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假期，杨翼一日未歇。他没有像往年那样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而是埋首于最新的舞剧作品《破冰》的修改工作。
杨翼
作为北京歌剧舞剧院的青年作曲，近些年，杨翼迎来了创作生涯“丰收的季节”。
他所创作的舞蹈作品在中国舞蹈“荷花奖”、“群星奖”、全国舞蹈展演、“桃李杯”、全军舞蹈比赛、全国大学生艺术展演等多个舞蹈赛事中屡获殊荣，特别是作品《碇步桥》，在2023 年央视春晚惊艳亮相，广受好评；他创作的杂技作品多次代表中国参加国际顶级杂技大赛并荣获大奖。
3月的一天午后，在一盏清茶的雾气升腾中，杨翼分享了这些年关于音乐创作的表达与思考、传承与创新。
以创新之作表达忠诚
3月1日晚，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座无虚席，伴随着充满戏剧张力的旋律，由北京歌剧舞剧院出品、制作、演出的国内首部禁毒题材大型舞剧《破冰》首演拉开帷幕。
舞剧《破冰》改编自热播电视剧《破冰行动》，题材取自“雷霆扫毒”系列真实案例，讲述东山市公安局禁毒民警李飞父子两代人为扫毒禁毒事业奉献热血与生命的故事。
同样讲述一个纷繁复杂的缉毒大案，电视剧《破冰行动》长度为48集，但留给舞剧《破冰》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如何在有限的时长内，既保留原故事的精彩章节，又要让观众能看明白，是摆在《破冰》主创面前的一大难题。这也对杨翼的音乐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杨翼做了充分的前期准备工作，先后前往北京特警基地、北京禁毒支队等单位采风。“我从小听着姥爷的战斗故事长大，对英雄的情感很特殊。采风时听说缉毒大队拍警官照，所有人面向国旗敬礼，全部都是背影，心里特别难受。在创作这部剧时，我将自己的真情实感融入了很多。悬疑剧的音乐需要大量复杂的变化，所以我使用了大量电影动效来渲染气氛和情绪，并以电影音乐的呈现标准来制作。”
舞剧没有台词，展现复杂的剧情全靠演员的肢体语言以及音乐、灯光、舞美的相互配合。为此，杨翼对全剧音乐特地采用了人物“脸谱化”设计，即让不同的特型音乐或者特型乐器成为某个角色的专属标志。比如，反派角色林耀东的专属音乐是蒙古族呼麦，反派群像使用的是美声合唱；男主人公父子只要同时出现，配乐中就会出现大提琴独奏等等。
杨翼在前期创作阶段就向导演建议，先根据剧本大纲创作主题歌，此后全剧音乐围绕主题歌的主题旋律动机进行延展。这样更便于全剧音乐风格和性格整体化。“主题歌的主题旋律动机几乎在全剧各个位置贯穿。不论是情感抒发段，还是紧张悬疑段，主题旋律动机都在以不同形式出现并重复。”
他还专门制作了主题歌的乐器演奏版，分别用小提琴、大提琴、吉他等进行演奏。并在演出前观众入场时播放，进行提前“听觉洗脑”。不知不觉中，观众就已渐渐熟悉主题歌旋律，待到全剧最后大高潮段落主题歌完整出现时，观众的情绪会集中爆发并留下深刻印象。
“我背对着你们，因为我面朝黑暗。”这一令人动容的禁毒英雄精神内涵，贯穿《破冰》的始终。伴随着《破冰》的主题歌《我将是你》，李飞父子之间的“灵魂对话”被深情演绎，让观众感受到了禁毒英雄们的坚守与承诺。“主题歌演唱者之一的阿云嘎，他的专业性非常好，在录制时给了我们很多专业建议。”
一位舞者背对观众，缓步走向舞台深处的黑暗，不远处，一排身穿警察制服的舞者肃穆而立，庄严地举手敬礼。大幕缓缓落下，掌声雷动，不少观众已是热泪盈眶。见到此情此景，杨翼的心放下了。文艺为了人民，文艺属于人民。创作应该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他觉得，几个月通宵达旦地付出，对得起作品上的作曲署名，对得起曾经穿着的那身海军蓝。
出身军人世家
杨翼出生在内蒙古乌兰察布一个有军人传统的家庭，爷爷、姥爷、姥姥都是军人出身。他的姥爷梁荣宝是全国战斗英雄，参加过辽沈、平津战役，并随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辽沈战役纪念馆里，有我姥爷专门的事迹介绍，他先后7次受到*的接见。”
杨翼的母亲喜爱文艺，精通手风琴、三弦等乐器。从小受到母亲耳濡目染的影响，杨翼对音乐也是由衷地喜欢，中学起还组建了一支乐队。
他坦言，起初父亲是不支持自己走音乐道路的。为了梦想，高中时杨翼就把饭钱省下来偷学音乐，结果一天中暑，因大量胃出血被救护车送去医院。见儿子如此执着，父亲终于松口同意了他的选择。
高考后，杨翼如愿被理想的大学和作曲专业录取。进入大二时，创作专业课需要一对一授课，由于他来自普通高中而非音乐附中，因此没有指导老师愿意带自己。杨翼说，这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
此时，依然是母亲，带着他北上苦寻导师。最终，一位著名的作曲系教授收杨翼为徒。这个意外的惊喜一扫杨翼学艺之路上的阴霾，他的音乐之路得以延续。
拜师后，杨翼如饥似渴地学习、吸收着相关专业知识，他深知自己和其他学生相比起步较晚，唯有付出成倍的时间与努力去追赶，才有可能弥补彼此间的差距。
大二直至毕业，除去得到顶级师资力量的培养，接触最新的音乐知识开阔眼界，杨翼最大的收获是老师给予他对作曲、音乐新的认知理念，同时令他重拾自信。“之前我完全没有信心。老师告诉我，‘我们写音乐就要考虑想要达到什么效果。每个人的审美认知不同，如果能辨别出音乐好听与否，理论上就能写出来。你想用音乐表达什么情绪和情感，就想办法用各种乐器体现出来，这就是作曲’。”点拨之言如醍醐灌顶般为杨翼打开音乐世界新的大门——创作应从实际应用出发，而非机械地照搬理论知识，并影响他至今。
“站好最后一班岗”
2012年，大学毕业后，杨翼有幸被高山团长选中，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政治工作部文工团（以下简称“海政文工团”）。
在这里，杨翼得遇另一位对他帮助极大的“贵人”——青年作曲家王喆。王喆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多次参与大型文艺演出音乐创作，作品屡获大奖。
于职场新人杨翼而言，王喆不仅是艺术上已有所成的同事，更是带他入行的前辈和偶像。“我觉得他是我们青年作曲里的佼佼者，像顶级舞剧《醒狮》就是他写的。认识之后，他开始指导我，无私地帮我。”不知不觉中，杨翼下意识地开始模仿起王喆的创作风格。
见此情景，王喆语重心长地与杨翼交心：“你老模仿我，写得过我吗？那团里要我就行了！”寥寥数语无异于当头棒喝。于是，杨翼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今后的定位和创作方向。“很多作曲人因为电脑制作的原因，无法独立完成舞蹈音乐创作；年轻作曲里纯写舞蹈音乐的又不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另辟蹊径，专项从事舞蹈音乐和杂技等舞台视觉艺术门类音乐的创作。
杨翼牢记老师对他说的“想写好音乐，要耐住寂寞，学会隐忍”。无论当时生活条件多么艰难，房租甚至温饱都难以维持，他都咬牙坚持。他暗暗告诉自己，前辈们就是自己奋斗的目标。“我就在电脑前练、写，什么音乐都可以；扒带子，分析它是怎么写的……”
日复一日地坚持，最终积淀出质的飞跃。他的作品《天地间》《鹤》荣获第九届中国舞蹈“荷花奖”民间舞铜奖，作品《翡翠》荣获第九届中国舞蹈“荷花奖”民间舞十佳作品、全国少数民族优秀舞蹈作品汇演银奖、第十届“桃李杯”青年组三等奖。杨翼也从一个刚毕业的新人，在业内逐渐崭露头角。
在此期间，他还完成了自己第一部重要作品——舞蹈《海之翼》的创作。“最初是田栋栋和王圳冰导演找到我，和我聊项目创意。那时候是我舞蹈音乐创作刚起步的阶段，磨了很多稿。”杨翼克服了诸多障碍，特别是如何将导演口述的感受转化为音乐听觉。最终，历经数稿后的《海之翼》荣获2013年全国舞蹈比赛铜奖、2013年全军舞蹈比赛铜奖，以及第九届中国舞蹈“荷花奖”现当代舞银奖，迎来了翱翔时刻。
2019年4月，庆祝人民海军成立70周年文艺晚会在北京举行。在晚会前期筹备期间，担任音乐统筹的杨翼感觉身体不适，他戴着浩特（24小时动态心电监测）坚持完成了全部的录音工作。
“当时已经得知晚会结束后海政退出现役。晚会结束后我们拍了一张全体照，很伤感、不舍。我把自己对海军全部的情感都融进音乐中，创作出舞蹈音乐《海魂》《大海之舞》。”杨翼动情地回忆。
时至今日，回首过往，杨翼依然心怀感恩。“正因为有着团里这些前辈和前辈们的作品的耳濡目染，我的音乐道路才没有走弯。我特别感恩海政文工团对我的培养。我以能成为一名海军文艺工作者而自豪！”
与作品共同成长
杨翼担任作曲的舞蹈作品《碇步桥》于2023年除夕亮相中央广播电视总台2023年春节联欢晚会后，引起了业内外观众的高度关注与热议。
2023年央视春晚舞蹈节目《碇步桥》
该作品取材于世界上现存最长、保存最完整的“古碇步”——浙江温州泰顺的仕水碇步桥。人物形象来自生长在水边的女子，她们于石碇上行走渡河、嬉戏玩闹、洗衣戏水度过韶华。“这是一首把西方管弦乐、中国民乐器、电子音乐、环境音效素材融合的作品，使用了箫、竹笛、琵琶作为色彩主奏乐器，使它既有江南音乐的柔美韵味，又兼具西方音乐的婉转留长。”杨翼介绍。
《碇步桥》的前身《碇步桥水清悠悠》，是杨翼与浙江音乐学院（以下简称“浙音”）首度合作的原创舞蹈作品。那时的他不曾想到，这部作品会成为他们合作中堪称里程碑式的代表作。“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学校的舞蹈作品会得到春晚的直接邀请。”
2017年，当时的浙音舞蹈专业刚起步不久，甚至男生班还招不满学生。“排练《碇步桥水清悠悠》初期，需要从全校各个年级抽调人员才凑齐了完整阵容。”现在的浙音已经成为全国艺考的热门院校，充分印证了一部好作品可以提升一个学校的知名度和生源质量。
该作品由一个女子的回忆进入，追忆碇步桥上的美好时光，表达了对故乡的热爱。每个群舞演员都是主演人生回忆里的碎片，所有碎片拼接在一起就是一个人完整的记忆。杨翼在创作时融入了自己儿时的经历。“编导讲述了她想表达的情感，很触动我。我家旁边有一座铁道桥，每次上学都要穿过桥洞。大学期间有一天回家发现桥没了。我当时就愣了。我觉得人生最伤感的事莫过于长大，因为过去的每一天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了呈现这种情绪，杨翼特地将音乐一直保持流动状态，让时间和空间具有了流动感。搭配上标志性人声“飒飒”有节律地反复出现，让音乐像钟表一样，一点点流失。“这个‘飒飒’其实就是我的声音。我把自己对时间的理解封印在作品音乐中。本曲的特色之一是电子节奏元素的加入，既能让观众感觉到电子音效的跳动感，又能与民乐器、管弦乐进行有机融合是最大的难点。”
杨翼秉承着“物以稀为贵”的原则，没有让任何一种乐器长时间出现，而是交替出现，呈现出一种“对话式”感觉。他在创作中还使用了青花瓷盖碗敲击出来的节奏，轻快而明亮，以此带动整体音乐情绪推动。“这种用茶具当做乐器的方式在舞蹈音乐中比较少出现，亦是特色之一。”
《碇步桥水清悠悠》先后获得第五届全国大学生展演表演一等奖、参加第十二届全国“桃李杯”舞蹈教育教学成果展演、入选第二届中国舞蹈影像展演、入选2023年国家艺术基金设立10周年优秀小型节目展演等多项荣誉。“对于作曲来说，作品被观众认可，特别是国内很多艺术类高校和舞蹈机构都在学、演，很有成就感。身为一个创作者，我最自豪的是有多少人和单位在学习我的作品，而不是曲高和寡。”面对荣誉，杨翼十分清醒。
2023年，杨翼的履历中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作品《雪之子》荣获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中国民族民间舞）。
《雪之子》呈现了多种藏族舞蹈步伐，而藏舞的动作特点之一就是踏步，以节奏感著称。故此，本作品音乐主要是以各种打击乐节奏为核心。在打击乐不断地烘托气氛下，最大的难点是如何避免观众产生听觉疲劳。杨翼特地做了针对性尝试：除了设计藏族民歌吟唱外，不仅使用多种藏族乐器，还融入了其他民乐和西方打击乐，以增加打击乐色彩性和音乐宽度。
这些年，杨翼与作品声名鹊起，屡屡在中国舞蹈“荷花奖”、全国大学生艺术展演、“桃李杯”等各级舞蹈比赛中斩获奖项，特别是2021至2023年间，“荷花奖”评选他共入围17个作品。如此高质量高产，在舞蹈行业是相当罕见的。
在潜心创作的同时，他还先后参与了第五届中国新疆国际舞蹈节、第三届海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开幕式、海军庆祝建党一百周年晚会、厦门庆祝建党一百周年晚会等多个大型活动。杨翼说，哪怕时间紧任务重，只要是他的作品、工作，都会用心对待，绝不敷衍了事。这是他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初心。
承传统文化，谱时代之声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看城乡巨变、听时代涛声，都为杨翼的文艺创作提供了丰厚的滋养和无尽的源泉。他表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他艺术创作的根脉。作为文艺工作者，应该坚定文化自信，响应时代号召，让文艺为人民绽放。
杨翼（右一）参加“北京市远郊区县青少年舞蹈艺术创作人才培养平台”项目的授课工作
这两年，杨翼参与了央视大型文化节目《诗画中国》第一季、河南卫视“重阳奇妙游”和“元宵奇妙游”等电视栏目的音乐制作工作。谈及未来的创作理念，杨翼说，唯有坚持守正创新一条路。“作曲这行需要不断学习不断提高，必须一直关注着现代新的音乐风格、潮流、技术、软件更新等。否则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跟不上时代变化而逐渐被时代所淘汰。音乐创作一定要与时俱进才能更好地生存和发展。”
杨翼认为，音乐创作的发展趋势，是既要保护传统又要向前发展，在保留古老精彩元素的同时，融合新的元素。他也进行了大量的尝试，像一年内两次受到央视邀请的舞蹈《人在草木间》。在创作音乐时，杨翼以中国古琴搭配西洋弦乐，巧妙地将舞蹈与中华茶文化相融于水舞台之上，展现出悦音袅袅的江南茶境水韵。
2022 年，杨翼的作品《两室一厅》代表北京市荣获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第十九届群星奖舞蹈类大奖。
作品巧妙地以舞蹈语汇记录了一个普通家庭在“两室一厅”内，度过家庭不同时期的岁月痕迹。从最初的三口之家到谢幕时的五口之家，可以看到孩子成长、新婚后添新丁、家人去世等许多普通家庭都会经历的故事。如何巧妙划分家庭的不同时期，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杨翼。
经过几次与导演的探讨，最终决定用照相机快门声作为作品段落的分割线。每个时期用全家合影来结束和开启下一个阶段，这种方式划分段落让作品具有了回旋曲式的结构特点。另外，由于该作品是代表北京参选，所以杨翼在创作中增加了地域特色，如三弦作为第一段的主要乐器，旋律中也加入北京风格的音乐元素。
与音乐牵手二十余载，从一名业余爱好者一路成长为舞蹈行业极具知名度的国家二级作曲、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北京舞蹈家协会会员，在作品屡获肯定的今天，杨翼思考更多的，是如何尽个人的微薄之力，将中华文化之美展现给世界。“我做的每一首音乐都会包含传统文化比如民乐的使用比例，也一直在做公益性推广。这些年经常收到国外院校的电子邮件，他们想学习我创作的中国舞作品，希望得到我的使用授权，我都是完全免费提供的。我在我自己的方式坚持做文化输出——现在网络如此发达，只要把每一部作品做好，自然就能传出去了。”
作者：《中华儿女》记者 黄伶伶
编辑：陈晰
[ 本文刊于《中华儿女》杂志2024年第4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