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

阿列克谢耶维奇: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

首页角色扮演豪杰沉默传奇更新时间:2024-06-12

又到一年三八妇女节。自这个日子诞生起,它就是一个关于不同时期的女性争取参与公共事务、争取公民权利的抗争历史。从1975年国际妇女年开始,联合国每年于3月8日庆祝妇女在经济、政治和社会等领域做出的重要贡献和取得的巨大成就,使这一天成为团结一致、协调努力要求归还妇女权利和妇女参与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权利的日子。

今天这篇文章,我们和大家分享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非虚构著作《战争中没有女性》。这是一本有关二战时期女性亲历者的战争回忆录,也是一部女性视角的战争史诗。在远方的人们深陷冲突与硝烟的当下,我们重读这本书,也是回顾并不遥远的历史中曾被抹去的有关女性的战争记忆、有关更多普通人的生活记忆。

“我记住的只有一点:人性更重要。在战争中,确实是有某种比历史更加有力量的东西在掌控着人。我需要更广阔的视野——要去书写生与死的真相,而不仅仅是战争的真实。要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问题:在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又如何在本质上保护这个人?”在这本书的序言部分,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写道。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战争中没有女性》的“写战争,更是写人”一章。较原文有删减,标题为摘编者所拟。

原文作者 | [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

摘编 | 青青子

《战争中没有女性》,[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著,吕宁思译,大方 | 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8月。

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

我在写一本关于战争的书……

我向来不喜欢看战争书籍。虽然在我的儿时和少女时代,那是所有人都钟爱的读物,那时候我所有的同龄人都喜欢读打仗的书。这毫不奇怪:我们都是二战胜利的孩子,是胜利者的后代。而首要的是,关于战争,我能记住什么?只记得我的童年被难以理解和令人惊恐的言语所包围,忧郁而苦闷。人们总是在回顾战争:在学校和家庭中,在结婚殿堂和洗礼仪式上,在节日中和葬礼后,甚至就在儿童的对话中。邻家男孩有一次问我:“地底下的人都在做什么啊?他们在那里怎样生活呢?”连我们这些孩子也想解开战争之谜。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琢磨死亡的问题……并且再也没停止过对它的思考。对我来说,死亡才是生命的根本奥秘。

我们的一切,都起始于那个可怕而神秘的世界。在我们家里,外公是乌克兰人,战死在前线,葬在匈牙利的某个地方。奶奶是白俄罗斯人,在游击队中死于伤寒。她的两个当兵的儿子在战争爆发后的头几个月就失踪了,三个儿子只回来一个人,就是我爸爸。我家十一个亲人和他们的孩子一起,都被德国人活活烧死,有的是在自己的茅屋里,有的是在村里的教堂中。每户都有人死去,家家都支离破碎。

电影《1944》剧照。

好长时间了,乡下的男孩子们还总是喜欢玩德国佬和俄国人的游戏,用德国话大喊大叫:“举起手来!”“滚回去!”“希特勒完蛋了!”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还有无战争的世界,我们唯一认识的世界,就是战争的世界。而战争中的人,也是我们唯一认识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认识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类人。他们存在过吗?

战后,我度过童年的那个村庄,就是个女人村,全都是女人。我不记得听到过男人的声音。我那时日复一日就是这样度过:听妇女们翻来覆去地说战争,天天以泪洗面。她们也唱歌,但唱得和哭一样。

在学校图书馆里,大部分书都是写战争的。村里和区中心的图书馆也都一样,爸爸经常到区上去借书看。现在我有了答案,知道为什么了。这一切难道是偶然吗?我们所有的时间都是在打仗或者准备打仗。人们的回忆也都是如何打仗。从来没有经历过别样的日子,大概都不会另类生活。我们从来不会去想是否能够换一种方式生活,那是需要我们日后花很长时间去学习的。

电影《沃伦》剧照。

在学校,我们被教育要热爱死亡。我们写作文的内容,大都是多么渴望以某某名义赴死……那成了我们的梦想……

但是,外面却在沸沸扬扬地争论另一个话题,吸引了更多人。

我一直书生气十足,既害怕现实,又被现实所吸引。面对生活,无知而无畏。如今,我才想到:如果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是不是还会投入这样一个无尽头的深隧?这一切都是为何发生?真的是因为不谙世事,还是由于感知历程?毕竟,感知有一个过程……

我孜孜不倦地探求……到底用怎样的语汇才能表达出我所听到的一切?我在寻找一种写作体裁,能够反映出我所见到的世界,能够承载我的所见所闻。

有一回我得到了一本书——《我来自火光熊熊的村庄》,作者是阿达莫维奇、布雷尔和克列斯尼科。只有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我才体验过如此的震撼。这就是一种非凡的形式,一部以生命之声成就的长篇小说,那是我儿时听到的声音,那是现在的街头巷尾、千家万户、咖啡餐馆和汽车电车上,日日夜夜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的!范围锁定了,终于找到了我的孜孜以求。正是我所预感的。

阿列斯·阿达莫维奇成了我的老师……

整整两年,我并没有按原来所设想的去做那么多采访,而是在阅读。我的书将要说些什么呢?仅仅是又一部战争作品吗?……为什么还要写?已经有数以千计的战争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的和默默无闻的,更有很多人写文章评论这些作品。不过……那些书通通都是男人写男人的。当然,这都在情理之中。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们却都沉默着,除我之外,没有谁去问过我们的外婆、我们的妈妈。连那些上过前线的女人也都缄默不语,就算偶尔回忆,她们讲述的也不是女人的战争,而总是男人的战争。循规蹈矩,字斟句酌。只有在自己家里,或是在前线闺密的小圈子里涕泪横流之后,她们才开始讲述自己的战争,那些我完全陌生的经历。不仅是我,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电影《罗丝的遭遇》剧照。

在采访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成为见证者,是那些闻所未闻的全新故事的唯一倾听者。我体验到那种和小时候一样的震惊。在这些故事中,透露出某种神秘的、怪异的狰狞……在这些女人的叙述中,没有,或者几乎没有我们过去习惯于读到和听到的那些事情:一些人如何英勇地打击另一些人,并取得了胜利,或者另一些人如何失败。也没有讲述军事技术如何对抗或将军们怎样指挥。女人的故事,是另一类人讲另一类事。女人的战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气息,有自己的解读,有自己的感情空间。她们都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没有英雄豪杰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只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干着非人力所及的人类事业。当时,不仅仅是人在受苦受难,就连土地、鸟儿、树木也在受苦受难。它们无声无息地默默承受着苦难,这让回忆显得更加可怕。

这是为什么啊?我不住地问自己。在绝对男性的世界中,女性站稳并捍卫了自己的地位后,却为什么不能捍卫自己的历史,不能捍卫自己的话语和情感?就是因为她们不相信自己。整个世界对于我们女人还是有所隐瞒的。女性的战争仍旧没有为人所知……

而我就是想写这个战争的故事。女性的故事。

女性的战争记忆:另一种历史解读

第一批采访完成之后……

让人难免惊讶的是,这些女人曾经是军中各类专业人士:卫生指导员、狙击手、机枪手、高炮指挥员、工兵,而现在,她们却是会计师、化验员、导游、教师……此刻与当年,她们扮演的角色丝毫不相关联。她们回忆过去时,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讲述其他女孩的故事。今天,她们也都对自己感到惊讶。而在我眼里,这却是证明历史正在变得人性化,变得与普通生活更为相似的证据,也就是出现了另一种历史解读。

在当面聊天时,讲故事的女人们都很激动,她们生活中的一些片断也堪比经典作品的最佳篇章。从天堂到人间,一个人如此清晰地审视着自己,面前是一段完整的历程,要么上天,要么下地——从天使到野兽。回忆——这并不是对已经逝去的经历做激动或冷漠的复述,而是当时间倒退回来时,往事已经获得了新生。首先,这一切都是创作。人们在讲述时,也都是在创作,是在写自己的生活。补充和改写是常有的。不过,一定要小心,要保持警惕。与此同时,痛苦会熔解并摧毁任何假话。痛苦是一种超高的温度!我确信,那些普通人——护士、厨娘和洗衣妇,她们会更为坦诚地面对自己。倘若定义得更加明确些,她们说的话都是出自本身,而不是来自报纸或所读过的书籍,更不是鹦鹉学舌,完全是出自亲身经历的痛苦和遭遇。无论感到多么奇怪,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的情感和语言,反倒更容易被时间所修理加工,并普遍加密,也总是被某些重复的学说和虚构的神话所浸染。我一直在跋涉,走了很多路途,绕了各种圈子,就是为了亲耳听到女性的战争故事,而不是那种男性的战争——无非是如何撤退、如何反攻,无非是前线哪支部队……我需要的不是一次采访,而是诸多的机遇,就像一个坚持不懈的肖像画家那样。

电影《女狙击手》剧照。

经常地,我在一座陌生的房子或公寓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们一起喝茶,一起试穿新买的衬衫,一起聊发型和食谱,一起看儿孙子女们的照片。接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你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或者为什么,那期待已久的时刻突然就出现了。当一个人远离了那些好像纪念碑一样,用石头和水泥铸就的清规戒律时,就回归了自我,直面了自我。他们首先回想起来的不是战争,而是自己的青春,那是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必须抓住这个瞬间,绝对不可错过!然而,往往在度过充满话语、事实和泪水的漫长一天之后,只有一句话留在我的脑海中——不过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一句话啊!——“我上前线时,不过是一个傻傻的女孩子。所以我竟然是在战争中发育长大的啊!”虽然录音磁带绕了几十米长,足足有四五盒,但我只把这句话留在了笔记本上。

有什么可以帮到我?只有我们习惯于同心协力一起生活,这才会有帮助。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面对这个世界,我们有共同的快乐和泪水。我们既能承受苦难,又能讲述苦难,正是苦难,成为我们沉重而动荡的生活之证明。对我们来说,承受苦难是一门艺术,必须承认,女性是有勇气踏上这一历程的……

她们是怎么待我的?

她们叫我“姑娘”“闺女”和“孩子”,如果我和她们是同一代人,大概她们就会以另外的方式对待我了。采访是平和而冷静的,没有任何青年与老年相遇时所特有的那种高兴和苦恼。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因为她们当年都很年轻,现在则成了回忆往昔的老年人。她们这一生都是在回忆中度过的。只有在四十多年后,才小心翼翼地对我敞开了内心世界,还生怕伤害它:“战后我马上就结婚了,躲在了丈夫的身后,躲在琐碎的生活和婴儿的尿布中。我心甘情愿地躲起来。我妈也求我:‘别说话,别出声!不要承认自己当过兵啊。’我对祖国履行了我的责任,可我却因为自己打过仗而忧伤,为我所知道的一切而难过……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我都不忍心对你说……”

电影《女狙击手》剧照。

我经常看到的是,她们如何坐在那儿,倾听自己,倾听自己灵魂的声音,而她们也在用语言去印证自己的灵魂。这么多年以来,人人都理解这是当时的生活,而现在必须顺从,但也要做好准备走出来。谁都不想就这样屈辱地白白消失,随随便便地消失,人生不会停止。当人们回首往事时,心中总是存在一个愿望,不仅仅是讲述自己,更要解开人生的奥秘。一定要亲自来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些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往往都以某种告别和忧伤的眼神看待一切……几乎都是来自那里……已经没有必要欺骗和自我欺骗。有一点是明白的,如果没有对死亡的思考,就不可能看清楚人是什么。死亡的奥秘凌驾于一切之上。

战争是一种很私人的体验。这种体验如同人类的生命一样无边无际……

有一次,一个女人(她曾经是飞行员)拒绝与我见面。她在电话里解释说:“我不能……我不想回忆。我在战场上三年……那三年我就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身体像死了一样,没有月经,也几乎没有女人的*。我那时还是个美女呢……当我后来的丈夫向我求婚时……当时已经是在柏林的德国国会大厦,他说:‘战争结束了。我们还活着,我们是幸运儿,嫁给我吧。’可我当时只想哭,想大哭一场,还想打他!怎么结婚啊?就在这当口?周围就是这副样子,我们处在黑色烟尘、破砖烂瓦中间,就这样结婚?……你瞧瞧,我都成什么样子了!他是第一个让我做了女人的:给我送花,向我献殷勤,花言巧语。我多么想要这些啊!我等待了多久!我真是差点没打他……好想打他……他被烧伤了,有一边脸颊还是紫色的,我看出他是懂我的,他脸颊的那一边流下泪水,沿着新鲜的伤痕流淌下来……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竟然回答他:‘好的,我嫁给你。’”

电影《沃伦》剧照。

“请原谅……不能……”

我当然理解她。但这也是我未来书中的宝贵一页,哪怕是半页。

原文,原文。到处都是原文的记录。从城市公寓到乡村小屋,从大街上到火车里……我处处倾听……我变成一只越来越巨大的耳朵,在这所有的时间中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所阅读的,是声音。

我不是在写战争,而是在写战争中的人

写战争,更是写人……

我记住的只有一点:人性更重要。在战争中,确实是有某种比历史更加有力量的东西在掌控着人。我需要更广阔的视野——要去书写生与死的真相,而不仅仅是战争的真实。要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问题:在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又如何在本质上保护这个人?毫无疑问,邪恶是有诱惑力的,恶比善更加高明,更加诱人。我日益深沉地陷入了无尽的战争世界,其余的一切都在悄悄退去,变得比平常更平常。这是一个雄心勃勃、掠夺成性的世界。现在我明白了战争归来者的孤独,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外来客。他们拥有别人没有的知识,那些只能从死神身旁去获得的知识。当他们试图用语言文字表达什么时,就会出现大祸临头的感觉,就会变得麻木起来。他们愿意诉说,别人也应该愿意理解,但一切都是那么地无能为力。

她们总是处于和倾听者不同的空间里,她们被一个无形的世界所包围。在我们的谈话中,至少有三个人参加:一个是现在的讲述者,而同样也是那些年月的当事人,还有一个就是我。我的目标,首先是获得那些年月、那些时日的真相,绝不能有感情造假。如果说战争刚刚结束时,人们讲的都是同一场战争,那么经过几十年后,他们当然会有所改变,因为人们已经把自己的全部生活注入了回忆,在战争中融入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他们这些年的生活,他们读到的书,他们遇到的人,最终还有他们的幸福和不幸。我与他们单独谈话,或许还有别人在一旁。家人还是朋友?怎样的朋友?前线战友是一类,所有其他人是另一类。

电影《1944》剧照。

文件是活生生的存在,它们和我们在一起也会有变化和动摇,但是从没有尽头的文件中,总是可以得到些什么,那是我们现在,或此时此刻正好需要的新东西。我们要寻找什么?最多见的不是战斗功勋和英雄行为,而是小事情和人性,那才是我们最感兴趣和最亲近的。比如,如果我很想知道古希腊人的生活和斯巴达人的历史,如果我很想了解当时的人们在家中都交谈些什么,他们是如何去打仗,他们在离开爱人前的最后一个夜晚,都说了些什么情话,而她们又是怎样送战士上前线,怎样等待他们从战场上回来……那么,我不会希望去读那些英雄和将领的故事,我会只想知道普通年轻人的遭遇……

历史,就是通过那些没有任何人记住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的讲述而保存下来的。是的,我对此兴趣浓烈,我想能够把它变成文学。讲故事的人至少都是见证者,但又不仅仅是见证者,他们还是演员和创作者。完全没有距离地贴近现实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的感情存在于我们与现实之间。我明白,我是同各种说法打交道,每个讲述者都有自己的版本,正是从所有版本中,从它们的数量和交叉当中,产生出时代的特点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形象。但我不希望人们这样评价我的书:她的主人公是真实的,仅此而已,这只是故事,充其量只是故事而已。

我不是在写战争,而是在写战争中的人。我不是写战争的历史,而是写情感的历史。我是灵魂的史学家:一方面,我研究特定的人,他们生活在特定的时间里,并且参与了特定的事件;另一方面,我要观察到他们内心中那个永恒的人,听到永恒的颤音,这才是永远存在于人心中的。

电影《1944》剧照。

有人对我说,回忆录既不是历史也不是文学,而仅仅是没有经过艺术家之手提炼的粗糙生活。絮絮叨叨的谈话每天都有很多,就好像散在各处的砖瓦,但是砖瓦并不等于殿堂!我的看法则完全不同……我认为,正是在这里,在充满温情人情的声音中,在对往事的生动表达中,蕴含着原创的快乐,并显露出无法抹去的人生悲剧。人生的混乱和激情,人生的卓越和不可理喻,它们在这里没遭遇任何加工处理,十足原汁原味。

我在建造一座感情的圣殿……用我们的愿望、失望和梦想,用我们曾经有过,却又可能被遗忘的那些感情,去建造一座圣殿。

再说一次吧……我感兴趣的不仅是围绕着我们的现实,还有我们的内心。我感兴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的感觉。让我们这样说吧:事件的灵魂。对我来说,感觉就是现实。

那么故事呢?故事就在大街小巷里,就在芸芸众生中。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这人有半页纸,那人有两三页纸。让我们一起来写一本时间的书。每个人都大声说出自己的真相和噩梦的阴影。我需要听到这一切,与这一切融合,成为这一切,同时也不失去自己。我要把街头巷议和文学语言结合起来,而复杂性恰恰在于我们以今天的语言讲述过去。但是,用今天的语言怎样才能表达出当年的感受?

我想写的是这样一本战争的书:让人一想到战争就会恶心的书,一想到战争就会产生反感、感到疯狂的书,要让将军们都会觉得不舒服的书……

我的男性朋友们不同于女性朋友,他们对我这种“女人的”逻辑感到惊诧。于是我再一次听到了男性的争辩:“你是没上过前线的啊。”可能这样说更好些:我不曾被那种仇恨激情所驱使过,我的观点太过正常,太过平民化,也太过怯懦。

电影《欧洲欧洲》剧照。

在光学上有“采光性”的概念,说的是镜头采集捕获图像能力的强弱。女人的战争记忆就是按照自身情感张力和痛苦,而呈现的最强采光性能。我甚至要说,女性的战争远比男性的战争更加恐怖。男人们总是躲避在历史和事实的后面,战争对于男人有一种行动、理想冲突和各种利益的诱惑力,女人却只被感情所掌握。还有,男人从小就准备好了,以后他们可能必须要去开枪。而对女人是从来不会教这些的……她们从来没有打算做这类工作……她们记住的是另一些事情,另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但女人能够看到男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我要再说一次:女人的战争,是伴随气味、伴随色彩、伴随微观生活世界的战争:“上级发给我们背包,我们却把它改成了裙子。”“走进征兵委员会大门的,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当她从另一扇门走出去时,就已经穿上了长裤和套头军装,辫子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刘海儿……”“德国人朝村子扫射了一阵又离去了……我们来到那个地方:被践踏的一堆黄沙上,有一只童鞋。”有些人(尤其是男性作家)不止一次地警告我:“那都是女人们对你虚构的故事,是随口胡说的。”可是我相信,这是不能臆造的。是抄袭谁了吗?如果这可以抄袭,那也只能是从生活中抄袭来的,生活本身就是会有这类的奇幻。

不论女人们说什么,她们总是有这样一种思维:战争,它首先就是一场谋*案;其次,它又是一种无比沉重的工作,然后,那也还是一类普通生活:她们照样唱歌,照样恋爱,照样烫头发……

但是思维的中心永远是:如何不堪忍受,多么不想去死。更不能忍受和更不情愿的就是*人,因为女人是带来生命的,是奉献人生的。她们长久地在自己身上孕育着生命,又把这些生命抚养成人。所以我很明白,*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更加艰难的。

那不仅是战争,也是她们的青春与初恋

男人们都不情愿让女性进入他们的世界,那是男人的领地。

在明斯克拖拉机厂,我找到了一个女人,她曾是一名狙击手,当年大名鼎鼎,前线报纸上多次报道过她的事迹。她在莫斯科的朋友给了我她家的电话号码,可惜是旧的。我笔记上有她的姓氏,不过是她娘家的姓。我直接去了工厂,我知道她在那家工厂的人事科工作。在那里,我听到了两个男人(厂长和人事科长)的心声:“难道是男人不够了吗?为什么您要这些女人的故事。那都是女人们的幻觉……”原来,男人们就是害怕女性讲述的战争不是他们那样的。

电影《沃伦》剧照。

我去访问了这样一个家庭……丈夫和妻子曾经并肩作战。他们在前线相遇并且在战火中结为伉俪:“我们是在战壕中举行婚礼的,就在一次战斗打响之前。我亲自用德国人的降落伞缝制了白色连衣裙。”他是机枪手,她是通信兵。刚一宣布成亲,男人立即把女人赶到厨房里:“你去给我们做点什么吃的吧。”水煮开了,三明治切好了,她就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可是丈夫立即把她叫起来:“草莓在哪里呢?还有咱们的度假礼物在哪儿啊?”在我坚持请求后,丈夫才勉强让出自己的位置,却依旧对老婆唠叨一番:“要按照我教你的那样说哦,别哭哭啼啼地总说些妇人家的鸡毛蒜皮:多想要漂亮啊,剪掉辫子时哭鼻子啊什么的。”后来她又悄悄对我耳语道:“昨天一整夜他都拉着我学习伟大的卫国战争史,就是怕我乱说话。就是现在,他还觉得我回忆得不对呢,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

这种情况不止一次发生过,不止在一栋房子里发生过。

是的,她们以泪洗面,甚至号啕大哭。我离开后她们要吞服心脏药片,甚至呼叫急救车。但她们还是一再请求:“你要来啊,一定要再来啊。我们沉默太久了,沉默了四十多年……”

我知道,抽泣和哭声是无法加工处理的,如果抽泣和哭声不是主要内容,那就一定是加工过的,是文学取代了生活。素材就是这样的,素材是有热度的,还常常是超高温的。在战争中最能看透和开启一个人的内心,还有就是在恋爱中,能穿透表皮下层,触及心灵的最深处。在死神面前,任何思想都是苍白的,死神开启了深不可测的永恒,任何人都没有充分准备面对这种永恒。我们毕竟是生活在历史中,而不是宇宙中。

电影《沃伦》剧照。

有好几次,在公开的演讲稿之外,我又收到过附加的嘱咐留言:“不应该拘泥于琐事……请你书写我们的伟大胜利……”可是,对我来说,正是那些琐事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温暖而清晰的生活:剪掉长辫子,留下短发髻;一百多人投入了战斗,返回营地的只有七八个人;煮好的一锅热粥和热汤,已经没有人吃了;或者,战争之后不敢走进商店,生怕看到那一排排悬挂的红肉……即使是红色印花布也让人胆战心惊……“哦,我的好姑娘,你看看,四十多年过去了,在我家里你还是不会找到任何红色的东西,战争过后我甚至对红色花朵都憎恨!”

我在倾听痛苦……痛苦是走过人生的证据。再没有其他证据了,我也不相信再有任何证据。语言文字不止一次地引导我远离真相。

不久前我收到的一封信上写道:“我的女儿非常爱我,对于她来说,我就是女英雄,可是,如果她读了您的书,就会产生巨大的失望。污垢、虱子、流不尽的血,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都不否认。但是,难道对这些回忆,能够生出尊贵优秀的感觉吗?我们是准备建立功勋的……”

我不止一次地确信:我们的记忆远远不是一个理想的工具。它不仅任意和任性,而且还拴在时间的链条上,就像一条被拴住的狗。

我们能够从今天看过去,但我们却不知道从何处去看。

然而,她们却都深深爱着她们的遭遇,因为那不仅是战争,也是她们的青春、她们的初恋。

我不是在简单地记录。我是在苦难把小人物创造成为大人物的那些地方,收集和追踪人类的灵魂,人就是在那里成熟起来的。就在那时,对于我而言,小人物们不再是历史上默默无闻的无产阶级了,他们的灵魂开启了。那么,我与权力的冲突到底在何处?我突然明白了:大思想需要的是小人物,却并不需要大人物。对于大思想来说,大人物是多余的,是不合适的,加工处理很费力。我就是在寻找他们,寻找那些渺小的大人物,他们被侮辱过、被蹂躏过,伤痕累累,他们熬过了斯大林的劳改营和背叛,最终他们还是胜利了,他们创造了奇迹。

但是有人以胜利的历史偷换了战争的历史。

渺小的大人物们要自己述说真相……

原文作者 | [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

摘编 | 青青子

编辑 | 青青子、罗东

导语校对 | 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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