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书廉颇
一唐文宗开成年间,清远的峡山寺里,来了个胡僧。
自称经西域而来。
自称懂梵文,会梵语。
自称叫“金刚仙”。
方丈拨了一间精舍,把他留了下来。
又给了他个僧职,请他用梵文来印证寺里的佛经典籍。
二胡僧东来,一身僧袍之外,只有一个铜钵盂,有脸盆那么大;一支铁禅杖,才胳膊那么长。
据他自夸,都是法宝,可以驱神鬼、招雷电、缚蛟龙。
寺僧多是笑笑,没有一个信的。
三峡山寺依山而建,彩云浮金顶,飞瀑挂山门,举目苍翠,郁郁葱葱。
只是居士寮前的小庭院,寸草不生,种啥死啥。
有香客送来两棵大芍药,一人多高的本,一红一白。
怕糟践,没敢直接种到地里,就栽在两个大木桶中。
但是不出半天,也遭了厄运,花也谢了,叶也蔫了。
寺监让工人合力扳倒花盆,地面上各有一个小洞。
顺着洞口往下深挖了三尺,也一无所获。
四胡僧看过,说:
“此处乃地龙巢窠。
天龙行于天,水龙潜于渊,而地龙游于山泽。
地行之龙,以草木精气为食,隐于山岳,游于地宫,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世间四季更替、草木荣枯,半因天时,半因于它们。
地龙游食四方,博观而约取,所以草木多枯而少死。
而今这条龙,只能困守一处,草木不得繁息,而龙又不能饱腹,实在是呵呵。”
寺监问:
“那它怎么不走啊?难道是被寺里的院墙困住了?”
胡僧说:
“非也,非也。
因缘巧合而已。
居士寮内供奉的迦叶尊者,降龙罗汉也。
想是当日地龙游食至此,正值尊者造像落成,迦叶手持缚龙咒,神力所及,一镇于此……”
寺监问:
“那……怎么办?拆了迦叶尊者像么?”
胡僧说:
“不必,不必……”
五当晚有大雷雨。
胡僧立铁禅杖于庭中,深入地下两尺。
大雨滂沱,天雷滚滚。
雷霆于虚空蜿蜒而下,直击禅杖,声如裂帛,电光四射。
顷刻间土地翻涌,有物蠢蠢而出。
手臂粗的一条蚯蚓,随雨水流到山下去了,体长三丈,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第二天一早,宿雨新晴,远望满山青葱。
只有窄窄的一线,草木尽枯,蜿蜿蜒蜒,扭向山中去了。
胡僧说:
“瞧瞧瞧瞧,饿成这样。”
六寺里新买了一块地,扩建僧舍。
南面的围墙始却终垒不起来。
换了几拨工人,一样是垒到一半就塌。
没办法,只好停工,临时在缺口那儿扎上篱笆。
结果篱笆也扎不住,扎浅了无风自倒,扎深了齐根而断。
都怀疑地下有东西,但是掘地三尺,什么也找不到。
有个做杂役的寺工李朴,跟金刚仙不错,把这事儿跟他说了。
胡僧跟着去了。
用钵盂舀了半钵泥土,加水和成泥,捏成手掌大的一个牌子,一头尖,一头方。
回到住处,把泥牌放在太阳地里晒到半干,用朱砂笔写上几个蝌蚪样的符文,再放到太阳底下接着暴晒……
外面干,里面湿,不久就龟裂开了,里面有看不清的东西在蠕动,想要出来。
胡僧把钵盂加满水,钵底还有湿泥。
晃一晃,满盆混沌;等一等,上清下浊。
七好事的僧众都挤了进来,围了好几层。
胡僧随手折了一茎草叶,连同泥牌一起放进水里。
泥牌入底,草叶浮波。
胡僧双手结了个印,食指一晃,水底的泥牌解体。
一股浊流自下面泛上来,冲得草叶微微一晃,像是攀上来了什么东西。
胡僧蹲下,拈起水上浮着的朱砂粉末,搓成一团儿,使劲往鼻子里揉。
一个大喷嚏,把草叶从钵盂的一边喷到了另一边。
“成了,”他说,“垒墙吧,可以了。”
和尚们都笑他故弄玄虚,但墙真的可以垒起来了。
李朴问:
“大师父,几个意思啊?那土里埋的是谁啊?”
他说:“金刚仙。”
八李朴吓一跳:
“你不就叫金刚仙?你抓的那一钵土里,有你前世的骨灰啊?”
胡僧说:
“瞎说,瞎说。
我都不清楚它是啥,也许它生前连骨头都没有,又何谈骨灰呢?
我只知道,它是上一个劫世的生灵,六百七十二万年前,跟我走了相同的路径,从天竺去到西域,又从西域来到中土……
只是那时候,还不曾有天竺、西域和中土的“名”。
又或者,不光没有“名”,连“实”也还不曾有……”
李朴摇头:
“没有名也就罢了,怎么还会还没有实啊……”
胡僧说:
“沧海桑田明白吗?
山川原非山川,湖海也非湖海……”
九胡僧接着说:
“我此次远来,本无目的,云游而已。
冥冥之中,似乎是被什么牵引。
到了这峡山寺,就此停住,再也不想走了。
现在想来,这应该就是“业”力。
但我停在这儿,却也不知道要干啥。
方丈安排我解经。
我可以解,但全无热情,仿佛心里的力量在此休眠了,十数年匆匆而过,如一日而已。
直到你把我引到断墙之处,一切都不同了。
我心底的那团火苗,又死灰复燃了,一下子照得通体光明,心神洞彻。
万般疑惑了然于胸,我原来就是为它而来……”
十李朴问:
“大师父,你来此间十几年了,那个东西就在后山,你能不知道?”
胡僧说:
“还真不知道。
我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了它的存在。
如果不是寺里扩建僧寮,不用围墙将它圈住,它也许就会一直在土石间长眠。
但是围墙一垒,激起了它的执念。
这个执念经历了一个劫世,居然强大到能撼动砖石……这才引导着我去看它。”
李朴说:
“那,这个执念……是啥?”
胡僧说:
“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已。它想回到它出发的那个原点。”
“天竺?”
十一胡僧说:
“没错,就是那个地方。
只是它出发的时候,还没有“天竺”这个名字,甚至还没有天竺这个地方……”
“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胡僧摇摇头:
“真的不知道。
也许只是一条虫,也许是那个劫世的神明;但如今已皆不可考,只剩一股执念而已,走到这儿,停在那儿,回不去了……”
李朴被绕得五迷三道,眼睛里有些狂热的光彩:
“大师父,你驻寺十年,屡屡展露神通,才使本寺香火愈来愈旺盛。
香火越旺,信众越多,僧众也就越多。
僧众多了,才需再建僧寮。
再建僧寮,才用筑墙圈地……
不圈地,你又怎么会知道“它”在那儿?”
胡僧说:
“业力如此,实在坚如金刚……”
十二胡僧驻峡山寺十五年。
一朝念起,想要回天竺,雇李朴去后山伐木:
“拣大的砍一棵,刳木为舟,老衲我要浮海还乡……”
李朴不愿意去,说后山妖怪多:
“而且,以独木渡汪洋,这是有多不靠谱啊?你还真把自己当神僧啦?”
胡僧执意,说峡山寺后山的盘龙松,正是他回乡的捷径:
“……有什么妖怪,老衲慈悲为怀,刚好度化了它……”
十三李朴去了不到半天,就回来了;空着双手,斧子也丢了:
“碰上个蜘蛛精,肚子有脸盆那么大……”
胡僧提了禅杖,跟他去看。
参天古树,盘曲如龙,树干上砍着一柄斧子;树根底下黑黢黢的一个大洞,悄无声息。
树下盘着条大蛇,两三丈长,红眼睛,金鳞甲,试试探探地朝树洞里张望。
李朴领着胡僧,远远的站定:
“就在那洞里……”
十四洞口的杂草一晃,突然弹出一个大肉球,半空中抻出八条腿,变成个毛扎扎的庞大蜘蛛。
口喷毒液,先封了大蛇的双眼;再从嘴里翻出折叠的毒牙,扎进蛇腹。
一顿饭的功夫,大蛇周身鼓胀,像新炸的油条,圆滚滚的在草里翻着白儿,终是不动了。
蜘蛛上前,用獠牙撕开一个口儿,伤口处滋出一股清水,淡淡的腥味。
蜘蛛尝了一口,掉头不顾,回洞里去了。
水流了一地,渗入乱石间,转眼大蛇只剩一张皮,骨头都化了。
李朴看得头皮发麻,回头看金刚仙。
胡僧说:
“我去看看……”
李朴咂舌:
“这……看个啥啊?”
胡僧提了提铁禅杖:
“老衲我去度化了它。”
十五胡僧踢开蛇尸,拿禅杖朝洞里捅。
三戳两戳,把那只蜘蛛“钓”了出来。
蜘蛛也不挣扎,毛爪子都收在肚子下。
胡僧也不含糊,只一仗,结果了它。
李朴跑过来看:
“这也有几百年的道行了吧?这么个超度法,大师傅,太草率了吧?”
胡僧说“嘁”:
“你哪懂这个啊?
这个蜘蛛,堕此业身之中,百世不得出,无奈何修得妖身,累世不坏,进退两难。
我不打破他的妖障,他禁锢在蜘蛛这一环内,永世不得轮回。
你觉得他得长生之福,他自觉是在活受罪。
你没看他,蛇肉都不惜得吃了,天天吃这个,反胃了啊!
降妖除魔,妖魔为什么要被除掉?
其一是防止它们作恶;其二是度化它们的业身。”
十六第二天一早,李朴去拜望胡僧。
和尚笑呵呵的,披了一套新僧衣,非丝非麻,薄如蝉翼:
“瞧见了吗?蜘蛛丝的……”
胡僧说,昨晚蜘蛛精化作老翁入梦来谢他,这件衣服就是谢仪。
李朴说:
“那感情好啊,蜘蛛丝的……不沾水,也不沾土啊。”
胡僧苦笑:
“……就是粘虫子啊。”
一转身,背上粘着一对蜻蜓、两只知了、无数蚊子。
十七李朴砍来了树,在胡僧的小院里凿船。
刚刮完树皮,和尚说先不必了,领着他重回后山。
后山有金锁潭,胡僧把钵盂沉在潭水里,发声诅咒。
潭水由青转白。
一条泥鳅,摇头摆尾,游进钵里,成了和尚的鱼获。
李朴问:
“大师傅,一条泥鳅请我?你也真算是开了斋了哈!”
胡僧说:
“昨晚蜘蛛入梦,说这潭中有龙。
我原不信,不料还真有哈……
这龙羔子,是好东西啊,拿回去熬成膏,涂在脚上,跨江渡海,如履平地。
这不比那独木舟,强上百倍?”
十八李朴带了一壶酒,来请胡僧喝。
酒壶镶金嵌宝,和尚问:“偷的吧?”
李朴脸色发白。
胡僧哈哈大笑:
“没事儿,没事儿,咱俩好朋友,你存心害死我,我也认了。”
李朴心里突突,坦白交代了:
昨晚有个白衣长者找到他,交给他这把酒壶,说金刚仙这胡僧是个坏东西,抓了他的儿子要去熬龙胶。
只要李朴能劝胡僧喝下这“阴阳壶”里的毒酒,他愿意酬谢万金。
十九胡僧说:
“昨晚,我这儿也有人来拜访。
蜘蛛精重入轮回,去投人胎,临行来拜会我,说起龙王要害我那档事儿。
其实,我哪里会真用龙太子做胶鞋啊?
只不过奇货可居,想结识龙王这个财主。
哪知他竟然一毛不肯拔,我还没要赎金,他竟然对我玩斩首。
本来想求他助我一臂之力,谁知他净出浑招儿、授人以柄?”
胡僧把毒酒拿在手里:
“现在好了,我有了罪证在手,不怕他不就范了,他想不出血,也得成啊!”
二十李朴满面愧色。
胡僧不以为意:
“你我泛泛而交,孰料老衲在你那里竟然价值万金呢?”
两天后,有海商巨贾来拜,邀胡僧出海,一路供奉饮食,同赴天竺。
胡僧托着钵走了,钵盂里一条泥鳅。
小院空空,靠墙倚着那棵松木,鳞皮已经刮掉大半。
香岫悬金刹,飞泉届石门。
空山唯习静,中夜寂无喧。
说法初闻鸟,看心欲定猿。
寥寥隔尘市,何异武陵源。
(本篇插图均为陈树人先生花鸟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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