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心脏5毫米的地方,一枚2×1厘米的弹片在那里已经呆了整整70年。
“敌人疯狂的报复,飞机、大炮,地毯式轰炸,树根被翻了上来。我正在修理坦克离合器,一阵排炮,弹片打入我左边胸膛。我像要断气一样疼地不敢喘气。卫生员大声地喊,小颜,你的肺被打坏了,伤口直往外冒血泡,血流不出来,积在肺里面,会憋死的。你再痛,拼着命也要把血吐出来。”颜怀俭回忆。
相比牺牲了的战友,他用“幸存者”自称。战争已经远去,但是关于战争的一切一直陪伴着他:因为那枚弹片,深呼吸时会痛,阴天下雨也痛,“时间久了,也适应了”。他全力以赴地把工作做好,以实际行动去怀念牺牲的战友。打仗的时候,来不及怕,只想一心消灭敌人,消灭敌人才能保护自己,之后他再碰到任何困难,也没有怕过。
他有一本相册,里面有当年坦克班的合照,有牺牲的战友的相片,“他们如果活着,跟我们一样,多幸福。”
6月16日,颜怀俭受邀参加一场讲座,讲述他在抗美援朝中的故事。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再次入伍
颜怀俭今年91岁,他头发全白了,包括眉毛,也很稀疏,眼睛下面有三个明显的老人斑。他总是笑盈盈的,眼角的褶皱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他身后的花瓶中插着四朵紫色的花,坐在花前,他开始回忆过往。
他是江苏省徐州市所属的新沂窑湾镇人。他小时候,没有学上,跟着父母种地。日本侵略者曾经占领他的家乡,日本兵在城门站岗,中国老百姓进出要鞠躬90度。有一次,一个老农到城里卖菜,年纪大,向日本兵鞠躬90度,弯不下腰。结果被日本兵打骂,他们扇老农的耳光,用枪托打老农,把他打倒了,后来年轻人把老农扶起来送回家,“他的菜也没卖成,还挨了一顿打。”
1948年,颜怀俭16岁,淮海战役在他的家乡打响。“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父亲把他介绍到新沂县(现新沂市),他跟着堂哥报名参军。
但他太小了,个子不高,没有让他上战场,他担任警卫战士,负责管理重要的战略物资。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颜怀俭又跟着部队一起来到上海接管国民党的中央印钞厂。
到上海后,他成为了一名工人,每个月工资48块钱,他会寄20块钱回家。晚上他去夜校读书,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他在上海谋得这份好差事,父母为他感到自豪,他的家庭条件也得到了改善。
但很快,这一份宁静被打破了。1950年初,朝鲜战争爆发,战火燃烧到鸭绿江边,在美军攻占平壤的同一天——1950年10月19日傍晚,中国人民志愿军根据党中央和*的命令,兵分三路开赴朝鲜前线。
颜怀俭保存的当年坦克班的合影。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支持志愿军赴朝参战的热潮,到处可以听到《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唱祖国》《志愿军战歌》的歌声。
颜怀俭所在的上钞厂成立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委员会”,鼓励年轻人报名参军。当时厂里有100多人报名,最后有64名工人赴朝,颜怀俭是赴朝人员里最小的一名。“我不能再让帝国主义入侵我们的国家,不能让我们的人民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就抱着这种心情报名参军。”
1951年1月,颜怀俭被编入华东装甲兵教导团,经历3个月的预科学习,然后转到徐州营房第二坦克编练基地进行军事学习,学习坦克驾驶、维修、射击、通讯等技能,坦克的操纵杆重 25 公斤,颜怀俭拉不动,就举哑铃,增强体质,“我想尽快学好坦克驾驶,上前线。”
1952年8月,颜怀俭毕业,于同年10月抵达朝鲜战场。
入朝前,在安东市(现丹东市),我国距朝鲜最近的城市,颜怀俭看到整个城市都处于紧张的气氛之中。“呜——”警报不断,几十架敌机前来轰炸鸭绿江大桥。下午五点,颜怀俭乘汽车前往抗美援朝前线,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唱起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鸭绿江对岸是朝鲜新义州,一个中等城市,“有工业,有港湾,而且有交通枢纽”。但是他们过江以后,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一间好房子了,机关、学校、港口、码头都被打得一塌糊涂,老百姓都跑到山区去了,到处都是被敌人炮火烧毁的破碎景象。
看到这个情景,颜怀俭在心里想,“一定要打倒美帝国主义。不能让朝鲜这种情况在我们国家发生。”
弹片打入了左边胸膛
1953年6月发生的事情,91岁的颜怀俭记得格外清晰。
那年6月9日,天蒙蒙亮,下着毛毛细雨,颜怀俭和战友们作了出发前的准备:加油、储弹、砍树枝伪装坦克。
1953年6月,志愿军在上甘岭地区发起了反击战斗。
颜怀俭和战友的任务是用85毫米口径坦克炮,摧毁敌人的明碉暗堡、战壕和铁丝网,为步兵冲锋扫清障碍。上级要求:“为了给朝鲜停战谈判创造有利条件,一定要打好这次反击战。”
出发前,他们面对祖国的方向,举手宣誓“为了支援朝鲜人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为了保家卫国,不怕牺牲,英勇战斗,重伤不哭,轻伤不下火线。” 他穿上家里寄来的衬衫、内衣、袜子等,“我们去参战,思想上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如果牺牲了,这些就作为随葬品。”
凌晨五点多出发,坦克的轰鸣声在山谷里回响。雨天,敌机不能出动,中午转晴,美军的4架战斗机在上空盘旋,为了保险,上级命令他们隐蔽在树林里,等到天黑了再行动。
晚上行军时,敌人的冷枪经常盲目向他们射击,冷炮不时地在附近爆炸。运送弹药、给养的汽车穿梭般往来,步兵战友一身轻装,排两行纵队沿着公路两旁跑步前进。
绕过月峰山就到了五圣山的上甘岭右侧山洼里。6月11日,他们到了预备阵地。阵地上的坦克掩体像个窑洞,事先由工兵挖好,坦克开进后再砍些树枝铺上进行伪装。
距离颜怀俭心脏5毫米的地方,一枚2×1厘米的弹片在那里已经呆了整整70年。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坦克内温度高达40℃-50℃,颜怀俭和其他四位战士挤在一起又闷又热,饿了吃压缩饼干,带的水喝光了只能喝坦克冷却水解渴。
晚上10点,颜怀俭的耳机里传来了指挥部的命令“出击”。他立即发动车子向射击阵地开去。敌人的飞机投下几十颗照明弹,照得山谷如白昼般通明,敌人反击的炮弹也倾盆大雨般落在我方阵地上,一时地动山摇,分不清是大炮声、机枪声还是飞机声。
颜怀俭驾驶的坦克上面的天线被打断了,颜怀俭跳出坦克,装上预备天线,他听到坦克车身被纷飞的石块打得噼里啪啦直响,远处的山谷里到处是炮弹爆炸的火光。
坦克继续往阵地开,突然几发炮弹在坦克左边猛烈爆炸,坦克跳了起来,左面的离合器坏了,坦克不受控制地往左转。颜怀俭利用右面离合器和主离合器校正方向,逼近射击阵地,85毫米口径坦克炮对敌人进行了猛烈炮击,摧毁了敌人的碉堡和滚动式铁丝网,潜伏在敌方阵地前的步兵战士冲向敌人的山头阵地,机枪冲锋枪子弹像火龙一样封锁了要道。
颜怀俭看到前面的战士倒下了,后面的战士继续往前冲,经过通宵战斗,我方拿下了敌人阵地。
第二天,敌人疯狂地报复,飞机、大炮,地毯式轰炸,树根被翻了上来。此时,颜怀俭正在修理坦克离合器,一阵排炮打来,爆炸的弹片打入了颜怀俭的左边胸膛。他喘不过气来,“像要断气一样疼得不敢喘气。”他听到卫生员大声地喊:“小颜,你的肺被打坏了,伤口直往外冒血泡,血流不出来,积在肺里面,会憋死的。你再痛、拼着命也要把血吐出来。”
“我咬紧牙,忍住痛,一口气把血块吐了出来。”卫生员赶紧给他包扎伤口。
颜怀俭被送到军部*医院。他的第七根肋骨被打断,弹片嵌到左肺内,医生说,“弹片在左肺里,有毒。”需要进行消毒处理。当时医疗条件不好,手术前不能进行常规注射类的全身麻醉,只能靠吃麻醉药代替。手术后,他被送回了国内疗养。因为弹片的位置靠近心脏,这枚2×1厘米的弹片无法取出,留在了颜怀俭的体内。
怀念战友
1954年,颜怀俭带着二等甲级伤残军人证书,回到了上海印钞厂。他见到父母,印钞厂的老同事,有了一种安全感——美国的飞机不会再在上空盘旋,没有炮弹,没有封锁线,没有牺牲。他脱下了军装,换上了工装,没日没夜地想要搞好生产。
他回来了,但是有的人永远留在了朝鲜。
翁泽元,比颜怀俭大一岁,和他一起去参加抗美援朝的战友,上海印钞厂的工友,到部队以后是文艺委员,非常活跃,经常用自编自演的节目来鼓励大家进行军事训练、学习。
1952年的一个早上,美国侦察机发现了我方坦克部队的位置,六架飞机在上空盘旋、扫射。晚上,通报来了,一连的翁泽元牺牲了。
颜怀俭至今还保留着牺牲的战友翁泽元的照片。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上世纪七十年代,翁泽元的母亲迁到了上海,颜怀俭带着点心、水果去看她。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牺牲了,自言自语地讲,“泽元,你还不回来呀。”
颜怀俭曾经写过一首诗:“在回国的救护列车上,我们都是重伤员,有的眼睛被打瞎,有的腿、手臂被打断,有的燃烧弹烧得全身衣服也穿不上……”
他突然停止了背诵,开始回忆在回国的列车上看到的伤员,“太热了,伤口里面生蛆了,痛得又叫爹,又叫妈;痛得掉在地上,在地上抓出很深的坑;他说,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给我一枪吧。”
讲到这里,颜怀俭的表情突然凝重,身体颤抖,眉间的纹路加深了很多,脸上的沟壑像是深深刻在那里,他的眼睛盯着前方,似乎有泪水,眼神中好像有仇恨,也许战友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
颜怀俭在家整理志愿军军装和奖章。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医护人员给那位伤员用了最好的止痛针,但他还是痛。最后,这个战友被活活痛死了。“神经被打断了,眼睛被打瞎了,生蛆了…….”颜怀俭又讲了一遍,“这是我看到的最悲惨的一幕。”
他也想过牺牲。负伤后,两个工兵把他送到救护队。他被抬在担架上,面孔朝天,看到敌人的飞机,盘旋、扫射轰炸,交通沟里积水很深,工兵深一脚,浅一脚,抬得吃力,他痛得要命,当时颜怀俭想,“我如果牺牲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的母亲要伤心一辈子了。”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现在,颜怀俭和夫人住在上海普陀区的一个老小区。有年代的家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老式的吊顶风扇慢悠悠地转动。“年纪大了,什么东西都慢。”颜怀俭的夫人说。
现在,颜怀俭和夫人住在上海普陀区的一个老小区。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6月16日,他早早起了床。早饭是牛奶、鸡蛋、包子,之后,颜怀俭到楼下的健身广场锻炼,走一圈150步,他转了十圈,然后面向树木做深呼吸。那枚弹片还留在他的体内,深呼吸就痛,他就有意训练深呼吸,88次。
战争已经远去,但是伤痛一直陪伴着他。他患有萎缩性胃炎,他想那应该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几天几夜不吃饭留下的。
锻炼完,他回房间用电脑浏览新闻,和排球、篮球、乒乓球有关的体育新闻,他都喜欢看。然后等普陀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工作人员来接他,这天上午,他受邀参加一场讲座。他早早准备好洗干净的志愿军军装,上面别着四枚军功章,左上面的那枚写着“最可爱的人”。
“细菌战”“打通地下通道”“轰炸”……他查阅了很多资料,介绍战争的情况,一直到最后才提到自己的故事。离开朝鲜之后,他向工人、向学生、向军人、向媒体,一遍遍地讲述他在抗美援朝中的经历。
他有一本相册,里面有当年坦克班的合照,有牺牲的战友翁泽元的肖像,有他受伤回国前战友写给他的祝福,“祝您一路平安,回到我们可爱的国家,早日恢复健康,为我们的伟大理想而努力。”也有他的伤残证明。他还保存着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送的手绢,“我想这是关于抗美援朝的珍贵物品,今后子孙后代也可以传承这些,传承抗美援朝的精神。我现在和青年同志做交流,我也会带上我的相册,想给他们看一看我们当年的情况。”
“您经历了那么多,但是您包括您那一代人是很乐观的,反观当下,很多人都很悲观,您是怎么做到的?”一位听众提问。
“我们参加抗美援朝,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能够取得战争的胜利。但这个胜利一定会有牺牲,所以我们也抱着一种牺牲的精神。打仗的时候,来不及怕,只想一心消灭敌人,消灭敌人才能保护自己,当时我没有怕。之后我再碰到困难,也没有怕过。而且现在生活得更好了,全面脱贫了,我们的国家会建设得更好,更加富强,大家要对未来有信心。”
6月16日,颜怀俭在晨练。新京报记者吕文君 摄
他的一生都在理想信念的感召下工作、生活。1958 年,他被评为上海市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他学习孔繁森,捐款在西藏建设希望小学;组织老干部捐款,建立帮困基金,资助贫困学生求学。
他觉得自己是战争的幸存者,“想到为国为民捐躯的烈士,心里就难过。我们应该全力以赴地把工作做好,以实际行动去怀念他们。”
他在一篇回忆文章的最后引用了电影《英雄儿女》的插曲《英雄赞歌》:“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部分资料参考:《永恒的忆念——抗美援朝六十周年回忆录》
《我参加了上甘岭地区反击作战,左背部第七肋骨被打断,弹片至今留在肺内》
新京报记者 陈亚杰 田昊文 吕文君 实习生 邹冰倩
编辑 胡杰 校对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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