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五点零三分开始,十一个小时十四分钟,黑暗,直到急刹车,火车猛然停下。初平阳在睡眠的惯性里梦见自己穿过挡板,被扔到了隔壁的硬卧包厢里。惊醒的同时他听到有人尖叫,也有人因为情况紧急陡然放大了呼噜声,还有人放了一个短促的屁。不过这些都是背景,他的脸和身体贴在清凉平滑的挡板上,时间的速度突然降了下来,有种失重的平和,他真切地听到了不再转动的车轮摩擦铁轨的凄厉之声。那声音让他的牙齿缓慢地发酸,身上发痒,毛发因此懒洋洋地竖起来。他在眼罩后面分明看见了摩擦绽放的火花连绵不绝,像雨天里车轮甩带起的一大片水珠,如同孔雀开屏。他的眼罩是在北京最大的家乐福超市买的。那天阳光不错,买完出来看见一群人举着牌子聚在家乐福的北门抗议,让家乐福滚回老家去。那段时间,法国把咱们得罪了,北京的马路上拐个弯就能见到“抵制法货”的字样:不开标致车;不用爱马仕、迪奥、香奈儿;不吃法国大餐;脱掉你身上的LV。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堵住他想采访,他避开了。眼罩十九块钱,面子是蓝布,里子是黑的,戴上后可以确保这个世界如想象的一样黑。
在停下之前,火车一直穿行在平原的暗夜里。这片大平原至今不能习惯一列寒光闪闪的铁家伙奔驰而过:所有的鸟都被提前惊飞,虫子停止鸣叫,夏天才有的蚊蝇也潜伏不动,张大嘴控制着呼吸节奏。火车终于一动不动的时候,车厢内外有一瞬间是绝对的寂静,某种梦幻般的安宁;大家都傻了,搞不清是不是在梦里。当然没醒的继续睡,他们的梦里不可能同时出现火车和急刹车这两件事。然后列车的喇叭打开了,先是一阵惊慌失措的电流声划过所有人的大脑皮层,初平阳听见床铺一阵喧哗,五湖四海的方言挤成一团,接着广播员棉花糖一样甜美的声音盖过他们,车厢里的灯也亮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我谨代表本次列车的列车长和全体乘务人员抱歉地通知您:因突发事件,列车暂停行驶,请大家耐心等待,继续休息,我们的列车很快就将继续前行。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遗憾,祝您旅途愉快,祝您旅途愉快!”
寂静之后车厢里乱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梦话和骂娘。睡不醒的乘客翻个身继续打呼噜,火车半路停靠这种事谁都经历过,大人物的列车经过你得停,给快车让道你得停,有时候错个车你还得诡异地停一下。火车不准点我们早就习以为常,它与天气预报和新闻一样,一旦准确无误那多半是巧合。此刻,骂娘的也半真半假,针对的主要不是停车,而是停车的方式,*的,急刹,这家伙一激灵,做得好好的梦生生被甩了出去。
初平阳拉下眼罩,窗帘已经被下铺的乘客拉开。下铺伸出一颗中年男人的谢顶脑袋,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车厢里灯亮着,窗外一片空洞的黑,玻璃上映出那男人虚胖的油脸,大鼻子像颗草莓。“去哪儿呀,小伙子?”他问。
他的扫帚眉像是两笔没写好的毛笔笔画贴在玻璃上的。“淮海。”初平阳说。
草莓鼻子看看表,“如果车不停,半小时就到。”为了让大家尽快安静下来,车厢里的灯灭了。草莓鼻子往上仰起脸,脖子上肥厚的肉艰难地摞起来,脸终于朝向了初平阳。“下一站,淮海。”
一股隔夜的口臭,还有变质的酒味。初平阳迅速把脑袋缩回,静止不动的窗外一点点亮起来,成为一张透明幽蓝的油纸。野地、荒草、庄稼、树木和遥远处低矮的房屋,在油纸上一一浮现。有人开始起床,用脚找鞋的声音,走动,咳嗽,小心地清嗓子。都是勤劳的人,习惯于早睡早起。初平阳每次坐夜车都有个错觉,认为离北京越远的人起得越早。他从北京坐车到外地去,总是天刚亮车厢里就有成群的人走来走去;而从外地回北京,大部分人都要睡到快进城区才开始潦草地起来,匆匆忙忙地去抢夺卫生间和盥洗室。当然,错觉就是一个错误的感觉。隔壁的包厢里飘过来桶装泡面的香味,香辣牛肉面。初平阳再也睡不着了。
“我就知道这车迟早要出事!”下铺盯着玻璃,“去淮海出差?”
“回老家。”
“就是为了你们淮海的大人物,”下铺说,“这趟火车才提前通车。要庆祝大人物的多少年诞辰!我就说,操之过急必然出事,看看,还说什么突发事件,绝对是故障!故障!”
淮海市有很多人物,大大小小的人物的诞辰都要想办法庆祝一下;初平阳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但他相信草莓鼻子说的是真的。据说这趟车计划是年底开通,前几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说,通了通了,你可以坐火车回来了;初平阳才知道,从此回故乡又多了一条路。刚开始的几趟车他没买到票,人们都来尝新鲜,做“处女游”。他每天晚上七点都在北大南门的售票点排队,即使排在头一个,售票员也告诉他,票没了。刚开始放票就没了,票都卖到哪儿去了呢?漂亮的小姑娘回答他,可能是她敲键盘的速度太慢,抢不过人家。好吧,就当全卖团体票了。一周后,他总算开了窍,不排队了,从票贩子手里高价买到一张卧铺。父母希望他早一点回,他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三口人能在一起多待一天是一天。
“幸好不是飞机。”草莓鼻子又说,“那要半路停下,就得一头栽下来。”他的脸再次仰向初平阳,挑着眉毛翻白眼,神秘地压低声音,“像林彪和叶群那样。”说完了他克制不住对自己的博学和幽默的欣赏,咧开嘴笑了。
初平阳怕酒,也怕酒糟味和酒臭味,反正睡不着,下了床去洗漱。据说,有人能根据隔夜的酒臭判断出来昨晚喝的是什么酒,产自哪一年。够牛的。从盥洗室回来,他顺便帮草莓鼻子带了一杯水。漱漱口也好。
这是个生意人,枕头底下放着密码箱,所以轻易不离开床铺。他很想告诉初平阳,他将在淮海市的下一站下车,他当年经常去淮海和人交易,不过现在,他的生意做到了北京,做到了比北京还北的地方。生意大了你就没办法,只能整天拎着密码箱天南海北地跑。“你猜我是干什么的?”
“领导。”
“你再猜。”
“还是领导。”
“再给你一次机会。”
“只能是领导。”
“我就这么像当官的?”
“比副市长都像。”初平阳在走道的窗边坐下来。天光渐明,下铺坐在床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端着下巴,一副摆出来的威严官僚相。在这边的窗户前,初平阳看见一条河贴着铁路向前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在河流与铁路之间,生长了一丛丛芦苇。依照他不那么可靠的方向感,他觉得这条小河必定通向运河,也就是说,这条河是运河的一个支流。如果它的确流向运河,那他过去肯定来过这里。很多年前,他跟杨杰、易长安、景天赐沿着水到处跑,对千手观音一般从运河伸出来的所有支汊都熟悉。那是很多年前。车厢里的空气有点闷,他试着把窗户拉下来一条缝,一天里河流的最好的味道侧着扁身子挤进来。他抽着鼻子深吸几口,清冽、潮润,加上植物青涩的腥甜,这味儿在北京一百年都闻不到。
“我哪儿像呢?”
又有几个人起来,走道这边的椅子上多了两个人。“见多识广,”初平阳说,“博学多才。可以公费出差,各种飞机都坐过。”如果他接着问,初平阳打算像南大街算命的谷瞎子那样说:先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非官即富。
“你在笑话我,小伙子。”草莓鼻子总算听明白了。旁边有人躺在床上笑出了声。“不过我不计较,出门在外,图个开心嘛。以后有个风吹草动要帮忙的,吱一声。”
初平阳想,我连你是谁、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到哪儿去吱一声?“谢谢。”初平阳说,“要不我现在就麻烦您一下,过会儿帮我把窗户再关上?”他向草莓鼻子比画着,把上面那半截窗户拉下来,一直拉到底,再推上去,关好。一开一关之间,清凉新鲜的潮湿空气涌进来。
“你想干吗?”
初平阳把电脑背到身上,把装杂物的旅行背包从上面的半个窗户里塞出去。背包咕咚一声落地,滚下了路基。他踩着小茶几弓腰驼背,拼命地吸瘪肚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窗户钻到外面去,一脚踩滑了车皮,人差点和背包一样掉下去。初平阳对草莓鼻子比画着,让他把窗户推上去。然后对车厢里围观过来的乘客摆摆手,说:
“我到家了。”
空气的湿度很大,天是阴的。河边所有的清早都像阴天。草上的露水打湿他的鞋和裤脚。他把电脑包放进背包,背在身后,沿河边向前走,脚底下升起折断的草叶的清香。河流与铁路开始分道扬镳,他越发觉得这河眼熟。他觉得应该在哪个地方有一座桥,可能仅仅是木头的,但他什么都没找到。二十分钟后,他看见了迎接这条支流的运河开阔的水面,水汽蒸腾,水边芦苇和白杨树的枝叶在风里响。他回过头,在身后的遥远处,火车像一条冬眠的长蛇,还停在那里,可现在是初夏。把背包递出窗外时,有人担心火车碰巧此刻启动,他出不去怎么办。初平阳感谢他们的忧虑,这种事很难出现。
入河口是个三角。初平阳认出了它,十二岁那年跟父亲来这里挖芦根入药,因为水流交汇处芦根的药效更好。父亲在岸边忙活,他靠在半下午的船头瞌睡,一翻身掉进水里。他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抽了根烟。二十年前他在这里偷过西瓜。他们把衣服扔在运河对岸,光着屁股游到这一边,从水里爬进瓜地,挑最大的摘,一人偷两个,然后凫水推着瓜走。
抽完那根烟,天暗下来,初平阳抹了一把头发,下小雨了。雨下得像笨重的雾。他背起包沿着运河北岸往东走。依旧是芦苇和菖蒲疯长。菖蒲也能入药,断其根,剥掉外皮,肥白皎洁的那部分还可以做汤,其味甘冽清爽。野鸟在深密处叫,初平阳喊了一嗓子,几只鸟飞出来。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以现在的步速,再走一刻钟应该有个御码头。据说乾隆下江南时经过这里,心血来潮停了一下,从此成了御码头。码头上长年备有小船,方便来往的行人过河。但初平阳走了二十分钟也没见着码头在哪儿。穿过一片直往天上长的白杨树林,他看见两间小屋歪斜着杵在河边上。雨点变大,往脖子里钻。要经过四公里外的运河大桥才能到对岸。初平阳没带伞,背着包两脚泥朝小屋跑。前方亮起闪电,似乎很遥远,雷声传过来也沉闷。他走到小屋前,东南的半空里,一个巨大的闪电把天劈成两半,他在心里数到五,霹雳声才到。天文知识说,如果闪电之后三秒才能听见雷声,基本上可以确定这道闪是在一公里之外。
一只鹅受了惊吓,大叫一声,从小屋东山墙的圈里像滑翔机一样跑出来,翅膀张开到最大,一直飞到初平阳跟前,拧着脖子咬他的裤脚,然后将大屁股往后坐。接着一条大黑狗从门洞里走出来,冷冷地站在门槛前的石头上。它的尾巴一寸寸硬着垂下来,盘绕到两条后腿中间。初平阳举起手,对大黑狗说:
“我就想避个雨。”
屋里有浑浊的咳嗽,一个老头走出来,弯腰将黑狗的尾巴拽出来,说:“进五月就响霹雳,不是好年头。鹅,我说的是你,别盯着人裤脚拽!迷路了还是要过河?”
“老伯,我过河。”初平阳说,灰颜色的鹅松开嘴,慢慢踱到黑狗旁边,一畜一禽并排站着,一起气度非凡地把脖子往后仰。“也可能迷路了。我记得前面有个御码头的。”
“进屋坐。”老头说,踢了黑狗一脚,“去看老大醒了没有。本地人?那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来啊,屋里坐。”
黑狗向另一间屋跑去,灰鹅跟在后面。门低矮,门槛高,初平阳低头进了屋,屋里黑灯瞎火的。老头递给他两张竹凳子,一张坐,一张放背包,他自己坐在靠西山墙的床上。被子没叠,床上挂着乌黑的蚊帐;老头赤脚穿拖鞋,干瘦的脚踝像柳树上的瘤子。
“打哪儿来?”老头问,褪了色的塑料蓝拖鞋挂在脚指头上晃悠。
“北京。”初平阳用花街上的方言回答。
“大地方来的。*还在?”
“在,”初平阳看不清他的脸,只好把它当成玩笑说,“水晶棺里躺着哪。”
“那就好。”老头嘎嘎地笑起来,抓起烟袋问初平阳,“听口音你河南的?来一袋不?”
初平阳摆摆手,发梢上往下流雨水。“花街的。”河南指的是运河南岸。
“花街的日子好过死了,哪还要往天安门跑!”
黑狗进来,拿脑袋往老头腿上蹭。老头拍它的头,说:“我就知道还在挺尸。”灰鹅也跟过来,站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进。“你去下蛋,这儿不用你操心。”灰鹅摇摇晃晃走了。门外突然间雪亮,三秒钟之后霹雳响了。鹅又叫起来。
屋里有股湿霉的鱼腥味,门槛上粘着星星点点的鱼鳞。靠门的墙壁是初平阳唯一能看清楚的地方,贴了张十年前流行的年画,左上角没钉牢耷拉下来,抱着金元宝的财神的微笑因此变得很忧伤。十年前初平阳家也有过这样一张年画。他到北京也已经五年多了。他告诉老头,他乘火车从北京来,火车抛锚了,他下来,想搭个船到对岸。
“我姓何。”
“何伯。”
“过了河到花街还有老长的一段路。”老头说,“你是花街谁家的?”
“我姓初,我家先前开诊所。”
“你爸是初三针?大和堂?”
初三针的大和堂。运河上下没几个人不知道初三针跟大和堂。初医生中西医兼营,中医尤善,倘若没有特殊情况,银针只出三针,扎合谷、行间、申脉三穴。合谷在手背虎口处;行间和申脉在脚上,前者位于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趾蹼缘的后方赤白肉际处,后者在足外侧部位,脚外踝中央下端一厘米凹处。根据病情,这三针在穴位周围分毫之间游移,百病可医,所以,有“初三针”之美誉。在别的大夫看来,这三针扎得扯淡,人体三百多穴位,各司其职,功能各异,你只盯着那三个地方扎,讲不通。初三针就笑,讲不通我不讲,只扎,扎完了你就知道通不通了。扎完了真就通了。初平阳到北京后,请教了几位中医药大学的著名老教授,他们都弄不明白,只说:扎不死人。初三针说,对他们来说是扎不死人,对我来说,是扎不死人又能扎好病。
“你等一下,”老头跳下床,“我去叫我儿子,让他送你。他有水蹦子,跑起来快。”他跟黑狗说,“走,老二,叫老大去。”出了门又回头,“叫叔就行,你爸比我大。叫老何也行。”
一点都看不出来老何比他爸小,那样子起码大十岁。风吹日晒,脸上的皱纹都是黑的;还有点灰暗,这不是好脸色。不过从这张脸上你还是很难看出死亡的迹象,所以,几天后听到老何半裸身子暴毙在床上,初平阳极为震惊。这是后话。当时,初平阳想的是,要跟老何站一块儿,他爸肯定怎么看都是弟弟。好像中医都那样,年轻时显老,老了反倒显年轻,还有几分仙风道骨。他爸一年四季端着泡了铁观音的紫砂壶,戴圆镜框老花镜,闲了看古书、写书法,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坚持写信,用宣纸和毛笔,笔是貂毫的,纸要半生半熟宣,苍劲的行楷都是竖着走,抬头永远都在右边:平阳我儿如晤。落款在左,天干地支的年份,然后一个字:父。
这是老何第二次去看他儿子醒没醒。初平阳猜第一次其实根本不是要看儿子醒没醒,老何不过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一个陌生人,别动歪点子,还有一个人在。
听见那边小屋里有争执,初平阳出门过去看。老何的儿子还躺在被窝里,满屋子臭脚丫子味,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像火鸡窝,他竟然挑染了几绺红头发。小何的眼睛只睁开一只,睁开的那只也是眯缝着,嫌灯光刺眼,他说:“说了不去不去,还啰唆!”
老何说:“初医生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要不是初医生,*难产,哪还有你这个鳖羔子!”
“没有倒好了!”小何把头蒙进被子里,声音嗡嗡的,“早知过成这样,我还不如那会儿就死了清爽!”
“个狗日的你再说一遍!”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啊啊啊——”
老何没脾气了,直搓手,带上小何的门感叹,儿大不由爷。二十年前,老何的老婆难产,羊水快流光了,还是生不出来,再耗下去要出人命。接生婆怕了,赶紧让老何划船去找初医生。初医生来了,搭过脉,又看了一下产妇的肚子,滚圆的肚子上凸出来一个小点,摁下去又出来。初医生说:“送医院,得剖。胎位不对,胎儿脸朝上,为自保,不愿入盆。”老何立马往医院送,剖出来,果然脸朝上。
雨还在下,雷电隔三岔五地来,天从幽蓝转成灰黑。水面上无数小圆圈拥挤在一起,运河仿佛变宽了。老何说的那个水蹦子就是艘水上摩托,系在岸边的小码头上。已经相当破旧,白蓝相间的油漆剥落得差不多了,车头也改装过,用的是陆地上三洋摩托车的车头;水蹦子的屁股很大,装了一个白铁皮焊成的大盒子,盒子侧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红漆字:高级日用杂货。初平阳看不明白,“日用杂货”跟水蹦子有什么关系?老何说,个狗日的他瞎弄,吃饱饭就在运河上乱跑,给跑船的卖东西,烟,酒,方便面,辣椒酱,还有避孕套;烟酒和避孕套卖得最快;我都不知道,在船上要避孕套干什么,一辈子我都没用过那玩意儿,急了我用鱼泡泡。
初平阳就笑,老何真牛,一下子就回到了避孕套的源头,最早的避孕套就从鱼鳔来的。其实水边的人都知道,水上长途和陆地长途一样,最想的就一件事:睡觉。养精神的睡,和跟女人睡。老何因为儿子卖这玩意儿有点不好意思。他又感叹,儿大不由爷。你看他染了红毛,心早不在这里了。他要搬到风光带去,我不同意,我才不去伺候那假御码头呢。
“何叔,我正想问,那御码头呢?”
“搬走啦。”老何说,“这事待会儿说。我看现在要紧的是先把肚子填饱,你得喝两口热汤祛祛寒气。早雨晚冰,一样伤人。”
老何手上已经开始动家伙了,准备做早饭。任初平阳如何推辞,老何坚持要做,已经早上六点,饭点儿上不留人,没这道理。你是嫌我老头子的饭菜脏,吃不下吧?初平阳才不吭声。他不愿给人添麻烦,但饭菜的不干净的确是个重要原因:看老何的黑手指,和拿在手里的自从他老婆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洗干净过的盘子,尽管肚子在叫,还是提不起食欲。老何说完了又替初平阳解围,初医生家的人我知道,茶饭不挑。你爸在运河上下出诊,谁不晓得他和气,坐下就吃,葱头蒜脑都不嫌弃。医生那该是讲究人吧,你爸不,与民同乐嘛;我也没啥复杂的做,烧点鱼汤,你凑合着暖暖身子就行,回花街的路还有一段呢;鱼?昨天刚抓的,我养在河边,新鲜着呢,要我说,你在北京吃不到这么正宗的运河鱼,照你们城里人的说法,是绿色鱼。听说大城市里的鱼都是饲料填出来的,鱼肉嫩得像石膏豆腐,吃到嘴里都瘆得慌,那鱼除了长肉不干别的,最后都胖得不会游了,只能半躺着歪在水里,有这事没有?老何慢条斯理地*鱼、冲洗、下锅,整个过程嘴都不闲着,初家兄弟你看,做鱼汤我从不放调料,味精几十年没用过;我老婆当年看上我,就是因为到我家,喝了我做的鱼汤,喝第一口眼就直了。她妈跟着一起来,看闺女眼珠子不动下巴直往下挂,就问,石蓝子,哪里不好受?我老婆指了指鱼汤,说,妈,你尝尝。我老丈母娘跟喝毒药似的尝了半口,眼也直,吓得我老娘直拍她后心,说石蓝子她妈,没出啥事吧?我丈母娘呼地站起来,握住我老娘的手说,就这么定了,亲家母!你不信?要是我老婆、我丈母娘和我老娘随便哪一个还没死,你就可以去问问她。对,问你爸也行,初医生喝过,我特地炖了一锅白大雁汤给他喝,白大雁你知道,就是运河也只有咱们这一段里才有,这鱼好啊,出了淮海地界人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天上飞的呢。
碗筷都不干净,白瓷碗的豁口上全是黑油腻,但鱼汤真是好,香喷喷醇厚的奶白色;刚入口是一个味儿,咽下去又是一个味儿,咽完了留在舌面上的还有一个味儿,张开嘴凉空气进来,出现第四个味儿;分层次,立体感很强。初平阳觉得母亲的厨艺算一流的,这些年出门在外,想家里的饭菜比想家还多,也得承认,母亲的鱼汤烧不出来这味道。初平阳看老何的一双手,指甲囫囵,污垢层生,因为长期划船、撒网,手指头变了形,满手都是老茧,但这双手在小屋旁边搭建的更小的灶房里烧出了好汤。他喝了四碗,舌头差点咽下去。
“烧鱼汤关键在火,用柴火,该大时大,该小时小。”老何说,“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们这辈人,不会再用柴火煮饭烧汤了。”
四碗汤下肚,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眉开眼笑,初平阳觉得幸福的早上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假如这是标准,那他过去的很多年里都是不幸福的。可是,有多少人能在一个冷雨浇身的早上让所有毛孔都眉开眼笑呢?可见,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以不幸福开始每一天是生活的常态。
现在他们在船上,穿雨衣戴斗笠。老何划船,初平阳扶好搭在凳子上的背包,以防被雨水湿掉。天阴得浓郁,看不出雨什么时候能停下。身上渐渐凉下来,但他心情很好,他在回家的路上。东边的天上还在打闪,雷声忽远忽近。有极遥远的闪电划过天空时,巨大的光穿透阴霾和雨帘,像有头暴躁的动物在天上为非作歹。几年前初平阳去东北,在夜晚的白桦林边上看见远处连绵不绝的闪电,只看见闪电,听不见雷声。那闪电映照到他所处的清朗的夜空下,如同很多只天蝉在扇动银白色透明的大翅膀。他当时的描述是:天蝉振翼。
“御码头也能搬?”初平阳说,“乾隆是在那个地方上的岸。”
“人都死了,说他在哪儿上岸他就是在哪儿上的岸。”老何顶着风雨说,他划船的样子比那张脸要年轻,“沿河风光带管委会的领导说,要让乾隆到繁华的地方上岸,就把御码头搬到风光带里了。”
“刻着御码头字样的石碑呢?”
“那块几百年的破石头啊?进博物馆了。弄了一块新的,比老的大三圈,黑底金字,太阳一照都晃眼,进了风光带你就见着了。他们让我跟儿子也搬过去,当船夫,给间屋住,叫什么‘御码头船坞’,发工资,工作就是天天把看景的人摇过来送过去。”
“那挺好啊。”
“好个屁!扮清朝人,穿死人的衣服,我不干。这辈子我做自己还没做出个味儿来,倒去演别人!再说,那哪是摇船的地方!没菖蒲没芦苇,连根草毛都没有,没土没泥的,摇船像走水泥路。我家老大,我儿子,这个理儿你跟他十辈子也说不清楚,他就知道人多热闹好,拿工资好,跟水、跟草、跟泥都不亲,我这船他正眼都不带看一下的,屁大的事也要夹着水蹦子去。他就跟你闹。闹我也不去,老婆子的坟还在屋后头呢,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撇在这里。初家兄弟,你说是不是?”
初平阳不置可否。这事说不好,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把他捆在荒郊野外也不见得有道理。他跟水、草、泥土和船不亲,也许有他的道理,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想跟这些东西过到一块去?他们要天大地大,要繁华高亢,要漂亮光鲜,二十出头,他们要得着,到了他初平阳这个年龄,过了而立往四十数,喧嚣和热闹可能已经不重要了,你让他要他都没心思要。“我们说点别的吧,何叔,你说你小屋前也是个御码头,到底有多少御码头啊?”
“搞不清楚,真真假假的。我小时候,能见着像模像样的御码头,这段三十里地的运河,有三座,后来都拆得没影儿了。来场运动就砸,破四旧,皇帝嘛,都是封建的坏东西。臭狗屎现在成香饽饽了。有真有假。立块碑就是御码头。也没准儿,过运河的皇帝多了去,哪个脑子热了,进了水,要上岸撒泡野尿拉泡野屎,到村村镇镇里霸占个好看姑娘,他脚点地了,你能说那不是御码头?”
这倒真是,立了碑是,不立碑也可能是。沿河风光带管委会就这么用“不可知论”跟你辩,你还真没办法。
本来初平阳只打算让老何送到对岸,他步行或者路上搭个车回家,老何不答应。但凡跟初医生有点儿关系的,一概要送,要不他死去的老婆都不答应,何况天还下雨。他们一路走一路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老何像个话痨,初平阳明白说话可能仅仅是他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相当于自言自语,不是非得要你个答案;但你来我往中,初平阳还是跟他实话实说,这次回来主要是想把房子给卖了。大和堂要卖?不是大和堂要卖,是大和堂的房子要卖,他需要钱。当然,花街上的大和堂从此也不会再有了。初医生夫妻俩将要去三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那里有另一个大和堂。初医生的女儿,初平阳的姐姐初平秋和丈夫在他们生活的城市里开了一家大和堂,中西医药兼营,场面很大,让父母去给他们坐镇。小两口都是医学院毕业,一个学医,一个学药,待人和气,孝顺父母,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们的事业和生活现在都急需父母的帮助。那干脆就卷铺盖过去吧,正好儿子需要钱。
“我能多句嘴吗,初家兄弟,”老何小心地在很多雨线的后面张开嘴,“你干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大和堂可是两层楼的大房子啊。”
“念书。”
“你都念到了北京,还念?”
“到国外念。耶路撒冷。”
老何听明白了他要出国留学,但不知道耶路撒冷是个什么东西。初平阳没告诉他耶路撒冷在以色列,老何也不会知道以色列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我们照样可以过得好好的,百分之九十的人的确就不需要知道。但是老何还是很高兴,耶路撒冷好啊,名字都好听。初平阳说,他就是因为这名字好听才要去的;你听,耶——路——撒——冷。老何想,蒙我,读书人把事都想得深远,你会为一个好听名字跑去念书?他不相信。好船夫是不会随便走下道的;天下的道理都一个样。
“你看这船,”老何指着身后赶上来的一艘单放货运船,“到前面的岔路口就得拐弯。”
看不出那艘船是运什么的,油布把货物遮得严严实实,吃水很深。柴油发动机像患了哮喘,震得运河都跟着抖。驾驶室的一块玻璃坏了,临时找了件衣服挡风雨。一个小伙子打着伞,光着上身穿着大红的三角裤衩站在甲板上往运河里撒尿,看见老何的小船,缩着身子对他们挥手。这家伙可能是直接从被窝里爬出来的。
“兄弟,往哪儿去?”老何敞开嗓子吆喝。
“盱眙。”红裤衩答道,“东边的雷电好大!”他尿完了抖抖身子,钻进了船舱。
单放船超过了他们,果然在前面的岔路口拐到了外运河。在这个岔路口上,运河一分为二,一条靠近城区,叫“里运河”,一条往南绕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叫“外运河”,里外运河在十公里外重新汇合。从分离到汇合这一段,如果从天上看,你会看见里外运河形如半月,或者像一枚皮薄馅大的饺子。外运河是多年前洪灾泛滥,夺了片低洼之地流成了河。河运的主干道依然是里运河,外运河只在防汛时派上用场,多余的水分流过去;最近几十年水患治理得恰当,外运河逐渐荒废,虽是水流恒常,但底下泥沙淤积,行船就更少了。
“里运河要搞加长版沿河风光带,机动船彻底熄火了。”老何像个激愤的义务导游,“外运河清了一年淤,开大了河口,这些突突冒烟的大家伙就被赶到那里了。里运河,我这小不点儿也只能溜边走走。看见没,初家兄弟,前面那花花绿绿的东西,就是风光带里的花船。他们叫什么‘画舫’,我看就是个花船。我亲眼看到一个小女伢子被一个老头抱在怀里,老东西对她又是啃又是咬,两手还在女伢子衣服里乱摸;那老东西比我还老,做姑娘的爷爷都得超龄,你说不是花船是什么!看不见?你四只眼都看不清楚?”
初平阳用贴身的干衣服擦掉眼镜上的雨滴,总算含混地看见远处雨雾中一个彩色的框架,犹如电影里艳鬼朦胧的华盖。那地方就离花街不远了。这时候,初平阳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他下载的《我和你》,北京奥运会的主题歌,刘欢唱:我和你——手机刚放到耳边,母亲就开始说话了:
“儿子,你在哪儿?坐过站了?”
“在河上,”初平阳说,“马上到家。”
“儿子,火车开到水里去了?”
初平阳说:“妈,我都三年没回来了,你总得让我到处看看。”
“咱家门口就是运河,睁开眼你就看,还没看够啊?快回来吧,你爸一早起来,铁观音都泡三泡了。”
老何吃了力,船行加速,两岸的芦苇、菖蒲和野草开始倒退着消失,泥沙的河岸变成了石头、水泥的堤坝,房屋越长越高,隔三岔五有高楼在不远处拔地而起。那些高楼上的招贴广告画,也被雨雾漫漶,有种害了病似的衰弱的美艳。初平阳觉得,现在不是他们的小船进入了城区,而是运河上的生活进入了城区。
进了城区也就到了家。初平阳看见在雨水里依然油亮的石码头,六十岁的父亲和五十六岁的母亲各打一把伞站在倒数第二阶的石阶上。父亲和母亲都发福了,因此看上去在风雨里站得十分稳当。落满雨点的河水澎湃着爬上第一个台阶,船靠上码头。
老何喊:“初医生!”
初平阳的母亲喊:“儿子!”
在雨里,天光也不明朗,所有人看起来都和三年前一样,没变老,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年轻。三年四个月零六天,同样是雨天,初平阳的左脚重新踏上家门口石码头的台阶上。上了石码头迎面就是大和堂,两层半的大房子,门楣上挂着初医生自题的“大和堂”匾额。字是行楷,有沙孟海遒劲苍古之风。初医生好书法,尤好沙孟海,习沙到了形神兼备的地步。从大和堂左边的石板路进去,就是花街,每一块青石板都发出墨玉一样清润的光。泊好船,初医生坚持让老何到家里坐坐,他把伞举到老何头上。初平阳的母亲也习惯性地让雨伞遮住穿雨衣背背包的儿子。四个人一起进了大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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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初平阳和小伙伴们在运河边一座摇摇欲坠的斜教堂外,听见一个文盲老太太独自在里面一遍遍地念叨:耶路撒冷。初平阳一直以为是这个词的汉语发音足够动听和神秘,才让他多年来念念不忘。直到博士毕业前夕,在一个从以色列来的犹太教授的追问下,他才发现,自己对耶路撒冷的想往,不仅源于汉语发音的诱惑,更是内心里隐秘多年的忏悔和赎罪之结……
《耶路撒冷》是70后首位茅盾文学奖得主徐则臣的长篇小说成名作。本书聚焦在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代中国年轻人,以在运河边长大的五个年轻人举行的一次赎罪式的聚会开始,勾连出北京、上海、故乡和国外等不同城市和地域的生活,旨在通过对他们父辈以及自我切身经验的忠直描述,深入地探寻在疾速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这一代人的精神脉络,他们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独特的生活现状和疑难困惑。作为70后的成长史、一代人的心灵史,《耶路撒冷》是作家生活经验和文学经验的一次重要总结,也是70后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作品,是70后作家迄今最具雄心的长篇作品。
作者简介
徐则臣,著名作家。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人民文学》副主编。著有《耶路撒冷》《北上》《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青云谷童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4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六届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等。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中宣部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2018中国好书”奖等。长篇小说《王城如海》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7年度十大中文小说”、被台湾《镜周刊》评为“2017年度华文十大好书”。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韩、意、蒙、荷、俄、阿、西等十余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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