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凤阙楼台,怨念幽深,偶然的救赎,绝望的爱恋,成长之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1】
更深月明,巍巍九重宫阙。
此间却是一片残旧屋宇。
耳畔隐隐传来美妙的乐声。
少女听着听着,突然放下正要入口的团圆饼,径直往门外跑去。
“蕊儿——”
对面坐着的孙采女急得连忙追上去。
她明知道女儿跑不出去的。
冷宫门前有侍卫看守。
只是害怕那些人刀剑不长眼睛。
出来后便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徐蕊乖乖坐在屋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发愣。
母亲没有过去打扰,只是远远看着她。
猜到女儿是在等她的小猫。
那是只天生异瞳的小白猫,是年前冷宫中一位老遗妃临终前托付给徐蕊的。
想是被后宫的热闹喧嚣吸引,傍晚跑出去,至今未归。
此时宫中正举行盛大夜宴,为皇后爱女宁国公主恭贺成年受封之喜。
早有内监来传旨,冷宫众人也有幸沾沾喜气,孙采女母女俩因此分得了一份团圆饼。
同样是帝女。
人家托生在皇后腹中,就有那般好命。
不独是她们。
当今建元帝年近不惑,后宫嫔妃寥寥无几,膝下只有二子二女,庶出一子一女,就是早早离宫建府的大皇子徐玳与被遗忘冷宫的帝女徐蕊。
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徐璟,宁国公主徐承训,似乎才是皇帝的亲骨肉。
朝野内外无不颂扬帝后伉俪情深。
至于其他被冷落的妃嫔与庶子女,无人会去关心他们尴尬的处境。
冷宫岁月绵长无尽,孙采女有大把的时间追悔当初与建元帝的偶遇。
她本是梨园舞姬,当夜建元帝偶然信步走到御园,撞见了在花影下偷偷练习《霓裳羽衣曲》的美丽少女。
一宿孽缘,第二天皇后就知悉消息。
被打入冷宫三个月,她才发现腹中有了徐蕊。
好在冷宫里有几个心善的遗妃,她们出谋划策,帮她遮掩,几经周折才保下这条弱小的生命。
徐蕊满月的时候,皇后亲临冷宫,意外地,她并没有处置她们,只是授意管事,令她们母女自生自灭。
对皇帝的说辞是:孙采女诞下公主,已令其别宫安置,好生教养。
皇帝就此不管不问。
但如今徐蕊年已十三,再过两年就将及笄。
孙采女开始忧心女儿前程,食不安稳,夜不能寐。
秋风瑟瑟,她还穿着夹衣。
“咳咳——”
徐蕊正望她的小猫,这时却被母亲的咳嗽转移了注意力。
“娘,娘——”
她起身跑到母亲跟前去。
扶住咳个不停的孙采女,轻轻拍打她后背。
“娘你要不要紧,我叫嬷嬷们请医女。”
徐蕊意识里,给人瞧病的就是那些傲慢的医女。
每每节衣缩食使银钱打点,她们才肯略略尽点心。
饶是这,也是她们看着她是帝女的份上才肯过来的。
“没,没事的,咳咳——”
孙采女说着拿帕子捂住嘴,不知多久才停下来,暗暗将帕子放下,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憔悴的脸颊上现出苍白笑容:“老毛病了,蕊儿,何苦浪费钱?娘还要留着体己给你做嫁妆,盼你有朝一日嫁个知冷知热的俏郎君。”
“娘——”徐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扑到她怀里,泪雨滂沱。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孙采女将手中皱皱巴巴的帕子展开。
一时间,心头一紧。
眼前也渐渐模糊。
帕子里现一片刺眼的殷红。
——是血。
【2】
徐承训也是无聊至极,才会逃席而去。
白日里应付完一系列繁文缛节,已无比乏累。
夜宴时分,母后又召来一班世族重臣家眷,并各府少年子弟,令他们作诗舞剑,似乎有意为她择婿。
天。
她才刚刚行过及笄之礼,可不想那么快嫁人。
回宫换身月白锦袍,束紫金冠,扮做皇子模样。
去哪里呢?
这时就听见了窗下的“喵呜”声。
宫苑内草木幽深。
这处神秘而偏僻的所在,委实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哪里?
掖庭之内,竟有如此破败之地?
徐承训一路追逐那只生有异瞳的小白猫来到这里。
小猫且逃且停,不时回头窥伺,冥冥之中,似乎对身后的贵人有所指引。
它动作敏捷,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处诡异的月洞门。
徐承训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参见殿下——”
门前的侍卫很快发现不速之客,观这美少年穿戴,度其容貌气质,立即躬身施礼。
徐承训掩唇轻笑,清清嗓子:“你们好眼力,孤正是二皇子,你们有无看到,方才有一只猫跑进去?”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一人想起来什么似的,“哦”了一声,讨好似地追问:“敢问殿下,是否是那只,两边眼睛颜色不一样的猫?”
徐承训微笑点头。
“是帝姬养的猫,可是它有冲撞到殿下?属下这就去为殿下捉来。”侍卫们略略对一对眼色,已有了计较。
谁不知当今皇后一双儿女,宁国公主徐承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二皇子徐璟更是准太子人选,谁敢轻易得罪?
冷宫中的帝姬,无权无势,活得不如宫婢,孰轻孰重,他们拎得清。
“帝姬?”
如平地惊雷。
徐承训惊诧万分。
这宫中除了自己,还有别的帝姬?
*
这是偶然在少女梦境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眉目清朗的锦衣少年,被众人簇拥着风风火火踏入荒芜的庭院,他怜悯地凝视她良久,抬手发下号令,救她与母亲出去。
是小白猫带来了那个人。
彼时她母亲咳了血,已然晕厥过去。
她不顾一切冲出门去,小白猫跳到她脚旁,她撞入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哎——”
失声惊叫的,是冷宫中被侍卫叫起来陪同皇子的管事嬷嬷。
真是晦气!
未来储君降临,也是猝不及防。
教她无端冲撞贵人!
谁知徐蕊接下来的行为更令众人胆战心惊。
“公子,救救我娘亲,救救我娘亲!”
徐承训茫然的眼神与她堪堪对视。
少女五官精致,星眸水光盈盈,整个人娇怯怯的,惹人怜惜。
徐承训瞬间心中一动。
血缘做不得假,她几乎一眼断定,这就是父皇的沧海遗珠,她与阿璟那个受苦受难的皇妹。
【3】
追踪到冷宫,率先找到徐承训的,是二皇子徐璟本尊。
他比皇姐更加谨慎,同侍卫兼发小赵益一起扮成太监走来这里。
此时徐承训已冒充皇子名义,从太医院宣来了四五名太医。
众人如临大敌,漏夜赶来冷宫,却发现宁国公主女扮男装陪着那个传闻中被遗忘冷宫多年的帝姬。
阴冷潮湿的宫房内。
等候太医看诊的功夫,徐蕊一直坐在屋檐下垂泪。
同时又生出一丝震惊,原来在宫里,医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徐承训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探问。
“你,叫什么名字?”
“徐蕊。”
她略略抬头,与徐承训怜惜的眼神相触,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蕊儿,别伤心,采女会没事的。”徐承训不由自主走过来,刚要握住她的手,门口却响起熟悉的男声。
“殿下——”
徐蕊跟随徐承训的目光,循声望去。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面带忧急地走过来,一个儒雅随和,一个清秀俊逸,不,他们根本不是太监。
没有哪个太监,步履如此轻快自信。
“阿璟,赵益。”
徐承训明媚的脸颊瞬间舒展开来。
徐蕊留心看“他”的眼神,“他”的目光,分明率先落在那个儒雅的大太监身上。
“阿璟,你来就好了,我正要同你商议这件事情。”
徐承训拉住那个清秀小太监的衣袖说。
徐蕊暗暗抿了抿嘴,心道,原来被“他”特别在意的人,叫做赵益。
孙采女的诊断很快出来。
肺痨。
活不过这个冬天。
徐蕊一听到“肺痨”两个字就晕厥过去。
*
意外地。
徐璟不同意皇姐将徐蕊接出冷宫。
他警告徐承训,孙采女母女的处境,父皇未必不知情,连他也不管,皇姐千万不能烂好心,公然与母后作对。
徐承训问他有没有读过圣人训,有没有半点骨肉之情?凭什么他们姐弟安享尊荣,皇妹却要在冷宫苦熬一生?
“阿璟,你将来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你怕父皇难堪,母后生气,我是女孩子,迟早嫁出去,我一个人向父皇上书就行。”
她言语里充斥讽刺与不屑。
这是姐弟俩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争吵。
景阳宫是公主寝宫。
二皇子一向来去自如。
但是经过公主生辰那夜,徐承训突然严令宫人:本宫业已成年,男女大防,你们严守宫门,切勿再放闲杂人等入内。
闲杂人等指谁?
徐璟气个半死。
向来他和她争抢东西,没有赢过一回。
这次也只能妥协。
只是,宫里多少年都只他们姐弟两个朝夕相对。
乍然间多出一个皇妹……
【4】
在一双儿女轮番进言之下,皇后最终同意为徐蕊正名。
允许她以帝姬身份跟随徐承训身侧。
徐蕊懂得,皇后只当她是一只意外得到公主垂青的猫儿狗儿,她的命运,将一生一世同徐承训牵连在一起。
徐承训,竟是自己的姐姐。
孙采女得知女儿的殊遇后就悬了梁。
这些年,她以为已经拖累女儿够久了。
“皇妹,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让你知悉,采女她—”
景阳宫中,徐承训望着在书房里努力练习写字的徐蕊,含泪欲言又止。
徐蕊其实比她先知悉噩耗。
“殿下。”
无论如何,她不肯叫她“皇姐”。
是的,宁国公主那般明媚娇矜,高贵出尘,她怎么配做她皇妹?
徐承训走近她。
抱住她柔声说道:“皇妹,对不起,我应该派人好生照管采女,但是我会请求母后,追封你娘亲为嫔,给予她身后哀荣。”
徐蕊一怔。
这个时候,她竟然想到的是自责。
是为她娘亲身后打点好一切。
这是怎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徐承训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完全不像自己,刚出冷宫那会儿,浑身潮气霉味,直到现在,即使清洗过多遍,她觉得那股味道还在。
卑贱,酸腐,绝望,早已浸入骨髓。
一种异样的感觉悄然滋生。
徐承训为何要救自己出来?她不多管闲事,或许母亲能多活一些日子。
是谁毁了母亲一生,是谁生而不养令自己无端受累,又是谁高高在上以施舍的姿态变相侮辱自己?
“殿下,我想跳舞,我娘生前,最喜欢跳舞……”
她声音依旧娇怯怯的。
大殿之内。
宫廷乐师鼓乐齐鸣。
徐璟与赵益赶到大殿门前的时候。
正逢徐蕊一袭白衣舞动《霓裳羽衣曲》。
殿内熏了香。
少女柔若无骨,一举一动妖娆无比。
天阙沉沉,仙姿难举。
少年徐璟看到,身旁十八岁的赵益看得发怔。
只有他,又从少女看似清纯的眼底发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是野心。
他从大皇子徐玳的眼中也看到过。
只不过,这个少女隐藏得更深。
想想吧,生母乍然离世,她竟然还有跳舞的闲情逸致?
徐璟担忧地看向高台上白衫绿裙,挽着随云髻,兀自微笑点头的徐承训。
徐璟突然拉赵益离开。
“殿下……”赵益有些诧异,出门后不久,终于忍不住发问。
徐璟站住。
他们已走到御花园的碎石小径上。
确信四下无人。
徐璟才阴鸷地瞪住他质问:“赵益,你是不是觉得,方才跳舞的女子很美?比皇姐还美?”
赵益给他问得哭笑不得。
他刚才不过是在想象徐承训跳舞的样子。
到底他年长几岁,想了想便小心回应:“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徐璟冷笑:“那个女子心机很深,赵益你好歹是国公府世子,孤怕你因美色断送了前程。”
赵益有些吃惊:“殿下,帝姬到底是您的皇妹,殿下口口声声称那个女子,公主听到,必然与殿下又生误会……”
“你住口!”徐璟生气地打断他,“孤怎会承认那般下贱的舞姬是血亲!”
“喵呜——”
他话音刚落,忽听草丛里一声猫叫。
徐璟定睛一看,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那只引皇姐去冷宫的小白猫!
“小畜生!”
也不知哪来的恶意,少年用力一踹,竟将小白猫踢飞。
端端砸到一棵树上,竟至气绝!
【5】
不知不觉间,两年过去。
徐蕊即将及笄。
没有任何人敢提帝姬应该受封公主的事情。
徐璟此时已经正式获封太子。
阖宫上下,只为宁国公主徐承训至今待字闺中着急。
“殿下,今日相看的博陵候似乎是个稳重之人。”
室内水雾弥漫。
飘渺如梦幻泡影。
徐承训经常与妹妹一起沐浴。
徐蕊一面向她光洁的背上洒水,一面小心翼翼劝说。
“没羞没臊的丫头,议论起外男来,”徐承训听到,便拿玉手捞了水,向她脸上泼去,“你喜欢,让给你——”
徐蕊躲她远些,着了恼:“人家为你操心,你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徐承训连忙游过来,哄她:“好皇妹,姐姐知错了,只是姐姐对他,真的无意。”
旋即,她和她说了恩科取士的事情。
原来已和徐璟商议妥当。
她自幼喜欢英俊儒雅的读书人,誓要招个前三甲做驸马,又怕招来个家有妻室的陈世美,所以并不是非状元不可。
前三甲之内,只要未曾婚配,身世清白的适龄子弟就行。
“蕊儿,我已想好,倘若前三甲都是适龄未婚子弟,姐姐让你先挑选。”
徐承训认真地对徐蕊说。
徐蕊避开她关切的眼神,不发一语。
两年了。
她总是这样。
像一个使女般贴心地打理徐承训的衣食住行。
面对徐璟的冷嘲热讽甚至故意为难,也置之不理。
从小白猫离奇失踪之后,徐蕊越来越不喜欢说话。
与性格开朗的徐承训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充当倾听者的角色。
唯一的爱好是跳舞,跳给她一个人看。
“皇妹。”徐承训定定地凝视她说,“你不要难过,我有的,你都会有。”
她没有骗她。
为了徐蕊能受封公主,徐承训已经在做必要的准备。
殿试后即是圣寿节。
趁父皇母后高兴,她会和徐璟一起提这件事情。
徐蕊却在思忖另一件事。
辅国公世子赵益也进入了殿试。
徐承训心悦赵益。
姐弟俩一定在计划,让赵益名正言顺,风风光光成为驸马爷。
*
东宫。
徐蕊提着食盒走到书房前,即听到里面传出徐璟清越的诵读声。
她这位皇兄终于熬过了难堪的变声期。
赵益忠于职守,一身侍卫装扮立在门外,见到宫装丽人,立即躬身:“帝姬——”
徐蕊笑道:“世子要殿试了,也不请假回家温书?”
赵益鲜少见到她笑,她这一笑,十分娇俏,只一眼,他便低下头来:“帝姬说笑了,卑职这就进去通报太子殿下。”
徐蕊又笑:“不用了,皇兄不会愿意看到我的,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世子同皇兄说,是皇姐做的就成。”
她放下食盒就走。
临别之际,不忘向赵益投去娇怯怯一瞥。
“皇姐没来吗?只派个宫人过来?”
徐璟看到食盒先是一喜,旋即陷入懊恼。
谁想更大的惊喜在后面。
食盒里全是扬州式样的精致点心。
赵益是扬州人。
见状情知不对,慌忙解释:“殿,殿下,卑职——”
徐璟星眸瞪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从什么时候起,皇姐心里,只有赵益……
“赵益,从即日起,你不用来当值了,回家,好好准备殿试去。”
他冷冰冰地下令。
【6】
“殿下,什么叫一桃*三士?”
景阳宫。
夜已深沉。
帷帐之内。
姐妹两个换上寝衣,并肩躺下不久,徐蕊突然望着账顶,幽幽发问。
“什么,你已经读到《晏子春秋》了?”
徐承训不禁惊喜。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聪明。
两年来她教皇妹读书明理,琴棋书画,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于是她细细解释一桃*三士的故事。
末了却嘱咐:“齐景公这种行为,是挑拨离间的阴谋诡计,千万不可效仿,身为女子,还是多读一些女则,女训。”
徐蕊点点头,却道:“倘若三士没有私心杂念,又怎么会中计,到底他们自己心思不纯。”
她几次前往东宫,赵益都不见踪影。
难不成徐璟赶他回去温书?
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难不成真的要成全皇姐的好姻缘?
“你不要企图对皇姐不利,否则,孤有的是法子,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徐璟经常背着徐承训警告她的话。
本来就恨这个人。
他还十分酷肖她那个狠心老爹建元帝。
此刻心中想的是:徐璟,赵益,徐承训,只要你们之中任何一个心思至纯,绝对不会掉入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徐承训一愣。
不料她有这番别出心裁的见解。
倒也没有多想,摸摸她头,宠溺说道:“小丫头都要成精了,快睡吧。”
说着自己转身闭上了眼睛。
徐蕊不一会儿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
她脑后青丝如瀑。
徐蕊冰凉的手指缓缓穿过去,恍若暗夜鬼魅。
*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东宫。
徐璟“啪”地一声将花笺拍在几案上。
这是他安插在赵益身边的细作抄来的第三封情书。
殿试在即,皇姐已经迫不及待要做国公府的世子妇?
扰乱朝廷科举取士,成何体统!
徐璟赶到景阳宫兴师问罪之时,徐蕊正在教徐承训跳舞。
是,就是《霓裳羽衣曲》。
徐承训在大殿中央起舞。
水袖飞舞,娇羞暗露。
她本就貌若天仙。
“蕊儿,我不会啊,好难。”
纵然有形无神,时而开小差站在那里痴笑,也足以将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魂摄取。
身着黄袍的矜贵太子,就那么默默站在门口,呆了不知多久。
他茫然的形容,一颦一笑皆落在徐蕊眼中。
少女娇美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叵测的笑容。
【7】
徐蕊在寝室内翻阅赵益的和诗。
为了不显露痕迹,赵益没有题头,只是单纯的与那些所谓公主殿下写来的情书一唱一和。
他还变换了字体。
用不擅长的行书。
自始至终,赵益没有将她这个帝姬看在眼里。
离殿试还有两天。
徐蕊又去了东宫。
这次她去的理直气壮。
徐承训命她送一些燕窝给太子殿下。
她多次将皇姐给皇兄的礼物扣下,徐承训终于起了疑,有时会念叨,最近阿璟怎么都没来景阳宫。
陛下近来多将一些朝务交付太子处理,大约殿下分身乏术。
徐蕊如是劝说。
到底不能做得太过。
况且,她已打定主意阻止皇姐嫁给赵益。
要达到这个比登天还难的目的,太子徐璟可是关键人物。
“你来做什么?滚!”
徐璟正在读几位前朝状元的策论,余光一看到她,头也不抬地说。
“皇兄——”
徐蕊突然叫他。
徐璟简直气死,抬头起身怒道:“谁是你皇兄?孤叫你滚,听不到么?”
徐蕊眼巴巴望着他,泪珠滴答滴答下落。
徐璟无奈冷笑:“你这招,我宫里的小宫娥,也比你演得娴熟。”
转念一想,万一她转头和徐承训告状,说自己欺负她,自己该怎么辩驳?
“罢了罢了,放下东西走吧。你放心,孤答应皇姐的事,不会食言。”
他指的是为徐蕊进言,让她受封公主的事。
徐蕊并不知情。
转过身,擦干眼泪,已换上一副冷血面孔。
食盒里是燕窝不错。
徐璟看到就松了一口气,是自己爱吃的。
然而端起碗看到下面压了纸条。
诧异打开,顷刻间热血上涌。
旋即面红耳赤。
“二更时分,太液池边,假山石后,君与妾,一双人。承训。”
徐璟以为自己看错。
天哪。
——难道皇姐已经发现了他准备化名参加殿试的秘密?
皇姐想嫁读书人。
他只不过想证明给她看,他也能惊才艳绝,学富五车。
赵益人才出众,他徐璟也不输于他,只是输在与她之间有道永恒不能越过的鸿沟。
*
二更时分。
太液池边。
凉风习习。
徐璟扮成小太监,一班虎狼暗卫于不远处隐匿。
假山石后,隐隐露出女子月白披风的一角。
他愈发心跳如鼓。
皇姐要同自己说什么?
他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却见她忽的转过身去。
“皇姐,我是阿璟。”
他声音异常温柔。
女子没有回应。
徐璟望着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披风,熟悉的发式钗环,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哭出声来。
“皇姐,我知道,很多事,早就命中注定。”
“皇姐,我不敢说,怕吓坏你,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皇姐,我夜夜梦到你,你放心,你要嫁赵益,你要疼爱徐蕊,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皇姐,你不要有任何负累,今夜之后,我说出这些话,我们还是好姐弟。我会亲自送你上花轿,为你举办最盛大的婚礼。”
……
【8】
哈哈,哈哈哈……
徐璟将女子从身后抱住的时候,她突然大笑出声。
徐蕊取下披风的帽子,徐璟看清她面容,顷刻间吓得动弹不得。
“皇姐若是知道你对她存有禽兽之心,不知她会不会——”
她没有说下去。
徐璟猛然间瘫坐在地。
身后有暗卫的异动,他慌忙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
猝不及防。
是他和皇姐在宫里被父皇母后保护得太好,太久没有经历过这种阴谋算计。
他抬起头,如丧家之犬,声音全无往日的倨傲:“你不会告诉她的。”
徐蕊一把扯下他腰间的玉佩。
玉佩上的金黄穗子还是徐承训打的,这畜生,如今怎么配?
“我一面之词,皇姐又怎么会信?不过,你想对我施以暴行,我惊慌之际扯下你的玉佩,这个说法,可信度高一些,以皇姐的性子,搞不好你连太子也做不成,大皇兄这些年也被你欺凌得够了,有皇姐助力,想必他会重新考虑角逐这储君之位。”
她讲出一系列计划。
徐璟脸都白了,失声叫:“皇妹——”
“哎哟,这声皇妹,还真难得欸。”徐蕊嘲弄地笑弯了腰。
余光看到他按在地上的手掌,已经攥紧成拳。
少年阴鸷眼中惊现*机。
“哦,对了,我同皇姐说了要到太液池边祭奠亡母,这时候还不回去,她定然会派人前来找寻,我还给她留了一封信,说你早就觊觎我美色,哎呀,我要是不小心落水身亡,皇姐会不会联想到你。”
徐蕊非常及时地阻止了徐璟想*她的念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狠毒的女子!当初我就该像弄死那只猫一样弄死你!”
徐璟跳起来怒吼。
“原来小白是你*死的?!好,好的很。”徐蕊眼中冒出熊熊烈火,死死瞪住他:“皇姐是国公主,我也要做国字号的公主,不要封个郡主县主的敷衍我,还有,我要皇姐嫁不成赵益。”
徐璟怒目圆睁:“你疯了!你明明知道,皇姐对赵益——”
徐蕊冷哼一声:“那是你的事情。这个玉佩,等我哪天高兴就会还给你。”
【9】
赵益缺席殿试。
后来才知道,是临考前突然腹泻不止。
徐璟为这场考试准备了多少时日,到头来他也没有去。
徐承训只为赵益惋惜。
他身为国公世子,原本用不着以科举出仕,但她想看到他帽插宫花,跨马游街的样子。
她的驸马,该当文武出众,受万众瞩目。
徐蕊第一次从徐承训脸上看到了落寞。
她一出生应有尽有,无一事不足。
此次也终于尝到求而不得的滋味。
徐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证明,赵益在徐承训心中的分量比她想象中要重。
这点打击,远远不够。
“殿下——”她从身后靠上徐承训的肩头,“有一件事,我一直未同您说,其实赵世子他——”
徐蕊欲言又止。
“什么?”
徐承训大惊失色。
就知道她有事瞒着她。
还是关于赵益的事情?
徐蕊拿出了赵益那些情意绵绵的和诗。
“赵世子写给我的。”她留心看她的脸色。
徐承训在诗词上并不擅长,她相信,她肯定看不出来这是和诗。
看到她的脸色愈见苍白,徐蕊慌忙将她扶住:“殿下,您放心,我从来没有理会过——”
徐承训抬起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
徐承训单枪匹马去了国公府。
赵益正在屋子里借酒浇愁。
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世家公子,他们因徐璟的关系而相识,青梅竹马,至今六载春秋。
赵益未料到有朝一日会辜负她的期许,她说过要嫁前三甲的。
“殿下——”醉醺醺之间,看到眼前的人儿,还当自己是在做梦。
徐承训将那几页花笺往他眼前一丢。
“赵益,这些是你写的吗?你只要答‘是’,或者‘不是’。”
她眼神决绝,容不下半粒沙子。
赵益满脸茫然,到底答了声:“是”。
“好,你听着!”徐承训眼中有了泪水,抑制不住,倾泻而出,“自今日起,我徐承训与你赵益恩断义绝!还有,似你这般品行不端的混账,离我皇妹远一点,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赵益如梦初醒。
跳起来欲将她拉住,却扑了个空,瞬间跌倒在地。
发生了什么事情?
剪不断理还乱。
想必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清。
【10】
徐蕊受封安国公主之时,正是赵益只身前往边地投军之际。
他没有通知徐承训姐弟。
长亭古道,秋风飒飒。
做不成状元郎,誓要做个保家卫国的将军,好教公主殿下知晓,他依然是那个她最初遇见的,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赵益。
两年来,他与赵王父子一同戍边,屡建功勋。
此次又奉命陪同漠北王子回京,无人不尊称他一声“赵将军”。
小可汗摩诃王子此次带来盟书,欲与大曜结翁婿之好。
和亲之议,前朝亦曾有过先例。
无非封宗室女为公主,赵益也未多心。
直到年轻的王子在朝会之际,当着帝后太子的面,表示希望求娶皇帝亲女之时,赵益恍惚遭到迎头一击!
徐璟也几乎立足不稳。
再看这位深目高鼻的黄发少年,眼神已由温和转为怨怼。
太液池边。
宁国公主徐承训正静静地往池中投喂金鱼。
自从赵益离开,她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殿下——”
即使已经贵为安国公主,徐蕊依然固执地称呼徐承训为“殿下”。
她惊慌失措地告知她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茹毛饮血,青冢黄昏,满目荒凉谁可语?
原来在公主身上,真的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
徐承训几乎想也没想,便说:“我去。”
在她之前,已有母后那边的宫人来传过信。
公主为天下养,到了该为国出力之际,自然也该挺身而出。
这是身为公主的责任。
徐蕊看着她憔悴的形容,泪水不由自主地溢出:“怎么可能会是您?皇后不会舍得您去。”
徐承训这次听懂了她的话。
起身冲她微笑,是安慰,也有怜惜。
“蕊儿,我一直想代母后向你说声对不起。”她扶住她柔弱的双肩,“你吃了那么多苦,和亲之事,我是姐姐,责无旁贷,父皇母后与太子那边,我自有道理。”
她不是护她一时,而是要护她一世。
不独是她。
对阿璟也是一样。
自己嫁给摩诃,将来阿璟的皇位会坐得更稳。
身为姐姐,理当保护自己的弟妹。
*
徐承训去了中宫求见皇后。
不多时,徐蕊也被徐璟紧急召见。
“皇妹。”他在正殿接见她,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徐蕊腰间还别着徐璟的玉佩。
后者一眼看见,慌忙屏退众人。
“摩诃是漠北可汗指定的继承人,他长相英俊,孔武有力,你嫁给他做王妃,并不吃亏。”
徐璟镇定下来,负手走下高台,轻声细语劝说她。
徐蕊冷笑。
“这么好,你怎的不教皇姐嫁给他?皇姐年长于我,青春将逝,再耽误不起。”
徐璟皱眉。
这女子,简直油盐不进。
这两年,她享尽荣华富贵,多大的怨恨都该消了吧,不曾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皇妹,皇姐待你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倘若教她知道你的真面目——”徐璟目不转睛只盯着她腰间的玉佩,寻思如何趁她不备夺回。
徐蕊警惕地离他远些,回敬:“皇兄您的真面目,并不比我正直多少。”
【11】
兄妹二人的谈判,就此告吹。
然而徐蕊尚未踏出东宫大门,就被一个消息震了个发昏。
宁国公主徐承训在中宫以死相逼,不仅自请前往和亲,还要皇后颁下懿旨指婚,同意她出嫁之时,安国公主徐蕊同时嫁入辅国公府,成为定北将军赵益之妻。
这个傻到极致的公主,要牺牲自己,还要成全他人?
皇后当即晕厥过去。
皇帝龙颜大怒令公主禁足。
……
然而这一切阻止不了徐承训的一意孤行。
她回到景阳宫即绝食。
徐蕊也陪着她一起,两天两夜水米不进。
“殿下,我想去找太子,我去和亲。”
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内心所想。
徐承训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早已计算不清,再不报答,恐怕下一世,做牛做马也还不起。
姐妹俩都穿着白衣,披头散发,背靠背坐在木榻之上。
“不,你不要去,否则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徐承训说话间已然有气无力。
“赵世子钟情的,始终是殿下您。”
徐蕊差一点就要说出当年传递情书的真相。
赵益也好,徐璟也好。
自始自终,她要的,不过是将其他人从她心目中铲除殆尽。
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她的盖世英雄,是位眉目清朗的少年郎君,那天他闯入冷宫,义无反顾救她和母亲出去……
她始终唤她“殿下。”
是因为想永远停留在那个白衣少年误入冷宫那一刻。
是的,她该走了。
无须做任何解释。
她离开之后,太子徐璟自然会为她解释一切。
惊悉徐承训在中宫发疯之时,她已将皇兄的玉佩物归原主。
他们兄妹俩都非善类,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都希望徐承训能够幸福。
下一世,还是与她做姐妹吧,一同跳《霓裳羽衣曲》。
“不,皇妹,赵益钟情于谁,根本就不重要,在家国大义面前,儿女私情,根本不值一提。”
徐承训突然之间用尽全力提高声音。
他们全都错会她意。
不是所有的公主,都能有这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
姐妹俩,在彼此看不到的角度,不约而同地笑了。
【12】
若干年后,有好事的说书人讲起这段传奇,恐怕会对二位公主大加赞许,漠北和亲远远没有后人想象中那样浪漫。
漫漫黄沙,埋葬多少公主的如花青春?
父死子继,又是多少中原女子的噩梦?
那些不是矫情,是当时自幼锦衣玉食的和亲公主们面临的现实处境。
王朝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送亲的队伍绵延数里。
摩诃王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中间。
他亲自护送自己的新娘,盼北风再次卷起车帘,窥得一眼她的容颜,也会无比欢喜。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
两位公主一同出嫁,一位嫁给那位儒雅得不像将军的赵将军,一位嫁给盖世英雄摩诃,说到底,他的新娘更有福气。
“殿下——”新娘突然柔声唤他。
摩诃以为自己听错,慌得手都差点从缰绳上脱落。
“王妃,你在叫我么?”
漠北人习惯称呼他为王子。
不过,“殿下”这个称呼,似乎听起来也不错。
只听里面人幽幽说:“殿下,漠北有猫吗?我想养一只,两边眼睛不一样的那种。”
摩诃长舒了一口气,爽朗地笑了。
“有,你要天上的星星都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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