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漂着花瓣,温香缭绕。透过朦朦胧胧的热气,只见大缸里伸出一支粉光致致的女人手臂,晶莹欲滴的水珠在这嫩藕也似的臂膀上愈发流光溢彩。瞧着屋内的情景,尽管外边已是天寒地冻,窗子外的几条汉子不由得浑身热将起来。 沐在香汤里的女子无疑是个难得一见的妙龄丽人,尤其她此时的样子更是诱人得很。但凡在旁看到她的男人,除了那尊摆在桌子上的弥勒佛像以外,没有不为之动心的。 那几个汉子正瞧得来劲,屋里的女子突然轻笑一声,说道:“十年难得一见的严寒天气,在外边站了半天难道真的不怕冷么?”她那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那干汉子不由对视一眼,心道:“原来她知道我们在外边……” 那女子眼波微转,脸色似笑非笑。“客途陋舍,君若不嫌,那就进来坐坐吧。” 门应声倒下,但见一人从窗外晃身闪入,抢在门板倒地之前伸手托住,掌影一翻,那扇板门又飞了回去。门口突然闪出一个黑影,直挺挺地欺入屋中,门板撞在他身上,顿时片片碎开。 一些碎木屑向那女子飞了过去,只见帘幔扬起,发出一股劲风将那些碎木屑悉数扫落。 那丽人旁若无人地掬水浇在身上,对那干汉子一露面就给她亮了一手惊人功夫仿佛视而不见。 先从窗外跃入屋中的那个身穿灰袍的大汉干咳一声,说道:“姬二,天寒地冻,难得你今儿有这番闲情逸致。” 那丽人悠然抚弄一头垂在胸前的秀发,头也不抬地说。“姬二的名字是你叫的么?” 灰袍大汉旁边的黑大个儿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半片从缸边微露的香肩上,看着一粒晶亮的水珠缓缓滚动而落,喉头不由咕的一响。为了掩饰片刻间的尴尬之情,黑大汉厉声说道:“废话少说!你已经干出了这种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得把你抓回王府……” 那丽人微微一笑。“殷黑虎,说来听听,老家伙给我数落了哪几样不是?” 黑大汉怒道:“大胆!”掌凝虎爪,正要落在她的香肩上,灰袍大汉袖下翻出一掌,后发先至,半道里将黑汉的“虎爪手”拦了下来。 那丽人柔声道:“廖总管,还是你显得温文尔雅些。不像一些粗人……” 灰袍大汉沉着脸道:“姬二,王爷对你不薄。” “终日陪着那老家伙,”姬二悠然道。“哪有浪迹天涯这般自在快活?” “你……”黑大汉又要按捺不住,好在廖总管再次眼疾手快,灰袍微摆,又把他的“虎爪手”拦在中途。不过廖总管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你要走,也不该窃去王爷府中的宝物。” 姬二笑道:“王府里有那么多宝贝,老家伙数都数不来。不见了一两样,又怎么能赖在我身上呢?”黑大汉怒道:“你少装蒜,紫……”廖总管向他瞪了一眼,他猛然意识到那宝物的名字不该贸然出口,涨红了脸道:“它在哪里?” 姬二笑道:“原来你们大老远追过来,只是为了向我要回宝贝。”眼波一转,问道:“王爷有没有要你们也把我一起带回去?” 廖总管心下暗忖:“王爷没吩咐我等带她回去,只命我们无论如何务必夺回府中的宝贝。想来王爷已经不希望再留着这贱人……”他们进来的时候已打定主意,宝物到手就*了她。 当下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只想把宝贝带回去。” 殷黑虎道:“这贱人既在这里,紫……那宝贝料必也在此处。” 姬二在大木缸里看似悠然自得,对于眼前的情形却也自知大大不妙,她虽然并不忌惮那殷黑虎,廖总管的武功却甚为了得,再加上帘后那个自从进来就默不作声的男人,以及守候门外的两三个武师,看来她已经被困住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莫非你们还想从我身上细细搜上一搜?”说着,故意将酥胸从水里多露出几分,引得殷黑虎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了出来。 看着她眼光中的引诱之色,殷黑虎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双脚。但听屋里屋外一阵粗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名武师的心跳骤然加快。 廖总管忽道:“以你眼下的情形,料想也不见得会把它藏在身上。” 他的眼光投向台子上衣物掩盖着的一个微隆的包裹,帘子后那人会意地走了过去。 廖总管见姬二的眼光似乎有异,为免她倏然发作,双手在袖子里已然蓄劲暗防。殷黑虎在旁边说道:“宝贝既已找到,这小贱人留着没用了。”廖总管这次并不打算再截住他的虎爪手。 帘子后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大叫。 包裹解开,里边赫然是一个涂满了石灰的人头。众人闻声转面,只见那颗人头在那汉子手上被他剧烈甩动,而那大汉的叫声里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惊恐和痛苦之情。 “怎么回事?”廖总管未及转念,那大汉慌张地倒撞出来,只见他手上鲜血淋漓,竟然少了两根手指。他脸上的神情就像突然间见了鬼一般,嘶声道:“那……那颗头……”廖总管还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殷黑虎的胳膊“喀嚓”一响,一截断骨陡然从后肩透了出来。 廖总管情知不妙,转脸时只见姬二将湿巾在手中一抖,带着水星卷将过来,勒住了殷黑虎的脖子。廖总管没料到一向娇滴滴的姬二居然武功了得,出手既狠且快,再加上屋里发生的情形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他一念之失,殷黑虎已被姬二制住要害。 姬二皓腕微转,殷黑虎整张脸顿时发紫,喉中呃呃作响。 “贱人!”廖总管双掌一摆,正要相救,却见姬二面朝帘幔低垂之处,目光异样,露出一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脱口说了句:“难……难道那传说真有其事?” 廖总管目现*机,突见帘后黑影急晃,似有一物飞了出来,他侧身闪开,随着一声惨呼,立在旁边的那人重重地撞到墙边。殷黑虎的情形本已无异于快要进了鬼门关,当他看见那同伴的惨样,简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如此离奇恐怖之事。相比之下,他虽然快要没命了却还算好得多,至少他还未倒霉到被一颗不知腌了多少天的死人头恶狠狠地咬住脖子不放。 廖总管一见之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失声道:“世上居然有这种事!”眼见那名同伴两眼翻白,快要没命,他急忙拍出一掌,将那颗人头打飞。但那颗脑袋似乎咬得甚紧,虽然飞了出去,却将那汉子脖上的肉连皮带血生扯下一大块。 姬二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突然甩手发出数道微芒。廖总管见是三枚银针,当即拍出一掌,以掌风打了回去。只听“啊!”一声惨叫,却是姬二扯着殷黑虎在面前一挡,三枚寒针都射在殷黑虎脸上。 廖总管欺身急上,姬二手拈银针正要发出,突然肩膀一沉,廖总管手掌微按,已封了她的穴道。 他转过身来,眼见殷黑虎虽然满脸鲜血,而且瞎了一只右眼,却还活着。另一个同伴脖子的血流了满地,在墙边昏迷不醒。廖总管哼了一声,目光转回姬二面上,问道:“宝物呢?” 姬二情知他们直到此时还不*她全都因为没搜到王府中失窃的那件宝物,倘若被他们找到了宝物,这干人决计饶不了她。她坐在渐渐冰冷的水里,兀自面无惧色,笑道:“喜欢的话,那颗人头你带回去罢。” “尽搞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廖总管哼了一声,袍袖微晃,从殷黑虎脸上拔出三根银针,拈在指间,向姬二说道。“我数一,你不说,扎你左眼;数二扎右眼;数到三……” 姬二心中一寒,廖总管数“一”之时,一根银针果然伸向她的眼睛。姬二不禁咬住了嘴唇,大声道:“你看够了没有?” 廖总管不由一怔,银针在她眼皮前边稍停。 窗外黑影微闪,似有两人闷哼倒地。廖总管心下突省,沉声道:“你在等人?”姬二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他会来。”廖总管目光一狠,道:“他没我快!”银针急逼向前,他已经感觉得到针芒在姬二眼皮上透出的一丝尖锐的凉意,而且这丝凉意刹那间就会钻入心底最深处。 凉意。 那的确是一丝尖锐透心的凉意。但却来自背后…… 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缕焚烧吕宋草的清香。 望着墙壁上映着的影子,只见有个人悄立在门边,而廖总管的颈上却多了一支弯刃。 姬二嫣然道:“你舍得出来了?” 廖总管哼了一声。“他一直在外边。” “我知道,”姬二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总是跟着我,不论天涯海角……” 廖总管冷然道:“就算你混进了王府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姬二笑道:“可是当时你们不肯相信他。” 廖总管苦笑道:“那是王爷太相信你的缘故。”他摇了摇头,面孔微侧。“鲜于捕头,看来你也不值得信任。” “可是我信他,”姬二眼中突然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幽幽的说。“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别人伤害我。” 廖总管想证实这一点。“是不是这样?” 他身后那个三十来岁汉子点了点头。“宝物你带走,女贼交给我。” “你追了她这么多时候,”廖总管道。“这个女贼原也该交给你绳之以法,天底下谁不晓得你鲜于捕头向来铁面无私?” 殷黑虎怒道:“这贱人太可恶,怎能轻饶她?”廖总管想了想,道:“冲着鲜于捕头的面子,只要她交还宝物……”姬二突然笑道:“*了他,宝物就会有了。” 廖总管不由一怔。姬二冷笑道:“不然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件宝贝!” “那也不见得,”鲜于通手中弯刃突然旋出一道光圈,“笃!”的一响,姬二坐着的木盆顿时水箭四泄。 接着他走上前去,避开姬二的目光,说了声:“得罪了。”探一只手进入盆底,姬二在他耳边轻笑道:“早知道你一直在偷看我。”说话的声音极低,只让鲜于通一人听见,两眼却望向他身后的人,脸上露出诡秘之情。 鲜于通伸进盆底的手突然被她暗中抓住了腕脉,半边身子顿时发麻。他心中一惊:“她不是被点了穴吗?”姬二低笑道:“穴道我早自行解开了,还用你来帮忙么?”后边的话故意提高了声音。 廖总管见他们神态不对,早起疑心,突然间眼前银针闪烁,他暗叫一声不好,急以袖风拂向射来的三道针芒。与此同时鲜于通的腕脉陡然松开,只见廖总管一道掌风拍到姬二面前,他下意识地将木盆向旁一推,帮她避开廖总管的刚猛掌力。“砰”的一声,桌子塌了半边。 姬二又向廖总管射去数枚寒针,转脸时看见殷黑虎一记重拳落在鲜于通后背,他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微摆,以手中弯刃挡落射向廖总管的几枚寒针。殷黑虎突然“啊”一声撞在墙上,满脸密密麻麻的尽是银针。 姬二绷着脸道:“鲜于通,我帮你解决了一个,剩下的你就结果了罢!”廖总管变色道:“原来你们……”眼见鲜于通的弯刃“青玉鳞”似乎向他急晃而近,他心中一凛,袖底耀出一道剑光,夭矫如练,陡然舔近鲜于通心窝。 鲜于通抬起青玉鳞本是为了再次挡开他所看见的针芒,没想到廖总管突下*手,他只得还刀护身,廖总管的软剑“叮”的一声缠上了青玉鳞,旋绕数圈,突然连断七八截,只剩下半截剑柄。 廖总管心下暗叫:“青玉鳞果然犀利!”沉着脸道:“拿不回宝物,我也没想活着回去!”拍出一掌,劲道如涛,一波一波地推涌到鲜于通胸前。鲜于通刚想分说,这股刚猛之极的掌力已到,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提掌接住。两人上身皆是一震,各感体内气血翻涌。 廖总管盛怒之际下了重手,忽感鲜于通掌劲中并无*着,似乎未出全力,这一下难免大受内伤。他不由心念乱转,但还没来得及想通,两眼顿时暗了。 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伴随着钻心的剧痛,以及在黑暗中飘晃不息的无数血花。 他跌坐在地的时候,听见鲜于通青玉鳞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姬二娇脆的笑声:“其实青玉鳞也算得一件宝物。” 廖总管双目流出两行血丝,脸色惨然的笑道:“女人心!”鲜于通接了下一句:“海底针。” 他们两人的武功虽高,却都栽在了一个没穿衣衫的女人手里。姬二以防不胜防的银针封住了他们手脚的穴道,缓缓从盆里起身,不慌不忙的披上衣衫。这时鲜于通才看见她腰间系着一条细绳,挂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紫金葫芦。 他不禁说了一句:“紫金葫芦你已到手,何必还要*人?” “我哪有*人?”她含笑梳着一头垂到胸前的秀发,眼波如水。“不过是弄瞎了他们不规矩的眼睛罢了。” 鲜于通心中一寒,立时想到了这屋里好像只剩了他一双眼睛还暂时能看得见。 “不过你别担心,”姬二好像能看透他的内心。“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她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红晕,眼皮垂下,轻轻的说。“等着你来,没想到你和别人一起来。” 鲜于通冷然道:“青玉鳞和紫金葫芦你都可以拿走,但你不论逃多远,我还会追捕你。”廖总管心中暗觉不安:“你这样说话,岂非逼得这贱人在此结果了你,省得没完没了。”姬二果然拾起青玉鳞,注视着鲜于通,说道:“你不怕我结果了你?”鲜于通的神色并不像怕。 姬二一咬牙,青玉鳞落下,却斩在鲜于通腿上。 廖总管不禁说道:“她在折磨你。”鲜于通忍痛道:“我知道!” 姬二冷然一笑,廖总管突然大声惨叫。鲜血从他肩头流了下来。 鲜于通歉然道:“她在折磨我。”廖总管咬牙道:“可是我不太明白!” 刀尖抵着廖总管的咽喉,姬二面朝鲜于通,嘴角带着微笑,道:“看着我在你面前这样,你又抓不了我,是不是好刺激?”鲜于通忿然道:“会恶有恶报的!” 姬二摇了摇头,笑道:“你老是想抓住我,到头来却落在我手里,这算哪一门子的报应啊?”心下暗转念头,想着是否真的索性*掉廖总管,忽然背后传来异声,她猛然回头,只见那颗人头不知怎的又从暗处冒了出来,向她瞪着眼睛。 她微笑道:“啊,廖总管没弄坏我这件宝贝。”鲜于通惊道:“谁的头?你……你*了什么人?” 姬二笑道:“谁的脑袋我不晓得,听说这是件宝贝,我就顺手取了来玩玩。原来真的很灵……”鲜于通不安地说:“原来你去过苗疆……”心里想起了流传在苗疆的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诡秘传说,望着那个形容枯槁的人头,身上阵阵发凉。他却不知姬二其实并未去过苗疆,那日她离开王府,在道上偶然遇见一个苗人,乘他住店时偷了苗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边便有这颗人头。 当下,鲜于通看见那人头两眼张开,瞳孔中泛出几缕黑气,如烟如雾,迅即弥散了整个眼球,但片刻间又什么也没有了,只是目光更为诡异。鲜于通不禁说道:“此是妖物,你……你怎能把它带在身边?” 姬二似乎并不在意,笑道:“你没听说过吗?这颗脑袋里必有傀儡虫,所以它并未真正死去。对于那些不舍得亲人死去的人来说,傀儡虫在我手上倒是奇货可居……”鲜于通突道:“小心!”话声未落,先前倒在墙边的那人突然立了起来,用双手使劲掐住姬二的脖子。 姬二惊叫一声,拼命挣扎。鲜于通急道:“廖总管,那是你王府中的人,快叫他住手!” 廖总管虽然两眼瞎了,却听得清楚,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惧意,说道:“此人好像刚才就已死了!”鲜于通心中一跳,旋即望向那颗人头,只见它两眼正瞪着掐姬二脖子那人,脸上干枯的面肌阵阵扭曲、抽搐,样子甚是可怕。 鲜于通不禁叫道:“是它……它似乎控制住了那死人!”姬二挣扎不脱,危急关头听见了鲜于通在旁的提醒,顿时明白。这时她两眼渐渐翻白,几乎就要咽气。鲜于通等人却被她以银针封了穴道,徒然空自焦急,谁也帮不了她。而在廖总管心里,反而巴不得姬二死得快些。 殷黑虎先前被银针射晕过去,这时他身上动了一下,醒了过来。鲜于通忙道:“快帮我解开穴道!”殷黑虎满脸鲜血,兀自呆然而视。鲜于通眼看姬二片刻间便要断气,急道:“快斩烂那颗头,它在施妖术……” 殷黑虎一见之下,心下大为骇然,哪敢上前。廖总管突道:“黑虎,先取了那件紫金葫芦!”鲜于通心中一急:“你……”廖总管笑了笑,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殷黑虎从姬二腰间取了紫金葫芦,后退几步,扶起廖总管。鲜于通见他们便要乘机离去,看来连他也不理会了,不禁在心里暗骂。廖总管嘿嘿一笑,回头望了鲜于通一眼,道:“鲜于兄,在下幸不辱命,这女贼若不死的话就交给你了。” 眼见那两人出了门,果然不顾而去。鲜于通挣扎着想自己冲开被封的穴道,然而这决非一时半刻间能见效的事,他稍一运气,那几处嵌了银针的穴位顿时剧痛不已,几欲晕去。绝望之际,鲜于通突然想到银针,忙向姬二喊道:“放针刺那人头,封它双眼!”旋即想到:“这有用吗?她未必还有力气发银针……” 姬二使出最后的气力,依鲜于通的指点向那颗人头射出一簇银针。放针之际,她感到手上几乎毫无劲道,心中一沉:“恐怕没有什么准头!”旋即眼前一黑,呼吸再也难以为继。迷糊中感到掐住脖子的手似乎不在了,但她一时间耳鸣不绝,什么也听不清。 鲜于通听见了恐怖的声音。但却不尽然是人头中针之际的哑声长叫,那惨呼声穿破夜幕传来,旋即在风中消失,带着刹那间的极度惊恐和痛苦,犹如一个大锥刺入鲜于通的耳膜,直透内心深处。 鲜于通骇然想:“好像是廖总管!”如果那真是廖总管,他遇到了什么? 夜帷四合。 屋里渐渐昏暗一片。姬二悠悠醒转,只见鲜于通若有所思地坐在身旁,青玉鳞插在他腰畔。他的脸色很难看,眼光里似乎笼罩了一层说不出的茫然和沉暗之色。 姬二坐了起来,转头四望,犹自心有余惧。那颗人头还在,脸上插满了银针。她刚才的手劲虽已所剩无几,以针尖的锐利还是足以刺透眼瞳。那颗头被封住了双目,自然再也控制不了给它*死的人。 鲜于通翻转手腕,一掌落在那颗头上。姬二听到头骨碎裂之声,不由吃了一惊,道:“你……”鲜于通冷冷的道:“我不想再看见这种事。”姬二咬住了嘴唇,心下暗觉懊恼:“人头给他打成这样,傀儡虫没法儿活了。” 这时她已知道鲜于通在她昏迷时必是自己运气逼出银针,冲开了给她封住的穴道。其实她刚才并未用足手劲,银针只透入鲜于通肉中没几分,以鲜于通的武功不须多久便可自行逼出银针。她瞪着鲜于通,一时看不透他的心思,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你想怎么样?” 鲜于通垂下目光,却语气坚定的说:“送你去衙门。”姬二不禁冷笑道:“你真的这么想?”鲜于通道:“我职责所在。”说完,一副锃亮的铐子已将她的手和他锁在一起。 姬二不由恼道:“我早该一刀*了你!”鲜于通微微点头,道:“多谢姑娘手下尚留三分情。”想起这些年来与她的追追逐逐,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将来她要面对的是无尽的牢狱之苦,他心中不由有些惆怅。 姬二话声忽柔,问道:“那些吕宋叶子,可都用尽了?”说着,目光投到他腰间插着的烟杆上。鲜于通点了点头,说:“多谢姑娘相赠的厚意,烟叶还……还剩下一些。”姬二问道:“味道不好?”鲜于通低下眼皮,避开她的眼波,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舍不得一下抽完。” 姬二哼了一声,把脸扭过去。两人在黑暗中默然一阵,鲜于通似乎叹了口气,说道:“我……我会为你求情。济南府的老爷们还都算得好官儿……”姬二面色苍白,瞪了他片刻,问道:“你手下真的从来不放过一个人吗?” 鲜于通仰面想了想,摇头道:“好象没有。”姬二不禁冷笑道:“看来你真的是铁面无情,难怪连一个体己的朋友也没有。”鲜于通沉默一阵,忽道:“你本来有机会逃得远远的,大可以让我找不到。为何还留在此地?” 姬二脸蛋突然红了,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幽幽的说:“我不想让你找不到。”她话里的情意,鲜于通如何听不出来,他心里一热,但却控制住了自己。沉默良久,叹道:“何苦如此?” 姬二问道:“要怎样你才肯不抓我回去?”突然挺了挺胸,暗暗向他怀里挨近。鲜于通却避了开去,正色道:“咱们走罢。” 姬二咬着樱唇,在他背后问道:“你就忍心把我投进济南府的大牢里不理了?”鲜于通没有吭声。姬二不禁骂道:“没心没肺!你被我制住的时候,枉我三番两次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不讲半点情义……” “情义!”鲜于通走到门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喟然道。“其实我有一个称得上知己的朋友,他……他却和你一样,我们虽然道不同,却是说不出的意气相投。” “我知道他,”姬二冷笑道。“江南盗侠李仙风。他三次于危难中救你,你却还在缠着他。” 鲜于通微感意外。“你怎知道?” 姬二道:“江湖上都说你们打了个赌,你俩谁输了?” 鲜于通望向天宇,眼中浮过一丝微笑之意…… 江湖中有一个以盗为生的浪子,平生好像没有他偷不到手的东西。除了一样大概没认真试过,那就是女人的心。他此生中唯一能称得上知己的人同时也是头号对头,这位浪子便是曾经在江南家喻户晓的“盗侠”李仙风,那位能算得上知己的人则是声称走遍天下都要抓到他的名捕鲜于通。 据说这两个人在一次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形下打了个赌。在约定时限之内,李仙风若“偷”不到某个女子的芳心,他就没法儿从鲜于通的手底下再像以往那样逍遥法外了。而李仙风决定要“偷”的那个女子便是“名花流”以处女之身而为“护教圣女”的莫愁。 “名花流在哪里?”姬二说道。“据说在遥远的天山缥缈峰。圣坛之上高手如云,外人想见到那位圣女一面已是难于登天。何况我听说历来没有人能活着离开缥缈峰,更别说偷到那圣女的心了。” 鲜于通苦笑道:“我和他打这个赌,他根本没有一丝胜算。其实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那日我只当说说而已,并未当了真。”姬二冷冷道:“你这不是害得李仙风有去无回?” 鲜于通道:“李仙风想做的事,这世上恐怕谁也阻挡不了,除非他自己终于知难而退。他轻功独步天下,缥缈之巅虽险,料想也不难全身而还。”姬二冷笑道:“这倒是。连你也追不着他,不过……”她眼珠一转,说道:“南雾月,北名花。敢去招惹名花流的人,在江湖上好象已经死绝了。” 鲜于通不禁苦笑道:“以缥缈峰赶尽*绝的手段和名花流百年来在后宫所建立的强大势力,如今想来,嘿!这位李兄还真是胆大妄为得可以。”出神片刻,眼见天色不早,说道:“走罢。” 两人出到门外,姬二瞧见地上躺着两名汉子,不禁多看了一眼。鲜于通说道:“这两人是王府中的武师,刚才被我点了穴道……”突然“咦”了一声,向下蹲去。姬二也看出那两人已经死了,本想嘲笑鲜于通出手未免太重,但以鲜于通的为人和武功似不至于出此差池。 鲜于通蹲身查看,发觉那两人虽已毙命,却都睁着眼睛,奇怪的是眼中白浊浊的竟然没了黑眼球。这等样子委实令人骇异。他正想伸手察看尸身留有何种伤势,姬二却阻止了他。 她望着死尸,神色不安地说道:“别碰尸体,他们是中毒死的。”鲜于通稍一凝神,也瞧了出来,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中毒迹象。他向姬二望去,目露疑问之意。她垂下目光,掩饰着心中的惶然之情,但还是低声猜测着说了一句:“也许是蛊。” 这是一家客栈。但奇怪的是别的人都不见了。先前鲜于通进来时已然查看过一遍,并未见到有人。他不由得望着姬二,心下有个疑念在转动。姬二瞧见他的神情,冷笑道:“你该不会怀疑我把他们变没了罢?” 鲜于通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此事多半还是与她有关。暗想这里不可久留,便拉着姬二快步走出客栈大门,脚刚迈出门槛,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姬二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鲜于通想起她身上衣衫单薄,正迟疑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突然头顶“格”的一响,有物当头坠落。 “小心!”鲜于通见机极快,姬二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腰间一紧,被他揽到一旁。 两人旋身避开那物体,但听脚下一声砸响,定睛一瞧,掉地的原来是门上的一块大木匾。雪光反射,匾上“云梦驿”三字跃然入目。 “这匾掉的奇怪!”鲜于通低哼了一声,转过脸来。姬二偎在他肩畔,本来在暗暗的凝视他,见他转脸,慌忙移开目光。鲜于通见她俏丽的面颊上飞起红晕,扭头垂眸之际的神情竟是说不出的娇羞可爱,他心中不由地一动,旋即瞥见自己的一只手还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他连忙抽了回去,嗫嚅地说:“失……失礼了!” 姬二瞥他一眼,眸子里竟似含有娇嗔之意,旋即眼光一变,露出骇然之色。鲜于通顺她目光往地上一瞧,匾上“云梦驿”三字中间有一物蠕蠕而动。他俩不禁对视一眼,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大蝎子,身体粗如小臂,其色火红,挥舞着巨螯的模样在夜色中显得说不出的狰狞丑恶。 姬二不禁向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抖。这时,夜风中飘送而来的那股异味引起了鲜于通的注意。他放眼四望,突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好像立着一个阴影。那影子离客栈大门并不很远,两人慢慢走近,觉得那似是一个小孩子堆起的雪人。 待得再靠近些,风中的异味愈浓,其中夹杂着一股腥气。他们不由地一齐停住了脚步,跃入瞳孔的景象犹如雪地上绽放了一朵其大如席的红花,鲜艳夺目,而那雪人就堆在花芯正中。 鲜于通瞧着雪地上那朵红花在瞳孔中似乎越开越大,不由缓缓移手按向腰间的刀柄。姬二突然低呼一声,眼光盯着那雪人,说道:“它……它好象在动!” 其实鲜于通也已发现了,他嘿的一声,连连虚拍数掌,劲风激荡之下只见眼前雪尘纷纷扬扬的撒向四处。他突然怔住,眼光直勾勾的盯着雪尘弥散之处,原来积雪中裹着一个矮人。 姬二惊道:“那是廖总管!他……他怎么变矮了?” 两人一边小心戒备,一边走近察看。只见那人其实不是天生矮子,他之所以矮了大半截只是因为两条腿被人齐股削没了。然而他竟然还没死,当他俩走近时,随着一声浊重的喘息,那人突然开口说道:“是……是鲜于捕头么?” 鲜于通瞧见那人身上插着几根细细的竹管,红线一般的血丝不断的从管口垂下地面,那人脸上却毫无痛苦之色,只是话声中满含震栗之情。他急忙出手点了那人伤处的穴道,暂时减缓血流之势,眼见其状极惨,他定了定神,强抑心中的骇意,涩然道:“廖总管,这……这是何故?” 廖总管苦笑道:“他在折磨我。”鲜于通自然看得出来,不禁问道:“是谁?”廖总管没有回答,却说了一句:“刺我一刀!”鲜于通闻言一怔。 廖总管再说一次,鲜于通不忍动手,暗觉为难:“他要我帮他自尽,我怎能下得了这样的手……”廖总管嘶声道:“你们没听见吗?”姬二突道:“那还不容易?”纤手微扬,一道细微的风声陡然穿过鲜于通耳边。 鲜于通提刀一挡,说道:“不可乱来!”银针荡落之际,廖总管突然一掌劈向姬二,势要立时取了她的性命,口中骂道:“都怪你这贱人!”眼看姬二闪避不及,鲜于通不暇多思,急挥手中青玉鳞为她一挡。青光灿过,“唰!”的一声,只见一只断手飞出丈外。 廖总管晃动着那只断臂,嘶声大笑。但笑声中殊无半点笑意,听起来竟似比哭还难受。鲜于通不禁歉然道:“对不住了,我……”廖总管吃力地摇了摇脑袋,惨然道:“不疼!一点儿也不疼!”说完又自己笑了起来。 鲜于通看着他的样子,心下突省:“他好象被下了麻药,是以受了这么重的伤痛居然自己毫无知觉!”想必那下手之人是要让廖总管在不知痛楚的情形下慢慢的血尽而死,但这样的手法未免也太过残忍了,廖总管虽说算不得什么好人,然后他的惨状委实难以教人无动于衷。 廖总管惨笑一阵,说道:“我不是要你帮我自尽,我还不想死!嘿,就算要死……”突然变色道:“他还在左近,快……快退回客栈里去!”鲜于通四望无人,不禁咬牙道:“到底是什么人*?他在何处?” 廖总管恨恨的道:“我没法看见,一……一出来就遭了暗算,黑虎一声不吭就倒了,老子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不断乱挥掌力,那厮近我不得,始终也没出声说话,却……他妈的却接二连三向我偷施暗算!”这时鲜于通方才看到殷黑虎也倒在不远,身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雪。 姬二小声问了一句:“你要带着他走不成?”廖总管听见了,嘶声道:“别把我留下!”鲜于通望向夜幕深处,但觉凶机四伏,他皱起眉头,暗思:“那人似在左近等着我们,走在这样漆黑的夜路上难免不处处遭他诡谲百出的手段暗算,但退回店里委实也谈不上是条活路。只是廖总管伤得太重,急切间难以扶他上路又护得两人周全,他随时可能没命,我怎能见死不救?说不得,只好先护他二人退回客栈里,等天明了或许路好走些……”当下,他伸手挟起廖总管的身子,正要往店里退去,廖总管突然挣扎着说道:“等等!紫……紫金葫芦呢?”姬二心中一动,只听廖总管声音惶急地又道:“黑……黑虎身上有没有?” 鲜于通心道:“那人若是为了这件宝物而来,岂有不乘机拿走之理?”但还是一块挨近殷黑虎尸身旁。廖总管突然怒叫一声,发掌向姬二拍去。 鲜于通吃了一惊,手一沉,落在廖总管背心,立时封了他的穴道。转过脸来,只见姬二从死尸身上拿到了那个紫金葫芦。他把脸一板,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雪尘扬起,尸体骤然一翻,下边似有黑影急跃而出,同时有笛声钻入耳中。 鲜于通挥刀劈去,但听姬二闷哼一声,一交坐倒。鲜于通这一惊非小,顾不上看清那一刀有无砍中敌人,急忙还刀护住姬二。笛声嘎然消失,雪雾散开之时,刚才那影子又不见了。 鲜于通小心翼翼地挨到姬二身边,只见她一只手紧紧的抓着那只紫金葫芦,另一只手里拈了几枚未及发出的银针,眉心里却有一股青气渐渐聚拢。 他忐忑不安地翻开姬二抓着葫芦的那只手腕,在她白雪般的肌肤上赫然看见了一个钱眼儿大小的紫斑。鲜于通心中一沉:“该死!我没想到那人的目标是她……” 姬二颤声道:“我觉得好热……”鲜于通正自不知所措,廖总管在旁边突道:“你好象砍伤了他。”鲜于通闻言方才留意到刀刃边缘原来有血珠在往下滴。 廖总管倾听着风声,又道:“他好象还在不远,紫金葫芦还我……”鲜于通沉声道:“那人不是冲着紫金葫芦来的,他……”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瞧了瞧姬二,说道:“是寻仇。” 暗思:“姬二偷来之物被我毁了,这意外的梁子倒是结的不小!” 姬二的伤势令他束手无策,但一时看来还不至于立刻发作,他直起身子,向黑暗中喊道:“在下鲜于通,无意得罪尊驾,如有万般不是之处,我……我也情愿为这位姑娘承担了,还望阁下高抬归手,放……放她一条生路。鲜于通这一生感激不尽……”不知不觉,他宏亮的声音似乎哑了。 廖总管低声道:“你……你这样哀求又有何用?”鲜于通不去理他,心下愈发焦虑:“瞧姬二的伤势显然是中了不知何种奇毒,如无下毒之人的独门解药,后果不堪设想!”一咬牙,又高声说道:“阁下若在左近,恳望赐颜一见,容在下当面陪罪!” 廖总管听他不论如何叫唤也没什么动静,不禁冷笑道:“那厮不上你当。”鲜于通又唤了几声,但见雪野上死寂一般,对方仍是无影无踪,显然对他来个不理不睬。他无奈之下,只得把兵刃别在腰间,一手扶着姬二,一手提了廖总管,迈步走回客栈。 进门之际,突然呼的一响,却是地上那块大匾一翻而起,猛然砸到鲜于通脑后。 说时迟那时快,鲜于通迅速放下廖总管的身子,松手时顺势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提手一挥,寒光陡闪,将那面匾额当空削为两半。面孔微抬,忽见空中的刀光多了个蠕蠕而动的影子,原来那只大蝎子爬在刀头,兀自朝他张牙舞爪。 鲜于通瞪视前方,举在半空的刀晃了一下,将大蝎子挥为两半。没等它落下来,刀光又一闪,空中的蝎子成了四段。刀光第三次闪烁时,谁也认不出那只蝎子原来的模样了。 廖总管听着青玉鳞在空中挥出的风声,忍不住喝了声彩,哑着嗓子道:“好刀法!” 鲜于通有意露了一手高明之极的刀法,不只是为了发泄心中忧愤之情,其实他还盼望那个藏在暗处的苗人见了之后能够知难而退,不再苦苦相逼。看来廖总管倒是明白了他这样做的用意。鲜于通缓缓放下兵刃,面色铁青地望了望外边,护着姬二、廖总管进了客栈。 到了店堂里,他先把他们放下来,转身到桌上摸索着点了一盏油灯。姬二的脸色在灯下显得火似的通红,片刻工夫身上已是大汗淋漓。鲜于通不禁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样?”姬二低声答道:“我……我身上好热!”眼见她眉心的那道紫气已然化作满脸的赤色,似连嘴唇也开始焦裂,显然毒性已在发作,如再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命就没救了。鲜于通的心不由得揪紧,正自思量怎生对付那苗子,姬二却将头轻轻靠过来,在他颊边说道:“我把你引到这里来,你……你怪不怪我?”鲜于通摇了摇头。廖总管本来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忍不住侧起面孔,偷听他俩在说什么。 鲜于通挽起姬二的袖管,只见她那粉白的手臂变成了深深的赤色,不仅肿了起来,肌肤上似还浮出了许多小水泡。他心下暗惊:“这是什么毒?” 姬二向他凝视一阵,低声道:“外边那苗子忌掸你的武功,你自己要离去,料他没胆子拦你。”鲜于通瞪了她一眼,道:“什么话!”姬二急道:“你既然有机会脱身,何必陪我们送命?那苗子武功虽不如你,但咱们困在这屋子里,以他下毒的本事,决计防不胜防……”眼见鲜于通并没有在听她的劝言,她只得又说道:“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随你去监牢。你……你该明白!” 廖总管突然笑了笑,两人向他望去。他笑道:“我明白了。”鲜于通把脸转回来,心道:“我如何不明白?”廖总管沉吟道:“鲜于兄,我是决计走不了啦。盼你能把紫金葫芦帮我带回王府,我想那苗子是拦不住你的。” 鲜于通哼了一下,提刀直身,面朝门外,说道:“就算他不想现身,我也要把他揪出来……”迈出一脚,还没落地就身子一晃。廖总管听见“咚”一声有人跌倒,不由一怔,旋即听到门外有人低低的冷笑。 鲜于通吃力地从地上支起身子,眼前一阵朦胧。只见黑暗中似有一人立在门外,瞧那身装束果然是个苗人。他心中暗惊:“我怎么中了毒了?” 那苗人拖着一条伤腿,缓缓走到门口。鲜于通想挣扎着起身,怎奈四肢无力,生死关头,连青玉麟也握不住了。廖总管听风辨形,突然跃起身来,喝道:“我跟你拼了!”却咚的一声跌在椅子下。 那苗人在门外抽了抽鼻子,又从兜里摸出一颗药丸放进嘴中,两眼投向姬二,目光里满是怨毒之色。姬二抬手发了一簇银针,却一枚也未能飞到那苗人身前。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顿感满心绝望。 那苗人一脚迈入门里,突然脸肌一阵抽搐,眼中霎时露出惊疑、恐惧之情交织一起的异样神情。鲜于通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桌上的油灯,却看不出有何异常,自然难以明白那苗人何以如此表情奇怪。只见那苗人慌忙取出好些红红绿绿的药丸胡乱填入嘴巴,神情稍定,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鲜于通没工夫多想他何以不敢踏进这屋里哪怕一步,急忙撑起身子,喝道:“别走,解药拿来……”声犹未落,脑后忽传拂袖之声,“飒”一响,桌子上的灯光陡烁,只见一粒微芒飞出门外,没入那苗人背心。 那苗人身上顿时冒出青烟,一晃而倒。屋内突然漆黑一团,桌上的灯不知如何竟也熄灭了。 黑暗中但听屋外似乎马蹄声大作,可是转眼就只剩下风雪之声。刚才倒下的苗人也随之无影无踪,鲜于通正感心中奇怪,旋即听到客栈外传来碾雪般的声响。他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的看见一驾马车缓缓停在店门外。 鲜于通心下兀自乱猜,有人走了进来。鲜于通担心来者不善,急忙挥刀护住旁边的姬二,喝道:“什么人?”他中毒之后虽然提不起内力,这一招却纯粹靠了青玉麟的锋利,加入他独创的几般巧妙变化,情急之下冷不防使出来,即便不能伤敌,倒也不无阻吓之功。本来他打算等那苗人近身时用这一招对付,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此刻使出来也是万般无奈。 这一招本是他独门刀法,奇怪的是那人竟似早已了然,轻描淡写地便化解了去。鲜于通心中一怔,力道陡失,身子不由得向下跌倒。黑暗中突觉那人伸手搀住了他,耳边传来一个熟识的声音。有人说道:“鲜于通,你果然有事。” 鲜于通不禁恼道:“什么叫果然有事?”眼前突然间亮了,却是那人点燃了火折子。 站在面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清俊的面庞上略有憔悴之色,却掩不住双目中那股暖意。他瞧了瞧鲜于通的脸色,又道:“有人放话说你在云梦驿有难,正好我到了附近,便过来看看。” 鲜于通危难中见了那人本来惊喜不已,旋即想到一事大大不妥,说道:“江湖上这么快就知道了?这倒蹊跷了……”那人先给他把了把脉,皱眉道:“你中的毒很是奇怪!”鲜于通忙道:“先看看能不能解她的毒。”那人瞧见旁边的姬二,不由一怔,随即望了鲜于通一眼,嘴边挂了一丝微笑之意。 鲜于通道:“快看可否有救。”说着拉高姬二的衣袖,那人从怀里掏了一枝松香点上,屋里更亮了些。他借着灯光向姬二望了几眼,说道:“好象是赤毒。”鲜于通不安地说:“可有解法?”那人转过脸来,道:“你知道我只是略通医术,不谙用毒解毒。”鲜于通一颗心沉了下去,跌足道:“倘若那苗人还在外边,他身上必有解药……” 那人微微摇头,脸色凝重地说:“我看不见得。赤毒还罢了,可是你们身上却多了一种另外的毒性,不晓得是什么……”他语气一紧,又道:“只余片刻的命了!” 鲜于通跌坐在椅上,不由叹了口气。那人瞧过了昏迷在旁的廖总管,方道:“我找个人来看看。”眼见他走向门口,鲜于通不禁摇摇头,暗叹:“这附近哪有精于解毒之人?”转面瞧向姬二,只见她瞪着门口,眼光甚是奇怪。 鲜于通转脸时只觉眼前一亮,那少年身后多了一个以薄纱蒙了半张脸的白衫女子,虽然看不清她的相貌,却是一身的飘逸出尘之气,姬二虽说已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在这白衫女子面前却不由地暗生自惭形秽之感。 那女子为姬二把手探脉之时,鲜于通目光稍移,见那少年抱着个婴儿立在一旁,他不由地暗暗纳闷。那少年见鲜于通望过来,只是微微一笑,眼中却始终罩了一层忧意。 等那白衫女子探过脉象之后,少年低声问道:“如何?”白衫女子默然片刻,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鲜于通不安地望着那少年,只见他听罢微微动容,两人一齐瞧向怀里的婴儿,眼光里皆是爱怜横溢之情。 那少年向白衫女子看了一眼,从她手里接过不知何物,走到鲜于通身旁,说道:“先服用这些解药,可化去赤蝎之毒。至于七星海棠……”伸手从桌上拿起那盏先前熄掉的油灯,瞧了一眼,目中忧意愈浓。 鲜于通不禁惊道:“七星海棠?”那少年苦笑道:“七星海棠,毒性无痕,却是名花流独门的手笔!”鲜于通心中一凛,瞧向那少年手里的灯,似乎明白了:“无怪那苗子没胆走进此屋……” 那少年又道:“再晚片刻,七星海棠之毒便要从你们体内开始腐蚀。鲜于兄,我只好先运功帮你们护住心脉,以免毒发。至于解药,我会想法弄到……”白衫女子突然向他微微摇首,似不赞成。那少年向她说道:“莫愁,我对鲜于兄心怀感激,若不是他……”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咱们岂能见死不救?” 鲜于通心中一个存了半天的疑念突然间解开了,不禁微微一笑:“李仙风,这场赌我不得不认输了。” 李仙风笑了笑,道:“这是拙荆和犬子。”说着便教白衫女子过来见礼。鲜于通也感到欢喜,旋即脸色微变,说道:“既是七星海棠,名花流要对付的看来是你……”李仙风不等他说完便出手按着他的穴位,运起真气帮他将体内毒性暂时封住。 鲜于通再睁开眼时,姬二脸色也已渐渐恢复,自是白衫女子的解药消除了赤毒的缘故。接着,李仙风为姬二和廖总管施掌发功。只见他额上挂了许多汗珠,后背的衣衫也已湿透,想是大耗真气之故。白衫女子悄立一旁,眼光稍瞬不离李仙风身上,眸子里的忧虑之意渐渐的变成了深深的爱恋之情。 鲜于通不安地望向门外,听着风声如号,他心中越来越担忧:“李仙风无疑触了名花流教中的大忌,就算他夫妇逃离了缥缈峰,天下虽大,却哪有他们的藏身之所?恐怕名花流的人就在外边,他自耗真气为我等缓解毒发之势,万一……” 李仙风突然闷哼一声,倒跃而开,后背在墙上重重的一撞,落地时几乎立不稳身形。鲜于通不由大吃一惊,只见白衫女子扑到李仙风身边,姬二却抢了他们的孩子蹿出店门之外。变生倏然,等鲜于通突然明白几分,李仙风全力施为之际已然遭了姬二的暗算。 李仙风为人也算机警,却万万料不到姬二居然有诈。他见这女子虽有风尘之色,却是同鲜于通一起中了剧毒,而鲜于通对她的神情似也非同一般,察探过她的脉象之后,因见她体内毒性果然不浅,若不及时施救,难免性命不保,李仙风不虞有他,自是悉力而为,那料这女子会乘他收功之际陡然射了他一枚毒针。 鲜于通抢过去一看,只见李仙风面如银纸,右手背上现出一粒白斑。那白衫女子顾不上他们的孩子,一只手抓着李仙风之腕,另一只手握了一支短刀,刀尖抵着白斑旁的肌肉,稍一凝神,整块剜掉。李仙风迅即出指,连点右臂至肩数处穴道,阻止毒性攻入心脉。 白衫女子丢了刀子,取出几种形状不同的药丸教李仙风立即服下。李仙风服药后调息片刻,张开眼睛,白衫女子在旁注视着他,待他望过来,她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怨责之意。李仙风握住她的手,但觉她手心发凉。他微微一笑,涩然道:“不打紧。” 白衫女子眼中突然滴下泪水。鲜于通在旁瞧见,不禁问道:“针上有毒?”白衫女子以指头在地下飞快地划了几字。鲜于通瞧见她写的是:“断肠草。” 鲜于通虽然不谙毒物,但从他们的神情上也看出情势严重,忍不住又问道:“是否已服了解药?”白衫女子凄然的摇了摇头,双肩微颤,似已柔肠寸断。 李仙风靠壁而坐,轻声吟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鲜于通想:“不想姬二竟会如此!是我害了李兄弟……”一顿足,说道:“我去追她!”提刀抢出店门,心想:“不夺回断肠草的解药和他们的孩子,我有何颜再在世上多活片刻?” 李仙风叫道:“鲜于兄休要冲动!你体内毒性未解,一旦运功必会侵入心脉……”但鲜于通那里肯听。他冲出店外没走多远,便见到雪地上伏着一个人影,上前一瞧,那人分明是姬二。 鲜于通见她似想挣扎着起身逃走,却爬不起来,心下突然明白:“想是她使力过甚,体内的毒性发作了。”虽然恨她出手伤害李仙风,但见了她这般模样,没来由的又有些担心。 他上前说道:“想不到你跟名花流也有瓜葛……”话未说完,背后突有一道劲风悄然袭至。从雪地映出的倒影,只见一人犹如大鸟般疾掠而落,袖影翻飞,向他发掌拍来。 鲜于通仅从风声便已知道对方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急以青玉麟反劈一刀,削向那人手腕。那人见他刀招精绝,难以一击而中,掌影微晃,突然间头下脚上倒撞而下,旋身避过刀锋,一掌拍在雪地上。“噗!”大片白花花的积雪被掌力激荡而起,劈头盖脸的溅向鲜于通。 鲜于通见了这一招,不禁脱口而出:“地覆天翻!”积雪纷扬之际,陡然只见一只素手急探,手影夭矫如龙,鲜于通本来不难提刀削断这只探到他胸前的手,但他心中只稍一迟疑,胸口的“膻中穴”已然中指。 鲜于通倒在雪地上,透过纷纷撒落的雪片望着姬二,一时心中百念丛生。 披风微荡,只见一个面罩黑巾的男人立在面前。那人向姬二瞪了一眼,问道:“那苗子呢?”姬二面无表情的答道:“死了。” 鲜于通不禁冷冷地说了一句:“天地三诀中最具*伤力的招式好象不是这一招。”面罩黑巾之人表示同意:“本来我该接着使出‘天崩地裂’给你致命一击,却没想到有人从旁边出手帮了你的大忙。嘿,你我一样意外。”鲜于通把目光转到姬二面上,满心疑云地瞪着她,说道:“可我更意外的是她怎么会使‘飞龙探云手’!” 面罩黑巾之人嘿嘿冷笑:“我也不明白她为何不乘机用毒针喂你一口。”鲜于通见他说这句话时瞪着姬二的目光中似有*气一闪,忍不住替她说了一句:“她使毒针未必有机会。” 面罩黑巾之人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道:“真不愧是惺惺相惜!不过,江湖上这段情就象刀尖上跳舞……”他目光一沉,森然道:“鲜于通,你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了。” 鲜于通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得太多。”面罩黑巾之人冷冷的说道:“也容易。”转视姬二,笑了一笑:“我有一百种让人死得很痛苦的手段,你也有不少教人死时毫无痛楚的方法。现在的问题是……”他语声一狠,问道:“他选你还是选我?” 鲜于通自知命在顷间,暗思:“我答应过李仙风夫妇,岂能就此放弃?”眼见姬二尚未回答面罩黑巾之人,他急忙潜运真气,几道内息流至膻中穴周围,试一下自冲穴道,似乎无甚拘碍。他心中有些奇怪,情势却已不暇多思,那面罩黑巾之人缓缓提掌,似想自己下手,姬二突道:“我来。”指间拈了一枚寒光闪闪的银针,袖影一晃,针芒倏闪。 鲜于通心下暗叹:“不想我还是死在她手上……”突见眼前针芒大作,微风如雨,悉数泻向另一处。鲜于通心中一怔,只听面罩黑巾之人怒喝一声:“贱人!”在满天针雨中急挥斗蓬防护身上要害,但姬二以“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在如此靠近的距离之内突然将所有银针射来,面罩黑巾之人虽早有戒备,纵然避得不慢,仍不能全数躲过。他半空中旋身急转,突然间发掌,只见数片雪花在他掌力之下骤然化冰,从姬二身子疾穿而过。 那人身影犹未落地,倏然只见一道寒光斜刺里急闪而来,飘起的披风陡然在这道寒光之下一分为二,血雾一荡而散。 鲜于通收刀之际突觉喉间一甜,吐了一口鲜血。眼前血雾散开,只见雪地上现出一行稀稀落落的血星,自身旁直伸向远处那片森林。他无心去追那面罩黑巾之人,两腿一软,跌坐在姬二身旁。 姬二一只手抱着那孩儿躺在满是血花的雪地上,眼瞳已然涣散无神。鲜于通接过那婴儿,呆呆地注视她,刹间脑中一片空白。他刚才冲穴之时已然发现姬二点穴的劲道不重,有意让他不须费力便能自行解穴。此时尽管他仍有许多难以解开的疑团,但是姬二对他的心意决计不难明白。 婴儿的哭声突然将鲜于通惊醒过来。他不禁望着姬二,盼她告知断肠草的解救之方。可是姬二已经断了气,只在她手边的雪地留下两个字:“忘情。” 鲜于通心中不禁一阵悲伤:“忘情?难道她是要我忘记这一切……”可是往日之事却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恍惚间听见一声濒死的惨呼,那似是一头突然堕入陷阱的野兽,然而鲜于通分明听出是刚才那面罩黑巾之人的声音。 他一惊而起,心想:“丁广!先前事势紧急,我来不及想他何以也在此处,又怎样和姬二作了一伙?他决计不可能成为名花流的人,可是今日之事诡异之极,其实丁广便是一条线索……” 沿着血迹寻到林边,果然见到那面罩黑巾之人。可是他已然身首异处,纵然他原本是一条线索,鲜于通明白过来的时候,这条线索也已被人砍断了头。 望着死尸,鲜于通不由叹了口气,突想:“李仙风眼下受了毒伤,敌人既是冲着他而来,留在云梦驿中岂非夜长梦多?”转身往客栈方向行去,只盼情势还不至太坏。但走不多远便见前方雪尘漫天,隐隐约约还有许多火光闪烁。鲜于通暗惊:“不想名花流的人居然大举来袭……”奔近时只见黑压压一大群人马将云梦驿围了个水泄不通。 数十支火把的光耀在那干人身上,却全是蒙面之人,虽然围住了客栈,但既未见有人冲进去,也没有人大声叫喊。鲜于通走得再近些,鼻际闻到了寒风中弥散开的浓浓的血腥之气。他急忙挤进圈内,那干蒙面人虽然看见他,却无人理会,许多双从面罩的孔里射出来的目光只盯着云梦驿的大门前。 鲜于通穿过人丛,忽见前面躺了十来具尸体,瞧死者的装束正是那干蒙面人的同伙。那十来人显然是在冲进客栈之际给人*了,鲜于通本以为李仙风夫妇同包围客栈的人交过了手,目光投去,但见大门前素袂飘飘,七名白纱蒙面的少女面朝黑压压的人丛并肩而立。 “名花流的人!”门前一个骑马的人凝视半晌,突然哼了一声,说道。“只有七把剑,可这里是中原!” 那七个少女默不作声。鲜于通心想:“原来这几位才是名花流的人,那一伙却又是什么来历?听那说话之人的口音倒象是中原的武林人物……” 一个念头犹未转过,耳边蹄声骤响,却是黑衣人中又有数名骑者冲上前去,双方动起了手。但结果却是和刚才一样。令鲜于通吃惊的是,上前动手的黑衣人武功无一在他之下,出手之际招数精绝,攻势迅若奔雷。然而那七名少女只凭了一种谁也看不出奥妙的奇怪剑法,联手结阵,那几个上前交手的黑衣人陡然陷入剑圈便立时没了活路。 “什么剑法?”众人哗然之际,鲜于通身旁的黑衣人纷纷交头接耳,话声虽低,却都大有震慑之意。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剑阵我见得多了,武当派的真武剑阵、峨眉派的七星剑阵无疑算得是中原武林的绝学,可也不是全无破绽可寻。眼下我看了两场厮斗,却还是如坠雾中……”另一人冷然道:“没有破解之法,那就只有大伙儿一拥而上!”还有人献计道:“先一股脑儿发暗器过去,瞧她们挡不挡得住!” 那苍老的声音迟疑道:“如此打法未免胜之不武,传出去只怕……”另一人低声说道:“难道咱们忘了此行是为何而来?”鲜于通不禁暗思:“这干人却是为何而来?”他心里惦记着李仙风,走向客栈门前,但见剑光如电,眼前一花便被那七名白衣少女持剑逼住。他本想硬闯,手腕蓦然一痛,已中了一剑。这一剑刺穿腕部,伤及筋骨,鲜于通顿时握不住手中兵刃。 鲜于通不禁咬紧牙关,在剑刃直逼之下勉强踉跄立住不倒,耳边听见有人说道:“这个人武艺低微,却是哪一派找来的帮手?” 那干白衣少女相互间虽不说话,却似心思相通一般,一人动则其余六人随之而动,而且首尾呼应,功防之际配合得天衣无缝,围着云梦驿的黑衣人虽众,其中不乏好手,一时却也无隙可乘。七人中只见两支长剑一前一后地抵住鲜于通,另五支长剑立采守势,旁边的黑衣人纵然蠢蠢欲动,见这些女子早有准备,不少想上去动手的皆是一阵迟疑,终于没有一人贸然犯险。 制住鲜于通的那两个女子长剑一挺,正想*了他,但见剑尖末端指着的这人抱着一个婴儿。那两个女子不由地对视一眼,下手之际皆犹豫了一下。火把的光芒陡然一晃,有人迅速之极地跃入场内,随着两下兵刃交击之声响过,鲜于通身上的两支长剑一荡而开。没等他看清楚场内的情形,旁边的五支长剑一齐攻向突然出手之人。 只见黑影接二连三落入场中,比起先前的几轮交手,这一次不但出手之人武功奇高,攻势更见凌厉异常,那七女虽然不惧,怎料其中的一名蒙面人掌风落处,突然爆出一团火光,和他交手的一个白衣女子一怔之下已然负伤而倒。骑在马上的一名黑衣人哈哈大笑:“再强的剑阵,咱们的帮手一到,还不一样不堪一击?” 剑阵既破,七女仅凭各自武功已不是那些黑衣人的对手。先跃入圈中的那人衣袂振处,又倒了一名白衣女。旋即又是一团火光炸开,但见黑影一晃,有个蒙面人闪到鲜于通身前,伸手抢他所抱的婴儿。 鲜于通不是此人的对手,根本没有闪避或反抗的余地,他瞪着那人,突然叫了一声:“邓同,是你!” 那蒙面人登时微微一愣。其实鲜于通并不肯定果真是此人,却认得他所使的独门武功,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而那人刹那间的神情变化无疑等于承认了。只听黑暗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了他!”那蒙面人如梦初醒,眼光一狠。斜刺里两道剑光闪到鲜于通身前,各施精奇招数缠住了邓同。混乱中有个女子的声音犹如针尖一般钻入圈中白衣女子的耳朵:“小心此人的掌心雷!” “掌心雷”正是邓同的独门绝技。鲜于通心中一团迷乱,暗思:“那日我同李仙风在丁建阳处打赌,在场的虽只我们三人,邓同、丁广却都是丁建阳的心腹。若说丁建阳教他们前来救李仙风,何以如此诡秘?”混乱中只见又有数人飞身欺近,却不是上前同白衣女动手,而是向他扑来。鲜于通陡然听见其中一名蒙面人低声道:“*了他,抢那孩子!”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抱了孩子夺路而走。数道衣袂带风之声骤起而落,几名黑衣人已将他围住。 那几人正要动手,突然间眼前雪尘激扬而起,一时白影迷漫。鲜于通突见身前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影,雪尘撒落之时几名黑衣人均已横尸于地。他却没有看清这几人怎么死的。 奇怪的是当眼前景物复转清晰时,那个迷迷糊糊的影子又不见了。 那干蒙面人不由愕然而望,只见鲜于通抱着婴儿呆立于尸体之旁,有个蒙面人登时惊怒交加地叫道:“原来这厮扮猪食老虎,居然*了祁连三杰!” “不是他,”一个黑衣骑者缓缰走出人丛,在鞍上抱拳,语声苍老的说道。“不知缥缈峰上哪一位大驾光临?” 这老者显然像是一干黑衣人当中颇有身份之人,他一开口说话,旁边的鸹噪之声立时少了许多。只有门前的激斗之声仍未说停就停,几个白衣女子身上虽都挂了彩,却还在苦苦支撑。邓同旁边一个蒙面汉子眼望大门,低声道:“名花流有强援来到,咱们须得赶在他们前边!” 邓同亦有此念,瞪着仍在同他缠斗的两女,沉声说道:“让开!”那两名白衣女对视一眼,情知他又要发“掌心雷”,却都没有退开半步之意,攻势反而更急了。邓同掌影陡然一变,一道焰光发了出去,突然眼前衫影疾闪,旋即只听一声炸响,有个黑衣人连同坐骑骤然翻倒在地。 邓同心中一怔:“怎会如此?”旁边那蒙面汉子手中的月牙铛本来铲向一女子的身影,突然间反转过来,被一股奇异的力道牵引着改了去向,居然攻向邓同。邓同一惊之下,急忙急跃而开,混乱中只见几名黑影向一人攻去,转眼间他们所持的兵刃一齐离手,激飞上天。 众人不约而同地仰面,目光随着空中乱飞的兵刃悠悠落地,忽见客栈大门外多了一名白衣男子,先前袭击他的那几个黑衣人乱喊之下,突然倒飞而开,跌了满地。 那白衣男子目光冷冷地朝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并不言语,却转身走向客栈。只见一人抢上前去,提刀在门口一拦。众人瞧向那人,心里都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白衣男子冷冷的瞧着横在面前的“青玉麟”,自是丝毫没把鲜于通放在心上。忽然,他的目光停在鲜于通单手抱着的婴儿身上,眼中露出奇怪的神情。 鲜于通喝道:“李仙风是我的朋友,谁想对付他须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那白衣男子的身影陡然一阵模糊,似乎微微一晃,旋即只见一个巧笑嫣然的妙龄少女在鲜于通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白衣男子居然不见了。鲜于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少女瞧着他面上,笑吟吟地说道:“你面上有一股黑气。”只说了这一句,鲜于通突然看到面前立着的少女淡去了,一个约莫八九岁大的孩童身影突转清晰。那孩童笑道:“奇怪!你中的毒好像是七星海棠……”话音未消,巧笑嫣然的少女又现了身影,问道:“你是谁?” 众人不禁纷纷擦眼,鲜于通心中奇怪已极,却还是忍不住回答道:“在下鲜于通。” 那少女又变成了孩童身影,拍手道:“你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打赌之人!”鲜于通未及回答,孩童又变成了少女,笑眯眯的说道:“你打了不该打的赌,知道么?”鲜于通心里不禁苦笑,忽想:“事情已然发生,我只不过是在等待结果。” 风起雪迷,不远处模模糊糊的多了一些身着白衫的人影,有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飘了过来,乍闻仿佛缥缈,入耳却清晰无比。那声音轻轻的说道:“名花流清理门户,却到了一些不相干之人。” 众人听了不禁心中一凛。一个黑衣人忍不住说道:“邪……邪门得紧!”那老者定了定神,方道:“此是中原之地,李仙风怎么也算得是中原武林之人,岂能交由尔等西域异教处置?”鲜于通一听,心中不由又惊又喜:“莫非这干黑衣人反而是来帮李仙风的?” 那白衣男子的身影突然显了出来,嘴巴紧闭,一个针尖般的语声钻入鲜于通耳朵:“这个孽子在世上多活片刻也是对名花流的侮辱。”鲜于通听出话中*意,顿吃一惊,急欲护住那婴儿的周全,但奇怪的是那男子冰冷冷的目光盯住他却似有定身的魔力,鲜于通在他的目光之下居然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徒自眼睁睁的看着白衣男子把手伸向他怀里的婴儿,心头既奇怪又焦急,却无可奈何。他行走江湖多年,自是久经风浪,纵使再凶险的情形也不及今日这般邪异。 忽然,他身后有个微含倦意的男子声音说道:“千刀万剐也不过是一己之罪,与我的孩儿何干?” 风声陡急,只见一团雪尘卷向出现在门口的李仙风,白花花的尘雾中走马灯似的晃出白衣男子、妙龄少女、孩童三个影子,围着李仙风身旁飘飘忽忽的兜转数圈,雪尘骤然散开,只剩下李仙风一人的身影犹立门前,那白衣男子、妙龄少女以及孩童一齐不见了踪影。 一干黑衣人望将过去,李仙风手中握了一颗迷离发光之物,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鲜于通在旁边看得分明,眼见李仙风刚才在雪雾中手影微晃,似从白衣男子身上取到那颗迷离发光之物,此物到手之际,白衣男子、妙龄少女以及那孩童的身影陡地消失了。但是没有人明白这是何故。 黑衣人中有不少声音脱口叫了出来:“李仙风使的是什么功夫?”那为首的老者眼见李仙风临险不乱,以巧妙已极的手法取胜,心下不由佩服,说道:“名花流的幻术纵然神奇,却也敌不过李居士天下无双的成名绝技‘飞龙探云手’!” “这是‘雪魂’,”李仙风转视身旁的鲜于通,将手中之物送入他口中,因见鲜于通目光惑然不解,他便告知。“缥缈峰的神物之一,可解七星海棠之毒。” “雪魂”入口即化,一丝奇寒之气立时荡向全身各处,鲜于通身子一激灵,随即感到清爽无比。突然间,鲜于通心下那个疑团不由自主的又浮了出来:“姬二究竟从何处学来李家秘传的探云手法?” 李仙风瞧向他的孩子,眼见婴儿安然无恙,不由的露出欣慰之情,但他随即又问了一声:“姬二呢?”鲜于通抬眼瞪着他,答道:“死了。”他期待着从李仙风脸上看出不一样的神情,可是不知为何又害怕看得太清楚。 李仙风却变得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了她?”鲜于通突然间感到心中一寒,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黑衣人当中,说道:“是丁广。不过丁广也死了……”李仙风突然打断他的话。 “还记得一年前我们在丁建阳处打的赌吗?” 鲜于通点了点头,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看似与他们的话题无关之事。“丁广和邓同都是丁府的人。” “你我都把丁建阳视为挚友,”李仙风投向那些黑衣人的目光变得充满了蔑视之情,缓缓的说道。“姬二是家父在世时唯一的养女……” 鲜于通心中顿时吃惊无比,瞪着李仙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李仙风低声说道:“日后为她报仇之事,只好落在你身上了。”鲜于通不禁问道:“可是你所中的毒……”心下委实不解:“姬二既是李家的人,为何对李仙风施以断肠草之毒?” 一个黑衣人突然叫道:“李仙风,你的轻功纵然独步天下,你要走时,自然无人追得上你。可是别忘了你眼下已是拖家带口之人,你走得成,你旁边的人未必走得了!”另一人似觉此刻不宜一味相逼,便缓和语气说道:“李仙风,眼下你已成了名花流的大敌,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何不交出你所得到的宝贝,让大伙儿帮你参详参详?” “什么宝贝?”鲜于通不禁摸了摸腰间那个紫金葫芦,惑然地瞧向李仙风。 李仙风伸手轻握悄立在他身影后的那女子之手,微微一笑。那干黑衣人瞧见了他身旁的女子,不由得全都现出惊异的神情。鲜于通也不例外,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只见那女子满头银发烁然,虽然始终蒙着面纱,看上去竟似变得十分苍老。刚才他在客栈内一心想着姬二所中之毒,加上屋里灯光暗淡,并未留意细看,而且也不宜多瞧朋友的妻室,是以他直到此刻方才发现其中的奇异之处,心中难以明白:“传说名花流圣女不过只有十七八岁年纪,怎么会……” 雪雾迷漫之处忽有一个飘飘缈缈的声音冷冷的说道:“莫愁,你可知你现在的样子?当初在缥缈峰,你就该知道你不该下山。” 鲜于通心中一凛:“只道名花流的人已然退去,不料还在此处!”举目而望,但见云梦驿四周雾气越来越厚,几乎连一干黑衣人的身影也遮没了,却没见到一个名花流的人影,先前露面的几个白衣女不知何时也失了踪,若非场中还留有激斗的痕迹,真教人难免要疑心是否置身于一场梦中。 黑衣人中有数人变色道:“瞧这情形,不知名花流到了多少高手?”眼见一干黑衣人越来越惊乱不安,鲜于通不禁暗思:“尽管这干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其中却有不少中原武林的好手,想必有几个我还认识。他们大举聚首此处,却是为何而来?究竟是什么使这干武林人物不惜舍上性命,冒了同名花流冲突的风险守在这里?”又想:“若论真枪真刀的打斗,这帮蒙面人多半不见得会输给名花流,然而名花流一旦施以幻术,便会是另一种情形了。” 黑衣人中又有一人忍不住叫道:“这是什么妖术?我眼睛怎会隐隐发痛……”数十人纷纷叫起苦来,那领头的老者强自镇定的说道:“这似是传说中的‘雾隐大法’,看来邪教有心要同咱们中原武林干一仗了。待会儿动起手来,须得小心防备邪教偷施暗算,别让他们乘乱劫去了李仙风……” 鲜于通一直疑心此人的话声何以如此耳熟,多听几次之后,此时突然想到了一人,忍不住叫了出来:“玄观道长!”当世武林中不啻以少林、武当为泰山北斗,玄观乃是武当“七玄”之一,在江湖中位份极高,论武功修为决不在掌门玄虚真人之下,声名之隆也不弱于一代剑术翘楚玄机居士。由于玄观道人一向热心于奔走四方为江湖同道主持正义,鲜于通对他并不陌生。黑暗中难以看清其面容身形,终究还是从声音上认了出来。 玄观道长一怔之下,立时正色说道:“鲜于捕头,虽说你是李仙风的朋友,大是大非关节之上须得站得住脚才是!大敌当前,李仙风难保不被旁边那妖妇所害,休教她得了逞!”因见鲜于通目光迷惑,便又说道:“此女武功已失,快帮大伙儿擒下她!” 鲜于通不禁转脸望向李仙风,暗思:“以玄观道长的为人,他既出头,所言必不会错。”玄观又道:“李仙风刚才同那白衣妖人交手之前已然中毒,虽然行险取胜,却也成了强弩之末,决计拦你不住。”鲜于通闻言不由暗想:“他们既已瞧出此节,自己为何不动手?” 李仙风迎着他投来的目光,淡淡的说:“拙荆自幼未离缥缈峰半步,于世事全然不知。” 鲜于通瞧见他的两道剑眉已然凝结了冰棱,身子似也渐渐地僵硬,心头不禁一紧,喃喃的说道:“我知道……” “可是你不知道‘忘情天书’!”李仙风微仰面孔,望着空中的浓云,火光耀在他脸庞上,更显得面如纸灰一般。他口中突然说出这一句话,所有听到的人无不动容。鲜于通不由想起姬二临死前留下的“忘情”二字,心念一动:“忘情天书!莫非……”玄观道长突道:“忘情天书的秘密事关正邪之争大局。李居士,你既已处心积虑骗到了手,为何忘了当日你与丁大侠之间的承诺……”话未说完,脸色陡变,喝道:“妖人竟敢偷袭!”长剑往身旁划出一道银色光圈,同时离鞍从光圈中一纵而起,身在半空,光圈犹自急转不息。只见迷雾中不断有黑衣骑者连人带马翻倒下去,一时雪尘激飘,却没看见敌人的身影。 玄观道人以“太极圈”护住自身,转瞬落回鞍上,跨下坐骑突然间翻身而跌,但他反应极快,身形急掠如电,倏地闪到李仙风之旁,手腕微抬,说道:“忘情天书既已得手,那就随我一道去回复丁大侠罢!”话声未落,先已扣住了李仙风的脉门。黑衣人中十余名好手发一声喊,飞快聚拢在李仙风身旁,各挺兵刃将他围了起来,严防名花流的高手从迷雾中蹿出来抢人。 忽然,东南边传来一声长啸。玄观道人一听,不禁喜道:“蜀山剑派的厉风行到了左近!咱们只须固守片刻,便可一睹仙剑派破妖之法……” 莫愁自始至终不曾关心眼前所发生之事,这时也只默默的瞪着李仙风,一双清澈如天池之水的眸子里突然间充满了幽怨之意。他们的眼光在刀光剑影中彼此交投,虽无片言只语,却互相听见对方心里想说的每一句话。 “这一切只是为了‘忘情’?” “对不起,莫愁。先前我……” 莫愁心中一阵冰凉。她虽不谙世事,却知世上有个“忘情传说”。传说天山缥缈之巅,有一部神奇无比的“忘情天书”。当世只有名花流历代相承的圣女一人独自守握忘情天书的秘密…… 迷雾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叹息声,那群蒙面人不由紧张起来,各执兵刃守在玄、李二人身旁。玄观道人瞧向李仙风,目露询问之意。但听那女子幽幽的说道:“莫愁,这男人和世上大多数负心薄幸之徒没什么两样,你该明白他一直在欺骗你。” 玄观道人见李仙风神情有异,不禁问道:“她是何人?”李仙风似未听见玄观道人在说什么,只是望着莫愁。 那女子又说道:“莫愁,你不妨自己问他。他带你下山,究竟是真心喜欢你呢,还是为了骗取本教圣经忘情天书?”她虽似在远处说话,话声中竟像有一种无比诱惑之意。莫愁不由的望着李仙风,淡淡的问道:“幻姬姊姊,你这一世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男人?” “幻姬!”玄观道人本来早有猜想,此时听见莫愁之言仍是不免矍然而惊。其实何止是他,在场众人皆闻缥缈峰虽然高手如云,当世却没几人亲眼见识过该教护法一级人物的手段,唯独这幻姬门下弟子甚众,时常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而且手段极为邪异,一向令人不敢轻易招惹。然而幻姬本人却极少在江湖中出现,眼下她亲自前来寻仇,无疑难缠之极。 幻姬似已知道蒙面人中都有哪几个成名人物,幽幽的问道:“玄观道长,你也算见多识广了,可知世上最令女人痛心的是什么?” 玄观冷哼一声,道:“贫道只知道一剑穿心最痛。” “你错了,”幻姬吃吃的笑道。“一剑穿心,心就不再痛了。” 玄观冷冷的说道:“两年前,玄清师弟被你门下的妖人害至全身残废,那天我就发誓请你尝尝一剑穿心的滋味!”李仙风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幻姬的对手,厉风行就算及时赶到也讨不了好去。况且除了幻姬一门,名花流还有别的高手在这里,你们走罢,他们对付的终究是……是我一人。”玄观沉着脸道:“就算你这时肯交出忘情天书,我也不惜与幻姬一战!” 幻姬大笑之声在空中久久回荡。“很好,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她那令人心旌摇荡的笑声骤然凝在风中,天地一片沉寂。黑衣人手上的火把接二连三的全熄了,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继而陷入黑暗,但听云梦驿前一片粗急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突然间,迷雾中亮出一团橙黄光,一飘而近。玄观道人一剑劈了过去,黄光突然不见,他身边却不断有人倒了下去。每倒下一人,飘在空中的澄黄色光就多了一簇。 转眼之间,已有七十二盏风中飘晃的宫灯在玄观等人身旁虚悬成了一个大圆圈。橙黄色的灯光耀在玄观等人脸上,只见余下的数十双眼里大都露出了深深的恐惧之情。 一名黑衣人突道:“玄观道人,失陪了!”玄观哼了一声,目光投去,十几个黑衣人逃不数步,突然间全都倒在浓雾中,悬在眼前的灯光霎时又多了十来簇。 “仙乡云梦无归路,江湖夜雨十年灯。” 随着一声清清冷冷的漫吟,迷雾中恍恍惚惚现出一袭青色衫影。 幻姬仿佛袅袅轻烟一般,渐渐近在眼前,她的幽幽语声先已飘忽而来,说道:“余下的三十六盏摄魂灯,我就全点了罢。”鲜于通一想剩下的刚好是三十六人,不由脸色倏变。 玄观道人眼光一沉,说道:“胜负仍属未定之数!”长剑一提,剑光陡地圈定了迷雾中幻姬的身影。鲜于通但觉眼睛一花,玄观的身影已然闪到了青色衫影之旁,剑光如电,往幻姬身上连挥数下,青衫微晃,化为数缕雾气一隐而逝。 玄观道人握剑守住门户,忽听幻姬在身后笑道:“真武大帝座下七玄,看来不过如此。”玄观一怒回首,身形将转未转之际,数十道剑光先已倾泻而出,“噗!”一响,将一盏急掠而来的宫灯劈得火星四溅。众人眼前陡然一亮,玄观道人突然倒纵而起,重重的跌倒在地。只见他双目流血,不知是死是活,但谁也没有看见他刹那间怎样遭了毒手。 旋在空中的宫灯又多了十八盏,走马灯似的围住了剩下的人。鲜于通一咬牙,提起手中青玉麟,邓同突道:“兀那妖姬,休再走近,不然我先*了你教中的圣女,大伙儿一拍两散,忘情天书谁也别想得到!”鲜于通提刀挡住,喝道:“你干什么?”邓同旁边的三个黑衣人急将兵刃一挺,抵住鲜于通、李仙风夫妇。 幻姬幽幽的说道:“本教的圣女历来是冰清玉洁之身,这个规矩从来不曾改变。莫愁,你是长老们看着长大的,如今却为了一个无行浪子坏了本教的规矩,可知有何下场?” 莫愁垂下眸子,低声说道:“幻姬姊姊既已亲自到来,莫愁没有别的话说。”瞥了李仙风一眼,不禁落下珠泪,凄然道:“只是还有一事相求,盼你念着我们姊妹一场……”幻姬冷然道:“你不要说了。” 莫愁跪了下来,求道:“是我自己不守教规,求……求你不要为难他……他父子俩。”李仙风忍不住说道:“不必为我求她饶命。”幻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脑后,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以断肠草的苦肉计骗取莫愁泄露了忘情天书中的回魂诀,她为了救你一命,不惜自受十八天谴中的衰老箴。哼,可算是执迷不悟!” 鲜于通听她话中大有*意,情知李仙风命在顷刻,突然不顾一切地挥刀劈向话声传来之处,邓同等几名黑衣人眼神一交,不约而同地也随着鲜于通一道动手。但见青影一晃,迷雾中骤然穿出两道勾魂摄魄的目光,邓同眼睛一触及这双目光,忽听耳边钻入一声轻笑:“幻!”他脑中一阵激旋,不由自主地翻转掌势,随着数声炸响,旁边的黑衣人登时倒毙于他的“掌心雷”之下。 李仙风一见之下,顿时瞧出邓同已被幻心术所惑,眼见他冷不防结果了那几人之后,又势如疯虎般的攻向鲜于通,李仙风不暇多思,伸手急探,后发先至,从邓同的掌风中抢先截下一枚“掌心雷”,手影微晃,正要抛向别处,突然“砰”的一声,火花竟在他手上绽开了。邓同也被震跌一旁,晕了过去。 鲜于通一怔,旋即明白李仙风以“飞龙探云手”救了他一命,只听那如幻似虚的笑声又飘入耳中,这一次却是来自他自己身后。幻姬瞧见李仙风断臂之处鲜血淋漓,兀自立身不倒,便笑道:“一个是你的朋友,一个是爱你的女人。李仙风,你要谁先死?” 李仙风转脸瞧见莫愁也被数十盏摄魂灯圈定,情知不论救哪一个都会立时失去另一条性命,他心念急转,突然间着地一滚,但见大片雪尘溅起,劈头盖脑地拨向鲜于通所立之处。幻姬尚未明白李仙风此举何意,鲜于通趁机在纷溅的雪尘中反身急扑,使出独门的救命刀法猛然袭向身后,一轮急攻之后,突觉幻姬并不在身后,转脸只见李仙风已闪到了莫愁身旁,仅存的另一只手连伸数下,围在莫愁身旁的摄魂灯被他抓灭了数盏,他拉着莫愁之手从空隙处一窜而出。 身形犹未立稳,忽听鲜于通急呼一声:“小心!”李仙风眼前迷雾骤消,朦朦胧胧的现出一袭青色衫影。说时迟那时快,莫愁突然扑到李仙风身前,幻姬不禁低呼道:“你……你这是何苦?” 莫愁软绵绵的倒在李仙风怀里,幻姬呆视着他们,居然没有再次出手。只见莫愁瞧了瞧她的孩子,脸上爱意无限,旋即凝眸在李仙风面上。李仙风以独臂紧紧的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子,满目痛惜之情,在她耳边说道:“其实……” 他的声音嘎在喉间。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自从你我两情相悦,我心里便不再去想什么忘情天书。” 莫愁微微一笑,幻姬见了她这般深情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震:“不论怎样她都没有后悔跟了这个男人!” 李仙风注视着莫愁和他们的孩子,轻轻的说道:“这一世我最快活的是咱们一年来亡命江湖的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然而莫愁再也不能听见,李仙风缓缓抬首,向黑暗中说道:“一人作事一人当。幻姑娘,终究须由我身上来了断。” 幻姬哼了一声,冷然道:“莫愁临死前一直用灵犀诀求我饶你父子不*。哼……”后边的话她并没出口,只因李仙风先已拾了一柄剑刺入胸口。鲜于通抢上前去,惊道:“李仙风,你……”李仙风微微一笑:“我随莫愁去了。鲜于兄,你我相交一场,若有……若有机会,请把这孩子送去舍弟处……”鲜于通点了点头,把婴儿抱在怀里。 李仙风旋即闭上了眼睛。幻姬突道:“这贼子虽已死了,他留下的孽种却万万不该活在世上!”鲜于通一咬牙,一只手抱了婴儿,另一只手握紧青玉麟,缓缓后退。 摄魂灯陡地一曳而近,将他团团围住。鲜于通挥刀乱砍,却一盏也没有砍到。但见摄魂灯越旋越急,每转一圈,鲜于通脸上就多了一层死灰之色,动作越来越慢,渐渐的失去气力。他感到片刻之间生命就要离体而去,心下不禁一悲:“可惜我连李仙风夫妇留下的这点骨肉也保不住!” 眼看那一簇簇晃闪来去的橙黄色灯光越来越近,似是要把他体内仅存的一息生命抽离而出,鲜于通怎甘束手待死,咬牙挥出最后一刀,心道:“就是死了,鲜于通也无颜到黄泉下去见李仙风之面……”悲愤之下,这一刀倒是劈得力沉劲猛。只见火星乱溅,眼前飘晃不停的数十盏摄魂灯一齐灭了。 鲜于通跌坐在地,不由又惊又喜:“我这一刀怎会有如此威力?”灯光既灭,突见许多细圆之物雨点般撒落下来。雪地上现出一行字:“莫道世情多忘旧,应知古物胜于新。” 幻姬眼见不知何人撒了一把菩提子便破了她的“百灯摄魂”之术,声音微变:“什么人捣我的乱?” 只见一阵雪雾飘移而开,现出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年,背着一口剑,缓缓走近,说道:“小道厉风行。”幻姬微微一笑:“哦,来的只是一只小螳螂。我道是谁,又是多管闲事的蜀山派!”那小道士道:“贫道虽只是一只小螳螂,却也不能任你胡来。”幻姬原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见了这小道士有恃无恐的神情,不由也暗暗纳罕,冷笑道:“小道士,架都打完了你才露面,该不会是因为怕死罢?” 厉风行道:“好教施主得知,小道自忖法力有限,是以先去约得一位帮手同来,因此晚了一步。”幻姬心中一凛,道:“莫非连剑圣也到了?”厉风行道:“路途遥远,未及有劳家师。” 地上那两行字突然逐个消失,但见组成那些字的每一颗菩提子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摆动一般,接二连三移到鲜于通和那孩子身前,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圈在一个大大的圆圈之内。幻姬一见之下,顿知来的是谁,厉声道:“菩提和尚,连你也想染指我们的忘情天书吗?” 雪地上又撒下一行用菩提子缀成的大字,答道:“不敢指望忘情,只盼救得一人是一人。” 幻姬拂袖一挥,雪尘卷起,消去了地上的菩提字迹,冷笑道:“凭你?” 雪尘荡散之际,菩提字迹又现了出来,写道:“我练的七级浮屠圈已到了六级,就算你*死我,也已破解不得。”幻姬目光瞥向圈住鲜于通的那六道菩提圈,眼见无隙可乘,虽忍不住很想试一试能否穿过菩提圈取鲜于通和那孩子的性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心中其实并无把握,以她的身份倘若一试不果,岂非令人难堪之极?她念头转动半天,终究没有动手,心道:“我与师姊向来不分上下,而她与这臭和尚之间斗来斗去也是教中众所周知的事,我若逞一时之强却破不了这秃驴的法门,就算*了他也不免被师姊取笑。即便在这和尚手下输了一招半式,那也等于输给了师姊。何况我*了他,师姊未必领我的情。”哼了一声,道:“菩提和尚,你与谜姬之约也快到期了,*你不必在今天。”此言既出,菩提和尚和厉风行两颗悬起的心顿时轻轻的放了下来。突然间光影幻化,厉风行身前雪花飞溅,旋即只听远处传来一声轻笑:“小道士倒也有两下子!” 漫天迷雾骤然间急旋而拢,随即消失在夜幕深处。厉风行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却是幻姬离去之时冷不防在他肩头拍了一掌,若非他剑出如电,逼得幻姬未及用足力道,性命早已不保。 鲜于通抱了那孩子喘息半天,方才缓过神来,只见一个灰衣僧在旁边帮那名唤厉风行的道士推拿调息,过了一会,厉风行吐了一口淤血,服过灰衣僧的伤药,脸上的气色渐渐缓和下来,但还动弹不得,仅能勉强盘腿坐地,静调内息。鲜于通见他伤势严重,心下不由暗暗吃惊:“不想幻姬轻轻一掌几乎立时要了这道士的性命!若非他邀得那僧人同来,大伙儿岂能幸免?” 灰衣僧救醒了玄观道长等数人,眼望遍地死尸,不禁叹道:“世人只道忘情天书载有教人长生不死之方、超凡入圣之术,为此你争我夺,徒然失去了许多条性命!”走到鲜于通面前,瞧了瞧那孩子,蹙眉不语。 鲜于通谢过灰衣僧的救命之恩,因见这僧人神情有异,正要出口相问,无意间看到菩提圈内留有几个零星足印,直至身旁,然而就连灰衣僧也未曾踏进圈子一步。鲜于通心念急动:“不好!”操刀反削而出,但见背后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灰衣僧袖影急挥,叫道:“冥童请手下留情!”话音未落,数枚菩提子已射了出去,昏暗中飘出一阵时有时无的童谣之声,其中又恍似夹杂了无数妇人的恸泣,听来令人不禁寒毛直竖。但见菩提子激飞而隐,纷飘的雪片中却多了大片黄色的冥纸。 冥纸撒落之际,童谣随风而消,鲜于通提刀护住怀里那孩子,心中暗叫一声:“好险!”灰衣僧眼望远处一个黑影急骤变小直至终于不见,突然叹了一口气,手从袍袖之内伸了出来,指间拈了一颗红色的菩提丹,轻轻送入那孩子口中。 鲜于通这时才发现怀中的孩子双目紧闭,面上泛出一层青紫之色,他不由吃了一惊。灰衣僧合掌垂目,默立片刻方道:“怪我一时大意,不曾料到冥童和隐娃尚在暗中环伺。”鲜于通想起刚才之险,担心那孩儿就此救不活转,只是叫苦不迭。 灰衣僧道:“施主,虽然我已施下菩提咒,化去了你和这孩子身受的无影毒。但……”后边的话却没立时出口。鲜于通变色道:“孩子是否还有救?”灰衣僧向他注视一阵,方道:“这孩子的命暂时可保,不过他此生难免多灾多劫……”屈指一算,又道:“如此看来,他的寿关当在一十八年之限。” 鲜于通惊道:“何以如此?”灰衣僧摇了摇头,道:“我已尽了力。”心下却有一句话没说:“其实我以菩提咒相救,自身又何尝不也折去一十八年寿岁?” 鲜于通不禁望向李仙风夫妇的尸体,一时只感悲从中来。但见天边曦光初现,暗夜渐逝,他心里不免又暗存了一丝希望,默祷李仙风夫妇、姬二的在天之灵保佑这孩子此生多福多寿,又盼世事不象菩提和尚掐指一算那般皆在预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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