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开的原野中,一名年轻裸女正在酣睡。独眼巨人从背后的山脉之间探出头来窥视着女子……
画面宛如梦境般暧昧隐晦,颜色、形*融混合。女子的脸模糊不清,脚部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天空中也密布着色彩奇异的云朵。然而巨人却被明确地画上了轮廓,那只漆黑的眼睛清晰得令人惊心。虽然身材庞大却拥有一张浑圆娃娃脸的巨人,表情悲戚中带着殷切,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不带有一丝威胁性和攻击性。
然而,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不安感像毒雾般缓缓侵袭我们的身体。为何我们会如此不安?为何我们能感觉到那携带着黏腻气息的恐怖?其中一点自然来源于那极端的身体比例。与沉睡的女子相比,独眼巨人的躯体宛若支撑天地的巨柱般庞大。
雷东? 独眼巨人? 布面油画
自古以来,人们在潜意识中往往将超越常规的巨大身躯与粗蛮的自然力量、未开化的野性等同起来。在世界各地的神话故事中,巨人往往是英雄的劲敌,是必须被打倒的残酷自然的化身。时至今日,人类仍然忌惮于那来自洪荒远古的破坏力量。就好像宁静安恬的河川不知何时会变成汹涌激流,万古如一的山脉不知何时就会喷发出烈焰一样,此刻固然老实安分的巨人也蕴藏着强烈的野性,也许转眼之间就会露出凶神恶煞的另一面。更糟的是,它是个独眼龙。假如它是瞎了一只眼睛,那情况也许与为了获得智慧而牺牲单眼的北欧神话主神奥丁(Odin)一样——独眼象征着神的全知全能。然而,画中这只独眼的出处绝没有如此神圣。眼睛的主人终日沉溺于偷窥,双眼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向中心靠拢,最终合并成一只极其巨大的眼珠。
没错,这其实是一只疯狂而恐怖的独眼。这只眼睛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而且还由于双眼合一使得看到的变得扭曲偏执,因此这也是一只放弃了客观性、幼稚无稽的独眼。库克洛普斯(Cyclops,也译为塞克洛斯)——源于希腊语的“圆眼”一词——是乌拉诺斯(Uranus,希腊神话中的天空之神,大地女神盖亚的丈夫,十二泰坦、独眼巨人及百臂巨人的父亲。后被其子克罗诺斯所*。——译者注)一支子嗣的统称。这些外貌丑陋的独眼巨人为父亲所厌弃,长期被禁锢于地底,后来得到宙斯的帮助而重获自由。拥有优秀锻造手艺的独眼巨人们为了感谢宙斯,精心打造了雷电供其驱使,这也是后世神话中主神宙斯最有名的武器。
回到本作,画中的主人公是库克洛普斯中的一员,叫作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他居住在埃特纳火山的洞穴中,某一天偶然遇见了海洋仙女伽拉忒亚(Galatea),瞬间陷入了狂热的单恋。然而一身乳白美肌的伽拉忒亚早已有了一个名叫阿喀斯(Akis)的人类帅哥男友,根本没把波吕斐摩斯这种宅男放在眼里。即便如此,波吕斐摩斯的心中依旧燃烧着绝望的爱火,四处追寻伽拉忒亚的身影。而雷东这幅作品正是描绘了苦恋仙女的波吕斐摩斯从阴影中窥视沉睡中的伽拉忒亚的场面。可能大家也都察觉到了,这个故事绝不可能出现什么小人物成功翻盘的大团圆结局,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一天,波吕斐摩斯在海边撞见了伽拉忒亚与阿喀斯的甜蜜约会,勃然大怒的他一下子举起巨石朝两人砸去,伽拉忒亚逃到海中躲过一劫,但肉身凡胎的阿喀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巨石砸中,一命呜呼。
当爱转变为恨的那个瞬间,只能看到扭曲世界的独眼不懂自制、不知忍耐,他忘记了自己拥有多么巨大的破坏力,只顾着发泄怒火。其实波吕斐摩斯并非认不清现实。自己与心中的女神光从体格上来看就明显天差地别。他很清楚,自己与她就宛如粗俗与优雅、丑恶与优美一般,是绝对的两极。可是即便如此,他满心满眼依旧只有她。除了将她占为己有的念头,波吕斐摩斯的脑袋里再也无法塞进别的东西。他绝不能接受自己被拒绝的事实,因而他怒火中烧,变得危险狂暴。身体是成年人,但智商情商与小孩子没什么分别的波吕斐摩斯毫无反省之心。对于亲手所*的人,他未曾感到一丝悔意,甚至连心里的怒气也随着情绪发泄完毕而消失殆尽了。虽然对死去的阿喀斯来说很不公平,但事实上波吕斐摩斯在*人之后并未遭受任何惩罚。
话说回来,也许想要真正惩罚像他一样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吧。
在美术史上,这一神话故事反复被众多画家搬上画布,波吕斐摩斯的形象也千奇百怪、各有千秋。但其中最令人胆战心惊且最具独创性的作品当属雷东的这幅《独眼巨人》。在世纪末的象征主义风潮中独树一帜、一心追求独创画面的雷东,从心理学角度诠释了波吕斐摩斯扭曲的爱情,在画中塑造出具有鲜明特点的人物。画家对于波吕斐摩斯那犹如黑洞般的独眼,以及那颗生硬地安在成年人特有的粗壮脖颈之上的稚嫩圆脑袋没有做任何写实处理,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浪漫色彩都彻底省略。刹那间,波吕斐摩斯的野性、痴情、偏执、单纯、悲伤乃至恐怖之处跃然纸上,令观者感同身受。
在本作中,与其说独眼巨人是神话故事的登场人物,倒不如说他是那些只懂偏执之爱的人的聚合体吧。在陷入爱情时无法把握自身与对方距离的人确实叫人生厌。然而对这些不懂得用别的方法去爱的人来说,爱情又何尝不是一出早已写就的悲剧呢?本作中这个心怀无穷眷恋与无尽绝望偷偷窥视着心中女神的波吕斐摩斯在散发恐怖气场的同时也令人怜悯,一方面因为他虽然拥有成年人一般成熟的身体,但思想仍然是个孩子,另一方面我们能从画中感受到,他对伽拉忒亚的爱固然纯洁真挚,但表达爱情的方法却糟糕透顶。话说回来,为何雷东要用“大人的身体、小孩的头脑”的波吕斐摩斯来表现绝望之爱的悲剧性呢?
要谈这个,我们必须先追溯雷东本人的人生经历。据其本人撰写的自传式散文集《某个艺术家的自白》记载,他在出生仅两天后,就被送到“蛮荒之地”寄养。这其中也许隐含着什么复杂的缘由,但至少雷东相信这是为了让他与母亲疏远的故意安排。当知道哥哥在家中享受着父爱母爱长大的事实后,揣测变成了确信。接下来,寄养乡下的日子终于结束,然而雷东并没能回到父母身边,反而被送到担任地方官的老伯父家中,在古老阴森的大宅里爹不亲、娘不爱地长到了11岁。雷东在书中如此描述这个寂寞无边的流放地:“我彻底理解了自己过去创造出来的那些悲伤的艺术品究竟出自何处了。那是一个最适合开设修道院的地方,那是一个身在其中便能拥抱孤独的偏远区域——那里是多么荒芜!因为那里一无所有,所以必须发挥全部的想象力才能活下去。”
雷东 自画像
虽然寄养地为画家日后的超群想象力打下了坚实基础,但这个“悲伤而虚弱”的少年肯定过得很不快乐。所以即便真正回到父母身边后,他也已经不再相信有人会爱自己了。“我一心追求黑暗。对于将自己隐藏在大窗帘后、房间内的晦暗角落以及儿童房中的行为,我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愉悦感。”
雷东也许就在这些暗影中默默注视着那个曾抛弃自己的母亲吧。与遭到父母厌弃、被囚禁在地底的波吕斐摩斯一样,感到自己被母亲遗弃的雷东在绝望追寻母爱的同时,从窗帘后面、房间的角落里偷偷窥视着母亲,“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愉悦感”。把自身隐藏好,随意观察对方不正是对对方的一种变相占有吗(虽然对方对此毫不知情)?他完全不相信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获得爱,因此他只能用偷窥这种方法来得到对方。
雷东在阴影中注视着心爱之人,极其专注。也许在某一天,他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双眼因为全力的注视而重叠到了一起。所以当他知道了波吕斐摩斯的神话故事,一定从波吕斐摩斯身上看到了自己吧?
喜好孤独的雷东出生于1840年,是莫奈、罗丹的同龄人,而次年雷诺阿与莫里索也出生了。看到以上这些大师的名字恐怕各位也已经猜到了,没错,雷东就是在这样一个讴歌光影与色彩的印象主义全盛时期仍然坚持创作着乌漆墨黑的木炭画的怪人。飘浮在空中的脑袋和眼球、死亡旋涡、好似生长于异界的古怪植物……这些仿佛天外之物般的绘画作品得到象征派诗人斯特凡·马拉美(Stphane Mallarm)等人的赞赏,终于在将近60岁时,雷东的真正价值获得了社会大众的肯定。而在此之后,他的作品开始变得五彩斑斓,仿佛雷东终于把黑色的栓塞从脑中拔了出来,色彩也随之喷涌而出:用粉蜡笔绘制的柔美花朵画、令人神魂颠倒的丰饶鲜花图接二连三地诞生了。
这幅《独眼巨人》是雷东在逐步脱离黑暗、孤独和死亡这一过程中绘制的作品。虽然还称不上缤纷绚丽,但的确比他过去的作品增加了许多色彩,带着神秘的幻想气氛,也充满了人性之光。也许在完成这幅作品后,雷东终于能够摆脱幼年时代那痛苦辛酸的阴影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雷东创作这幅画时已经58岁,看起来不花上大半辈子实在是难以治愈内心伤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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