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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忘川河清澈见底，曲折绵延至冥界东西。
我蹲在半人高的彼岸花丛中，从缝隙里看孟婆在桥上递汤，不由心中一颤，苦苦冥想该怎么游过这噬魂的忘川。
我看了看平静的水面，眼一闭牙一咬就要跳出去。
蓦然被一双手臂扯回来，出于自觉我就要叫喊，只见眼前紫色衣袖一闪，再看时已经换了地方。
我看着富丽堂皇的大殿，除过迎面而来的阴森之气，平心而论，这宫殿的装潢不错，厅堂大气布置华贵，只可惜它的主人是个装腔作势的小孩。
“就是你把我带到这的？你是谁？”
他转过身看向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长得是数一数二的标致，虽然比我矮，气派比我还大，可惜再标致还是个小崽子。
他摸出一块牌子在我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有，本君就是你们凡间俗称的财神。”
金色镶着五颜六色宝石的牌子上刻着“龙虎玄坛真君”，我上下扫视了他一眼，“你从哪偷的？”
然后他把崔珏叫来使唤了一通。
这人是狗吧，崔珏要是看见我在这那我就真的永远待在这了。
赵财神把我从屏风后拉出来说：“有点出息，我既能叫他来，就有办法让他看不到你。”
我这次想都没想，就地蹲下来，极仰慕地看着他，谄媚道：“财神爷，咱们能在这阴间相会实属缘分，您看能不能冲着这缘分……”
我大拇指和食指搓了几下疯狂暗示，我以为财神爷就算不是手执银鞭脚踏黑虎的黑面大将，至少也是长须美鬓的伟光正老哥，断没想到他竟是个正太。
“你怎么这么俗气！你都到阴间了还要钱做什么，来了就别走了，我在这寂寞得很，好容易来个活人，你就留在这陪我吧。”
我立刻就白了一张脸，他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吓你的。你刚才不是要跳忘川吗，我可以替你掩盖掉生魂的气息，但你出去得带上我。”
你也有今天，既然托我办事，那我就不客气了。
师姐的魂魄还没找到，有赵大财神这个摇钱树为什么不用。
这厮一听我的要求，立马从我袖兜里跳出来，恨铁不钢地骂道：“你脑子撞驴蹄上了？还看不出来你那好师兄在骗你，什么让你找师姐，他这是一命换一命，你师姐在你到阴间的时候就活了，若你跳了忘川正好销毁了你师兄偷天换日的证据，真是好歹毒的心！”
避开奈何桥附近巡逻的诡差，走出不远阴风便平地而起，一时间黄沙漫天，诡哭狼嚎，我攥着赵财神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好半天才看清此地并不是黄泉路，眼前迷雾笼罩，我辨不出方向，只好俯身颤抖地说：“财神……财神大老爷，你想想办法呀！”
不低头还好，一低头猛然发现自己攥着的分明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骨节断裂只靠一点皮肉连着，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我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
身后女诡的声音还在幽怨地飘来：“你别走啊，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腿都软了，在迷雾中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听到赵财神惊慌的声音：“别再跑了！你好好看看脚下，用心看。”
无暇追究这声音的来源，我急忙停下脚步，淡青色的雾散开，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阴间的深渊，谁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东西，劫后余生，我跪在地上就大哭出声。
赵财神这个贪生怕死的狗东西现在才现身，我本来想揍他来着，但由于我太害怕了，就变成了我搂着他干嚎。
赵财神说，此地是黄泉路和诡门关的交界处，若在此处设下幻境，那便能躲过阴阳两界的追查，除非抓住那厉诡害人性命的实证，否则只能任她逍遥法外。
“那她为什么要害我？”
财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她……也不是单害你，凡是不甚进入幻境的人她都笑纳。”
我还是不明白：“为啥？”
他更扭捏了，一甩袖子就往前走，我寻思这事不对，威逼利诱道：“要不是我方才做诱饵，你能名正言顺地除掉女诡？现在让你讲讲前因后果都这么难。”
回到阳间之前，我终于撬开了赵公明的嘴：
女诡的上一世也是个克己守礼的良家妇女，夫妻和睦家庭美满，可惜她丈夫入朝后被公主看上。
其他公主便罢了，只是这位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妹妹，幼年嗜武，长大后便一直在外征战，身份极为尊贵。
长公主在外多年，也并没有女儿家那些敏感心思，她只知道自己要嫁给心上人。
不想大婚之日她的新婚丈夫却带着另一个女人逃婚，她于是才知道此人并非良人。
可为时已晚，公主赶到时二人已站在悬崖边上，看来早就谋划好了殉情。
她承诺放过二人，但二人执意跳崖，公主尽全力也没拉住男子，最后和他一起摔下悬崖。
女子身亡，公主和那男子活了下来。
说来奇怪，自此以后男子对公主百般疼惜，极尽温柔，直至公主过世，而他给公主下毒之事败露。
当年男子的妻子死后怨气浓重不愿投胎，化身厉诡，在这阴阳交界处吞食魂魄为害阴间。
“唉……”我唏嘘不已，一时也不该说些什么，这段风月里没有人是真正幸福的，我不死心地问赵公明：“那个男子，究竟有没有爱过公主呢，几十年都在假意温柔？”
他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脑子没开窍：“当然爱了，否则陪在公主身边多年是在比谁活得长吗？”
“那为什么要*她？”
赵公明的眼睛亮亮的，我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他是不是要哭了，但他故作深沉，“因果循环，很多事不是一句爱恨就能解释清的。此事既然已经过去，你也不要纠结于此，你在阴间留的执念太深，对阳寿也有影响。”
阴间走一遭，免费诡境一日游，还带了一财神回来，他也不再是叛逆青年的嘴脸，我看着身旁的俊俏小郎君，心情大好。
师父常年云游在外，回到山里时只有师兄师姐招呼我，态度相当殷勤。
如今看着他们亲和的样子越发刺眼，眼睛发酸心中闷痛。
赵公明回到人间后便恢复了青年男子的模样，俊秀风流更是比少年时更甚。
对此他并不打算解释，也自然没有向师兄袒露身份，神仙可以幻形，见了他正太模样，我已经不觉得稀奇。
赵财神此行打算去昆仑虚，和众多去昆仑的道友一样，他也是为了射日神弓。
虽然大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都知道，神弓炼化之际，昆仑就被神力劈成两半，后羿射日之后神弓就毁匿于世——这都是上古时期的传闻了，自然这许多年也没人找到此弓。
怎么神仙也信这个。
师兄试图劝他不要浪费功夫，没想到赵财神是个刺头，先是看了我一眼，讥讽道：“若不是我助你师妹过忘川，恐怕雪月姑娘也难以生还吧？”
师兄自知理亏，也不敢问赵公明是何方神圣，只是取出定神珠奉上。
这珠子是师父得道之时给他的，无比珍贵，他竟肯送人，“观道友已是仙身，此珠可除去人气污浊，小小心意，谢道友搭救。”
赵公明收了珠子也不理他，待走到门口突然回身交待：“我托你的事可别忘了。”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师姐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正发愣，赵公明又出声了：“跟上啊，怎么还不走？”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师兄师姐终成眷侣，我也实在不必自讨没趣，长痛不如短痛，眷恋不如放手。
大好河山，我也该去看看。
借着仙山的名头，昆仑很是热闹，从山脚下的小贩到山顶的寺庙，嗯……人气确实污浊。
我看到沿路各种小吃，吞下口水，拽了拽财神的袖子，“给点钱吧赵兄，我发觉跟你在一块越变越穷。”
他双臂交叉一副不拔毛的样子，“不然呢，你以为我的钱是哪里来的，当然是搜刮别人的呀。”
不知羞耻！厚颜无耻！
不得已我拿出仅有的盘缠请他下馆子，待他心满意足之际，我循循善诱：“你那个黑虎可以叫出来骑一骑吗？”
我跟着他满山乱转，两条腿都要跑断，这秀丽山水我也不想看了。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我眼中冒光。而后他丧气地说：“它前几年谈恋爱，跟一个仙鹤跑了，我也好久不见它了。”
“有些人的坐骑都找到对象了，他还单着呢。”终于被我逮到机会扳回一局，我走在他前边嘚瑟。
他快步上前拉住我的手，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倒震惊起来了，“你不知道么，我一直在追求你呀！”
我雷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看我瞪大了双眼，摸了摸我的头，怜爱地说：“你不必如此惊喜，等你跟我在一起，还有好多惊喜呢。”
好家伙，你该不是要让我倾家荡产吧。
但我不敢和神仙公开叫板，奋力抽出手，假笑道：“哈哈，好说好说。我们现在不是要找神弓吗？”
我和赵公明在昆仑游山玩水了几天，不知道他跟我一个凡人混什么劲，而且他根本没有找神弓的意思，他只是找了一块幽静的地方搭台画符摆阵，洒点不知名的药水，又设了几层仙障。
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完工，终于消停了几天，拉着我陪他喝酒，然后开始胡言乱语。
“你觉得后羿怎么样？”他最近总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已经习以为常。随口答道：“他是个大英雄，射九日拯救人间。”
“错！”他语调坚决，“他违背天道，所以古神发动洪荒之劫时才除掉他。”
这说法倒新奇，他的眼神旷古幽远，我等着他的后文。
“十日同天原本是古神对人类的惩戒，死的人都是大恶之人，只要挺过此劫，人间就会恢复太平。可人性本恶，他们采集灵草破坏精灵千年道行，将蛟龙扒皮抽筋，毁掉昆仑仙山的龙脉，不知多少生灵死于神弓炼化之际。”
说到此处，他的眼中悲愤，声音也颤抖起来，“射前八日时，神弓的器灵尚未苏醒，因而八日坠落化为诡王，因被仙僚残害怨气冲天，一时祸乱人间。
直到第九箭射出时器灵苏醒堪堪错了一分，所幸第九日负伤不重，被古神任命诡帅统领八大诡王，人间才归于太平。”
他神情趋于平静，眼里却有泪意，饮了一杯酒，对这段往事做了收束：“而后洪荒大劫降临，人类湮灭，古神归天。至今已有几万年，诡帅就此归入冥界，协助冥王。”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唏嘘道：“所以诡帅就是你，后来又做了天界的财神。那个器灵呢？它也在大劫中死掉了吗？”
赵公明一时间笑的很悲凉，看我的眼神也很复杂，我陶醉其中，头也晕了，最终匐在桌上，隐约听到他说：“别怕。”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被捆在高台上，顿时明白过来，敢情他做了这么久的祭台是给我用的，神弓早就找到了，只是需要我生祭。
我终于明白他昨天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就是器灵吧，你带着我就可以找到神弓，然后拿我祭弓，好圆你的复仇大业。不愧是财神，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低下头，已经启动法阵，低声说道：“你说的不错，但我不是为了利用你复仇。”
我从心里到躯干一阵阵发凉，我以为亲近的人全都要我死。也可能我从未付出过真心，所以每段际遇注定得不到真心。
他启用阵法之时，我甚至可以看到灵魂逐渐离开躯干，伴随着剔骨般的巨大刺痛，一切触感都变得敏锐清晰。
我听到山间飘落的树叶，嗅到空中细小的微尘，我还看到赵公明隐忍着悲伤的眼睛。
然后我被束缚进弓箭里，我想如果灵魂可以流泪，我现在一定涕泪横流。
很快我昏了过去，待醒来时，我被困在弓里，赵公明将我持在手上，和面前一众天将对峙。
震破青天的轰隆声还未停止，山体动荡，龙脉复苏，电闪雷鸣却迟迟等不来一场大雨，赵公明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意外的是，师兄师姐也到场了，师兄说赵公明带走我后，他察觉有异便知会师父，射日弓上一次现世便给天人造成了不小的威胁，如今赵公明私自启用自然是大罪。
但他气息平和，一点反抗的意思的都没有，我不信他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在最后关头认栽，或者他在等待有什么人来救他。
然而直到他被打伤捆走也没有出现转机。
我清楚地听到宣旨的神仙说要将赵公明打入无间地狱，但他只是将弓箭交给师姐——我才知道他们竟是认识的，“雪月，劳烦你将这把弓放入孤南玉清池，南极仙翁不涉六界事，天帝总会给几分薄面，这弓放在他处也妥当。”
雪月师姐愤愤道：“天上地下两千年，你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值得吗？”
赵公明没再说话，我再一次陷入沉睡。
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里我就在南极仙翁的玉清池里待着，天界仙气缭绕，此处甚少有仙家来往，莫名有些寂寥。
我看着头顶莲池浮清漪，和风举仙鹤，不知外界过了多久。雪月倒时常来看我，而且必定要讥讽我一番，骂我狼心狗肺。
最初我射偏了第九日后身殒九州，赵公明觉得对我不住，寻遍我落在人间的残灵，待洪荒大劫过后将灵体注入凡人之躯历经轮回，只求躲过六界的虎视眈眈。
可每一次转世，在人间待得越久，灵体的灵力就会越来越弱，最终灰飞烟灭。
为了滋养我的残灵，他只好涉险找回射日弓，这是死而后生的办法——他死我生。
“他在每一次轮回中找到你，爱上你。器灵就是器灵，你哪里会有心？”
我看向雪月悲伤的神色，总算想明白她为什么联合师兄置我于死地，如果没有我，赵公明就不会是今日的下场。
师父说我是天生修道的人才，如今想来是因为我的七情六欲极为淡泊。
那么左胸隐隐作痛的地方大约是赵公明留给我的执念，可我却在修成实体之时确确实实落了一滴泪，我感到难过。
南极仙翁座下的童子们常抱着一只黑猫来玉清池洗澡，同仙鹤玩耍。
那黑猫向来温顺，却独对我意见很大，我向童子问起时反被噎住：“你就是玄坛真君护着的那个器灵吧，他为了救你可是把几万年的修为搭进去了，这只黑猫是他的坐骑，也送给我们当宠物了。”
出了玉清莲池后我浑浑噩噩地向仙翁道过谢，独自去了冥界，本来我在天上也没什么朋友。
赵公明的令牌留给了我，这东西值钱得很，不过如他所说，我再也用不上了。
我向冥王请命一道去无间地狱受刑，冥王断然拒绝：“真君尚有一丝生还的希望，你去必死无疑。况且无间地狱的人是真正脱胎换骨，他若能挺过这一劫，出来时修为大有长进也未可知。”
自此我掌管人界阴阳册，我看到了自己的每一世，上一世的长公主果然是我，因我的缘故害死了那个女诡，所以今生有此劫。
当年滚下悬崖，不是我护着那名男子，而是化身男子的赵公明救了我。
轮回转世，我的债必须还，他给我下毒无非是减轻我的业障，而这业障全都由他来受。
我拿着他给的令牌统领地府八大诡帅，抠抠搜搜攒了一点钱，去昆仑虚的小摊骗吃骗吃，甚至于见到雪月的冷脸也能同她打哈哈。
仿佛我活成他的样子就能装作他从未离开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着冥界的满天繁星，猛然想起同他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耀。
我愚钝了几千年，却从没意识到我一直爱他，即便在每一次轮回中我的神识被冲淡，最后还是会爱上他。
赵公明两千年等成疯魔，找到我让我活下去已经成了他的执念，那么我要等多久呢？
时间并没有减轻我心中的钝痛感，究竟是过了几十年还是一百年，我难以分辨。
某日我在诡市上挑菜，正纠结今天是吃豆腐还是黄瓜。
我感到袖口被人拽了一下，低头见一个小男孩拿着我的令牌瞪大了眼睛：“你是财神吧？财神爷我今天出来没带钱，你能不能……”他搓起手一如我当年那奸诈样。
“哎哎，你别哭啊，不想给就算了，这让别人看见影响我的声誉。”他小小的脸上皱成一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摸上自己的脸，将眼泪憋回去，拽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冥界依旧是阴沉的天，街上的诡魂都一脸丧气的模样，渺渺茫茫无所归，他们不记得来处，也不愿投胎，终日游荡在阴间。
我看着他，风华万千，灿若骄阳，我想起了自己的来处，知道未来要去到哪里。
我愚钝多年，从没发觉我一直爱他，执念成痴，幸好没有错过。
赵公明，几千几万年，谢谢你在每一次轮回中找到我，执念成痴，幸好我没有错过你。（原标题：《财神给我一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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