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51期,原文标题《陈丹青:选择“退步”》,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西藏组画》的影响力和对中国美术史的意义必须放到1976到1980年的语境里去看。如今,中国的话题已经变了,问题也变了。“世界讯息涌进来,当代艺术铺开了。”在陈丹青看来,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改变这个格局,反而是怎么保持自己不被外界影响。
记者/宋诗婷
《泪水洒满丰收田》是陈丹青的成名作
没有人再讨论陈丹青的绘画。或者说,与他的出版物,他的视频节目《局部》,他在木心美术馆举办的种种活动,他的犀利言说相比……没有人关心陈丹青在画什么。
即便相当活跃的“80后”策展人崔灿灿,对陈丹青的艺术家身份也是模糊的。“我知道他早期的《泪水洒满丰收田》和《西藏组画》,知道他近期在画时尚模特,但这些都是抽象的,艺术圈内极少讨论。陈丹青这三个字无处不在,但真正关于他的具体信息非常少。”
他没有单位,没有代理,除了苏州博物馆请他做过一次影响有限的个展,外界几乎没见过他的新作。“19年来,我在相当投入的业余状态中画画,”陈丹青说,“一方面臭名昭著,一方面置身美术圈外。”
圈内偶尔谈论他的新作,大多是批评:不务正业,热衷作秀,毫无先锋性,江郎才尽……有些评论甚至恶言相向。总结起来,他被攻击的“原罪”无外乎是“再没画出比《西藏组画》更好的作品”。二三十年来不断面对同样的质问,陈丹青被问烦了,有一次回道:“是啊,我再也画不出《西藏组画》,因为我已经画出来了。”
所以,乍看起来像是赌气,策展人崔灿灿把11月初开幕,号称是陈丹青迄今为止最大的个人展览命名为“退步1968~2019”。
陈丹青的研究生毕业作品《西藏组画》一亮相就引起广泛关注,被认为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最重要的绘画作品之一
成名
“退步”从1968年开始。
小村落风景画,临摹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作品的素描,盘子里的西红柿,是陈丹青愿意展示给大众的早期绘画记忆。
回忆起来,少年时爱上画画相当物质性。喜欢闻到松节油味道,喜欢颜料涂抹的油腻感,喜欢油画箱,喜欢背着画夹子在弄堂里骑自行车。“父母说,我从三四岁就一天到晚画,十四五岁后的速写太多了,几个展厅都放不下。”陈丹青说,那个年代,所有学校都停了课,年轻人没事干,学艺术的热情反倒格外高涨,“跳舞、弹琴、唱歌、画画,到处拜师父”。爱艺术的少年巴结各个美院毕业的大前辈,能给他们,哪怕是他们的学生看一眼画,就高兴极了。陈丹青拜访过几次颜文梁,对他来说,“那可不得了,终生难忘”。
“那时的上海人迷恋技艺,一天到晚讨论笔触、色调、构图,哪有什么观念。”陈丹青记得,中学时代,他白天画*像,晚上照着借来的画册临摹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在他眼里,这两件事都很快乐,根本没有冲突。
这些“阁楼上”的经历给陈丹青打下了功底,上世纪70年代,少年陈丹青先后在赣南与江北农村插队8年,其间画的部分速写,出现在这次展览中——村里的男孩,打牌的农民,面容沧桑的地主,牧区的*……其中大部分曾被堆在楼道杂物里,当时看不觉得,如今回头,他不禁感叹“好诚恳,好饱满,全是感受力,那种好,现在再也画不出来了”。
当年中国油画一律向苏联看齐,陈丹青也不例外。那幅让他入选全国美展的作品《泪水洒满丰收田》,就是苏联作风的例证。1975年,陈丹青的插队生活从江西转移到了江苏,1976年,他到了西藏,忽然发现自己身在高原。“一个有距离感的,中世纪模样的城市,太让人兴奋了。”陈丹青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从不画上海,他所有拿得出手的作品,都来自陌生感,来自一种移情。人在拉萨,陈丹青满脑子都是苏里科夫式的经典,“心里至少有100张苏联绘画”。战争、苦难、悲剧感……而初到拉萨不久,*逝世给了他创作的历史现场。
他虚构了藏民们聚在丰收麦田的场景,手握收音机,聆听悲痛的消息,人人愁苦,满面泪水,这是典型的苏派油画叙事风格。有些人物来自陈丹青的观察,有些是从当时的《民族画报》上借取的,但当时的工农兵照片全是笑脸,他有办法把一张张笑脸画成痛苦的表情。
尽管作品入选了全国美展,但在信息闭塞的年代,陈丹青进入中央美院才得知,《泪水洒满丰收田》是他的成名作,同辈和老师都肯定这幅画。“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巴望像苏里科夫那样画画。”陈丹青说。
没想那么多,反而成功的还有《西藏组画》。在那组画中,苏俄式的宏大叙事,忽然消失了,观众看见街头的夫妻,接吻的男女,喂奶的母亲……那些后来被称为“生活流”的画面。
在这次展览上,《西藏组画》中的三件作品(复制品,原作已被收藏)独占了一个小展厅,周围挂着当年的草图,可见这组力作在陈丹青的艺术生涯中地位特殊。
很多年后,陈丹青在与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王端廷的对谈中才知道,当年促成《西藏组画》美学改变的“19世纪法国农村画展”是一场被局限的展览,但那种“局限”被陈丹青照单全收——1978年,中法刚刚恢复文化交流,法国乐意送个展览过来,任由挑选,但碍于国情,选画的专家和官员避开宗教绘画、宫廷贵族、裸体画,希腊传统、希伯来文化、现代主义艺术,也都略过,只剩乡村风景和农民生活画面。
特定意识形态选项恰恰成全了陈丹青,他的少年印记就是乡村生活。“启发是,不必有故事、主题、指向,捕捉日常生活的瞬间,就是作品。”具体说,譬如第一次进藏时,陈丹青看到那些进城的夫妇、街头接吻的人,但不觉得可以入画,第二次进藏,他画的全是日常瞬间。对他来说,观念有了,下笔就能顺理成章。
在学院里,毕业展上,每名毕业生展出一幅作品,陈丹青的七件《西藏组画》全部展出,并登上当时唯一的美术杂志,另一位上杂志的是罗中立的《父亲》。如何形容《西藏组画》在上世纪80年代的影响力?许多画家、作家、诗人,真的去西藏定居。直到90年代初,陈丹青还在纽约遇到一位内地画家,见面就对他抱怨:“你把我害苦了,看了《西藏组画》,我去那里待了10年。”
《西藏组画》作品共六幅,“退步1968~2019”展出了复制品和部分手稿
业余画家
《西藏组画》展出并引起轰动的那段日子,陈丹青回忆道:“莫名其妙地失落,哭都哭不出来,晚上一个人在校园里乱走,在拉萨画组画多好啊,现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带着这种失落,而非得意的心境,陈丹青去了美国。那里有他求之不得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有大都会博物馆,有数不清的曾出现在画册上的原作。
在纽约,陈丹青很快成了职业画家,以卖画为生。打那时起,虽然本土美术圈记得他,但除了《西藏组画》,他与他的新作在中国美术界消失了长达18年。
2000年后,陈丹青回国,当老师、辞职,出书,上节目……他变成一个所谓“公知”,是教育的批判者和艺术知识的传播者。在这个过程中,将画家身份隐去的人之一,似乎是陈丹青自己。
这种姿态是某种主动的“退步”。他在域外开了眼界,几乎看遍世界美术史各时期各派别的经典,这让他感到心智的满足,同时,浇灭了他的野心。
他曾花大量时间坐在美术馆临摹原作。没有目的,不过是报复性地补偿早年眼界匮乏的缺失。本次展览为陈丹青十余件临摹品设了专厅,回头再看,感悟略有不同。他的墙语写道:“我这辈油画人还是牵着上一代的传奇,封闭年代,一想到留法、留苏前辈居然能进博物馆临摹名画,简直痛不欲生。如今我已经摆脱了那种神话——以为认真临摹经典,就能画得更好——其实没有那回事。圆了早先的痴梦,醒过来,发现一无所知、一无所见的年代,另有艺术的温床。”
看陈丹青在《局部》里讲艺术,虽然面向大众,但看他对整个艺术史的脉络、作者、经典,相当熟悉。在智识层面,这是好事,但搞创作是另一回事。聪明如陈丹青,无法假装“一无所知”了。
他的这种“知道”,带着诚实的自我否定。“刚到美国,我立刻发现,被国内那么肯定的《西藏组画》在这个空间里,早就过时了,不可能提供任何新价值,它只对‘文革’刚结束的中国有价值。”
不但《西藏组画》的价值被自己无情消解了,他更清醒地认定,绘画也是过时的种类,从此自甘边缘。他眼前是一道选择题,要么继续画画,做“过时的艺术家”,要么和多数在美国渴望被接纳被承认的中国艺术家一样,放下之前数十年经营的一切,“走向世界”。
很显然,这位老派的上海人选择了前者。《西藏组画》时期那个进取的陈丹青,现在将绘画仅仅作为个人选择,不再相信绘画曾被赋予的神话。他仍然热爱绘画,但看破绘画。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从未停止作画,但长期不展出,甘愿做纽约和北京的局外人。
展厅里大量展出的“画册”系列和尚未公之于众的近期写生,像是陈丹青对艺术史的回应与再解读,近乎文字游戏。从1997年开始,他背离《西藏组画》和传统认知中的写实性,持续描绘了为期最长的“画册”系列。
他把自己多年淘来的画册反复筛选、组合,像15岁时画西红柿一样,摆放各种画册的图式,描绘它们的光泽与质地。他在画艺术史,同时也在画静物。这些看似无差别的作品在自身的形式逻辑中渐变,从欧洲画册的组合,到中国传统山水画、晋唐书法,再到放开自己,放大画布,变得“不那么有序”,甚至出现轻度的涂鸦。
从“画册”系列,到更晚近的占据独立展厅的“模特”系列,陈丹青似乎一直在鼓励自己回到“无知的年代”,尽可能单纯地画画。但一个对艺术史抱有见解的创作者,“不知道自己知道”,是一种难以达成的境界。
“模特”写生系列,缘起于朋友公司不断给他提供时尚模特。“模特”系列画得很快,他尝试像刘小东那样,跟随本能作画。但陈丹青仍会自嘲这批画,觉得远远不够放松,还是受困于过去的积习。
他说,也许是上海人的根性,喜欢好看的、装扮过的对象,他甚至因此重新看待早年的美学:“当年画西藏人,画江北农民,对我来说,都是装扮过的人,是视觉经验的陌生化。”他似乎尝试在这次展览中,反省自己不同时期的作品脉络。
如今,展览开幕一个多月,各方评论渐渐发声。有人依然嘲讽陈丹青“再也没画出比《西藏组画》更好的作品”,有些讨论摆脱了陈丹青是否“退步”,进而上升到绘画是否失效的层面。
展场专辟一个独立小厅,并排陈列着陈丹青不同时期的自画像作品。从15岁的油彩画,17岁之后的素描,到花甲之年对镜自揽,封闭的小空间里,陈丹青与自己独处。画下去,大概就是他此刻的存在意义。
艺术家陈丹青
三联生活周刊:《西藏组画》是受那次法国乡村画展的启发,其中很多画你都看过印刷品,看原画感觉特别不一样?
陈丹青:太不一样了,那种色彩的质地、人的气息……当你站在米勒面前,那就是一幅画,带着一幅画的所有魅力,很单纯。
三联生活周刊:具体来说,观念上的差别在哪儿?
陈丹青:《西藏组画》就是风俗画,后来被理论家说成“生活流”,据说还影响了第五代导演,也许吧。我们这代人总要追求“重大主题”,《西藏组画》解了那个套子。
三联生活周刊:包括《泪水洒满丰收田》《西藏组画》,你把这些创作通通归为“暧昧时期”的艺术,怎么理解你所谓的“暧昧”?
陈丹青:老了以后再回看,年轻时*事都很暧昧,因为不懂,无知,但是感受力非常饱满。“暧昧”就是糊里糊涂,好画都是糊里糊涂画出来的——你对我后来的作品没有问题吗?《西藏组画》老掉牙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有很多问题,但主要是困惑。坦白说,我有点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会画“模特”系列。除了朋友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模特这个便利,你内心有冲动吗?
陈丹青:一个活人带来一堆形和色彩,绝对有冲动。但跟当时画西藏画面的冲动非常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怎么讲?
陈丹青:画《泪水洒满丰收田》时,我终于得到一个苏俄样式的悲剧场面,可以像苏里科夫那样刻画痛苦的脸。这对年轻人来说太刺激了。
第二次去我意识到可能在做一件蛮重要的事,就是摆脱苏俄的套路。你们摆脱不了,我先试试看。我已明白苏俄式的图解和叙述性美学是不对的。法国人帮我摆脱成功了。
就这样,我先了一步。画拿回北京后,当时大部分人明白不了,说这是创作吗?但又立刻肯定了,说:Yes,这是生活。那年头评判好画只有一个词,就是“有生活”。其实意思是“真实”,之前的画呢,没“生活”,假的。
这就是为什么《西藏组画》发生影响,你必须放到1976到1980年的语境中。但今天的中国这还是问题吗?虽然今天中国还是没出现真的现实主义,让你看到真实的充满人性的“生活”,但中国的话题已经变了,问题也变了。世界讯息涌进来,当代艺术铺开了。这时,我知道,我做不了任何事改变这个格局,反而是怎么保持自己不被外界影响。
告别了年轻时的那种野心,那就退开,很简单。你说退步也可以,随便你怎么说。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野心”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的?回国之后吗?
陈丹青:差不多一到纽约就没野心了。我醒过来,立刻发现我学的那一套,我被肯定的《西藏组画》,在那个空间,在世界绘画里,很可怜。
那时我有画廊,仍画西藏,但完全为了谋生。美国人关注西藏,但当时没人去过。后来我到收藏家家里看见他收藏的很多西部牛仔画。我的画和牛仔画挂在一起,完了!我自以为学的是法国人米勒,可是在他们眼里是牛仔画!我苦心搭建的一切立刻贬值。的确,它不提供新价值,它只对“文革”刚结束的中国有价值。人们仍然肯定《西藏组画》,其实是怀念那个时代。
三联生活周刊:那一刻会不会还挺崩溃的?
陈丹青:倒没很崩溃,《西藏组画》不过就想试试能不能像米勒那样画画,这算野心吗?我只是立刻发现了一个事实:不单是我,整个中国这摊美术,在这儿不算什么。人家已经进入后现代,连安迪·沃霍尔都过时了,对吧?这是一场教育。
最后只剩一个问题:你自己怎么办?两条路,一是赶紧混进当代艺术。很多中国艺术家,浙美的谷文达、央美的徐冰、江湖上的张洹……一到美国就非常清楚要什么。他们没错,那是另一批名单,另一种价值观,另一组词语,我都知道。但我不想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人。怎么办呢,这是个加入洪流还是抽身退开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说起来,“画册”系列,从90年代末画到现在,你觉得这算当代艺术吗?
陈丹青:干吗非要当代?早先我不想做革命画家,现在也不想做当代画家,这是词语问题,你明白吗?
我看了太多太多当代艺术,再看中国的当代艺术,I'm happy。中国终于告别了单一的时代,新人出来了,很精彩,有些个案非常好,艾未未、蔡国强……但另一面,人家已经做了,我歇着吧,然后找找没人做的小事,自己玩玩,譬如画画册。但它当代吗?不,那是我自己的把戏,不要谁承认。
纽约后现代画家利昂·格劳伯曾说:“我试着让我的画无人问津。”我读到时好高兴啊,这不就是我的心思吗?我也试着让我的画被误解,就是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还是有点拧巴,你夹在中间了,没法像刘小东那样毫无顾忌地画画,也没法拒绝成体系的知识性东西的诱惑,多少有点被束缚了。
陈丹青:我很愿意非此非彼,或者干脆逍遥局外。知识、主义,束缚不了我,所有束缚来自我自己,譬如古典情结之类,外界帮不了我,也奈何不了我,我从来不认正确的立场。
我也不想解读我自己,只管呈现。每年我会移动立场,但你说那就是我的立场吗?No。我喜欢董其昌?但我也喜欢卡拉瓦乔,还喜欢沈周,还喜欢书法……对吧?什么是我的立场?我不知道。干吗要立场?我总是迷恋事物的复杂感和相对性。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绘画是过时的艺术,是个人化的东西了,没什么真正的创新可言,这种说法很悲观、很消极啊。
陈丹青:悲观、消极,都是词语。你也可以说“想通”了。我看得太多了,何止绘画,又何止艺术,太多事情……大家都在挣扎,都以为找到新的招法,其实你的一丁点儿改变,别以为那是开创。重要的是,爱你做的事,还有,你得有趣。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是这样,过去几十年,有没有哪一刻是想放弃画画了?
陈丹青:从来没有。画画很开心的,为什么放弃?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早几百年让你去做个欧洲那种宫廷画师,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陈丹青:当然,求之不得。但我还是喜欢活在今天,捏个手机,看不完的连续剧。美剧、英剧,牛×大了!比当代艺术不知道好玩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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