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因斯坦的梦说开去

笔者按:辅导少年学子作文,让他们写关于诺贝尔科技奖得主的感想。作为示范，我也写了一篇。他们评价“一般”。于是修改，这回说“还行”。正是：“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不可轻年少。”

又，稍作改动，干脆作为近著（与马成三兄合作）——《不求第一，但求唯一：日本科学家的诺贝尔奖之路》——的导读之一。

从爱因斯坦的梦说开去

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教授莱特曼写了一部《爱因斯坦的梦》，用若干梦境来诠释爱氏在1905年横空出世的狭义相对论。他不是用数学（如罗素）或几何（如杨振宁）的语言来条分缕析，而是用了艺术的幻象——硬生生让爱因斯坦做了三十个关于时间的梦。

梦境起于1905年4月14日，止于1905年6月28日，莱特曼为爱因斯坦首梦设计的框架是：“假定时间是曲向自己的一个圆，而世界重复它自己，完全准确的，且是永不止息的。”次梦：“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如水流，偶尔会被一截残丝断片所推移，或被一缕飘过的微风所带动。”第三个梦：“在这个世界里，世界有三维，与空间一样，是立体的。”终梦：“将一只夜莺罩在钟形罐下，时间就停止了。捉到夜莺的那一刻，时间就为所有即时碰上的土壤、树木和人物而冻结。”

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是对宇宙天机的发现，莱特曼笔下的三十个梦，是对爱因斯坦时间概念形成的挖掘。如是演绎，当然比那些数学、几何的抽象描述生动活泼多了。只是，我愈看却愈陷入糊涂：究竟是爱因斯坦身入其境地梦见了那三十幕时间真谛呢，还是那三十幕关于时间的幻梦主动闯入爱因斯坦的梦乡？

“你是说梦也和人一样，有其主观能动性？”他问。

是啊，那可不是寻常的浮生大梦，那是宇宙深层次的圆规方矩，是大自然别有洞天的岁月游虹。自打有人类以来，那位执掌“相对论”的仙姬，就一直多情而又执著地在下界寻找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时届公元1905，她终于锁定了二十六岁的犹太青年爱因斯坦。

若不，你又如何解释，中学时严重偏科，被一位老师断言“这种植物长不出面粉”、首次报考大学名落孙山、毕业后长久找不到工作、是年仅为瑞士专利局一名三级技师的爱因斯坦，为何能在这一年，偏偏在这一年，神思俊发，天马行空，一口气在物理学三个互不关联的领域——电磁学、量子论和统计物理——抛出三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

“哈哈！先生完全是凭空想象，是戏说。”他头一摇，不以为然。

居里夫人，你熟悉的了。她一生的主要工作，就是寻找放射性元素镭。也是机缘凑巧，那是在巴黎，居里夫人与丈夫比埃尔联手做铀沥青矿含钡的测验，无意中，发现了镭的蛛丝马迹。顺理成章，自然是从铀沥青矿中提炼捕捉。但铀沥青矿太昂贵，需要量又大得惊人，到哪儿去弄经费？节骨眼上，幸亏打听到奥地利有弃而不用的废铀沥青矿渣，幸亏维也纳科学院又热情出面斡旋，居里夫妇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实验材料。

于是，在一个简陋的工棚，居里夫妇开始一公斤一公斤地提炼，也就是寻找。直到，直到耗时将近四年、提炼了八吨矿渣之后，一天，居里夫人突然听到那用来采集镭的玻璃瓶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天哪！那仅是十分之一克的氯化镭。

它刚从禁锢它的矿石中露出一张脸，就显出威风凛凛，神气活现。

这符合爱因斯坦三十个梦境中的哪一个呢，我没有去逐个验证。反正在这个发现发明的时空，人与物是相感相通的。因而，我确切无疑的是，居里夫人听到了镭之神那伴随着淡蓝色闪电的大笑。

信不信由你，它——已被我命名为镭之神——为了这一刻的聚魂赋形、长啸而出，早就望眼欲穿，不，望岩欲穿，自盘古开天辟地之际，自人类登上世界舞台之初。

这边厢是：“吹尽狂沙始到金”。

那边厢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嗯，在爱因斯坦的时空，人与物是可以互感互通的。”他沉思有顷，露出些微的赞许。

朝永振一郎，本书的主人公之一，1965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天资当然是极聪慧的了，数学、物理成绩一向优异，但从小身体不好，而且厌学，在读京都大学研究生时，一度患上轻度抑郁症，觉得自己不是科学家的料，只想毕业后到乡下谋个小差事，了此余生。

也就在那当口，朝永振一郎碰上了仁科芳雄。仁科芳雄是日本原子物理学的开山鼻祖，刚刚结束在欧洲八年的游学，应邀到京大开为期一月的讲座，朝永就在这历史的缝隙与仁科先生相识。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仁科芳雄回去东京，在理化学研究所下面筹备个人研究室。

“你来东京,和我一起干吧！”一天，朝永振一郎突然接到了仁科先生的邀请函。

这怎么可能？朝永回复：“您那儿招的都是优秀人才，我不够格的啊。”

仁科先生劝诱：“你先过来试两三个月，怎么样？”

如果仅仅是两三个月，朝永觉得不妨一试。

三个月后，朝永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京都。想不到仁科先生直截了当地说：“留下来，和我一起奋斗！”

朝永缺乏底气，他说：“我水平实在太低，恐怕……。”

仁科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你不比这儿的任何人差！”

朝永真是幸运——在人的一生中，命运之神总会向你露出一丝微笑，而后稍纵即逝——他抓住了仁科先生的微笑，留在了理研所，从此，一种超越凡俗的更高维度上的时间，注入了他的生命，他开始走进世界科学史。

仁科先生同样幸运，因为在京大的短期讲学，他只一眼，是的，对他来说，只需要一眼，就为日本物理学界相中了一匹不可多得的千里马。

“发现与被发现，是同等的快乐。”他连连点头，仿佛感同身受。

以下一例，亦见于本书。

时间，也是1905年，即爱因斯坦发表狭义相对论、给时间安上多面多轮多维的那一年。元月25日，在英国治下的南非的一座矿山，一个叫威尔士的经理人员，无意中踢到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尖叫起来：“我是钻石！”

肯定有好多人也见过或踢过那块石头，肯定那块石头也呼叫过，只是，他们谁也没有听见。

威尔士听见了，与其说他的听觉在那一刻起了作用，莫如说他的灵魂在那一刻捕捉到了大自然的暗示，于是，在改变命运的一刹那，他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原来，这是一块硕大的坯钻。

这一刹那改变了威尔士的寂寂无名，也改变了那块钻石长达几十年（指的是裸露地表的时间），哦不，是长达一亿年甚至几十亿年（指的是深埋岩层的时间）的默默等待。

所以说钻石发出急不可耐的呼叫——就像那个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完全在情理之中。

钻石被以矿山承包商库里南的名字命名，发现权和冠名权悖离，显示出权力和身份的强取豪夺。库里南钻石问世不久，一位更有权力和身份的主子——矿山所在地区的政府——从它的硕大无朋兼且器宇不凡，看到它十年、百年后的未来：它是奢华，它是贪婪，它是荣耀，它是权势。它一旦摆脱沉埋，必将展翅高飞！于是斥资十五万英镑将库里南钻石买下，助其待时而动。

机会来了！1907年12月9日，值英王爱德华七世六十六岁生日，库里南钻石被作为地方当局的贺礼，进贡给英国王室。

1908年，王室委托荷兰一家专业珠宝公司，将库里南钻石切割、抛光成九颗大钻及九十六颗小钻。其中最大的一颗，重达530克拉，呈梨形，琢磨出74个面，镶在英王的权杖，命名为“非洲之星I”；次大的一颗，重为317克拉，造型方正，有64面，镶在英王的皇冠，命名为“非洲之星II”。

一百多年过去了，在举世的钻石天穹，库里南钻石仍然是最大最亮的一颗。

谁说钻石没有命运，没有激情和意志。

虽说两件事同是发生在1905年，按其具体月日，却是库里南坯钻石破天惊、华丽现身的梦在前，爱因斯坦窥破天机、洞悉乾坤奥秘的梦在后，接下来，我们都已见到，在历史巨手的拨弄下，两场大梦轰然撞在了一起。

“唉，真想让时光倒流，倒流回公元1905，让我也当一天爱因斯坦，至少，也当一回威尔士。”他发出由衷的感慨。

我打开《爱因斯坦的梦》，翻到1905年6月2日那一页，念道：“一个软透了的，已呈暗褐色的桃，从垃圾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等它变红。它变红了，再变硬了，装回购物袋里送到食品商那里去，搁在架子上，从架子上移走，置于批发用的大板条箱里，回到开满了粉红桃花的树枝上。在这个世界里，时光在倒流。”

我说：“你现在需要的，只是一台时光穿梭机，既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暢游未来。”

“哈哈！你我都已经进入了爱因斯坦的梦。”他扮了一个爱因斯坦伸出舌头的招牌式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