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在他脚下绵延扩展。
“你看啊!亚诺……”柏纳对着贴在他胸前熟睡的儿子说,“巴塞罗那!到了那里,我们就自由了。”
打从带着亚诺亡命天涯开始,柏纳天天都想着这座城市,所有奴隶的美梦和希望都在那里。每当柏纳去帮巴耶拉大爷做工、耕种时,总会听见有人聊起这座城市。有人趁着总管或卫兵不在时偷偷聊起这些,当时,柏纳在一旁满怀好奇地听着,却没有多想。他安于耕作农地的生活,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父亲。再说,他是个农奴,哪里也去不了。然而,离乡逃亡之后,每到深夜,在那个隐密的艾斯坦优山洞里,他看着安详熟睡的儿子,不禁回想起农奴们当时的闲聊内容。
“如果一个农奴可以在那座城市待上一年又一天,而且没被封主逮到……”他记得当时曾听到这样的谈话内容,“那么,他就可以取得巴塞罗那的公民证,从此就变成自由的人了。”此话一出,所有农奴沉默不语。柏纳观察身旁的乡亲们:有人闭上双眼,紧抿双唇;有人摇头不敢茍同,还有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蓝天。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住在城里就可以了吗?”有位少年打破了沉默,他就是微笑望天的人之一,满心期待自己可以脱离这片土地的束缚,“为什么到了巴塞罗那就可以变成自由的人?”
最年长的那位农奴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是啊!这样就够了。只要住在巴塞罗那城里一年又一天就可以了。”少年的双眼顿时发亮,并央求老人继续往下说,“巴塞罗那是个非常富裕的城市。多年来,海默大帝也好,贝德罗大帝也罢,所有国王都曾经要求巴塞罗那资助战争或王室支出。这些年来,巴塞罗那人民虽然缴了不少税金,但也换来了一些特权,贝德罗大帝与西西里作战期间,甚至针对巴塞罗那颁布了特别法令,”老农奴突然结结巴巴的,“根据这条法令,我们可以在那里取得自由公民身份。巴塞罗那需要劳工,而且是自由的劳工。”
隔天,封主规定上工的时间到了,但那位少年并未出现。又过了一天,他还是没现身。然而,少年的父亲继续埋头苦干,什么话也没说。三个月之后,少年被抓回来了,封主用皮鞭将他狠狠抽打了一顿,不过,大家都看得出来,少年以此为荣,满身伤痕的他,双眼依旧闪烁着光芒。
从科塞罗拉山脉眺望远处,依稀可见安普利亚斯和塔拉戈纳之间的古罗马公路,柏纳自由自在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以及……大海!他从来没看过海,没想到,海洋竟是如此广阔,看起来似乎无边无际。他知道,海的另一边还是加泰罗尼亚境内的土地,商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景致。“翻过那座山,然后越过那条河。”他远眺着海面上的地平线,静静看了半晌,同时抚着亚诺的头发。这孩子一头乱发,都是在山上那段时间长出来的。
接着,他的目光游移到海水与陆地接邻的岸边。海岸附近的麦安斯小岛旁停泊了五艘船。在此之前,柏纳只看过画里的船。从他的右手边望过去,蒙居克山临海矗立;山脚下是一大片平坦的农地,接着是巴塞罗那。城市中心耸立着一座塔贝丘,而小山丘周边则散布了数百栋房屋:低矮的民房,一栋接着一栋,另外还有规模宏伟的大型建筑:宅邸、教堂、修道院……柏纳不禁纳闷,到底有多少人住在这座城里?巴塞罗那怎么是这样一小块地方呀?这座城市仿佛城墙包围而成的蜂巢似的,除了面海的一方之外,城墙外只有农地和田野。听说,有四万人住在这座城里。
“他们怎么可能在四万人之中找到我们?”他看着亚诺喃喃低语,“孩子,你一定会拥有自由的。”
他们会在城里找到藏身之处的。他可以去投靠妹妹。不过,柏纳非常清楚,他得想办法先进了城门再说。万一巴耶拉大爷已经先跟城门卫兵描述了他的长相怎么办?他的弯月形胎记……下山这三天途中,他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往地上一坐,抓起了他在山上猎来的野兔,在野兔脖子上划下一刀,一滴滴兔血落在他掌心的细沙上。他将兔血和细沙混合均匀,直到浓稠的混合物即将变干时,再往右眼上涂抹。掩盖胎记大功告成之后,他把放了血的野兔装回袋子里。
过了半晌,抹在右眼上的血沙混合物完全干燥了,柏纳的右眼已经完全睁不开,这...
“麻风病啊!”农夫惊慌大喊,背上的一大袋萝卜往地上一扔,吓得跑到路边躲了起来。
柏纳眼看着一直排到城门口的大批老百姓,顿时全都闪到路边去了,大家惊惶逃窜,通往城门的路上,老百姓随手丢下的家当、食物散落一地,甚至还有运货马车和骡子。就连站在圣安娜城门口向人讨钱的瞎子都吓得尖叫声连连。
亚诺这时候也开始哭了起来。柏纳发现卫兵已经拔出长剑,并且关上了城门。
“你到麻风病院去!”有人在远处这样大喊。
“我没得麻风病啊!”柏纳反驳,“我只是眼睛被树枝戳伤而已。你们可以看看!”柏纳举起双臂展示给众人看。然后把亚诺放在地上,当场宽衣。“你们看啊!”他大方地向众人展示结实强壮的身躯,身上毫无斑点,也没有任何伤疤,“我只是个农夫,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医生替我治疗受伤的眼睛,否则,我没办法继续耕田干活儿呀!”
这时候,有个卫兵慢慢走近他。为了让他再靠近点,军官必须在后面用力推他一把。卫兵在柏纳前面停了下来,并把他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番。
“你转个圈吧!”卫兵这样要求他,手指还同时画了个圈。
柏纳乖乖照办。卫兵转过头去看了看军官,然后摇摇头。站在城门内的军官,手上拿着盾牌,指了指柏纳脚边的亚诺。
“小孩呢?”
柏纳赶紧弯下腰来抱起亚诺。他脱掉儿子的衣服,刻意让儿子的右脸贴着他的胸膛,就这样横抱着孩子让卫兵检视;柏纳一手托着儿子的后脑勺,手指故意盖住了孩子的弯月形胎记。
卫兵再往城门方向摇摇头。
“这位乡亲,你最好把伤口盖起来吧!”卫兵这样说道,“否则你就是进了城门也进不了城的。”
百姓们重新回到路上来排队。圣安娜城门再度开启,那位吓得落荒而逃的赤脚农夫悻悻然地捡起那袋萝卜,连看都不看柏纳一眼。
柏纳用亚诺的小上衣包住了右眼,然后进了城门。卫兵们目送他缓缓通过城门,但是,接下来呢?一件婴儿服盖住了大半张脸,怎能不引人注目?他经过了圣安娜教堂,继续跟着人潮往城里走。接着,他右转进入圣安娜广场。他一路低着头……城里已经没有农民的身影了,这里已经见不到任何赤脚、穿着凉鞋或是草鞋的老百姓了,柏纳看见的是一双套上火红丝袜的小腿,配上鲜绿色的精美平底鞋,尖细卷翘的鞋头连着一条金链条,正好绑在脚踝上。
柏纳不假思索地抬头一看,眼前的男子整张脸都被帽子遮住了。他穿着一身典雅衣装,金银双色镶边,腰带也是金线镶边,上头还镶嵌了珍珠和宝石。这一身奢华贵气的行头,简直让柏纳目瞪口呆!这位男子倒是转过头来了,不过,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根本就当柏纳不存在似的。
柏纳吞吞吐吐地说不上话,最后还是低下头来,那个人对他不理不睬,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他沿街继续往前走,来到了施工中的大教堂旁边。这一带倒是没有人对他大惊小怪了。他站在那儿看着大教堂的工人们:或是雕凿石头,或是在鹰架上来回穿梭,或是利用滑轮组将大石块吊起来……这时候,柏纳扯着大嗓门求助鹰架上的工人。
“好心人!”他叫着那位最接近他的工人,“请问……我要怎么走才能到制陶工匠小区?”他妹妹贾孟娜嫁的就是制陶工匠。
“你沿着这条街往下走。”那位工人形色匆匆,答话又急又快,“到了下一个广场,也就是圣乔美广场,你会看到有个水泉,然后右转,一直走到新城墙,找到波格利亚城门。你不要走出城门到瑞瓦区去了。你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一直走,到了下一个城门,也就是德伦达克劳斯城门,从那里开始就是制陶工匠小区了。”
工人说了一大串名称,柏纳实在无法一下子记得全部,可是,当他想再问清楚时,那个工人早已消失无踪。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圣乔美广场。”亚诺重复着工人说的第一句话,“这个我倒是记得!到了广场之后要右转,这个我们也记得啰!对吧?儿子……”
只要听到父亲对他说话,小亚诺立刻就不哭了。
“嗯……现在呢?”他扯着嗓子自言自语。他来到了一个新广场,圣米盖广场。“那个人说是个广场,可是,我们应该不会弄错了吧?”柏纳几度想找路人问路,却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大家都在赶时间。”他边走边对亚诺说道,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位男子站在一座城堡入口处……那是一座城堡吧?“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不赶时间。或许……这位好心人哪……”柏纳从背后叫他,并且拉了一下他的黑色宽袍。
当那位男子转过身来时,不仅柏纳大吃一惊,就连亚诺似乎也吓了一跳。
那位犹太老先生缓缓地摇着头。他那个神情,通常只有正在讲道的神父脸上才有。
“说吧!”
柏纳忍不住紧盯着挂在老人胸前那块红黄相间的圆盾。接着,他探头望着城墙内那个他认为是城堡的地方。在那儿进出的都是犹太人!所有的人都挂着同样的圆盾。他可以跟他们说话吗?
“你有什么事啊?”老人在一旁追问。
“这个……我……我要怎么走才能到制陶工匠小区呢?”
“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老人指着前方的街道,“然后,你会看到波格利亚城门。到了那里,你继续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前进,到下一个城门,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
反正,神父只说过不准和犹太人发生肉体关系……正因为如此,教会强迫犹太人戴上圆盾,免得基督徒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犯错误。神父们每次提到犹太人总是异常愤慨,然而,这位老人……
“谢谢您,好心人!”柏纳道谢时,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老人这样回他,“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跟犹太人讲话比较好……更不该对我们笑!”老人抿着唇,然后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到了波格利亚城门口,柏纳碰到一群正在买肉的妇人——身材虽然娇小,个性却如公山羊一样剽悍。柏纳索性停下来看热闹,他想见识一下城里人是怎么做买卖的。“这就是一天到晚让我们的封主伤脑筋的肉品啊!”柏纳低声对儿子说道。接着,他想起罗伦·巴耶拉那副德行,忍不住笑了。他曾经多次见到巴耶拉大爷恫吓将肉品卖到城里的牧人。但是,他能怎么样?不过就是骑马带着一群卫兵,极尽恶劣地出言恐吓老百姓;然而,凡是供应肉品给巴塞罗那城的牧人,他们有权在加泰罗尼亚王国境内任何地方放牧!巴耶拉大爷再怎么跋扈,他又能怎么样?
柏纳在市场里闲逛了一阵子之后,继续往下走到德伦达克劳斯城门。就在城门附近这一带,家家户户门前的街道上,全都曝晒着陶瓷制品:盘子、钵碗、锅子、花瓶或是瓷砖。
“我要找卜葛劳[1]。”他对驻守城门的卫兵说道。
卜家曾经是艾斯坦优家的邻居。柏纳还记得,卜家那一小块农地,根本喂不饱八个子女,因此,卜家孩子个个身材瘦小。柏纳的母亲很疼爱卜家这些孩子,因为柏纳和妹妹出生时,卜家女主人都来帮过忙。葛劳排行老四,也是卜家八个子女当中最聪明、最勤奋的一个。因此,当卜尤森终于说服一位亲戚接受卜家孩子当制陶学徒时,理所当然就挑了年仅十岁的葛劳。
卜家父亲既然连孩子都喂不饱,亲戚要求葛劳当学徒的五年期间,每年支付两袋小麦和十枚钱币,卜家当然付不起。为了让葛劳离乡学艺,卜尤森还必须多付两枚钱币给巴耶拉大爷,另外,还得给葛劳准备学徒生涯前两年要穿的衣服;师父只供应后面三年的衣物。
面对如此窘迫的经济状况,卜家父亲只好带着葛劳来到艾斯坦优农庄。疯子艾斯坦优仔细聆听着卜尤森的提议:如果艾斯坦优能够以支付葛劳学徒生涯所有费用作为女儿的嫁妆,那么,他儿子十八岁时就会和艾家女儿贾孟娜成亲,而那个时候,葛劳应该也成为正式的制陶工匠了。疯子艾斯坦优默默看着葛劳;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卜家实在是捉襟见肘了,这男孩就会到他田里去帮忙干活。葛劳从未开口要过什么,不过,艾斯坦优总是让他带些蔬菜或是豆类和谷物回家。疯子艾斯坦优一直觉得这男孩够踏实。因此,他接受卜尤森的提议。
经过五年的艰苦学徒生涯,葛劳取得制陶工匠的正式资格。他继续跟着师父工作,而师父对他的手艺也相当满意,开始支付他一枚钱币作为薪资。到了十八岁,他信守承诺娶了贾孟娜。
“儿子!”那天,柏纳的父亲对他说,“我决定另外再给贾孟娜一笔嫁妆。我们才两个人,拥有大片农地,而且还是这一带最肥沃的土地。他们刚成家,一定很需要这笔钱的……”
“父亲!”柏纳打断了父亲的谈话,“您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呢?”
“因为你妹妹已经拿过嫁妆了,而你又是我的继承人。所以,这笔钱是你的。”
“您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四年之后,二十二岁的葛劳参加了陶艺公会的公开甄试,担任评审的是公会的四位代表。他做了几件作品:一个花瓶、两个盘子和一个钵碗。四位评审仔细端详过他的作品之后,一致通过了他的制陶师傅资格,此后,他可以在巴塞罗那开设自己的制陶厂,当然,他也可以和其他师傅一样,拥有自己的品牌标志,由他制作的每一件作品都会盖上这个标志。葛劳深以自己的姓氏为傲,特以山脉图案作为个人品牌标志。接着,葛劳和已经怀了身孕的贾孟娜搬进制陶工匠小区里的一栋小平房。他们用贾孟娜的嫁妆买下这栋小平房,两人一直不敢动用那笔钱,就为了有一天能够置产安家。
在这个新家里,葛劳把住家兼作工场之用,正式加入正走向改革之路的加泰罗尼亚制陶业行列,而他锁定的陶艺产品,竟是其他制陶师傅向来最抗拒的项目。
“我们以后只生产水罐和陶罐这两样东西!”葛劳郑重宣布,“就只做水罐和陶罐!”贾孟娜紧盯着丈夫参加甄选时烧出的四件陶艺极品。“我看到好多商人……”葛劳继续解释,“他们到处去拜托制陶师傅们生产大型陶罐,因为他们需要用这些陶罐装橄榄油、蜂蜜或酿酒……可是,我亲眼看到所有师傅都把商人赶走了,因为他们不屑制作如此简易的陶艺品。所有的师傅都以烧制精美费工的陶瓷花砖为荣,或是细心为贵族制作碗盘、花瓶……根本没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在无法展现陶艺功力的大陶罐上。”
贾孟娜的手指轻轻滑过这四件陶艺极品。这是多么细致的触感呀!通过甄试之后的葛劳非常兴奋,立刻将这四件作品送给她。当时,她开始想象,自己家里应该会摆满这样的陶艺极品……就连陶艺公会的四位代表都过来向葛劳道贺。葛劳以这四件作品展现了他精湛的烧陶技巧,作品表面缀以锯齿形线条、棕榈叶、小朵玫瑰和百合花,并结合了其他材质,如白色的锡、巴塞罗那本地出产的绿铜、紫色的锰、墨色的铁、蓝色的钴以及黄色的锑。每一处线条和图案都有不同的颜色。当炉子正在烧制这些陶艺半成品时,贾孟娜甚至满心焦急地在一旁盯着,就怕它们会在炉子里破裂了。烧制完成之后,葛劳再漆上一层透明的釉,借此达到防水效果。贾孟娜再用指腹摸了摸这些陶艺作品。怎么现在……他居然只做陶罐!
葛劳走到妻子身旁。
“你放心!”他安抚着难掩落寞的妻子,“我会一直为你烧制像这样的陶艺作品的!”
葛劳就这样开始了制陶事业。他那个简陋工场的干燥室里堆满了水罐和陶罐,商人们老早就听到风声,他们知道卜葛劳的工场里多的是陶罐,要多少有多少,再也不用苦苦哀求那些高傲的制陶师傅了。
柏纳站在那栋房子前面张望着,怀里的亚诺已经苏醒,大概是饿了,这孩子哭个不停。柏纳只能靠左眼观察眼前那栋三层楼的房子。一楼邻近街道旁的是工场,二楼和三楼则是师傅和家人的居住空间。房子旁边还有菜园和花园,另外还有烧陶用的火炉,以及那一大片空地,堆放着无数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陶罐……屋子后面的空间,依照法令规定作为卸货和堆放原料工具之用。烧陶产生的烟灰和渣屑依法不得倾倒在路边,所以也只好存放在此。
柏纳站在街上往工场里看,里头有十个人忙个不停。他盯着这十个人仔细看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葛劳。这时候,柏纳看到大门口旁边停了一辆装满新陶罐的牛车,工场内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人驾着牛车走了。另一位衣着相当讲究,此时正要回工场去,柏纳赶紧把他叫住了。
“您等一下!”那个人默默看着柏纳走近他,“我要找卜葛劳。”他对那人说道。
男子把柏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如果你要找工作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工人。你就别来耽搁师父的时间了。”那个人态度非常恶劣,“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说完之后,他掉头就走。
“我是你师父的亲戚啊!”
那个人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难道师父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为什么还来?”他咬牙切齿,同时还用力推着柏纳往后退,这时候,亚诺哭了起来,“他已经说过了,你要是再到这里来的话,我们就去检举你!卜葛劳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知不知道?”
柏纳缩着身子往后退,但是他实在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
“您听我说啊……”柏纳还是想把话说清楚,“我……”
亚诺哭闹得越来越厉害。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那个人大声怒斥柏纳。
然而,更强烈的叫喊声却在这时候从楼上的窗口传出。
“柏纳!柏纳!”
柏纳和男子同时回头看着楼上窗口,女子趴在窗台上,双臂挥个不停。
“贾孟娜!”柏纳兴奋地向妹妹打招呼。
贾孟娜在窗口消失了,柏纳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男子。
“贾孟娜夫人认识你啊!”那人问他。
“当然啦!她是我妹妹。”柏纳冷冷地回应他,“还有,你要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我半毛钱。”
“很抱歉!”男子愧疚地低着头,“我刚才说的是师父的那些兄弟,来了一个,另一个接着来,天天应付不完这些人啊!”
当柏纳看见妹妹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他索性让那人自说自话,赶紧跑去拥抱久别重逢的妹妹。
“葛劳呢?”进了屋里,柏纳把右眼上涂抹的血沙清洗干净,再把亚诺交给贾孟娜的阿拉伯保母喂食牛奶麦糊,总算可以坐下来休息了,这时候,柏纳问起了妹夫,“好久没见到他了,真想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贾孟娜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柏纳觉得纳闷。
“葛劳已经变了个人了。他现在是个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贾孟娜指着墙边堆放的一口又一口皮箱,还有一个橱柜,那是柏纳从来没看过的家具。橱柜上摆着一些书籍以及陶瓷工艺品,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窗子和天花板上还挂着精致的纱帘。“他现在几乎已经不管工场和制陶的事情了,这些事情都是由大总管昭明负责,也就你刚刚在门外碰到的那个人。葛劳现在热衷做生意,买卖船只、酒类和橄榄油。他现在成了制陶工匠公会的代表了,因此,根据加泰罗尼亚法律,他现在有资格被提名为巴塞罗那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贾孟娜眼神茫然地直视前方,“柏纳,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葛劳了。”
“你也变了很多。”柏纳这样告诉妹妹。贾孟娜看看生过孩子的自己身材圆润,忍不住笑着点头。“那个叫昭明的……”柏纳继续说,“他跟我提起了葛劳的亲戚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贾孟娜无奈地摇摇头。
“事情是这样的……在卜家那些亲戚知道葛劳赚了大钱之后,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弟、侄儿侄女,陆陆续续出现在工场门口。大家都逃离了家乡,就为了跑来投靠葛劳。”说到这里,贾孟娜发现哥哥的神情不太对劲,“你……你也是吗?”柏纳点头承认,“可是……你那些土地都很肥沃呀!”
在柏纳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贾孟娜忍不住直掉眼泪。柏纳继续说起铸铁房少年的事,这时候,贾孟娜立刻起身,然后跪在哥哥身旁。
“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贾孟娜这样劝告哥哥。她靠在哥哥腿边,继续听着柏纳叙述他的遭遇。“你放心!”她哽咽地对哥哥说,“我们会帮你的。”
“我的好妹妹呀!”柏纳轻抚着贾孟娜的发丝,“如果葛劳对自己的兄弟都不肯伸出援手,又怎么可能会帮我呢?”
“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的咆哮把葛劳吓了一大跳。
葛劳回到家的时候早已天黑了。个头瘦小的葛劳,一路怒气冲冲地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正在等他回家的贾孟娜默默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昭明已经向葛劳报告了家里的最新状况:“您的大舅子跟学徒们一起过夜,而他那个儿子……就跟您的孩子一起睡。”
葛劳怒不可遏地走向妻子。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得知大舅子的处境之后,葛劳反而对妻子大声咆哮,“他是个逃亡的农奴啊!你要知道,万一人家发现我们家居然窝藏农奴,会有什么下场?我的事业会垮掉!倒霉受害的人会是我啊!”
贾孟娜一脸漠然地听着丈夫在旁边又叫又骂,双手挥个不停。
“你简直是疯了!我连自己的兄弟都让他们搭船到国外去了!家里的女孩子要出嫁,我自愿送上一笔好嫁妆,只希望她们嫁得越远越好;我这样大费周章,就是希望没有人可以拿我的家人来做文章……而你现在居然……如果我以前是那样对待我的兄弟姐妹的,我有什么理由特别善待你哥哥?”
“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突然怒声咆哮,葛劳吓得一脸愕然。
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清楚得很。我想我应该不需要再提醒你吧!”
葛劳黯然垂下眼帘。
“就在今天……”他轻声说,“我才和城里的五位官员见过面,目的是说服他们选我为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已经取得了其中三位官员的支持。另外,我还得通过总督大人那一关才行。你自己想想看吧……万一让我的对手们知道我家藏着逃亡的农奴,会有什么后果?”
贾孟娜态度已经软化,这时候,她温柔地对丈夫说道:“再怎么说,我们就是欠他一份人情啊!”
“我只是一个制陶工匠啊,贾孟娜!我很富有,但是,我不过就是个制陶工匠而已。贵族们瞧不起我,商人们恨透了我。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了……你知道那些拥有大片土地的贵族会怎么说吗?”
“我们就是欠他这份人情啊!”贾孟娜还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好吧!你就给他一笔钱,让他早点走了吧!”
“他需要的是自由公民身份。一年又一天……”
葛劳又开始焦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举起双手,遮住了整张脸。
“我们不能这么做!”他掩面说道,“我们不能这么做啊,贾孟娜!”此时,他放下双手,盯着妻子说,“你想想看……”
“你想想看!你想想看……”贾孟娜忍不住提高音量打断他的话,“你自己为什么不想想看,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万一他被巴耶拉或是你的对手抓到了,让他们知道了你亏欠我哥哥这个逃亡农奴一份嫁妆……你说,人家又会怎么说呢?”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的,葛劳,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你,而且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你如果没有这份慈悲,至少也要替自己着想。你把柏纳留在这里,总比让他在外头流窜的好。他不会离开巴塞罗那的,因为他要的是自由。你如果不收留他,你这个逃犯亲戚会带着一个小孩在巴塞罗那流浪,而他们右眼上方都有个弯月形胎记,就跟我一样!”
卜葛劳定定注视着妻子。他本想开口答腔的,最后只是甩甩手而已。接着,他走出了客厅。贾孟娜就这样默默听着丈夫的脚步踩上通往卧房的阶梯。
[1]葛劳的姓氏原文“Puig”,在加泰罗尼亚文中是“山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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