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对爱情关系的解读总是那么的深刻精髓,而关锦鹏导演的这部《红玫瑰白玫瑰》也捕捉到了原著的灵魂。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我非常喜欢这段文字,不论看了几遍,都有不一样的深刻。
原著小说其实是叫做《红玫瑰与白玫瑰》。
小说中主要的焦点放在佟振保与他的四个女人上:妓女、玫瑰、娇蕊、烟鹂。
电影则主要是围绕娇蕊和烟鹂展开。
前二者轻而后二者重。振保为人的核心价值在于——他想要做自己的主人。
但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同时也等于想要「做别人的主人」,至少与自己有所接触的人是如此。
原著中这样说:“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万物各得其所。”
这一招当然用的也是中国正字号——阿Q精神胜利法。
至少只要找出个理由原因来安慰自己,在自己袖珍的世界里万事万物就合情合理了。
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他是绝对的主人。
那些激情和软弱的层面,竟被压抑至底层刻苦的控制着,但性欲却无法摆脱,身体官感官快感的乞求像火车轰隆隆的驶来时,除了筋疲力尽都让它碾过去。
别无他法,于是性欲便成为这一个自制压抑的道德结构中最大的威胁。
所以振保在妓女的身上感到挫折,他无法接受就连这样一个身份低贱而卑下的女人,他都无法做她的主人,因此他从此决定要做自己的主人。
而对于玫瑰,尽管她放荡,她出身良好,尽管在那个晚上振保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但振保忍住了,对这种守戒式的自律,他觉得他确实是「做了自己的主人」,他也因此在心中很是得意。
红玫瑰娇蕊与白玫瑰烟鹂一个是热烈的情妇,一个是圣洁的妻。
在娇蕊身上,振保是不愿意负责任的。
虽然娇蕊能够给他肉体与情感上的刺激,但他却又嫌弃娇蕊的出身,嫌弃她的随便,他不甘心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去换取这个女人。
振保彻底表现出男性的懦弱、贪婪,在最后又用「做自己主人」式的自律把娇蕊抛了开来。
最后他选择了一个家世清白而又单纯的烟鹂,一个可以做贤妻良母的女人,但她却又显得太无趣,而且就连烟鹂最终也背叛了他,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悲剧人物。
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渴望同时拥有红玫瑰与白玫瑰,就象李碧华在《青蛇》中写道: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
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 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
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娇蕊的出生是浪漫的,富有异国情调的色彩——新加坡华侨,南洋风味的家世。
成长和受教育的过程皆在外国,在伦敦练习了的她的青春、爱情的游戏;
而烟鹂,一个家道中落殷实商人家的女儿,虽也是念了大学毕业,但还是给严肃,令人窒息的家教给封闭起来。不接触人,没有朋友,更不用说是和男人交往。
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一个是开放的,早熟的周旋在男性社会圈;一个是隔绝,闭锁在中国传统家庭中和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这样背景出来的人自然是两样,一个十足的洋派,一个扎实的荡中式。
娇蕊的形像是丰腴的,她的衣装总是强烈而深刻。
她喜欢穿淡墨条子纹布浴衣。小说中是这样写道:
“她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那沙龙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绽出橘线。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的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
而烟鹂的身材“她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的人单薄。脸生的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觉得白。”
她的衣装是穿着灰橙红条子的绸衫,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
情欲大于一切所以烟鹂是一种若有似无,没有重量,随时都会被模糊的记忆,单薄的身子随时都有被摧折的可能。
而娇蕊的给人印象却是深刻的,有重量的,见了她就要烙在脑海里,不能不惦记在心里了。
振保初见娇蕊,对她的印象也用饮食给形容出来:像是吃了酒要失态似的。
娇蕊的情欲是流动的,热烈的,她觉得正餐使人发胖,却嗜吃甜食。
她秉弃、鄙视规律、正常,她热爱并享受出轨的刺激,用一种像吃花生酱、核桃糖那样娇纵、放浪、任性的态度,况且还有什么比自由最更具快感。
如果说娇蕊的情欲是活的,那烟鹂的情欲活动就是死的。
张爱玲不断强调烟鹂恐怖的「白」的气氛:
她给人的印象是笼统的白,她脸上像是拉一层白的膜,很奇怪的,面目模糊了;
已经换上白色小花的睡衣,短衫搂的高高的,一半压在颚下,睡裤拥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一露出一截白蚕似的身躯。
她不喜欢运动。在电影中,导演所安排的一幕振保和烟鹂的爱爱的场面,我们看到的烟鹂是僵直的,忍耐的,完全当成是一件受罪的事,那样子简直是一具尸体。
而如果说张爱玲以吃的场景来暗喻红玫瑰的情欲活动,那么小说和电影中完全没有白玫瑰的吃的场面,很明显是想代表白玫瑰没有感情和情欲。
苏青为女性心眼标了一个极辛辣的符号——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烟鹂的情欲仍然在严厉社会道德规范下隐诲的进行。
电影中一幕和裁缝师的关系中,因为裁缝师的年轻气盛,烟鹂变成是裁缝师的主宰者,短暂享受权力所带来的快感。
烟鹂以钱或权力或性拿到了裁缝师的屈服,这或许也是种情欲的宣泄。
振保公开的出轨,得让已失去生活重心的烟鹂找到生活的力量振保的的浪荡抵消了烟鹂的出轨的内疚,之后成就烟鹂少许的自信。
快三十岁的人了,忽然的坚强起来,话也说的动听了。
因为着振保以公开宿娼,触范社会道德规范来毁掉自己,烟鹂因此赢得社会的同情,社会给了她发言位子,她自尊心、社会地位,同情和友谊建立在振保的自弃、堕落、挫败之下。
“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我非常喜欢这一个段落,振保表现出来的那一种懦弱又妒忌的心理,然而他又想要做自己的主人。这样子的表现并不是他理想的样子,于是他挣扎难以自拔。
一个人做了一个选择,那同时也等于失去了其他的可能性,在得到的同时,其实也正在失去。
振保选择了烟鹂,得到了一个圣洁的形象、一个能够被社会所接纳的妻子。
但他同时也失去了娇蕊所带给他的激情,以及那种奋不顾身的爱情。
振保这个人张爱玲的爱情传奇,在表面上承袭鸳鸳蝴蝶派小说的架构,骨子里却包含着多样的改写策略。进而出现罗曼史等的反叛精神。
如她早期的作品《倾城之恋》,表面上具有言情故事的架构,我们却看不到爱情的描写,只看到男女之间的挑逗、谋咯及计策,这种无爱的爱情故事尚有很多。
这些以身前传奇为名的爱情故事,十分讽刺地并不存在浪漫的爱情因子。
所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言情小说的缺陷不在爱情上,而在刻意强化男尊女卑的不平等关系。
因此才有振保这样的男子主义将女人分为两种,一为红玫瑰,一为白玫瑰。
讽刺的是,不管是在小说中还是电影中一点也闻不到女性花朵的芳香,只闻到女人枯死的腐臭,在美丽的标记之下,不正蕴藏恐怖的死亡吗?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这句话对于传统的男人确有几分真实。他们把女人分为贞女与妓女两种,这种简单刻板的二元分立,由女性的笔写出就充满反讽的意味。同时它也是倒写,即表面同意,事实上是加以拆解的过程。
这段话,或许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最好的注脚,而振保在故事的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在失控过后,他仍然选择做回那个容易被社会所接受的那个人。
不管是原著还是电影都一再强调振保是个「好人」。
其实所谓的好又是反语,在一个不讲求两性相互尊重与理解的制度下,男性被塑造成追求成就,捍卫家族利益的无情“怪物”。
正因为内心干枯,才会将自身的情欲投射到女人身上;而人的内心有天使与魔鬼,面具与阴影。
经由他内心折射出来的女人也只有两种,一种是无私自我奉献的圣女,一种是淫荡无耻的妓女,前者无性,后者多欲。振保轻率地离开热烈爱他的红玫瑰,娶了看似贞洁的白玫瑰,情欲无法满足,落得以嫖妓度日。
当他多年后再见到红玫瑰,看她生活美满,不禁泪流满面,那并非忏悔的眠泪而是自觉失败的眼泪。
振保最大的痛苦在于传统观念系统的“全盘崩溃”。
他努力地做一个好人,认为感情的失败不算失败,不妨碍作为一个好男人,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逐渐空洞与腐败。
他同时错看了女人。
原来玫瑰之白非白,红非红,白会变红,红也会红白,就像浪漫的红玫瑰变成贞洁的妻子:贞洁的白玫瑰也可以红杏出墙。
他想不到的是女人既不纯然是红玫瑰也不纯然是白玫瑰,而是变色的玫瑰。
振保与娇蕊的最后一次相遇但是出乎振保意料之外,娇蕊真的爱上了他,并且要抛开一切束缚来和他在一起。
显然这是对振保莫大的震惊,家庭不会答应,他手造的世界,他的前途,他名誉,就要毁于一旦。甚至慌了思绪,歇思底里的幻想自己被欺骗,被迫害,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一个圈套!
于是他对娇蕊说放弃吧。娇蕊听后连正眼不瞧,就此走了......
多年后他再次遇到娇蕊,听她离了婚又结了婚。她老了、胖了、改嫁、带着孩子。而他事业有成,有一个外表光鲜的家庭。他认为是自己赢了,酸了她几句,但她的回答始终平静而坦诚。他质疑她爱不爱现在的丈夫,她说爱。
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
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看不见,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段感情的残局,娇蕊自己勇敢的面对,离了婚算是对自己的爱有尊严的交代,而振保也许还认为这完全是娇蕊自己的错,不该不跟他商量就作将事情喧嚷开来。
娇蕊问振保:“这些年你又怎样?”
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
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振保他哭了,这也远远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娇蕊过尽千帆的沉着,笃实,经过生活粹练出来的语言,着实震撼了振保,他心颤抖并哭了起来,是难堪,是忌妒,还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
惊然观视自己手造的世界,是那么的可耻可恨,千疮百孔,虚伪不堪。
女人是花吗?但娇蕊并不安慰他,只是说:“你是这里下车吧?”
张爱玲表面上同意父权社会对女性地位的二元分立,事实上红与白不是绝对的,而是可以互换,既然可以互换,那么原来的假设就被拆解了。
更进一步说,女人是花吗?男性常以花比拟女人,就像张爱玲另一篇小说《花凋》中早夭的川嫦,她的墓碑上刻着:「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女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
在《半生缘》中因误会分离的爱侣世钧与曼桢,相隔十四年再相逢,相对无语,张爱玲没有写他们的激动与复合,只写斜阳,写那岁月的无情,写那一片片的空白,是那么地令人绝望。
花,看来好像是具备魅力的象征,事实上,加在女人身上的符号,常是脱离泥土无根的花朵,只具备花的表象,而不具备植物野性的生命力。
在《诗经》中,那些植物与女人多么亲近且富于生命。
那是一个男耕女织的时代,这些植物根植于大地,并非离根离土的瓶中花朵。
当男人将女人形容为花朵时,常是无生命的意象。
这么诗意的文字出现在墓碑上,正说明女人的一生是讽刺的多么子虚乌有。
对烟鹂,振保始终当她是他人生事业中一必要配备,娶她是因为她孝顺又服从,振保可以高高在上。
她更是合乎门第要求,大学毕业的学历,宽洪秀丽的容貌,门当户对的家世。
她的贤淑是男人高谈阔论的背景,社会接受,朋友满意的妻子。
传统的婚姻关系中,女人是男人的附佣,女人所做所为是为了成就男性的人生,为其持家,传宗接代,而男性只要让妻子衣食无忧就算尽了责任。
但是烟鹂在持家表现的极无能力,振保嫌恶她笨、呆板不解风情。又因为生了女儿,和母亲发了脾气,坏了他孝顺的美名。
直到他发现烟鹂和卑贱裁缝师的奸情,他精神彻底的崩溃,瓦解。
发誓要做自己的主人,振保却给自己的所造的世界给压死。
娇蕊勇敢释放她的情欲,却承受坏女人的评论;
烟鹂怯怯懦懦的维续着婚姻,如过不了幸福的一生。他们谁也没有做了谁的主人,是传统的社会道德规范、男性中心的价值观宰制了他(她)们。
在旧制度下的青年男女们,谁也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人,只任时代无情的掺轮碾过,陪葬于历史的变动中。
或许这样理解,《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真正主题并不是爱情,而是为了爱情以外的东西而放弃爱情。
较之陈冲的热情似火,叶玉卿的稚嫩生硬也是对白玫瑰的冷感、性压抑、淡漠的神经质之绝佳诠释。赵文瑄演的可以了,可惜还是没捞到影帝提名。《色·戒》如果交给关锦鹏来拍,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部电影不用看别的,光看着三个演员,也值了。更何况,导演关锦鹏在影片中光影绰约的细腻氛围仿如把已经故去的张爱玲气质又带到了人们眼前。
电影音乐也是极好,单凭那首《玫瑰香》就足以令人倾倒折服。
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从来没有读懂过张爱玲的原因。
因为张爱玲的字,永远是我心口的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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