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伟丨文
熟悉元宵节和宋词的读者,都知道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它是长期入选语文教材的南宋名词。本作上阕描述了元宵节的热闹景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而下阕笔锋一转,更是绝妙好辞,词云:“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字面上看,下阕描述的是寻觅意中人的场景。明明是元宵节,为何作者加入了寻觅意中人的佳句,使元宵节有了情人节的意味;或者说,古代的元宵节为何扮演起了情人节的角色,承担起了情人节的功能?
《青玉案·元夕》
宵禁,古人夜晚不得随便出行
古人实行宵禁制度,大多数的平常日子,普通人是没有夜生活的。宵禁是城镇治安管理的一种制度,即按时关闭城门坊门和禁止居民夜间出行。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古代照明不好,也不可能有高科技监控仪器。所谓夜黑风高夜,各种违法犯罪的勾当,古代盗贼趁着夜晚再合适不过了。
我国古代的城市自周代开始就实行宵禁制度,《周礼》记载有专门的官员来负责此事,秋官司寇所属有司寤氏,掌禁止夜行。《墨子·号令》说:“昏鼓,鼓十,诸门亭皆闭之,行者断,必击问行故,乃行其罪。晨见,掌文鼓纵行者,诸城门吏各入请钥开门。”宵禁制度一直为后代继承,即使如唐宋这样社会经济较为发达、较为开放的朝代,也是如此。
传说中的《周礼》制订者周公
唐长安城以鼓声为准,实行宵禁制度,要求城门坊门启闭有时,夜间禁止出入。唐长安城承天门街鼓的敲响是实施宵禁制度的标志,《唐律疏议》卷《杂律·犯夜》规定:“五更三筹,顺天门(宫城正门)击鼓,听人行。昼漏尽,顺天门击鼓四百拖讫,闭门。后更击六百描,坊门皆闭,禁人行。”除对城门进行管理外,城内坊门也进行管理。唐长安外郭城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其间列置一百一十坊,每个坊设有坊门。“坊有墉、墉有门,逋亡签伪,无所容足”。(李好文《长安志图》)
唐代长安城图
宋朝在关闭城门后,通常在三更“断夜”,禁止行人,五更解禁。凡是宵禁时出行者,谓之“犯夜”,杖二十。若有公私紧急事务,取得官方文牒才可放行,无文牒者虽不治罪,也不放行。值班人员要是失职,对应放行而不放行、不应放行而放行者,笞三十;若有盗贼经过而不知觉者,笞五十。
北宋开封城图
因此,古人犯夜,特别夜间是走出城门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东周列国志》记载了两个著名的故事。其一是《伍子胥过昭关》。春秋末,因楚平王无道,*了伍员(子胥)的父亲伍奢和兄长伍尚,并且悬赏捉拿他。伍子胥仓皇逃离楚国,欲投奔吴国。从楚国到吴国,必须经过昭关(遗址位于安徽省含山县城北)。由于白天肯定被抓,夜晚不得出关,他躲在朋友东皋公家苦思计策,难以成眠。天亮后,东皋公看到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三十岁还不到的伍子胥,经过一夜的折腾煎熬,头发和胡须都已经变成了白色,看来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翁。伍子胥也因此蒙混过关,逃离了楚国。后来,这个故事被搬到京剧,成为传统剧目《武昭关》。
连环画《东周列国故事•过昭关》
昭关
还有一个是很应时节的成语故事《鸡鸣狗盗》。战国时期,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被秦昭襄王扣留,幸亏他的一个门客装成狗潜入秦宫,偷出已经献给秦王的白狐裘,再献给秦王的爱姬,才得以获释。但不久,秦王后悔了,马上派兵去追。田文凌晨来到函谷关,天还未明,按秦律规定要日出鸡鸣之时才可以开门。情急时刻,幸好门客中有人会装鸡鸣,于是群鸡齐鸣。守卫以为天晓,就打开关口,田文一行人便乘机逃之夭夭。
鸡鸣狗盗
古代像孟尝君这样的贵族要员夜间出门都如此困难,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夜间自由出行对古代大众来说,无论男女,几乎成了一种奢望。
礼教,女性平时不得随便出门
古代女性受礼教约束,对妇女的外出活动都有一些封建伦理道德的限制,《易经》规定“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女性通常被局限在家,想出门也出不去,被迫成为“家里蹲”。
初唐时期,受胡风影响,以及经济发展因素,女性的出游曾逐渐变得大胆、开放。但是女性出游方式上还是具有很强的依附性。“从随”是女性出游活动的基本特征,即必须有人伴随跟从。不论是随女伴、随丈夫、随子嗣、随家庭,都免不了她们出游的从随特征。我国的风俗画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可通过每个时期的画作看出当时的民风。如《虢国夫人游春图》共绘有人物9人,其中女性5人。此图虽以女性为主,但仍旧有男性伴同。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晚唐以来,随着国家战乱以及政权分立,民风逐渐保守。北宋《清明上河图》是一幅反映首都开封府风土人情的名作,图中共描绘人物773 人,女性却只有43人,只占全部人数的5.6%。北宋首都的民风尚且如此,朱熹理学兴起以后的朝代可想而知了。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元末,出身于曲阜孔氏的孔齐写了一本《至正直记》,他的言论很有代表性,指出:“人家兄弟异居者,此不得已也。妇女相见,亦不可数,或岁首一会,春秋祭祀家庙各一会,一岁之中不过三次可也。盖庆贺吊问,非妇人之事。尝见浙西富家兄弟,有异居数十里,妇女辈不时往复,以为游戏之常,至于夜宴,过三更归,或致暗昧奸盗不可测。”
《至正直记》
元朝的浙西是江浙行省的一部分,起源于宋代的两浙西路,涵盖今西起镇江市,东到上海市、南至杭州市的地域。当地经济较为发达,社会风气略为开放。按照孔齐的意见,浙西富庶女性这种民风属异端。在这些封建士大夫眼中,妇女与亲族的“庆贺吊问”都在禁止之列,其他行为就更别提了。女性外出便会发生“暗昧奸盗”之亊,最好完全禁锢在家中。当时有不少家庭,对女性的外出采取极端严格的措施。汉中王得舆“家法之严,尤谨于内外男女之别,诸妇送其子女,止于中门;男宾未有辄至中门者。有事,择书童幼而谨愿者以将命”。(蒲道源《闲居丛稿》)
元江浙行省北部
明末葡萄牙传教士也记载了类似情况:“在广州全城,除了某些轻佻的妓女和下层妇女外,竟看不到一个女人。而且她们即使外出,也不会被人看见,因为她们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里。任何人到家里也别想见到她们,除非是好奇,她们才偶尔从门帘后面偷窥外来的客人。”
这样,古代女性白天很少出门,非亲缘关系男女很少有相聚机会;晚上,男女都不能出门,相聚机会就更少了。那么,什么时候女性有自由出行的机会呢?比如,《唐六典》规定,三月三上巳节可以出游。此节上古即有,可以看作中国古代的情人节,《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不过,上巳节是白天的节日;那么晚上此类节日有没有呢?也许有人会提起七夕节,七夕的确是古代规定女性可以结伴游玩的日子,但止于女性而已。七夕是女性乞巧比手艺的日子,或是向织女星祈盼姻缘的日子,和男性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更和男女相会无关。它是女性的专属节日,如果非要帮七夕找一个现代节日与之对应;那么,它更像是中国传统节日中的妇女节。当代人误当它为中国的情人节,是语文教材对牛郎织女故事美化的结果,中国商人在西方情人节影响下将其包装后的产物(可见《澎湃新闻·翻书党》2017年8月28日《明明是织女被迫嫁牛郎,怎么就成了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一文)。古代男女在夜间能够自由活动的,唯有元宵节前后几天而已。
元宵,男女夜间自由约会之日
元宵节,亦称为上元节或春灯节,时间是每年农历的正月十五。汉武帝正月十五夜在甘泉宫祭祀“太一”的活动,被后人视作正月十五祭祀天神的先声。从黄昏开始,通宵达旦用灯火祭祀,由此形成了后世正月十五张灯结彩、夜游观灯的习俗。《史记·乐书》曰:“汉家祀太乙,以昏时祠到明。”汉长安城有执金吾负责宵禁,唯临元宵节,皇帝特许执金吾驰禁,前后各一日,允许士民踏月观灯。
到了唐朝,很多皇帝本身就喜欢元宵观灯,乐于亲自参与其中。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上元之夜,中宗就与皇后出宫观灯。唐朝女性在政府的组织之下,也积极参与元宵观灯的娱乐活动,甚至宫女都被允许外出。“睿宗先天二年(713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也。”(张鷟《朝野佥载》)这样一来,官方也正式承认这项节日活动。《唐会要》卷四九“燃灯”条记载:“天宝三载十一月敕。每载依旧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开坊市燃灯,永为例程。” 从此以后,元宵节张灯观灯一直是元宵节民俗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民间百姓,都广泛参与,乐在其中。
电视剧《大明宫词》太平公主与薛绍元宵节时邂逅的场景
虽然宋朝的民风远不及唐朝开放,但是在元宵节那天,对女性出游也没有什么严格限制。那天不论男女老幼,也不论身份学识,参与游玩的人最广泛,成为十二三世纪中国的“狂欢节”。元宵灯节时人流如潮,节日活动丰富多姿。《武林旧事》记载了南宋首都临安府士女观灯市的情形:“都城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
李嵩《观灯图》说明南宋女性可外出赏灯
古时青年男女缺乏交往的机会,所以元宵节很自然就成了寻觅对象之日。旧戏中,有关元宵偶遇钟情或情人重聚的故事不胜枚举。如《春灯谜》中,宇文彦和影娘在元宵夜情订终身。韦述《两京新记》记载了南陈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恐国破后两人不能相保,因破一铜镜,各执其半,约于他年元宵节卖破镜于都市;后来,两人终于在元宵夜破镜重圆。
连环画《春灯谜》
很多的宋词也反应了这一情景。如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这首词以女性的角度描绘了元宵节那天不见意中人的遗憾和伤感。
至于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更属反映元宵风俗的极品佳句。词中真实描述了青年男女的约会场景。经过千百次的寻觅,不经意间的一次回头,却在灯火稀疏地方发现了她。人们都在热闹之处狂欢,可是她却独在“灯火阑珊”的清静之处,充分显示了“那人”的与众不同。“蓦然”二字则写尽了寻到意中人后的惊喜之情。与七夕节攀比手艺,祈求美好婚姻的虚幻情景不尽相同,元宵节时也没有掺杂任何的世俗观念,是男女青年在情窦初开阶段最纯粹的表情达意方式。
去年杭州宋城青年男女庆元宵的新闻图片
参考文献:
肖建勇:《唐宋女性出游与出游活动研究》,河南大学,2006年5月
周霞:《隋唐长安城门文化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2年5月
陈高华:《元代女性的交游和迁徙》,《浙江学刊》,2010年1期
本期编辑 郦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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