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 「月异星邪」4

古龙小说 「月异星邪」4

首页角色扮演浩然传奇合击更新时间:2024-07-30

第十章 恩怨缠结

  此刻已是未未申初之交,这间生意本是不佳的酒铺,在这种午饭已过、晚饭未至的时候,上座自然更坏。

  这间里面只摆了七八张白杨木桌的小小酒铺,此刻座客除了卓长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便再无别人,酒菜更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对酌三杯,菜略动着,高冠羽士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此间酒既不精,菜亦不美,老夫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卓长卿微微一笑,方待谦谢两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笑道:"不过老夫倒可说个故事与兄台听听,权充兄台之下酒之物。"卓长卿停杯笑道:"如此说来,小可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些,耳福却是不错的了。"高冠羽士朗笑一笑,道:"这故事虽然并不十分精奇,但兄台听了,却定必是极感兴趣的。"卓长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问道:"难道这故事与小可有关不成?"高冠士目光之中,突地掠过一丝令人难测的神采,缓缓说道:"此事不但与兄台有关,而且关系颇大。"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愣,暗道自忖:"这高冠羽士与我本来素不相识,又怎知此事与我大有关系的,更是少而又少——"一念至此,心下不觉大奇,对这"高冠羽士"的身份来历,先前虽已但然,此刻却又不禁开始疑惑起来。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没有一人不知道。"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道:"这馆子别的菜做的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卓长卿无可奈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这渐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湖,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地吸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来,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转念却又不禁暗忖道:"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欲火,强自忍了下去。"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艳羡不已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于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姑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如玉难道又将这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卓长卿耳畔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掌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

  这几乎是一件无法思议的事,因为那泪珠几乎是毫不留滞地自衣衫上滑下,那么,这该又是什么质料制成的衣料呢?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双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瞬即接着叹道:"梁同鸿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这可怜的女子那时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这点梁氏骨肉,孟如光纵然想死,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你如果聪明,你可以发现他这声沉重的叹息声中,几乎全然没有惋惜和哀伤的意味。

  但卓长卿此刻正是悲愤填膺,泪如泉涌,又怎能发觉他叹息声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须,便又叹道:"生死之事,虽是千古之人难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却远比求生不得还要痛苦得多——"他竞又自微微一叹,接道:"兄台年纪不轻,虽是绝世奇才,但对人世之间的一些凄惨之事,终究不如我这历尽沧桑的伤心人体会得多,试想那梁同鸿与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属,但如今鸳鸯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则情天虽已常恨,比翼之鸟可期,也还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却亦不能,唉——人世间最凄惨之事,怕也莫过于此了。"他双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颇为哀痛的表情来,稍微一顿,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内,天时虽较暖,但仍是凛风怒吼,叶落满山,只差没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鸿的尸身上,哀哀地痛哭着,哭声与风声相和,便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忍卒听的声音。""但是那丑人温如玉,竟将这对已成死别的鸳鸯,还要生生拆开,将那梁同鸿的尸身,葬在贡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却将孟如光软囚在贡黎山左的一个所在,也不将她置之死地,因为这心如蛇蝎的魔头知道,与其将她*死,还不如这样更要令她痛苦得多。"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这丑人温如玉更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予,但是孟如光却都忍受了下来。"这高冠羽士说话之时,不但语声清朗,而且加以手势表情,将这个本已是惨绝人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凄惨绝伦。

  卓长卿本是伤心人,听到这种伤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痴,一时之间,但觉醉从中来,不能自己,竟忘了再想这故事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接着又道:"直到那粱同鸿的亲生骨血生下来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将那女孩子交给一个在这数月内,在苗疆中结识的一个知己,再三嘱咐叮咛之后,便挟着满腔悲愤,去寻那丑人温如玉,去报那不共戴天的*夫深仇。""只是她的武功,却又怎比得上那生性异禀,武功绝世的温如玉呢?不出三招,这恨满心头的可怜女子,也就魂归离恨天了。"卓长卿剑眉怒轩,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将桌上的杯盏碗筷,部震的直飞了起来。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道:"人世之中,悲惨之事原本远较欢乐之事为多,兄台也不必为此事太过悲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处世、得过且过,若是十分认真起来,那只怕谁也不愿在世上多活一日了。"卓长卿双眉微蹙,朗声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间,魅魑岂非更加横行,群魔乱舞,真正安份守已之人,还有处身之地吗?"高冠羽士朗声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侠之心,老夫自然钦佩得很。"他笑容一敛,便又叹道:"只是老夫虽是如此说,对那温如玉的愤怒之心,却也未见就在兄台之下哩。""那温如玉将孟如光击死之后,竟将孟如光的尸骨,火化成灰,撒在贡黎山右,让她随风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鸿聚在一处。"卓长卿心念一转,忍不住问道:"难道女魔头斩草不除根,竟将那梁同鸿的亲生骨血,轻轻放过?"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这一问,却也未免将那温如玉看得太过简单了。"卓长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动,道:"难道那孟如光自认是自己知己的人,却是温如玉早已预先安排的吗?"高冠羽士猛地一击手掌,颔首笑道:"老夫早说兄台聪明绝顶,心智之机巧,确是超于常人,那丑人温如玉果然早已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对这可怜女子作出同情之态,那孟如光在那种濒临绝境的情况之下,有人对她有三分好处,她便当作十分,何况这人对她本是蓄意结纳,她自然也就难免将这些人当作自己的患难知已。"卓长卿长叹一声,道:"那孩子落到那丑人温如王手中,岂非亦是凶多吉少?"高冠羽士摇首笑道:"兄台这一猜,却猜错了。"卓长卿微微一愕,暗地寻思道:"难道这孩子也和我一样,被一武林异人,救出生天吗?"却听高冠羽士又道:"那温如玉非但未将这孩子置之死地,却反而对她爱护有加——"卓长卿不禁又自接口问道:"难道这孩子长的与那梁同鸿十分相像,那温如玉将自己对人家的单面相思,都移到这孩子身上。"高冠羽士拊掌叹道:"兄台事事洞烛先机,确是高人一筹,老大的确钦佩得很——"他话声一顿,又道:"温如玉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之人,对这孩子,却是爱护倍于常人,竟将自己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这孩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长身而起,脱口问道:"难道这孩子就是她那弟子温瑾。"高冠羽士微一颇首,目光缓缓移注到他面目之上,只见他衬色之中,又是惜愕,又是惊奇,却又有种无法描测的喜悦之意,竟在这刹那之间化解开了。

  高冠明士便一突说道:"人道举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绝顶聪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聪明才智,尤在此辈之上,老夫实是口服心服的了。"他微一拊掌,便又正色说道:"此一可怜之孤女,正是被那丑人温如玉将其终身交托于兄台的温瑾了——"卓长卿面容一变,接口道:"难道老丈先前便在树林之中,将小可方才与那丑人的谈话,全都听到了。"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瞒兄台说,老夫萍踪寄迹,到处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在那树林之中,寻了个木叶浓密的枝丫,歇息了下来,却不想无意之中,竟将兄台与那丑人温如玉的答话,全都听到耳里,但望兄台不要怪罪于我。"卓长卿颀长的身躯,像是顿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量,缓缓地又坐了下来,目光越过桌子,却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这刹那之间,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涌起许多惊诧与疑惑。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高冠羽士将这故事告诉自己的意义。

  暗中寻思道:"此事纠缠复杂,可说隐秘已极,这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飘泊风尘的武林隐士,但以他的身份,本应万万不会知道这魔头温如玉的隐秘之事的呀!"于是这高冠羽士的身世未历,便再一次成为他心中困惑难解之事。

  "他到底是谁呢?如此交给于我,又有什么用意?"卓长卿暗问自己,只是他亦自知道这问题井非自己能解答的。

  只见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颔下漆黑的长髯,笑容敛处,神色之间,突地变得十分庄穆,目光之中,更是正气溢然。

  卓长卿虽对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却再也无法从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好狡之态来,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对此等隐秘之事,坦诚相告于我,小可感激还来不及,焉有怪罪老丈之理。"高冠羽士微唱一声,正容说道:"此事不但极为隐秘,而且关系颇大,武林之中,知道此事的,可说是少而又少,就算那曾经参与此事的温如玉的亲信苗人,事后亦都被这女魔头*却灭口,要知道那梁孟双侠生前交游颇众,温如玉虽然骄横跋扈,凶焰甚高,却也不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唯恐有人寻她复仇。"他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武林中人虽然奇怪这梁孟双侠怎会突地失踪,但时日一久,也都逐渐淡忘,然而那丑人温如玉却将此事隐藏得越发严密,为的是那孤女温瑾已经长大成人,温如玉自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双侠九泉之下,若还有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竟对温如玉千依百顺,奉之如母,真是死难瞑目了——"他又自长叹一声,像是十分悲哀的样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问道:"此事既是恁地隐秘,却不知老丈又是怎么知道的?"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间,丝毫未显惊慌之态,缓缓说道:"老夫壮年之时,曾经深入苗疆采药,在荒山之中,遇见一个垂死的苗人,这苗人便是曾经参与此事,又被温如玉*之灭口的,他临死之际,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让我为他复仇,只是——"他语声微顿,叹息一声,方自接口道:"我自问武功不是那温如王的敌手,又不敢将此事随便告诉别人,是以便只有任凭这件惨绝人衰之事,在武林中隐藏如许多年、唉——其实老夫却是时时刻刻想将此事了却的。"他目光一抬,笔直地望向卓长卿,沉声又道:"如今我将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没的秘事告诉兄台,兄台可知道是为什么吗?"卓长卿道:"正想请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转,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聪慧绝人,而且正气凛然,老夫自问双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数十年,却从未见过有如兄台这样的少年侠士,想那温如玉明知与兄台仇不可解,却仍然将自己唯一爱护之人托付给兄台,因此可知,这女魔头虽然是骄横凶酷,对兄台却也是十分器重的。"卓长卿微一摆手,正待谦谢儿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与兄台萍水相逢,便将这等重大之事,告诉兄台,为的是想请兄台将此事了却,也免得梁盂双侠冤沉海底,老夫虽已老朽,但为着此事,只要兄台用得着老夫之处,老夫也愿拼尽全力,以供鞭策。"卓长卿剑眉微轩,朗声道:"这等凄惨之事,莫说与小可尚有关系,只要小可知道,也万元袖手之理,只是——"他长叹一声,缓缓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温如玉的武功的确是惊人无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敌手,是以——唉,小可连自家的*父深仇部无法报得,又怎能替老丈效力呢?"高冠羽士捋须一笑,道:"这个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虽不如那丑人温如玉,却也未见相差多远,只要兄台稍加智计,便不难将此魔头除去。"卓长卿微一皱眉,心念数转,突他说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将此事告诉温瑾,让她们两人之间,先起冲突,然后——"高冠羽士拊掌笑道:"兄台确是惊世绝才,万事俱能洞悉先机,想那温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师,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焉有不为自己父母复仇之理,那温如玉一生孤僻凶残,对她却是千真万确的真心爱护,温瑾纵然对她动手,她却是必定不会伤害温瑾,甚至还会心甘情愿地让温瑾*死亦未可知——"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高冠羽士目光之中,得意已极,生像是与那丑人温如玉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心中不禁一动,接口问道:"既是如此,老丈何不直接将此事告诉温瑾。"高冠羽士伸手取起面前酒杯,吸了一口,神色不变他说道:"老夫若直接将此事说出,那温如玉若是知道,岂肯放过我,唉——老夫老矣,昔年豪气,今已消去,也变得有些贪生畏死起来,唉——说来的确汗颜得很。"他放下了酒杯,不等卓长卿说话,却又自顾接着往下说道:"方才我在林木之中,见到兄台独立长叹,便知道兄台心中一定是为着两事忧烦,不能自解——"他微微一笑,接道:"兄台所烦忧的第一件事,自是为了那温如王要叫阁下娶温瑾为妻,那时兄台还不知道此中内情,心中极为不愿和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徒弟结为夫妇,但却又答应了那温如王,因之心中烦恼,却又无法向人说出,更无法求人帮助,老夫若是猜的不错,那么兄台心中这一件烦恼,此刻想必不会再有了。"卓长卿轩眉一叹,朗声接道:"若论凡事俱能洞悉先机,只伯老丈还要远在小可之上哩。"心中却在暗中寻思道:"方才我仅只在林边叹息一声!这高冠羽士便已猜中我的心事,但他明明已知我是为了何事叹息,却又为何要再三追问我?看来此人外貌虽是光明磊落,心!一却不知对我暗藏着什么机心呢?"目光抬处,只见那高冠羽士又自捋须一笑,缓缓他说道:"老夫遇事,虽也能事先猜着三分先机,遇人也能猜中别人三分心事,但这不过是全凭老夫飘泊人海数十年,积得的一点阅历经验而已,怎比得兄台年轻英俊,天纵奇才,唉!兄台若是到了老夫这等年纪,普天之下,无论心智、武功,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与兄台颌顽之人了。"卓长卿微笑一下,口中谦谢不已,心中却又自寻思道:"这高冠羽士自从一见我面,每一句话中都少不了恭维我两句,他武功显然较我高些,年龄更比我大了许多,对我如此客气,竟却又是为的什么呢?"他阅历虽浅,但方才已觉这高冠羽士有些可疑之处,此刻更觉得他如此结交自己,必定有着什么深意。

  高冠羽士手中轻捻着长髯,见到他瞪着眼睛出神,一笑而道:"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二件事么?老夫此刻也猜上一猜,如若老夫猜的不错,那么——"卓长卿微笑接口道:"莫非老丈对小可这第二件心事,也有什么化解的方法么?"高冠羽士笑容一敛,正容说道:"老夫与兄台虽然是浮萍偶聚,相识甚浅,但也已看出兄台非但天资绝顶,聪慧超人,而且是个生具至情至性的热血男儿,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二件事,倒不是为着兄台自己,却是为着成千成百,不远千里赶来的武林豪士。"他语声一顿,目光直注卓长卿的面目之上,缓缓又道:"老夫方才所说的话,绝非故意恭维,确实句句出自肺腑,而老夫自信双眼不盲,对兄台的为人,也不会看措,是以……"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信这第二件事么,也万万不会猜错。"他目光一转,却看卓长卿正自含笑凝神倾听,却并不答话,便又接道:"红衣娘娘温如玉蛰居苗疆四十年,一向不大过间武林中事,这却并非因她生性恬淡,无意名利,而是她对武林中的一些前辈异人,心存畏惧,是以不敢出来为非作歹而已。""但近年来,这些前辈异人,不是已经物化仙去,便是封剑已久,再也不问世事,这红衣娘娘静极思动,早就想在江湖间掀些风浪,这天目之会,名虽是为其择婿会友,其实却是这位魔头想借机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这点兄台想必也从她说话之间看出来了,是以兄台便在忧郁,如何才能将武林中这场劫难消洱。"他略为歇息一下,卓长卿心中却怦然一动,接口问道:"难道老丈有何妙策,能解开小可心中这件忧郁之享吗?"高冠羽士微笑一下,目光之中,淡淡掠过一丝极为得意的神采,端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含笑说道:"老夫这第二件事,猜的还不错吧?"其实卓长卿方才那句话,已无殊告诉他自己心中所忧虑的正是此事,是以他便根本不必等待回答,又自斟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此事的确井非易与,难怪兄台心中忧郁,想那红衣娘娘在天目山中设下的香饵,俱是武林中人梦寐难求之物,这些人不惜远道而来,兄台若在此刻加以阻止,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的放弃,又怎会相信兄台的话,只怕他们还当兄台想独吞这些珍宝呢!"卓长卿一皱双眉道:"是了,想他们又怎会听从我的话,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些珍宝呢?唉——那丑人温如玉不知在天目山中,设下什么古怪花样、恶毒陷阱,却可怜这些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初涉江湖的少年,虽然对那高冠羽士已生疑惑之心,但此刻却又不禁为他的这番言语所动,竞又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高冠羽士故意俯首沉吟半晌,抬头一笑,缓缓说道:"老夫方才对兄台说的那个故事,不但能将兄台心事第一件忧虑之事化解,兄台这第二件心事,却也要依靠这个故事,才能化解得开。"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何故呢?"高冠羽士一笑道:"兄台若在会期之前,赶到天目山去,将老夫方才所说的那个故事,一字不漏地对那温瑾说一遍,那么——哈哈!"他仰首狂笑数声,接着又道:"想那温瑾若是稍有人性,怎会再有半刻迟疑,必定立即去寻那女魔头报仇,兄台若在旁边稍加援手,那红衣娘娘武功再高,却也不见能逃出两位的手下,哈哈——昔年梁孟双侠,夫唱妇随,天下艳羡,今日兄台与那位温姑娘,不但同仇敌汽,而且珠联壁合,此番若能联手诛此魅魑,报却深仇,又将为武林添一佳话。,他笑容满面地举起面前酒杯,大笑又道:这么一来,元凶既除,天目之会,就算能够如期举行,但那魔头设下的诸般陷阱,想必也将变成兄台与温姑娘的迎宾战宴,这场武林劫难,岂非消洱于无形,来,来,且容老夫先敬兄台一杯。"仰首一干而尽,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双目望着面前的酒杯出神,双手放在桌上,动也未动,对那酒杯碰都没有碰一下。高冠羽士面容微变,举着酒杯的手,半晌放不下去,在这一瞬间,他面上的表情,突地变得十分狞恶,先前那种浩然的正气,也自消去无影,只是卓长卿目光低垂,并未看到而已。等到他那双微带迷惑的双目缓缓自酒杯移到高冠羽士面上的时候,这蒿冠羽士面上的狞恶之色,竟又从他嘴角所泛起的一丝微笑中化去。于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无法知道这高冠羽士究竟是何许人物?也未能知道此人的真正来意。被潮水淹没的沙滩,等到潮水退去的时候,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沙滩上的沙粒和贝壳,虽然会因之潮湿,但是潮水也会很快地退去的,那么,被虚假掩饰着的秘密,恐怕也不会隐藏多久吧?卓长卿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高冠羽士突又笑道:"只是老夫还忘了告诉兄台一事,此刻那天目山上,正如兄台所料,早已埋设下许多虽是考较群豪武功,其实却是暗害群豪的陷阱设施,这些设施之中,究竟包涵着什么恶毒花样,老夫虽然不甚清楚,但老夫却知道那魔头温如玉,不但在这些本应光明正大,用做考较武功的五茫珠、罗汉阵、线香渡一类设施之中,暗设下许多诡计,而且还唯恐这些诡计不够恶毒,害不到别人。"卓长卿意动心惊,现于神色,转眉怒道:"她便又怎样?"高冠羽士生像是不胜感慨地长叹一声,接着又道:"这魔头竟在一年中,将一些久已金盆洗手的绿林巨寇,或是一些蛰伏塞外、遁迹边荒、久已不容于武林的江湖妖魔,暗中请来,做这些设施的主持之人,一些武功特高的武林豪士,就算能侥幸逃出她们设下的恶毒陷阱,却也不能逃浙这些巨寇妖魔的毒手,就算他们再能逃出毒手,甚至将这些妖魔击毙,可是等到他们最后到达那温如王设下的主擂之时,却已早就精疲力竭,只怕连她的轻轻一击,都无法抵挡了,"这高冠羽士一口气说到这里,只听得卓长卿心胸之间既是惊惧,又是愤慨,竟也没有再去想一想,这些极为稳秘之事,这与世无争的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

  却听高冠羽士叹息着又道:"她一计连着一计,这连环毒计,为的不单只要将天下的武林豪士一个个打尽,而且连那些被她或以利诱,或以名动,从各地请来的巨寇妖魔,竟也在她除去之列,到那时候武林之中,她一人唯我独尊,才算称了她的心意。"一时之间,卓长卿面容阵惊,阵怒,突地长叹一声,复又低语道:"小可年龄极幼之时,曾在黄山始信峰下,遇着一件惊人之事,小可当时虽未目睹,但这件事在小可心中,却始终记得鲜明。"他又自沉声一叹,接着说道:"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却一直在奇怪,那毒物星蜍,为什么在将一些凶暴恶毒的毒蛇猛兽除去之外,却又要去残害那些无害予人的绵羊驯鹿,这岂非是件难以理解之事,唉一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人类之中竟也有着像星蜍一样的邪恶之物。"他低低他说着,而且说的非常凌乱,但当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高冠羽士面上的神情,却像是非常激动,店里的店伙,远远站在门口,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久坐不走的客人,只见他们忽而大笑,忽而长叹,忽又滔滔不绝他说着话,心里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一老一少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高冠羽士定了定神,方自说道:"老夫此刻只要告诉兄台,便是兄台此次若真的不惜危险,先就赶到天目山去,纵然那魔头温如玉已将兄台看成她爱徒的乘龙快婿,不会加害于你,但那些秉性凶恶的巨寇妖魔,却未见会放过兄台,兄台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唉——"他故意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老夫与兄台一见如故,为着兄台着想,这天目山么——"语声又一顿:"不去也罢。"暗中一膘,眼角只见卓长卿果已剑眉怒轩,义愤填膺,竟自伸出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朗声道:"老丈怎地如此轻视于我,那天目山上纵然是刀山剑海,我此番也要去闯他一闯,卓长卿虽然不才,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着天下武林朋友的命运,我卓长卿又何惜性命,就算是两肋插刀,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高冠羽士俯身整理着被卓长卿一掌震倒的杯盏,于是,他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得意而狞恶的目光,卓长卿便又无法看到。

  且说临安城里——

  多臂神剑云谦父子,以及那飞骑奔来,报凶讯、求援手的大汉,又怎会知道他们所焦急等待着的卓长卿,不但已经见着他启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遭遇到这些复杂而奇异的事。

  这一日之间所发生的事,不但使得卓长卿的生命为之改观,甚至天下武林中人的命运,也受到影响,这却也是临安城里的云氏父子无法预料得到的。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西天的晚霞,月亮却从东边升起来了,又是一个有月有星的晚上。

  卓长卿从那小小的鄂菜酒铺,漫步走出,他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从容而安详,但是他的心绪,却远不及外表的安定。

  方才,太阳刚刚隐没的时候,那高冠羽士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道:"老夫与君一席长谈,更觉得兄台是武林中百年难见、不可多得的少年侠士,对此番武林浩劫,兄台想必能有一妥善安排,老夫方才絮絮所言,不过是给兄台一个参考而已,兄台如能将此浩劫消弭,则不但老夫幸甚,亦是武林中千百同道之幸了。"卓长卿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长揖相送,自己却仍然坐在那间小小的酒铺里,沉思良久,这高冠羽士的一席话,虽然使他明白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却也替他添了许多疑云。

  天就晚,暮云四合,酒铺中的食客也多了起来,见到他一个人坐着发愕,都不禁投以诧异的眼色,他觉察到了,便也走了出来,风越来越凉,日间的褥暑之意,此刻已为之尽消,但是他的心,却仍然沉闷得很,还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做。

  方才半日之间,那高冠羽士滔滔辩才,虽然使得卓长卿将自己对他的疑惑之心消去不少,但此刻卓长卿沉思之下,却又不禁开始觉得此人可疑,不住地暗自寻思道:"此人员是可疑,但他所说的话,却是极为合理的呀!我若真能在会期之前,将那丑人温如玉除去,那么此场劫难,便在无形之中化暴戾为祥和,甚至那温瑾…"想到温瑾,他不禁暗中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思潮,目光抬处,只见暮色之中,已然依稀显出城廓的影子,他知道临安到了。

  远远望去,临安城里,万家灯火,依稀可见,这在当时尚未十分繁华的山城,此刻却是冠盖云集,笙歌彻夜不绝。甚至百里以外的流萤,都飞到这里来,乔迁手中所持的那三幅画卷,在江湖之中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之不大了。

  卓长卿徐然走人临安城,只见城市闹市之上,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三五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把臂高歌而来,从酒楼高处飘下的呼五喝六之声,更是时时可闻,昨夜的流血惨剧,虽然使得山城一度陷于恐惧之中,但城中的这些武林豪士,本是刀头舔血的朋友,仅只一夜,便生像是将那流血的景象忘却了。

  卓长卿不禁暗中叹息一声,忖道:"这些人不远千里而来,只望名剑美人,俱已在望,至不济也可看一场热闹,弄几百两银子回去,又有谁知道自己已将大祸临头呢?"心念一转,便又想到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忖道:"云老爷子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此事的端倪来。"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心中却有着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心里虽然很想找那老于世故的多臂神剑商量一下,但却又觉得此中牵涉,有许多事竟难以出口。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又自翻涌,不能自决,暗叹一声,又忖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找他老人家再说,反正此刻离会期还有几日光景,稍迟一日,我再上天目山去,亦不为迟——"他突地惊讶地阻止住自己的思虑,因为他自家亦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自认为如要消去这场劫难,就非得听从那高冠羽士的话不可,但是他内心隐隐约约之间,却又觉得那高冠羽士不甚可靠,甚至姓名都可能是假冒的。

  是以他此刻才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中,却又不禁忖道:"我怎地如此糊涂,方才竟忘了问他那丑人温如玉布下的陷讲究竟是在何处,想那天目山乃海内名山之一,绵亘何止百里,我若漫无目的地去乱找一气,只怕找个五天也无法找到。"又忖道:"呀!我甚至连云老爷子此刻究竟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呢?这临安城如此大,要想找一个人的下落,怕不比那更要难些。"皱眉沉吟,漫步良久,心中突又一动,不禁暗中失笑道:"我怎地如此笨法,想那云老爷子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他住在什么地方,我只要问问人,想必总会有人知道的吧!"这少年此刻正是思潮百转,紊乱不堪,甚至连原有的聪慧都消去几分,此刻一念至此,脚步微顿,方想找个武林朋友,询问一下那多臂剑云氏父子的落脚之处。哪知——

  他目光方自一转,耳中却听得一般奇异的乐声,若有若无地从城外传来,此刻城中虽然喧哗,但这种乐声一经人耳,卓长卿毋庸仔细凝听,便知道又是出自今晨所见那些红衫少女手中所持的似萧非萧、似笛非笛的青竹之中。

  他心中不禁为之一惊,忖道:"难道那丑人温如玉此刻竟也到这临安城里来了?"却听这种奇异的乐声,由远而近,越来越为清晰,何消片刻,不止卓长卿听的清清楚楚,就连那些正在街头漫步,或是正在酒楼热饮的人,也俱都听到这种奇异的乐声了。

  于是路上的行人,为之驻足,酒楼中的食客,也探出头来,虽然看来俱都消闲寻乐,其实心里又何尝不是人人暗中警戒着。这临安城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随时都可能有突来的灾祸,降临在大家头上。

第十一章 玉女金帖

  一盏精致的铜灯,放在靠墙的长几上,柔和的灯光布满了这间厅房。

  厅房的后面是一间卧室,厅房和卧房都不大,然而多臂神剑能够找到这样的落脚之处,却也并非是件易事。

  因为,此刻这风云际会的临安城,的确是太拥挤了,你若不是像多臂神剑以及云中程这种德高望重而且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辈,只怕要找一席安身之地都极为困难,何况是这样有厅有室的套房。

  此刻,多臂神剑云谦正坐在面对着窗子的巨大靠椅上,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不时有欢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使得那沉重的夜色,看来有种令人兴奋的光采。

  但是,这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前辈的面色,却是忧郁而沉重的。

  坐在他对面的云中程见到他爹爹的神色,不安地问道:爹爹,时候已经不早了,你老人家可要到外面吃些东西?"云谦缓慢地摇了摇头,灯光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脸上的皱纹,看来极为清晰,云中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长卿弟年纪虽轻,但是武功却高得惊人,而且又极为聪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老人家又何必担心呢?"多臂神剑浓眉微皱,突又叹道:"我担心的倒不是长卿,而是——"话声突地一顿:"中程,你可知道乔迁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想问问他——"话犹未了,他话声竟又一顿,云中程不禁亦自一皱剑眉,奇怪他爹爹今天说话怎的会如此吞吐,哪知却听云谦沉声叱道:"中程,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晚风,穿过小院,吹进窗户。

  那种奇异的乐声,此刻竟也随着晚风,若断若续地飘了进来。

  云氏父子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云中程凝神听了半晌,方待答话,云谦却又说道:"这声音我像是曾经听过——"突地一拍前额,又道:"对了,是在苗疆,三十多年前,我就听过这种声音,是苗人的吹竹之声,那时……我年纪和你差不多,现在……"自悲日暮的老人,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他的心境来的。

  云中程愣了一愣,抢步走到门口,又突然驻足回身说道:"爹爹,我先出去看看,也许是——"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丑人温如玉这个名字来。

  但是久闯江湖的多臂神剑,又何尝没有从这奇异的乐声中联想到这位久居苗疆的女魔头红衣娘娘温如玉来。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了客栈。

  街道上,灯光依旧,行人也仍然很多,但是,喧笑声、高歌声、轰饮声,却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种奇异的乐声,袅袅地飞扬着。

  他们顺着这乐声由来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相识的武林豪士此刻心中虽然惊诧不定,但见了他们父子仍未忘了躬身为礼。

  转过一条路,云中程目光动处,突然见到那站立在人群之中,有如鸡群之鹤,一身玄衫的卓长卿,不禁脱口道:"爹爹,长卿就在那里。"目光锐利的卓长卿,却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他正在呆呆地想着心事。

  但是云中程的这一喊,却将他从沉恩中惊醒,但是不等他迎上去,多臂神剑已抢步走了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臂膀,大声道:"长卿,你没事吧?"虽然是短短几个字,然而在这几个字里,却又包含着多少关怀与情感。

  卓长卿摇了摇头,呐呐他说道:"老怕,你老人家放心,我……我没事。"他喉头哽咽着几乎不能将这句话很快他说出来,只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情,从这老人一双宽大的手掌中传到他身上,这种温情,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

  他感激地笑着,他伸出手握住云中程的手,一时之间,这三人彼此之间,各部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升起,友情,这又是多么奇妙而可贵的情操呀。

  他们彼此握着手,呆呆地愣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四侧的人们,目光望在他们身上,不禁却有点奇怪,这两个名重武林的江湖侠士,此刻怎么会做出恁地模样。但是——

  那奇怪的乐声,却更响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禁从他们身上,转向这乐声的来路。

  卓长卿定了定神,说道:"老伯,大哥,这声音就是那丑人温如玉门下的红衫少女们所吹奏出来的,看来那温如玉此刻已进了临安城。"多臂神剑一轩脓眉,回顾云中程一眼,沉声说道:"果然是她!"又转向卓长卿:"长卿,你是怎么知道的?"

  "卓长卿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将自己这一日所遇说出;他虽毋须隐瞒云氏父子,但却不愿被站在旁边的人听到。哪知——他心念转处,却听得四侧的人群突地发出一阵*动,站在路旁的人,涌向街心,站在楼下的人,也似乎奔了下来,他目光一转,也不禁脱口道:"来了。"多臂神剑云谦心中不禁为之暮地一跳,数十年来,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名,在江湖中传言不绝,但是她足迹从未离开苗疆一步,此刻这年已古稀的武林豪士一想到她即将在自己面前出现,心中竟不禁有种怔忡的感觉,忖道:"难道这女魔头此刻真的到江南来了,而且已人了临安城。"转目望去,只见街道尽头,果然缓缓走来一行红衫女子,方才涌至街心的人群,见到这行女子,竟又齐退到路边。

  街道两边的灯光,射到这行女子身上,只见她们一个个俱都貌美如花,肤如莹玉,满身的红衫被灯光一映,更是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卓长卿目光动处,不禁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又是她们!但那丑人温如玉的香车呢?"凝目望去,这些少女云鬓高挽,手持青竹,也依然是白天的装束,但是却在每人的左时,多挂了一个满缀红花的极大花篮。两人一排,井肩行来,远远望去,仿佛有着八排,但是她们身后,却只是一些因好奇而跟在后面的人们,哪里有那红衣娘娘温如玉日间所乘的宝盖香车的影子。

  多臂神剑云谦凝目望了半晌,突地心中一动,又自回顾云中程道:"中程,你看这些女子可觉眼熟?"云中程额首道:"这班少女无论装束打扮,以及体态神情,都和那天到我们家里去送寿礼的少女有些相似,但年龄好像稍微大些。"云谦一捋长须,道:"是了,那夭我就看出,那班女子一定是温如玉的门下,此刻看来,你爹爹的估计,一点也不错。"语声微顿一下,又道:"但怎么却不见那红衣娘娘呢?那么这班女子又是来做什么的?哼——一个个手里还提着花篮,难道是来散花的吗?"这生具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老人,先头几句话,是对他爱子云中程的;后来几句话,却是暗自得意自己的老眼不花,一顿之后所说的话,这是在问卓长卿,到最后几句,却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在暗中骂人了。

  卓长卿为之微微一笑,心中却也正暗问自己:"丑人温如玉没有来,那这班少女却又是来做什么呢?"耳畔乐声,突地一停,只见这些红衫少女,竟也随着乐声,一起停住脚步,将手中的青竹,插在腰间的红色丝绦上。

  站在街边的人群,几乎已全都是武林中人,因为一些平常百姓看到这种阵仗,虽然也生出好奇之心,但想到昨夜之事,又都不禁心里发毛,早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溜了。

  此刻群豪都不禁为之一愣,他们知道的事,还远不及云氏父、及卓长卿的多,自然更无法猜测这些红衣少女的用意,却见当头而行的两个红衫少女,竟自弯下腰去,向两侧人群一敛礼,齐地娇笑一声,道:"婢子等奉家主之命,特来向诸位请安,并且奉上拜帖请诸位过目。"这而人说起话来,竟然快慢一致,不差分厘,而且娇声婉转,娇柔清脆,再配着她们的玉貌花容,婀娜体态,群豪不禁都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沉声道:"看来红衣娘娘的确有两手。不说别的,就看她训练徒弟,竟把两个人说话的快慢节调都训练得一模一样,虽是两个人说话,听起来却像是一个人说出来的。"云中程亦自接口道:"那天去给爹爹送礼的,不是也有两个女孩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个人说的吗,起先我还以为她们是一母双生呢!"语犹未了,却见这两个少女突地一抬双手,跟在后面的红衫少女立刻四散走开,卓长卿暗中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

  四侧群豪本已目迷心醉的时候,此刻见到这些少女竟四散分开,婀娜地走到自己面前,西上俱都带着娇美的笑容,更不禁都愣住了。

  卓长卿放目一望,却见当头的两个红衫少女,竟并肩向自己这边走了过米,秋波转处,突然齐地露齿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纤腰轻扭,笔直地走到他身前。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你认得她们?"卓长卿愕了一愕,哪知右侧的少女却已娇笑道:"怎么不认得,今天早上,我们还见过面哩。"娇笑声中,玉手轻伸,从那花篮之中取出了一张红色纸笺,递到卓长卿面前,秋波一转,纤腰一扭,竟自转身去了。

  卓长卿呆呆地从她那双莹白如玉的纤掌中,将那张像是请帖样子红色纸笺接了过来,目光垂处,只见上面写着整整齐齐的字迹:"x月X日X刻,临安城外,一凉亭畔,专使接驾。"字迹非行非草,非隶非篆,仔细一看,竟完全是用金丝贴上的,卞面也没有署名,却用金丝,缠了个小小的"坠乌髻"。

  转眼望去,那些红衫少女体态若柳,越行越远,站在两侧的武林豪士,个个俱是目定口呆地垂首而视,手上也都拿着一份这种奢侈已极的请帖。

  请帖缀以真金,这气派的确非同小可,这些武林豪士虽然俱都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此刻心中却也不禁都有些吃惊。

  多臂神剑目光亦自凝注在手上的请帖上,仔细看了半晌,突然回首问道:"长卿,这一天来,你究竟遇着了什么事,难道你今天早上已经见过那红衣娘娘了吗?"这老人虽然也对这张请帖有些吃惊,但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方才那红衫少女所说的话,此刻一将帖上字迹看清,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长卿轻叹一声,道:"今日小侄的确所遇颇多,等等一定详细禀告老伯——"话声未了,却见那些红衫少女竟又排成五列,当头的两个少女又娇声说道:"婢于们匆匆而未,匆匆而去,临安城里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婢子们实在不能每个都通知到,因此婢子倒希望诸位接到帖子的,转告没有接到帖子的英雄一下,就是X月x日X刻,婢子们在城外约五里处一凉亭那里,恭候各位的大驾。"说罢,又自深深敛礼,秋波复转,再伸手掌,轻掩樱唇,娇声一笑。"娇笑声中,这十六个红衫少女竟然一起旋扭柳腰,转身而去。四侧群豪,望着她们婀娜的背影,似乎都看得痴了。多臂神剑干咳了一声叹道:"这红衣娘娘如此的大费周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是为徒择婿,宴会英豪吗?"语声一顿,又道:"只伯未必吧!"

  群豪也开始私下窃窃议论着,根本没有听到他自语着的话,有几个站在旁边凑热闹的混混儿,骤然得着上面缀着几乎有一两多金子的请帖,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大笑着跑了开去。

  于是城南小巷中的土娼馆里,今夜便多了几个豪客,带着惨白面色的妓女们,虽然这些平日只会手心朝上的混混儿,今日怎地都变成了大爷,可是她们也不敢问,也不愿问,只是强颜欢笑着,一面又偷偷用手帕拭抹着面颊,生怕自己面上搽着的大厚的脂粉,都因这一笑而震落下来。

  大秤分银、小秤分金的武林豪士,虽然没有将这两个金子看在眼里,但此刻亦不禁在心中暗喜:"呵,好大的手面,到了天目山上,怕不有成堆的金子堆在山上。"于是他们更坚定了上天目山的决心,世上大多数的决心,不都是建立在亮晶晶的金银上面的吗?!

  婀娜的红色身影,逐渐去的远了,但群豪的目光却自然追随着她们,只有多臂神剑云氏父于的目光,却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而卓长卿呢?

  他此刻正垂着头,落入沉思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多臂神剑虽然想问他,但看到他的样子,似乎在决定着一件重大的事,但也勉强忍着心里的话,希望他快些想完。

  喧哗之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三个身穿长衫,脚下却蹬着快靴,装束虽颇为斯文,步履却极为剽悍矫健的汉子,从街的对面走了过来,走到云氏父子身前,不约而同地恭身一揖,齐声道:"云老爷子,这一向您老人家可好?"多臂神剑心中虽有心整顿,但一见这几人之面,亦不禁为之展颜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石老爷子的高足。"回头向云中程笑道:"中程,快过来见见,这几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燕武镖局石老爷子的门下,十年不见,想不到各位都如此英俊了,石老爷子久未出京,这一向可好?"这三条汉子面上一起露出黯然之色,垂首沉声道:"家师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多臂神剑双眉一皱,变色道:"真的,唉——想不到匆匆数年,我辈兄弟,竟又少去一个,唉一老成凋零,昔日英雄,今多故去,难怪江湖上风波日益增多了。"骤见故人,乍闻噩耗,这亦使自悲两鬓已斑、年华不再的武林豪客,不禁为之而黯然神伤,啼嘘不已,云中程在旁边见着他爹爹的神态,心里何尝不知道他爹爹心中的感慨,亦自垂首不语。

  良久良久。

  多臂神剑方自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贤侄们此次离京南下,可也是为这天目之会?"三条汉子一起颔首称是,云谦微微一笑,日光转处,突地面色一变,大喝道:"长卿呢?"云中程心头一跳,转目望去,只见满街之上,人声喧杂,攘往熙来,而一直就站在自己身侧的卓长卿,就在这多臂神剑和故人门下寒暄数语的时候,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多臂神剑长眉皱处,一个箭步窜到街心,顿足叹道:"长卿这孩子,这究竟是怎么了?"撩起长衫,拔足而奔,颔下的长髯,不住抖动,但直到街的尽头,却仍看不到卓长卿的影子。

  云中程心中也自奇怪:"长卿弟怎地做事如此慌张,走了竟都不招呼一声。"心念一转:"他年纪轻轻,性情却极沉稳,如此做法,莫非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事故。"随着他爹爹走了两步,脚步突又一顿,回头向那三条汉子歉然一笑,还未说话,这些汉子已自抱拳道:"云少侠如若有事,只管请便,我弟兄既然知道云少侠落脚处,明日少不得还要拜候。"这三条汉子亦是久走江湖的精干角色,见了云氏父子的神态,知道必是要事,长揖到地,也埂自告辞,只是云氏父子在这临安城里的大小街道都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卓长卿的行踪。

  那么,方自入城的卓长卿,此刻为何突又不辞而别,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方才卓长卿望着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俯首沉吟半晌,忖道:"那丑人温如玉设下的种种陷阱,我只知道在天目山中,却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要等到那会期之日再去,岂非太迟。"一念至此,他心中便断然做了个决定:"这些少女此刻想必一定会回到温如玉藏身之处,我不如暗中跟在她们身后,寻着那个地方,将此事早些做个了断。"抬目望去,只见红裳少女越行越远,婀娜的身形已将消失在街的尽头。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一掠衫脚,倏然自漫步街心的人群中穿过,就像是一口劈水的钢刀,笔直地劈开海浪似的。

  等到被他坚如精钢的手臂分开的人群愕然相顾的时候。

  他已走开很远,走到城脚,人迹渐少,他便微一踏步,倏然穿出。

  城外夜色深深,就只这一城之隔,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内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天时仿佛仍然甚早,城外却像是夜已很深了。

  他深长地吸了口气,转日四望,远处林木摇曳,近处乱草起伏,四下渺无人迹,那些红裳少女明明是由此处出城,但此刻却根本不知走到何处,只有微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辚辚车声,逐渐远去。

  微一驻足,他便毫不考虑地朝这车声传来的方向如飞掠去。

  夜色之中,他身形有如一条极淡的轻烟,一个迟归的丝贩,只觉眼前一花,微风拂面,但从他身侧掠过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未看清楚。

  盏茶之间,卓长卿已望见前面车马的影子,他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飞掠之势,便又加快儿许,眨目间前面的车马距离他只有十数丈远近,甚至连高高坐在马前座的御车马夫的身形轮廓,他都能极为清楚地看到。

  那是两辆黑漆崭亮的马牟,漆光如镜,几可映人,前面驾车的四匹骏马,挽套甚丰,一眼望去,不但马骏如龙,车厢也极为华丽。

  车窗中灯光昏黄,人影隐约可见,而且不时有娇笑语声,夹在辚辚车声之中,随风传来,声音虽不甚显,但以卓长卿的耳力,听得却已极为清晰。

  他剑眉微展,知道自己追逐的目标,并未弄错,双臂一长,颀长的身形,蓦然冲天而起,凌空微一转折,便飘然落在车后,竞无声无息地依附在马车上,就像是一片落叶似的,莫说车内坐着的仅是些少女,便是绝顶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丝毫感觉,放眼天下,莽莽江湖之中,就恐这份轻功,已足以眸腺一时了。

  车马依旧向前飞奔,车后扬起一串灰黄的尘土,他剑眉微皱,方待拂袖,却又忍住,为着这许多武林豪士的生死,为着自己不共戴天的深仇,吃些灰尘,又算得什么?!

  道上砂石颇多,如此急行的车马,自然颠簸已极,但是他只轻轻用手掌贴在车厢上,就是再大的颠簸,便也不会跌下,这除了轻功造诣之外,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蓦地,车厢中又起了一阵哄笑,一个娇柔的语声,仿佛在带着笑道:"你说好不好笑,就凭他那副嘴脸,居然就打起小姐的主意来了。"卓长卿心中一动,他虽不想去听这些小女子的笑闹,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即使不想听,却也无法做到,何况这笑语声中所说的"小姐",他自然知道是谁,也不禁为之暗中心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这次祖姑请来的那批人,虽然一个个没有一位长的像人,但却都有些气派,谁也没有这家伙这么讨厌,可是——嘿嘿,却偏偏是他要动歪念头,也难怪小姐要把他鼻子削掉了。"卓长卿眉头一皱,暗道:"好辣的手段。"

  但心中却又不免暗暗高兴,高兴的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仅是不愿来解释而已。却又听另一个声音笑道:"你别说他难看讨厌,听说他二十年前,却也是声名赫赫的人物,我们年纪还轻,自然不会知道这花郎毕五的名字,可是在二十年前呀,那可不同了,不说别的,你就看他那天刚上山时露的那手凌波十八转的轻功,嘿,这次幸亏是小姐,若要是换了别人的话,只怕……只怕……"她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已笑得说不下去了,另一个声音立刻吃吃笑道:"要是换了你的话,只怕你就要被他剥成像只羊似地丢到床上了。"卓长卿面颊一红,只听得车厢内笑声吃吃不绝,夹杂着先前说话那女子的娇嗔笑骂声:"你再说,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一阵轻动,另一人便又笑道:"你呀……你这个小浪蹄子。我就知道你春心动了——你们看,她先前见到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等不及地跑过去,把帖子交给人家,竟还厚着脸皮去跟人家说——哎哟,你再来,我偏要说,说你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中你,所以就连花郎毕五也是好的了,可是呀,连毕五都看不上你。"她边说边喘边说,卓长卿却又不禁面颊一红,知道这少女口中"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是说的自己,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年轻的男子在听到一个少女夸奖自己的时候,有谁心里会没有这种感觉?!

  被讪笑的女孩子显然是有些恼差羞成怒了,大声叫着说道:"好,好,你以为我不知你的事,喂,你们知不知道她看上了谁?她看上的就是被那个祖姑捉回去,关在山洞里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伙子,那夜我们把这小伙子困在霓裳仙舞阵里的时候,她就看上了他,所以手下就特别留了点情——"她情犹未竟,话声却倏然而顿,似乎在想该再用什么话来报复。

  卓长卿却心中一动,忖道:"原来那黄衫少年已被温如玉囚禁起来。"又忖道:"这黄衫少年的师父万妙真君与温如玉本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温如玉却又怎会如此对待于他,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了。"他心念犹未转完,却听另一个较为稳重些的语声说道:"你们两个真是的,走到哪里都要斗口,真是太恶劣了,我简直从未没有看见过比你们再恶劣的人,再吵,再吵我就要于是两个娇柔的声音便同时响起:"好大姊,不要告我们,我们下次再也不敢斗口了。"卓长卿虽然生性刚直,刚正不阿,但听了这些少女的娇嗔笑闹,心里却也不禁为之暗笑,一面却又不禁暗中感慨:"这些少女本来都极为天真,只可惜却都被那女魔头搜罗了去,唉——她们若是知道,方才由她们自己手中送出去的请帖,却无异是别人的催命之符,心中又该如何想法呢?"一阵急这的转弯,儿声健马的长嘶,一阵皮鞭的呼啸。

  他的思路不禁为之中断一下,却听那声音较为稳重的少女又自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件奇怪的事——,"她说到一半,语声竟突然中断,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似的,另几个少女立刻七嘴八舌的娇嗔道,"大姐真是——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呀。"这"大姊"似乎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连连道:"我的好姑娘,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告诉你们,我心里奇怪的就是——"她语声竟又一顿,卓长卿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忖道:"这女子说话怎地如此吞吐!"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想听听这少女心中奇怪的究竟是什么。

  却听她语声微顿之后,像是也怕那些少女再吵,便立刻接着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姓岑的黄衫少年是谁的徒弟?"先前那少女便又吃吃笑道:"这个我们怎会知道,大姊要问问她呀,她可是一定知道的。"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少女看来真是顽皮,方才说不斗口,此刻却又斗起口来。"那"大姊"果然沉声道:"我说你恶劣,你果然恶劣,现在人家说正经话,你即又说这种恶劣的话来,告诉你,你要是再恶劣,我就不说了。"她一句话中竟一连说了四次"恶劣",卓长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道:"普无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喜欢用恶劣两字的了。"本已颠簸的马车,此刻更加颠簸起来,仔细一听,车内像是又生*动,*动中夹杂着那少女的吃吃笑声,求饶道:"好大姊,你快说吧,我再也不说恶劣的话了。"她竟也受了传染,也说起"恶劣"两字来了。

  只听这"大姊"似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含笑说道:"你们记不记得,许多年以前,你们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个子高高,年纪很大,但看来却不甚老的道人上山来找祖姑姑。"卓长卿心中一动:"她说的莫非是万妙真君尹凡?"一念至此,他听的便更留神,车厢内低语声又起,有的说:"忘记了。"有的却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但语声之中,大家都似在奇怪,这道人和"大姊"心中奇烽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却听"大姊"又道:"那时候我年纪比你们大两岁,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个道人上山之后,我就奇怪,他胆子好大,居然敢找祖姑姑,难道他不知道祖姑姑最讨厌男人,但看到他的样子又和气,说起话来又好听,就把他带到祖姑姑的房里。"她语声稍歇,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方自缓缓接道:"祖姑姑一见了他,果然现出极为讨厌的样子,我不敢进去,却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房门外面,想偷偷地听一下。"那笑声吃吃的声音,一听这话,便又立刻抢着道:"好,原来大姊也不规矩。"卓长卿正自凝神而听,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禁暗中笑骂:"这女子果然恶劣。"哪知这次"大姊"竟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兀自接着说道:"我只听得祖姑姑厉声喝问他:跑来干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却很小,小得我根本听不见,祖姑姑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很愤怒的样子,叫他赶快滚出去!我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他出来,心中不禁又为他担心,难道他已被祖姑姑*了。"车厢中的娇笑声,此刻已全部归于寂静,显见得这些顽皮的少女也被这"大姊"所说的话所深深吸引,卓长卿更是听得怦然心动,因为她说的话,无疑地又是一件极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却又是与自己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关的。只听"大姊"接着又道:"那时候小姐在后山,你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去了,祖姑姑的房间附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外面,只听得租姑姑在房里本来不断地大声怒驾,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而那个道人也始终没有"滚出来!"她说到这里,突地沉声道:"这件事在我肚子里隐藏了许多年,我现在既然说了出来,你们可万万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否则,我就没命了。"卓长卿暗叹一声:"让女人保守秘密,的确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只听得车厢中的少女齐声发着誓:"绝对不说出来。"卓长卿不禁暗笑:"这大姊像是颇为稳重,其实也傻得很,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别人又怎会保守呢?"哪知这"大姊,,对她们的誓言却像是已极为满意,便又接道:"我当时真想进去偷看一下,但是却始终没有这个胆子,过了许久,才听得祖姑姑在里面叫我,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害怕,只怕祖姑姑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可是又不敢不进去。"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已极为低沉,再加辚辚震耳的车声,卓长卿若非耳力特异,又在凝神而听,便几乎一句也听不见。

  车厢中的少女惊叹着,有的忍不住插口问道,"祖姑姑叫你干什么?"有的还同情他说道:"我要是你呀,可真不敢进去,祖姑姑罚起人来,可真教人吃不消。""大姊"幽幽长叹了一声,接道:"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跟你一样想法,硬着头皮走进去一看,哪知祖姑姑却在和那道人谈着话,一点愤怒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甚至还有笑容,我七岁就被祖姑姑带回山,从来也没有看过她老人家笑,更想下到她老人家会和一个男人笑着说话,当时见了这情形,真是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她话说到一半,车厢中的少女已一起惊讶地低呼起来,等到她话说完,这些少女一个个都忍不住惊讶地问道:"真的?真的?……""大姊"却不回答,只是接着又道:"我心里虽然奇怪,但是在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祖姑姑见了我,就叫我去准备些酒菜,我心更奇怪,祖姑姑居然要和男人吃酒。""我满肚惊讶地把酒菜送了来,祖姑姑又吩咐我,叫我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了,都叫我挡驾,不准他们进来。那道人笑嬉嬉地望着我,像是很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本来对这道人很有好感,但那时却不知怎地,突然对他讨厌起来。"她长长透了口气,又道:"那道人来的时候还是下午,就是小姐做午课的时候,我在门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肚子都饿得发慌了,那道人还没有出来,房间里不时传出他的笑声,和低低的话声,租姑姑也在不断地笑着,但是笑声、话声越来越低,到后来房间里竟一点声音部没有了,我心里在想,他们在做什么呢?"说到最后几字,她语声拖得极长,长长语声一顿,车厢中便也没有了声音,这些少女的心中,像是也都在想着:"他们在房里干什么?"这问题的答案也许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附在车后的卓长卿,听着她的话,心中不禁思潮翻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在心中思忖了一遍,想到那丑人温如玉清晨说到万妙真君时的表情,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丑人温如玉之所以讨厌男人,只是因为自己太丑,明知没有男人喜欢自己,而这尹凡却抓住了她的弱点,因之花言巧语地将她打动了。——看来这万妙真君的恶毒,真是令人发指,他如此做法,简直卑鄙得没有人性了——但是,他这又是为着什么呢?"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只听车厢中默然良久,那"大姊"便又接道:"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姐就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我赶紧挡在小姐前面,叫小姐不要进去,可是小姐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怎能挡得住,我眼看小姐要冲进祖姑姑的房里,心里真害怕,生怕……生怕……房子里面……"她一连说了两句"生怕",但是怕的究竟是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她纵不说出,别人也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

  车厢中还是没有人说话,似乎大家都在担心,"小姐"会看到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事。

  车行了许久,离城已经很远,已将走入天目山的山麓了。

  须知这种囚马大车,虽然走的极快,但这条不但骑岖不平而且多是僻静的小道,因之便影响了行车的速度,若是单人匹马而行,只怕此刻已经走入天目山了。

  又静了许久,"大姊"方自长长一叹,缓缓接着说道:"我心里又急又怕,想拉住小姐,哪知不但没有拉住。反被小姐拖入房里,一进房门的时候,我直想闭起眼睛,不敢去看,只听得祖姑姑问道: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放开手!我更吓得发昏,睁开眼睛一看——"她说到这里,话声又一顿,卓长卿心中不禁一跳,几乎要忍不住脱口问道:"怎的?"他自然不会问出来,只是车厢中的少女却已代他问了出来,一声连着一声:"怎的……怎的?"大姊透了口长气,接道:"哪知房间里只有祖姑姑一个人斜斜地靠在云床边,那道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车厢中便也随之发出一阵透气的声音,"大姊"缓缓又道:"自此以后,你们也许不觉得,我却觉得祖姑姑的脾气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奇怪了,有时特别温柔,有时却又特别暴躁,我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又怎么敢说出来呢?"说到这时,卓长卿纵是极笨之人,也已听出这丑人温如玉和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间,是有着如何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是他若非亲耳听到,他便再也不会相信这冷酷的女魔头丑人温如玉一生之中,竟还有着这么一段事迹。

  有许多他在清晨听了还不明了的话,此刻他便恍然大悟了。

  只听这大姊又自叹道:"这几年以来,我暗中留心,那道人不过多久,便会上山一次,他上山的时候,你们也许有时也看到过,但是我知道,你们再也不会想到他和祖姑姑……唉,他下山的时候,我偷偷看到过几次,总是带着一个包袱,而祖姑姑宝库中的珍宝,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祖姑姑也单独下山去,要过好久才回来,她老人家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她老人家下山是去找谁。"静寂许久的吃吃笑声,此刻竟又响起,那顽皮的少女竟自笑道:"大姊,我猜出来了,这道人可就是叫做什么万妙真君的?"

第十二章 渐入虎穴

  车马渐渐走人山区,山路更窄,也更为崎岖,驾车的车夫,显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这狭窄、崎岖,而且渐渐陡斜的山道,竞仍能驾着这四马大车放辔而行,虽然行驰得也较慢些,但却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卓长卿虽然早已猜出这大姊的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万妙真君,但此刻这少女说了出来,他心中仍不禁为之一跳。

  只听这大姊冷哼一声,道:"你真聪明,难道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吗?哼——我真从来没有见过比你再恶的人,我告诉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话说出去呀——"这顽皮的少女立刻抢着道:"大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就是有人要*死我,我也不说。"大姊又哼了一声,却听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幽幽叹道:"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还会上男人的当,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呀,我这一辈子连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这声音以前从未说过话,说话的声音又柔软,又缓慢,"大姊"听了像是颇有同感的样子,亦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姓尹的是为了要骗祖姑姑的东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的一生寂寞,有个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这时那顽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居然也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希罕哩,可是——大姊,这事你知道的这样清楚,又是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呢?"大姊缓缓说道:"你们可知道,那穿黄衣服的少年,是谁的徒弟呢?"她第二次问出这一句恬,车厢中的少女便一起"哦"了一声,恍然道:"莫非他就是这姓尹的徒弟。"大姊的声音越发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们想,这不是奇怪吗,祖姑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车厢中响起窃窃低语声,似乎在猜测着这问题的答案,但附在车后来的卓长卿,此刻心中却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这万妙真君目的达到之后,怎会再和这其丑无比的丑人温如玉厮缠下去,自然从此就避不见面。

  而丑人温如玉一生寂寞,骤然落人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须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间的洪水似的,不爆发则已,一爆发便惊人,而且压制得越久,爆发出来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这丑人温如玉乍动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尹凡,当她知道尹凡是在骗自己的时候,这强烈的爱,便自然变为强烈的恨了。"他心中感叹着,转目而望,山道旁树木苍郁,山坡也越来越陡,他知道距离自己的目的,已不会太远了。一切猜测,一切等待,也即将有所结束,在这结束将要到来,却未到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紧张而兴奋的。车厢中久久都没有声音传出来,他暗忖道:"这些少女此刻是在为她们的祖姑难受呢?还是在想着别的事?"马车颠簸更剧,车声也更响,两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却是死一般的静寂,竟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哪知——

  静寂的林木中,突地响起一·声断喝:"停下!"卓长卿但觉耳旁"嗡"然一声,四面空山,似乎都被这两字震的嗡嗡作响,只听得:"停下……停下……"不断的回声,在四山中飘荡着。

  赶车的马夫斗然一惊,呼哨一声,勒住马组,八匹健马一起昂首长嘶,马车缓缓倒退数尺,方自一起停住。

  车厢内连声娇叱,车门乍启,十数条红影,箭也似的窜了出来,口中喝道:"是谁?"死静之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这些丫头,难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们车子后面,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声音尖细高亢,在空夜中听来,满含森冷之意。

  卓长卿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闪目望去,只是这些少女站在马车两侧,似乎都被这突来的语声惊的愕住了。

  树林之中,冷笑之声骤起,另一一个粗豪宏亮,有如鼓击钟鸣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他说道:"躲在车后的朋友,还不下来作什么?"卓长卿剑眉一轩,双掌微按车身,身形突地冲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当胸,飘飘落在车顶上,目光四扫,朗声说道:"躲在树林里的朋友,阁下也该出来了吧?"红裳少女们连声娇叱,转身一望卓长卿,似乎都要掠向车顶。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声冷叱:"住手!"

  叱声方住,林木的阴影里,竟冷笑着缓缓走出两个行容诡异的人来这两人一僧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木,一身鳞峋瘦骨,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袈裟,腰畔斜挂一口狭长的戒刀,骤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竞找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矮的却肥如弥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紧又短的道袍,头上道髻蓬乱,生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腰畔斜挂着的一口剑,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倍,剑鞘乌光闪烁,非皮非革,非木非铁,竞看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这两人不但体态不同,神态各异,冷笑的声音也是一个尖细,一个洪亮,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的笑声,让人见了不由自主的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难受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胆小的女子突然见着一条细长的毒蛇,和一条肥胖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卓长卿目光动处,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难受之意,只觉这两人行容之丑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难以找出。

  那些红裳少女一睹这二人的身形,却齐娇唤一声,躬下腰去,神态之间,竟像是对这两个丑怪之人极为恭敬。

  这一僧一道冷笑连连,眼角上翻,却似乎根本没有见到这些少女一样,笔直地走到车前,抬头向卓长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吃"地一笑,侧首向那瘦僧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老和尚,你大概又要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人的痛又过不成了。"笑声之中,满含淫邪猥亵之意,那"怜香借王"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长卿虽然并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剑眉一轩,俯首厉叱一声,朗声喝道:"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为,看你两人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他说出如此——"说到这些,他语声一顿,下面的无耻两字竟未说出,只因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正直纯洁,又是初涉江湖,怎会了解这矮胖道人言语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否无耻。

  却听这矮胖道人又是"哧"地一笑,那瘦长憎人却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掌来,缓缓摇了两摇,像是在阻止着这矮胖道人想说的话,一面用一双此刻已自眯成一缝,那两道吊额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着卓长卿,一面慢条斯理、阴阳怪气他说道"你这小娃娃,说起话来怎地如此不讲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的躲在人家车后,却又怎他说起人家鬼鬼祟祟了。"他微一伸手,向卓长卿招了两招,尖声尖气地接着道:"下来!下来!老袖倒要问问你,你躲在人家车后,想对这班女孩子非礼呢?还是——"卓长卿大喝一声:"住嘴。"那些红裳少女一起伸手掩住樱唇,像是忍俊不住的样子。

  卓长卿这一声大喝,虽然喝断了这瘦长僧人的话,却仍然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爬在人家车后,总没有安着好心,若换了以往,就凭你这点,老钠就该将你一刀*却,但老袖自皈依我佛以来,心肠已比以前软得多了,怎忍心将你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在还没有享到人生乐趣之前,就冤冤枉在的送了命——"胖矮道人突地一声怪笑,哈哈笑道:"我说你这老和尚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的面上,我不*他就这一僧一道说起话来,就像是已将卓长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样,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厉声叱责,哪知那瘦长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凛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说道:"你这老道怎地越老越不正经,哪还像个出家人的样子。"红裳少女一个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矮胖道人眼睛上眨,又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

  他面上肥肉累累,说话的时候,表情极多,那瘦长僧人面上却连一丝肉都没有,而且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两人一阴一阳,处处都极端相反,却不知怎地竟会凑到一处,但卓长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这两人形容虽怪异,但武功定必极高,也定必大有来历,显然就是丑人温如玉请来的久已归隐洗手的魔头之一,是以见了他二人这种不堪入目的样子,心里并无一丝轻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备,甚至连怒气都不敢发作,要知道高手对敌,事先动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僧人目光一转,双目又自眯成一缝,盯在卓长卿身上,接道:"老袖虽然与你技缘,但是死罪可免,法罪却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门下,那么老袖不但可以传给你一些你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功夫,而且还可以教你享受人生的乐趣。"卓长卿强自按捺着心胸之间的怒火,剑眉轩处,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的门下,也并不难,只是你却先要说说你倒底是谁?也让我看看拜你为师是否值得。"瘦长僧人阴恻恻一声长笑,笑声一无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风凛凛,再加上这笑声,使得这寂静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几许森森寒意,只见这瘦长漳人一面长笑,一面冷冷说道:"你年纪还太轻,自然不知道老袖是谁?可是你的师长难道就从未提起过老袖和这胖道人的名字。"笑声突然一敛,卓长卿只听"呛啷"一声,这瘦长道人反手之间,竟自将他腰间的戒刀抽了出来,迎风一抖,刀光如雪,这口又狭又长的戒刀,竟然长达五尺,比寻常戒刀几乎长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地一笑,道:"你若是还不知道,我让你看看这个。"语声未了,又是"呛啷"一声清吟,卓长卿只觉眼前寒光暴长,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了一柄晶光莹然的短剑。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这口剑,不但剑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连剑背都没有,却又比寻常利剑宽上一倍,乍一看去,竞像是混元牌一类的兵刃,哪里像是利剑。

  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诡异无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竞也是一长一短,一宽一窄,就像是他们的身形一样。

  卓长卿虽然对于武学一道的知识极为渊博,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时之间,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剑上。

  夜色之中,只见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两人手中的一长一短、一阔一窄、一刀一剑两样兵刃,俱都是晶光莹然,灿烂如银,映得卓长卿的双眼都似乎泛起了阵阵青蓝的光华。

  矮胖道人又是"哧"地一声冷笑,手臂微挥,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肿的身躯,却非常灵巧的在地面上移动了一个位置,于是他的身躯距离卓长卿更近了,冷笑着喝道:"你还未想出我们是谁吗?哼,哼,这样看来,你师父也是个大大的檄涂虫,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面前提提。"卓长卿幼遭惨变,双亲罹劫,若不是他恩师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师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对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极其深厚,而此刻听见这矮胖道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心胸之中,不禁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数年的艰苦磨练和无性的敦厚谨慎,致使得他在此时此刻,还能忍耐着不将内心的愤怒化为口头的恶骂。

  他只是从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将这似牌短剑,如鞭长刀,两件武林罕见的奇形兵刃,和这一憎一道两个诡异的武林高手放在心上。

  轻蔑,对于别人无理的辱骂来说,该算是世间最好的答复了。

  这种无言的轻蔑,果然使得这矮胖道人多肉而善于变化的面庞上为之大大变了颜色,原来这一僧一道看来虽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但却也是三十年前扬名武林、叱咤江湖的人物。

  昔日这胖瘦二人,出没于河朔道上,以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确曾做下了不少惊人之事,武林中人虽然不识这两人的面目,但提起牌剑鞭刀、瘦佛胖仙,却极少有人不知道的。这原因自然因为这两件兵刃,的确是武林罕见之物。

  这两人出身派别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异,胖纯阳掌中牌剑,艺出于山东的灵震剑肌顾名思义,走的自然是阳刚上一路剑法。而那瘦弥陀却是五台的嫡传弟子,胖纯阳贪吃贪财,瘦弥陀却是好色好名,两人出身生性都大不相同,但多年以来,这两人却一直是生死过命的交情。

  后来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侠江湖,在张家口外,遇着这两人正在做案,而且做案的手段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这趟事,这两人武功虽高,却不是卓浩然的敌手,重创之下,便隐遁了。

  十余年来,他两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现过行踪,直到此次红衣娘娘丑人温如玉才将这两个昔日称雄一时的巨盗找了出来,这两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为感激温如玉为他们复了仇,便替她卖起命来,只是他们却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以他们这种身份和武功,再加上这十余年的苦练,他们自然不会将面前这弱冠少年放在心上,若不是瘦弥陀这些年隐于边荒,难寻绝色,正巧染上了"断里之癣,余挑之嗜",竟对面前的煞星动了欲念,他们只怕也早已动了*手了。

  胖纯阳面容骤变,冷笑连连,突然回过头来,向那枯瘦如竹的僧人瘦弥陀冷笑说道:"老和尚,这小子虽然生的不错,但样子却太讨人厌,我可要对不住了,拿这小子来开十多年来的*戒了。"他话声方落,突然大喝一声,右手扬起,剑光如虹,刷地一剑,五丁开山剑势有如风云乍起,向卓长卿剁去。

  一直隐忍着心中怒火的卓长卿,神色虽然像是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其实却已早有戒备,此刻目光微瞬之间,瘦长的身形,便几乎像他目光一样,雪涌地向左移开五尺,右掌一伸,突然并指如剑,电也似地向胖纯阳右时间回池大穴点去。

  瘦弥陀冷眼旁观,卓长卿虽然如此,瘦弥陀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怒意,胖纯阳虽然出手,瘦弥陀心中还在暗怪他不该如此辣手。

  但卓长卿此刻身形一展,瘦弥陀枯瘦的面容上却也不禁为之变了颜色。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是一句通俗已极的俗语,但这句话之所能够如此通俗,却是因为此话其中的确含蕴着不变的真理,一个武功平常的俗手,纵然有心作内家高手状,但却难以瞒得过真正武林高手的眼目,而此刻卓长卿出手之间,虽然有心将自己武功隐藏三分,却已是够使得别人为之吃惊变色的了。

  胖纯阳一招落空,心头亦不禁一震、但这时他已动了手,哪里还有时间容他来思索别的问题,口中又自大喝一声,竟将自己方才已经递出的一招五丁开山硬生生撤了口来,左脚前踏一步,右掌剑势横划,长虹贯日刷地又是一招灵震剑派中的绝妙招式。

  此招一出,卓长卿心中却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要知道长虹贯日这招剑式,虽然颇为精妙,但这胖纯阳手中所持的兵刃,长不及两尺,以这种兵刃来施展这种招式,在卓长卿眼中看来,不但毫无威力,而且破绽百出。

  他先前原本将这两人估计得极高,此刻见了矮胖人竟施出这种招式来,便不禁有些儿失望,口中冷笑一声,手掌随意折出,五指伸张如爪,随着这一招长虹贯日的去势,向胖纯阳手腕抓去,胸膛微缩间,便已避开了剑锋。哪知——

  长虹贯日一招剑到中途,招式尚未递满,这只如牌短剑,突然变挥为拍,"砰"地一声,拍向卓长卿下腹。

  这一招不但变招之快,快如闪电,而且大出卓长卿意料之外,也全然有异于武学招式的规范,瘦弥陀眼睑低垂,低念一声:"阿弥陀佛!"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们,也自一声娇嗔,眼看这英俊少年,便要毁在这一柄昔日名震河朔、扬威武林的牌剑之下。

  哪知他佛号尚未念完,只听"铃"的一声清鸣。

  接着,那胖纯阳竟蹬蹬连退数步,掌中短剑斜扬,险些脱手飞去,他矮胖的身形,也险些立足不稳,跌到地上。

  卓长卿眼看这只奇形牌剑已将拍在自己身上,心中亦为之一惊,但他多年苦练,虽惊不乱,手掌突然一圈,五指齐地弹出,"挣"的一声,竟将胖纯阳连人带剑震出数步,若不是胖纯阳亦是内外兼修的内家高手,此刻不但要被这一招绝技震飞手中长剑,只怕连虎口也要被震裂,卓长卿一招得手,却并不跟踪进击,以抢先机,只是冷笑一声,轻蔑的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胖纯阳连退数步,方自拿桩站稳身形,只听四下的红裳少女惊叹之声不绝,再听了卓长卿如此轻蔑的话,他心中既羞且怒,方才他眼看自己一招已将得手,此刻他连自己是如何输的招都不知道,要知道卓长卿方手五指斜飞一弹,正是司空老人穷研奥秘,将达摩绝技弹指神通化成的一招,不但这身历其境的胖纯阳看不清这一招的来历变化,就是一旁观战的红裳少女和瘦弥陀,虽然目光一直瞬也不瞬地望着,却也未看清这一招的变化。

  夜色之下,只见这胖纯阳多肉的面庞上横生的肥肉,竟似起了阵阵抽动,而这肥肉上泛起的油光,似乎变成了淡青的颜色,他双目如火,狠狠瞪着冷笑不绝的卓长卿,就像是一只刚从河里捞起未的比目肥鱼一样。

  卓长卿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却对那枯瘦如竹的僧人冷笑道:"你如另有神通,不妨也来试试,哼哼,看今日此刻,究竟是谁要当谁的徒弟。"语声未了,胖纯阳突然厉吼一声,卓长卿斜眼望去,只见这矮胖道人的一身肥肉上穿着的那件又紧又短的道袍,竟随着他这一声厉吼,"嘶"地裂成两半,胖纯阳左手一抓,竟将这件道袍撕了下来,重重一掷,掷在地上。

  于是他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条青布长裤,紧紧裹着他那两条粗短的象腿,而他身上的一身肥肉,却不住地颤抖着,在夜色之中望去,活像是秦淮下游污秽得使人发呕的波浪。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嗔,伸了王掌,掩住眼帘,卓长卿冷笑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这其中只有瘦弥陀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已动了真怒,若没有别人的鲜血染红他身上的肥肉,只怕他这怒气永远不会消失。

  卓长卿口中虽在冷笑,其实他心中却又大起戒备之心,看到这胖纯阳这种可笑之态,心中并没有半分可笑之意。

  只见胖纯阳身上的肥肉,越颤越急,双目的目光也越来越狠,而他口中的厉吼声却逐渐低微。

  于是,他粗短的象腿,便开始移动起来。但却又移动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重,卓长卿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为之一凛。

  原来他目力大异常人,在这深夜之中也能看出这胖道人的脚步每一移动,竟在这坚实的山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但是他瘦长而潇洒的身形,却仍卓立如山石,他明锐的目光,也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张丑陋,多肉,而满含怒意的面庞。

  只见这面庞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重渴的呼吸声,听来也像猪栏里的低鸣,变为阴空中的闷雷。

  那些红裳少女,忍不住移开掩在眼帘上的玉手,抬目望去。眼前剑光忽然一亮一卓长卿只觉一道重如山岳的风声,随着这矮胖道人缓缓挥动的牌剑,向自己当头压下。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里,瘦弥陀突然身形突起,却也掠向卓长卿身后,灵台飞瀑、天绅倒挂,"刷刷"两刀,电也似的向卓长卿背后脊关节之处刺去。

  卓长卿双掌一翻,倏然转身,脚下有如灵鹭啄鱼,连踩七步。

  脚步是细碎而繁杂的,他瘦长的身形,便在这绝妙的步法间滞洒地避开了这前后三招。

  哪知,胖纯阳生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一敛刺不中人家似的,目光只管注定在卓长卿身后,他一招落空,目光却瞬也不瞬,突然手腕一翻,扑地一剑,向卓长卿左胸刺去。

  方才他那一剑似缓慢又沉重,此刻这一剑却炔捷无比:卓长卿心中一惊之下,只得向右一避,哪知那枯瘦和尚与这矮胖道人武功竟配合得丝丝人扣,虽分进却如合击,竟倏然一刀,自右向左,这一刀一剑竟将卓长卿拦在中间,卓长卿若要向左退,那牌剑就在那边,但他如想右进,却又有如长鞭的利刃挡在前面。

  这两招,一招由左向右,一招自右向左,虽似两招,正是五台剑派中的绝技大闩门式加以变化而成的。

  卓长卿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初遇这招,心中亦不禁一惊,突然右掌一挥,五指齐弹,只听又是"铮、铮"两响,一刀一剑又自震开,只是他这一招发招前并不准备,是以出手并不重,否则便又得将这一僧一道的身形震退。

  牌剑鞭刀,胖仙瘦佛见自己苦练多年的绝招,此刻竟又被人家轻轻易易的一指弹开,心中谅骇无比,但却绝不迟疑,胖纯阳哼地一声,短剑一偏,探海屠龙竟斜斜削向卓长卿下盘,瘦弥陀长刀横扫,却是一招无风扫叶,呼地一刀,疾然削向卓长卿左肩。

  这两人方才两招一左一右,此刻两招却是一上一下,招招俱是狠猛无比,而且变招更是快如闪电,卓长卿以一敌二,眼看像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那些红裳少女在夜色中也看不甚清楚,只看到两道光华,直上直下地劈向卓长卿,两个照面过去,卓长卿竟连一招也没有还出,心下又是高兴,又是可惜,高兴的是眼见自己人得胜,可惜的却是这少年人品既佳,年纪还轻,死了真有点冤枉。

  哪知卓长卿成竹在胸,看了这憎道两人的这种狠辣的招式,心中却有些着恼:"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你何以下此*手?想来你们平日必定是毒辣成性。"当下身躯微侧,左手突然闪电伸出,竟搭上了胖纯阳手中的剑柄,轻轻的向左一推,胖纯阳大惊之下,只觉一般大力涌出,掌中剑刃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势扑划过去,"当"的一声,竟与瘦弥陀长刀相交,被卓长卿架开了一招。

  卓长卿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虽然仿佛是太极门中的牵缘手功夫,然其中却渗揉了"武当"空手入自刃的功夫,莫说对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的刀剑一起攻来,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再以敌人之剑架敌人之刀。

  他露了这手绝技,那些红裳少女却看得更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们虽会武功,但功夫不深,怎会看得出这种混合了两种功夫的内家绝技,大家对望一眼,竟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驾车的车夫看得手腕发麻,竟不觉将缰绳一松,拉车的马早已被这阵刀光剑影惊得不住长嘶,此刻便"嘶"地向山上冲了过去,但此行道上,行上不易,它冲了两步,又只得在道旁停下,那马车夫惊吓未定,此刻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红裳少女与驾车夫均心中惊骇,瘦弥陀与胖纯阳心里自更发毛,这两人功力相若,刀剑相交,均感手腕一麻,虎口也隐隐作痛,立刻斜跃转足,退后一步,这两人出道江湖以来,只有在中原大侠卓浩然手中栽过一次大筋斗,此次见这少年,年纪还在昔年的卓浩然之下,武功却似在他之上,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少年是谁?怎地有如此武功?"胖纯阳脾气暴躁,性如烈火,此刻心里暗骇,身上的肥肉发抖得更加厉害,恨不得一剑将卓长卿剁个透明窟窿。

  当下他大吼一声,挥剑又上,瘦弥陀呆了一呆,也自扬刀而上。

  卓长卿方才初展绝技,只道这两人心里有数,会一起退去,此刻见了他们的模样,完全是一副拼命姿态,不禁大喝道:"我手下留情,你两人要是再不知进退,可不要怪我手辣了。"他虽然志切亲仇,不想多造*孽,是以根本不想将这两人伤在掌下,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心里却另有想法。

  他们想这少年武功虽高,但方才也许只是自己一时大意,是以才会失手,若说自己两人联手还敌不过这少年的赤手空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莫说他两人不信,此刻使是有别的武林中人在旁,只怕也万万不会相信此事。

  又是数招已过,那些红裳少女见到这瘦佛胖仙两人一刀一剑配合得的确巧妙,看来仿佛有如水银泻地一般,一片光幕将卓长卿密不透凤地围在中间,她们实在想不透卓长卿是怎么将这些招式避开的,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卓长卿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已在虎穴之中,随时都有人赶来助阵,但他心存忠厚,却不想速战速决地将这两人解决,又见到这两人的刀剑招式不但配合佳妙,而且俱都是武林罕见的招式,他生性好武,便又起了将这些招式多看上一遍的好奇之心,是以这两人虽然对他招招俱下辣手,他却只是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却变得更焦躁起来,这天目山中,此刻高手云集,虽然都同是被那丑人温如玉邀来的,但其中却有些人素来与他不熟,此刻若是见了他两人久战一个少年不下,必定会对他两人加以汕笑。

  这两人一念至此,忽地一起低啸一声,招式又自一紧,刷刷刷刷刷,一连数剑,呼呼呼呼,一连数刀,刀刀剑剑,都往卓长卿前胸后背刺去,卓长卿剑眉轩处,心中已动真怒,目光五分,只见矮胖道人一剑当胸刺来,左掌突然穿出。

  胖纯阳只见他左掌五指俱都微微屈起,只当他又要施展那一手弹指的绝技,心中一吓,剑锋便斜斜向右一偏。

  哪知卓长卿右掌又倏然穿出,左掌五指平伸,右掌亦五指只听又是"铮"的一声。

  瘦弥陀力劈而下的刀锋,被卓长卿反弹而上的剑柄一弹,只觉右臂发热,全身一震,长刀竟脱手飞了出去,飞向那群红裳少女。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唤,四下避开,只见这柄长刀在夜光之中,仍然烂灿如银,有如一道银芒般飞来。

  在这刹那之间,瘦佛胖仙两人掌中的兵刃竟都已脱手,他两人竟都退到一边,瞪着眼睛发愕,心中既是惊骇,又觉羞愤,却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卓长卿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嗤"地一声,长刀插到地上,瘦弥陀目光虽仍向卓长卿怒目而视,心中却大生怯意,恨不得脚底揩油一走了之。

  胖纯阳生性较烈,狠狠的瞪了卓长卿几眼,突然喝道:"你快来将我一刀*死,要么便说出你的姓名,总有一天,我要来复仇。"卓长卿淡淡冷笑一声,还未答话。哪知——

  山道侧被夜色笼罩着的山林中,突又传出一阵格格怪笑。

  这怪笑之声不但来得极为突然,而且笑声之森冷怪异,当真是难听到了极处,就算是枭枭夜啼难听的程度也不及这笑声一半,只听着红裳少女们一个个紧握着手掌,浑身悸栗,瘦佛胖仙两人对望了一眼,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卓长卿虽仍昂然卓立,心胸之间也像是突然泛起一难言的感觉。

  只见这山林阴影之中,随着这"格格"的怪笑之声,突然缓缓走出三个又矮又胖的人来,卓长卿定睛望去,只见这三人不但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完全一模一这三人身上穿着的,竞都是一袭五色班烂的彩衣,虽在深夜之中,这三人身上的彩衣看来却仍然闪闪生光,一阵风吹来,彩衣随风飘动,非丝非缎,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做。

  他们腰畔,俱都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之上,满缀珠宝,衬着这闪闪生光的彩衣,更觉绚丽夺目,灿烂光辉,不可方物。

  方才卓长卿见了胖纯阳,只当他已可算是全世界最矮最胖的人了,哪知此刻一见这三人,竟似还要比胖纯阳胖上三分,矮上三分,一眼望去,竞像是三个发光滚来的圆球。

  这三人一起举步,一起缓缓走到近前,最右的一人突然张口说道:"我是黎多大!"中间的一人随即接口道:"我是黎多二!"

  左侧的一人竟也立刻接道:"我是黎多三!这三人不但嗓音怪异,而且说话的语声更是怪异,卓长卿一愕,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三人原来是在自报姓名。他想起方才那一僧一道不但不说自己的姓名,要叫人去猜,而直到此刻,还是没有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但这三人却任话不说,先就道名,再加上名字的古怪,卓长卿心里好笑,但想到这天目山中竟有这么多怪人,而且一个怪胜一个,一个强胜一个,却都是与自己为敌的,不禁又笑不出来。哪知这三个姓黎的怪人说完了恬,突然又一起伸出了大拇指,向卓长卿一扬,齐声道:"好啊,好啊!"卓长卿反一愕,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来却像是在赞扬自己。

  只听那黎多大伸着大指,说道:"你格人哪,武功真好啊,居然把扶桑三岛上顶顶好的大剑客的本事学会了,自从我上次见过柳生刀马守用过这一招之后,我就没有见到有人能将这一招用得这么好的。"他说起话来,生像是卷着舌头,卓长卿听得满头大汗,才算听懂一些,心头却已大骇。

  原来他方才施出的双掌合拍的那一招,正是司空老人昔年东游粤境时,从一个浪游至中国的扶桑浪人学得,再加以变化改良的,据那扶桑浪人说,这一招的来历,是日本天下武术总教练,也就是日本武术的第一门派柳生英雄派的绝技,这日本浪人本是柳生门中的高手,因为犯了门规,畏罪潜逃,才逃到中国来,在县境中也曾出过一阵风头,后来见着司空老人,才知道中原武功的深奥,实是深如沧海,自己的这点武功,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再也不敢在中国称雄了。

  司空老人在传卓长卿这一招的时候,也曾对这一招的来历说出,而且笑着说:"中原境内,豪杰虽多,但识得这一招的,只怕没有几个。""、卓长卿方才施出这一招,果然使得别人莫名其妙。哪知这三个彩衣怪人一见面就喝破了这一招的来历,卓长卿自是大感意外,却听得黎多大格格一阵怪笑,竟向那瘦佛胖仙道:"我先前以为你两个武功好,哪知——嘻嘻,却一点儿用也没有,你两个还发什么威,炔回家算了。"瘦佛胖仙两人面上阵青阵白,胖纯阳身上的肥肉也动不起来了,像只死猪似的呆立了良久,卓长卿望了他一眼,见他嘴皮动了两动,似乎还想说话的样子、便朗声说道:"在下卓长卿,两位如果有意复仇,只管来寻我使是。"胖纯阳面色一变,脱口道:"你姓卓,卓浩然是你什么人?"卓长卿肃然道,"正是家父。"

  瘦佛胖仙对望了一眼,齐暗地叹一声,想到自己两人虽然称雄一世,却败在人家父子两人的手上,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灰心,狠狠瞪了那着彩农怪人一眼,掉头就走,连落在地上的刀剑都不要了。

  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一起怪笑了起来。黎多三怪笑道:"这种衰败还出来现身,真是丢人!"卓长卿原来以为这三人与那胖瘦僧道两人本是一路,此刻见他们对自己如此赞扬,对那僧道两人却如此谩骂,心下不禁大奇。

  他却不知道这三人本是海南剑派中的高手,曾经远游扶桑,是以一眼便看出卓长卿那一招的来历。

  这三人来到中原后,亦被丑人温如玉请来助阵,但他们三人久居海外,对中原武林中人多不熟悉,也看不起,这其中他们尤其看不起那胖仙瘦佛两人,在这数日之中已冷言热语相互骂了多次,这三人武功虽不错,但却不识中原言语,说起恬来已是吱吱格格的让人听不清楚,与人相骂,自然更不是人家的敌手,是以便受了那瘦佛胖仙不少气。

  因之他三人便对瘦佛胖仙大有恶感,方才卓长卿与瘦佛胖仙动手之际,他三人只在林中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出来帮助,只等到瘦佛胖仙不敌,他三人才慢条斯理地走来,一面故意对卓长卿恭维,一面又向瘦佛胖仙二人笑骂。

  卓长卿只见这三人望着瘦佛胖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两条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笑得更是得意,心中不禁暗忖:"这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却又不像人说的,起的名字,更不像是人的名字,但看来武功却像是甚为渊博,但三人此刻突然现身,究竟与我是友是敌呢?"目光抬处,却见这三人笑声突然一起顿住,面容立刻变得森冷异常,六道冰冷的目光,一起望向卓长卿,哪里还有半分赞扬之意。

  于是卓长卿便又一次戒备起来,对这三人他并无丝毫畏意,使他心里有些着慌的是这天目山中不知还有多少怪人,要是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现身,车轮大战,倒的确是件讨厌的事。卓长卿见这三人面色突变,心中亦有些怀恨,只见当中那黎多二突地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了过来,且又桀桀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跑到这里干乜野——-"说到一半,他忽然想想"乜野"两字乃是自己家乡的话,别人怎会听得懂,又想了想,方自接着又道:"跑到这里干什么,我看你最好也像刚刚那两个人一样,快些回家去吧!"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若是要上此山,世上便无一人能叫在下下山的。"那黎多二格格的又是一阵怪笑,伸出手掌,这次却将食、中、无名三指一起压在拇指之下,伸了只小指出来,在卓长卿面前摇了两摇,指了两指,方自怪笑着道:"你不要以为你真的好,在我们面前,你不过是这个:"卓长卿呆了一呆,道:"哪个?"转念一想,方自回过意来:"这个想必就是小指了!"他幼遭孤零,成长时全在昔练武功,根本没有和顽童嬉戏过,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更是从来不曾听过,心下不禁受恼,暗道:"无聊!"哪知道黎多二怪笑未绝,突然反手一抽,抽出腰畔长剑,左脚一溜,右脚斜进,踏奇门,走偏锋,刷地一剑刺向卓长卿,剑光缭绕,剑尖颤动,却停留在卓长卿面前三寸之处,他笑声方自一顿,又道:"你下不下山去?"卓长卿心里有气,亦自伸出手掌,将食、中、无名三指,一起压在拇指之下,冷笑道:"我不下山去!"右手小拇指,突地对准剑尖一弹,喝道:"你才是这个!"黎多二方才抽剑出剑,再加上剑尖的这一阵颤动,俱都快如闪电,的确是要百数十年精纯的功夫,他只道这少年会对自己的武功惊骇,哪知人家却依然昂然卓立,无动于衷,他心里已有些奇怪,等到卓长卿像他一样伸出手掌来,他心里便更大奇,方待喝问,哪知只听"嗡"的一声清咳,自己手中长剑竟似突然被大力一震,再也把持不定,蹬蹬连退两步,剑身摇摇欲坠,他拼命握紧手掌,才真没有脱手飞去,但觉得右臂发麻,虎口发热,卓长卿若是再来一下,长剑便要飞出去了。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却还是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

  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久居海外,虽然方才喝破了卓长卿那一招的来历,但卓长卿此刻使出这种中原的精微武功,他三人如何知道,一时之间三人面面相觑,竟都呆住了。

  卓长卿见他三人呆瞪,又自冷笑一声,缓步走过黎多二身侧,向山上走去,目光抬处,却见那些红裳少女在这一刻功夫都走得不知去向,连车上的车夫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辆空车,停在道旁。

  此刻他自知自己向山上每走一步,便距离虎穴更近一步,但事已至此,他再若下山,岂非要让别人耻笑。

  要知道他生性本是宁折毋回之人,勇往直前不肯回步,当下缓缓向山上走去,心中一面在寻思该如何应付山上的敌人,一面却在暗中留意,身后的这三人会有何举动。

  来自海南的黎氏三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呆呆地愣了半晌,三人见了卓长卿这样深不可测的武功后,都在暗问自己:"该怎么办?"他们侧眼见卓长卿向山上走去,自己若是不加拦阻,则海南三剑的颜面何存,但自己若是加以拦阻,却未必是这少年的敌手,若是败在这少年的手下,那岂非更加是求荣反辱?

  三人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夜色沉沉,空山寂寂,除了自己三人和这少年之外,便再无人踪,三人又对望一眼,心里各自想道:"这里没人看见,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要知道这三人与丑人温如玉本非深交,他们自然不会为她卖命。

  三人自幼生长一处,心意本就相通,各自打了个眼色,便齐地向山下惊去,卓长卿走得极慢,只道这三人会从背后向自己袭击,哪知走了十数步,等了许久,背后仍是寂无声响,他心里奇怪,顿足转身望去,只见一条小路,婉蜒返向山下,夹道两行林木,右面林木斜下,想是山边,左面林木斜上,想是山崖,这两行林木,此刻俱是寂无人声,那三个彩衣怪人早已不知潜到哪里去了。

  想到方才这三人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好笑,但转身望向山上,亦有一条山路,婉蜒着通了上去,亦有两行林木,夹道而立,这山上深沉的夜色,虽和山下完全一样,但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却令他难以推测,他脚步一顿,仿佛打了个寒噤,暗自忖道:"此山如此之深,那丑人温如王究竟在山中何处,我也不知道,那些红裳少女们又都走了,我也不如下山去吧。"但心念转处,他不禁又暗笑自己:"卓长卿呀卓长卿,你若是不敢上山,只管也如那些人一般溜走好了,又何昔替自己找个借口,你此番上山,若然找不着人家,难道人家便不会来找你吗?"一念至此,他一挺胸膛,向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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