见到了乔。她显得气色不错,甚至微笑着朝我点头示意。那个若隐若现的笑容,像极了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内心涌起一阵感伤。
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约会的餐厅里,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说起自己童年难忘的,是乡下农场的阳光、河流与草地。我惊讶于如今还会有热爱阳光和草地的姑娘——都市早已密集得让我们看不到自然了。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自然的东西,我忍不住想要与这笑容相伴下去。那一年我二十七岁,二十七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和大多数人没有区别,唯独结婚这件事显得和周围不一样。但我从没有想到我们输得这么快——仅仅两年我们便走到尽头,静静地在律师的陪同下签署离婚文件,摘除戒指,修改加密方式,从此切断再感知彼此的可能性。躺在布满精密仪器的服务器维护室里,我们的头部被连上了复杂的管线。乔问技术员,“会疼吗?”技术员说:“不会,你没有什么感觉,也许会有微微眩晕,很快就好了,连体表伤口都不会有的,放心吧。”
销联之后,从医院出来的台阶上,风很大,乔的风衣衣摆被吹了起来,头发显得凌乱。但想到眼前这短短的一段台阶,将是我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了,想到这个世界上那个你曾经交付了全部记忆和感受,曾经最懂你、最了解你的人,再也没有了,我便感到像雨水淋透全身一样难过。而这种感受,她也不会再感同身受了。
我一瞬间有泪在即,痛苦突然像操场上不知何处飞来的足球,狠狠砸中我。我忍不住说:“……你原谅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吧,乔,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本意,我并不想……”
乔看着我,用一种坚硬的沉默,打断了我的话。那沉默令我明白,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在沉默中微微皱眉:无奈的,伤感的,也许也是痛苦的,皱眉。
一片细小的落叶不知从何处飞来。风如一只手,将那片落叶像发卡一样轻轻别在了她凌乱的头发上。我心碎地伸出手,想要替她取下(我也无比意外,城市里竟然还会有落叶),而乔以敏感而防备的姿态,迅速而坚决地,伸手挡住了我:“别这样,别,比尔……”“抱歉,我只是……你头上有一片落叶,我只是想帮你摘下来。”
我唯恐惊扰了她,解释以求原谅。她这才放下了手。我轻轻摘下落叶,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它捏在手里。她低头盯着我手里的落叶。
“……谢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礼节性地,用轻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道谢。然后她说:“好了,比尔,我得走了。保重,再见。”乔的语气很冷,像……那一年的冬夜。
那个夜晚是几月几日,我有点记不起来了,但是是在圣诞节之前,一定是的。因为我清晰记得我请了假从日本赶回来与她对质,我们的争吵那么剧烈,而旁边有一棵翠绿的圣诞树,像一个庸俗的好事者那样一直站在一边凑热闹,亮晶晶的小灯泡们还不断闪着光,令人心烦。
乔转身准备离去,我舍不得放弃这个背影,追问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装成简与我联系?你不信任我吗?”
“你还不懂吗,比尔。我不能以我的身份关心你,那只会让你越陷越深,越来越依赖我,就像依赖你的……算了,我不说了,总之你知道的,那不会是一段正常的伴侣关系。比尔,你需要治疗,答应我,要去治疗。你需要治好你心里那个‘小男孩儿’。我知道DID的处境很难,但你可以好起来的,我相信你。”
她走了。
我感到往事中那些美好而孤独的夜晚,连同乔的身影,就像十年前的大雪一样,融化在第九年的春天,了无痕迹。一切竟像电影《裘德》的结尾那样——但我没有裘德的勇气向挚爱喊出那句话,我只是站在原地,站在离别的起点,望着乔离去,唇角嚅动着,像做告解一般轻轻默念:“We are man and wife,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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