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编者按】: 一把油纸伞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作者江子在四川泸州发现了一个叫做“分水岭”的小镇。它位于云贵川三省交界之处,以盛产油纸伞闻名。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这里拥有大大小小上百家油纸伞生产厂,从业人员多达上万人。然而,当机器生产开始普及时,手工制作开始失去了活力。
虽然油纸伞业已经萧条,但在作者眼里,油纸伞已经成为了另外一种存在——它的文化意义没有消失,它是文明的使者,是中国千年古文化的一部分,更是它改变了泸州的气质,让泸州风情万种。
泸州只是作者江子行走的其中一站,在《去林芝看桃花》一书中,他步履不停,前往浙江、广东、四川、新疆、云南、西藏、福建、台湾、江西9个地方,以自然风物为切入,娓娓道来与之息息相关的奇闻轶事,如浙江的“双龙六帖”“梅雨潭”、新疆“赛里木湖”、西藏“林芝的桃花”、福建“五店市的马”、江西“瑶里的月亮”“丰城的窑”等等。
作者笔触细腻柔美,内容丰盈饱满,不止是单薄地吟哦风景,而是以风景为线索,寻访其背后隐着的人、物与事,读来引人入胜。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书中“泸州的油纸伞”一章,一起走入这个神秘的边远小镇,了解油纸伞的前世与今生。
泸州的油纸伞
同大多数中国当代乡村集镇一样,位于泸州江阳区东南部的分水岭镇,是个看起来人气并不旺的地方。据说它曾是川、黔、云三省间的商贸中心和物资集散地,可我到达时,看到的是一条长长曲折的老街两边,店铺要么店门紧闭,要么懒洋洋开着的光景。街上既看不见人问价,也少有人走动。只有几家饮食店,门口的炉子冒着热气,炉子上的大锅里都煮着大块的豆腐。正是中午时分,店里三两人吃着,也不太说话。
我们走在街道上,总算让街道有了点人气。可这街道上仅有的本地人对我们的到来并不讶异,我们经过时,他们只是向我们投去匆匆一瞥,依然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偶尔有一两条狗躺在地上,似乎连睁眼看看我们都觉得费神。
这个集镇给我最强烈的印象,就是植物长势凶猛。街道两边常常是巨型樟树,枝叶丰饶如巨大伞盖,树干要八九人才能合围,以为是长了五六百年才有的规模,一问才只有一二百年的树龄。从集镇往四周望去,青山环抱,色如新漆,似乎生命的喧响无所不在,再悲伤暗淡的灵魂都会如沐春风。
然而寂静的山沟可能是凤凰的故乡,表面如此冷寂的分水岭镇也会有风流妖娆的一面。当当地朋友领着我们转入了一个逼仄巷子,走进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子时,我们看到了与老街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分水岭镇不一样的风景。 视觉中国
许多人在忙碌。他们有的在用机器把木头裁成棍条状,有的忙于在木棍上凿细小的洞,有的在木棍上装上木条,形成伞骨,有的在伞骨上缠上丝线。有的呢,往伞骨上拼贴有图案的纸。还有的,往纸上涂上糨子……我不能详尽地叙述他们的工作,因为我的目光所及,他们工序复杂,分工精密,指间的动作细微谨慎,有着与机器生产完全不一样的节奏和耐心。
他们都是一些中年男女,与我在老街所见的本地人有着一样的朴素穿着。他们也与老街上的本地人一样无声,可他们有着同老街上的人们的慵懒闲散不一样的专注、静穆。他们的表情是深远的,好像在他们的心里装着一个远方。那个远方,叫作传统。——那是一种叫作油纸伞的古老制作传统。
你该知道了,云贵川三省交界的边远小镇分水岭镇,是中国汉文化符号之一——油纸伞的故乡。
那个面积巨大的百年老宅,就是全世界瞩目的泸州油纸伞的制作工厂。
泸州分水岭镇,以生产油纸伞闻名。 视觉中国
相传伞是鲁班的妻子发明的。
木匠鲁班每天都要出门工作,常被雨淋。鲁班妻子从门外的亭子造型得到启示,就用竹条做成了一个像亭子一样的东西,用兽皮搭在竹条上面,下面用一根棍子撑住。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伞。后来经过鲁班改造,伞成了收拢如棍、张开如盖的物件。
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术,人们借此改进了造伞技术,发明了在伞纸上刷桐油用来防水的油纸伞。
伞是寻常之物,可做伞却是个对原料和技术要求都十分高的活计:要能撑数千次不损坏,油纸被雨水反复浸泡能不脱骨,伞顶在暴风中行走能不变形。从选原材料到成伞,要一百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技术严格的质量标准。
制作油纸伞 视觉中国
位于云贵川三省交界的分水岭镇是个天然适合做油纸伞故乡的所在。那里植被丰茂,到处是适合做伞托的通木,深山里的老楠竹韧性大,弹力强,非常适合做抗大风不变形的伞骨。竹木又是做油纸伞的纸最好的材料。桐油呢,印刷精美图案的石墨呢,都可以在山上取材。
早在明末清初,分水岭镇的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资源优势,开始研究油纸伞的制作技术。几乎是同时,泸州人开始生产日后让泸州闻名遐迩的泸州老窖。
分水岭镇人上山挑选最好的木头和老楠竹。分水岭镇人在经过防腐处理的木头和竹子上钻孔、拼架、穿线,精心布置用于抵挡雨水的各种小小的机关。分水岭镇人在纸上画上最好看的图画——在这张圆形的、与天空对话的纸上,分水岭镇人展开自己的想象,画上脸谱、山水、花鸟,画上对生活的赞美与祝福,并给纸涂上最好的桐油……
分水岭镇人上山挑选最好的木头和老楠竹制作油纸伞。 视觉中国
天然的资源优势,和分水岭镇人的勤奋刻苦,也许还包括分水岭镇有十分好的地理优势——处于云贵川交界,是三省物资集散地,分水岭的油纸伞迅速游走四方,盛开在中国雨水横斜的天空下。
无法再现400年前泸州分水岭镇家家生产油纸伞的盛况。有一组历史数据可以窥见一斑: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靠近泸州小市码头的珠子街是当时泸州的“油纸伞一条街”。极盛时期,泸州境内共有大小油纸伞生产厂家100多家,从业人员上万人,年产纸伞2000万把。无疑,泸州最先制作油纸伞的分水岭镇是其中最重要的生产基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分水岭镇人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满山的草木做成了美的产业,让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个原本处于三省边缘地带的泸州管辖下的蕞尔小镇。
珠子街是当时泸州的“油纸伞一条街”。 视觉中国
可以说,泸州,是油纸伞天然的T字舞台。
被长江和沱江滋养的泸州,植被丰茂,万木葱茏。我去的时候正是9月,在泸州坐车沿途所见,田野,山林,街头,巷尾,到处是水润润、油汪汪的绿色,天地间似乎一片枯叶也没有。
泸州地处四川盆地南缘与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是个地势空间上高低落差不小的地方。无论山区城镇,地面俯仰峭拔、转弯抹角、变化无穷。我所住的酒店为江阳区南苑酒店,滚滚的长*在不远处,却如谷底之豹,与酒店的地势有百米的落差,需低头才见。从长江到酒店,中间好几条路蜿蜒曲折,车流人流辗转攀升,有着平原地带难得一见的崎岖与宛转。
如此的地形地貌,加上一把油纸伞,泸州就风情万种了,就如诗如画了。想象着雨水横斜的日子,有人撑着油纸伞从低处缓缓走上高处,仿佛是一朵彩云徐徐出岫。那驾着彩云的人,肯定就仿佛妙曼的仙子,她的面孔在伞下隐没,她撑伞的手涂着蔻丹。或者,远远地看着一个人撑着油纸伞,从高处徐徐走下低处,山坡横斜,四周皆绿,彩色的伞与绿色的环境,撑伞的人与山坡,构成了色彩和几何意义上的视觉之美。街头的拐弯处,古老的巷子尽头,陡然出现一把色彩饱满、雨水在上面唱着圆舞曲的油纸伞,连天空都会为之迷醉。
没有油纸伞,长江边的泸州就只是一座酒城。的确,泸州老窖的名声太大了。走进泸州,到处是泸州老窖为主角的店铺和广告,到处是饮酒的雕塑。那些雕塑里叫不出名字的饮者,或侧卧或斜立,手里举着向天的酒盏。一旁的长江和沱江,感觉也步履趔趄,醉态百出。
酒让泸州充满了阳刚之气。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泸州就是一座雄性十足又浪漫风流的城市,一座容易让革命家、浪子与诗人流连忘返的城市。20世纪20年代,刘伯承在泸州发动了起义及朱德在泸州驻节,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是油纸伞改变了泸州的气质。她告诉世人,泸州除了散发着白酒的迷香,还有油纸伞的风情。油纸伞,让泸州在拥有了酒的洒脱阳刚之后,透着古典的阴性之美,充满了女性的柔情与蜜意。
家庭作坊,制作油纸伞。 视觉中国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泸州的油纸伞业开始冷寂起来。漫天的雨水浇灌,分水岭镇的人们开始发现自己无所事事、内心虚空。看着雨水中钢架伞拥塞了街道,分水岭镇人的心是迷茫的。许多人心怀着失落离开了油纸伞制作现场,去了远方。仍有人坚守原地,守护着这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机器生产使油纸伞失去了实用的那部分市场,可是油纸伞还有另一部分坚韧的存在。油纸伞除了是使用的伞具,还是文明的使者,是千年汉文化的重要部件。试想,如果没有了油纸伞,旗袍会不会觉得孤独?那些淌着雨的江南小巷子,会不会过于空旷?《白蛇传》里许仙与白蛇娘子西湖断桥边的爱情,怎么开始?戴望舒的经典诗歌《雨巷》,会不会变得平庸?
在汉语的中国,油纸伞含义丰富。它意味着繁衍。客家方言中,“油纸”与“有子”同音。从字形来看,繁体的伞里有五个人字。故过去女性婚嫁,女方通常会以两把油纸伞作为陪嫁,以祝福新婚夫妇早生贵子。它意味着平安。它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或走马上任的官员的护身符,在中国古代,赶考的书生与上任的官员背上包袱里除了衣物与书籍,一定会带一把红油纸伞,即“包袱伞”,又称“保福伞”,以求仕途平安、独占鳌头。即使今天,很多地方依然有亲朋、家长、同学给高考的学子送一把油纸伞,预祝成功。它意味着圆满。伞面张开是一个圆,是人人喜欢的象征人生圆满的祝愿之物。它意味着吉祥。在许多地方的习俗里,油纸伞所用桐油有着驱鬼、辟邪、纳吉的功效。所以,家家要用伞来保风水、驱邪气。油纸伞还用于道教典礼及祭祀等方方面面……
分水岭镇人重新审视了油纸伞的文化意义。他们纷纷回到了油纸伞的生产工地。他们上山采来了上好的楠竹,重新开始在通木上挖孔钻洞,精心布置一个个机关。他们在伞面上描花绘朵:画一棵黄山不老松,祝有德行的人寿比南山;画一个龙凤呈祥图,祝福新婚的人们恩恩爱爱;画一个双龙戏珠图,祝福那新生的人儿快乐幸福。他们在分水岭镇的上空挂满了油纸伞,这是他们的野心:他们要让天空也变得生动与吉祥。
泸州的油纸伞成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视觉中国
分水岭镇从事油纸伞制作的人从手艺人变成了文化人。——他们的油纸伞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一个叫毕六福的乡党,成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油纸伞制作技艺国家级唯一法定传承人。
——穿行在那座被当作油纸伞制作工厂的百年老宅之中,我立即成了有福之人。我看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静穆和良善——那是被传统浸润日久的静穆和良善。我得到了无数的祝福:那油纸伞上面的牡丹、龙凤、花鸟、山水,都在祝福我幸福平安健康美满。我有理由认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叫毕六福——对传统毕恭毕敬,愿人生六六大顺,福气满满,这是一个多么好的适合于所有油纸伞从业者的名字。
走出那座作为油纸伞生产基地的百年大宅,外面是用数十把大大小小色彩图案各异的油纸伞串起的天空。天上的光在伞间如同婴儿,躲闪雀跃,仿佛做着快乐的游戏。我可以发誓,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彩色天空。
泸州油纸伞 视觉中国
离开泸州回到家后不久,泸州的朋友给我寄来了礼物:一个纸箱子里有两瓶泸州老窖,还有泸州的特产莲子、桂圆干,然后是一把油纸伞。
那是一把很小的伞。它是红色的,伞面绘的牡丹,牡丹旁用行书写着“天香国色”。这把伞太小了,伞面比八开的报纸还小,小得就像是一个伞中的婴儿。那些纸面下细细的伞骨,仿佛初生的婴儿细细的骨骼。
我立即撑开了这把伞。分水岭镇闻到的桐油味道扑鼻而来。我立即被分水岭镇乃至泸州的山水及400多年分水岭镇制作油纸伞形成的传统所裹挟、包围。我的宅子似乎被吉祥的霞光铺满。
我把这把小伞放置在我家的电视机旁边,希望它护佑和祝福屏幕内外所有的人。我无端地认为,这小小的婴儿是有生命的,它会长大,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独自在家旋转、跳跃、翩翩起舞,把祝福洒满我家的每一个角落。
《去林芝看桃花》,江子(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
责任编辑:王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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