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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异世第十四年,我发现当朝权臣是我的大学前男友。
他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亦是灭我满门的仇人。
1
我穿越了。
我前男友也穿越了。
不过戏剧性的是,此时此刻我们相对而望,我手中的簪子抵在他脖颈处,他手中的匕首对着我的心口。
他颤颤唤出我的名字:「程昭?」
这声音……就是化成灰了我也不可能忘记。
我伸手取下他脸上的铜面具。
面具之下,一张熟悉的隽秀面庞。
「怎么真是于措你这王八蛋啊……」
他面色惨白,蹙眉质问:「你拿簪子戳我脖子干吗?」
「深更半夜寝殿里头待了个人,万一是刺客来*我的怎么办?」我低头示意胸口那道雪亮的刀锋,「你不也拿刀子对着我?」
于措轻咝一口凉气,「我的腿,疼死了,不会是断了吧……」
「你还跟我碰瓷?疼死你活该。」我用腾出来那只手摸索他膝盖,果然一手濡湿,「刚才也是,我还差点才碰到你呢,你就拔刀了。眼神凶神恶煞的,吓得我够呛。」
他挣扎着坐正了身体,「我才刚醒,脑袋跟电钻在里头钻一样,疼得厉害。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本能地就做出反应了。」
寝殿里死寂片刻。
「你把簪子挪开。」
「你怎么不先把刀子收回去。」
我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喊『三、二、一』,一起收。」
「三。」
「二。」
「一。」
不出所料,我和他谁都没动。
于措咧嘴笑了笑,「分手一年多了,还这么记仇呢。」
我哼了哼,把簪子插回我发髻里,「你不也耍无赖。」
「还和以前一样,小心眼子。」
这段孽缘,还要从高中说起。
于措是我的高中同桌,长得好看,品学兼优,这样的人要俘获少女芳心不过轻而易举。
在经历了漫长的三年暧昧期后,我们终于在大二那年正式确立关系。虽然不在同一所大学,但好在我们考在了同一座城市。
热恋期的情侣,说是蜜里调油也不为过。后来于措要考研,而我打算直接就业,于是干脆在学校外面租了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过得清苦了点,但感情也还算安稳。
情侣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更多的是细水长流。
我也分不清,究竟何时,多少不能消磨的沙砾无声无息地沉在这条细水里,积少成多,终于让人无法忽视。
我们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因为不浪漫的鸡零狗碎冷战,于是少年人亲密无间的爱情变了质,和最初稚嫩青涩的青葱爱恋大相径庭。
爱情不是永远定格在荧幕里,一旦落回现实,就会发现,感情不可能只有温存。
或许是漫长的几年,也或许只要一瞬,我失去了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力气。
也是那当口,我父母知道了我们同居的事,他们本来就不喜欢于措,于是快刀斩乱麻把我带回家。
故事的最后,我和于措大吵一架,在电话里结束了这场长达四年的爱情长跑,闹得不太体面。
2
真是一地鸡毛啊。
我叹道。
更深露重,我蹲久了有些冷,回神取了件外衣披上。
「这是你的卧室?」于措四处打量,又将目光落回我身上,「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半年多了。」我倒了杯温茶水,递给他,「你呢,刚过来?」
他点了点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刚醒。」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嗯。什么记忆都没有。」
于是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拍了拍他,以示慰藉。
于措的腿还在流血,我只能扯了块布料替他包扎起来。
「断了吗?」
「再多动两下,一定能断。」
他腹部还有一道刀口,我拉开他的衣领,轻轻拭去伤口旁的血迹。
「这里的伤口太深了,我处理不了。」
我替他掩好领口,倏然一件东西从他衣服里掉出来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
「哟,原来是豫王殿下,失敬失敬。」
「什么意思?这什么东西?」他从我手中接过,「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笑吟吟道:「因为这是虎符。」
「全天下一共两只。」我伸出两根手指头,「一只在豫王殿下手里,而另一只……」
我拉长语调,莞尔道:「正是在我名义上的丈夫,也就是当朝皇帝手里。」
「这里是天子脚下,紫禁城的绫琅宫,苏贵仪的寝宫啊,豫王殿下。」我笑着拍拍他俊俏的脸蛋。
于措如遭雷击,「你成娘娘了?」
「是啊!现在啊……我算算,七弯八绕数下来勉强我算是你嫂嫂吧。」我坐回凳上,「你夜闯闺房,还是宫妃寝殿,你说我该不该拿簪子戳你?」
于措揉了揉额角,「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豫王……是个什么人?」
「大岐权臣。」
这个时空,正是历史上不曾记载,又或者说是不曾存在过的大岐王朝。
此时的大岐,可谓风雨飘摇,内忧外患。
朝臣多数只顾党争权斗,排除异己,边境处又有外族虎视眈眈。沉痼积弊非一日之功,也非一日能除。
而今朝堂之上,分作两派。
一派以太后为首,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朝中后党占五之二三,手揽大权者不在少数。唯能与之抗衡的,也只有大岐异姓王,季翎。这也就是另一支党派。
说来这位异姓王爷不过二十有五,在朝堂上却已经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不过他的风光无限,并非靠父祖恩荫换来的。
季家祖上曾是开国元勋,跟随高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凭借从龙之功分封燕地。
但好景不长,季家从那以后接连出了好几个庸徒,燕地民不聊生,终于爆发一场暴乱,若非朝廷派兵镇压,季家险些被夷为平地,此后季家元气大伤,渐渐没落。
先皇驾崩那一年,朝中重臣生有异心,趁乱遣兵发动宫变。季翎带兵进京,破城救下皇室。太后感其功勋,册封他为豫王。
而今,太后同豫王势力不相上下,争斗不休。
「看你这样狼狈,要么来刺*,要么来寻人。总不能是来偷情的吧。」
于措失血过多,嘴唇都发白了,还有心思同我调侃:「说不准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临危不乱,也算是他一贯作风吧。
我啐他一口:「快滚。你嫌命长,我还不想死呢。」
于措癞皮狗一样半坐在原处,苦恼道:「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怎么走出去?」
「麻烦死了。」
我取来纸笔,沉思片刻,在纸上画了几道路线。
「我对皇宫也不甚熟悉,你就估摸着这么走吧。」
我在脑中仔细回想皇宫的布局图,条条宫道通往何处,改了两笔。
「这回肯定对了!」我把图纸塞进他手里,搀着他起身,「快走快走,趁着天还黑着,小心点别被守卫逮住了!」
「你就不管我了?」于措抓着我的手腕,「我人生地不熟……」
我扒开他的手,「不熟也得熟!见了人少说话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那就不说。」
3
我目送于措离开寝宫。
宫道晦暗幽深,暗色如同鬼怪的血盆大口,轻而易举将他的身影包裹住,很快便不见踪影。
我折回寝宫,取了件厚重的披风给自己穿上。
那条路线,自绫琅宫的出口一直往前走,将面临两条岔路。
一左一右。
天差地别。
往左走,是通往宫外的近道小路。
往右走,虽要多绕几刻钟,但也是走得出去的。
但他伤得严重,越拖下去越有危险。
聪明人——或者说,识路的人,都知道,该往哪走。
而我在图上所画的方向,正是右边。
怕他分不清,我还在每一处拐角标清了左右,断没有看错的道理。
除非有意为之。
我站在岔路停了几息,还是往右处去了。
为了我自己便利,我给于措画的路线上多绕了处弯。
若按照图上来走,要多走处错道才能到达假山苑,这也给了我追赶上的时间。
于是我抄近道往假山苑去。
凛风猎猎,饶是我裹了披风,也吹得我浑身发颤。
我站在阴暗处,心里生出几分酸涩,五脏六腑都连着抖颤的手臂开始地动山摇。
入口那处,静悄悄的,我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脚都冻麻了,还是一个人影没有。
该死心了,我告诉自己。
远处高高悬挂在斗拱上的灯火朦胧映着这偌大的皇宫,从高处看犹如一座巨型的迷宫。
人一旦闯入,便要被吞吃,然后打磨,再是消化,最后就算真能走出这座迷宫,也不过只剩摇摇晃晃空荡荡一架白骨了。
最后我来到那座偏僻荒凉的冷宫。
这里并不是我画给于措图纸的终点,甚至相隔甚远。
倒是来得巧了,刚躲进建筑遮蔽处,便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几道身影翻过高耸的宫墙,避开守卫,落在那道蜷缩的身影前。
「殿下,属下来迟。」
「无碍,所幸此行也不算无功而返。回府吧。」
离得远的低声交谈,换作他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但我是习武之人,于是那些对话一字不差落在我耳中,刺得我耳朵生疼。
我闭上眼睛,今夜种种在我脑海中走马观花一样过了一遍。
一回*气腾腾的双眼。
一回故意画错的图纸。
还有此时此刻,此间此地的接应点。
三回了啊。
从前,我和于措还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每回我发脾气,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
「于措我只给你三次机会,你最好如实招来!」
第一次机会他假装无辜。
第二次他开始避重就轻。
等到第三回,他才会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屡试不爽,都已经成为一种套路了。
可这回为什么不灵验了呢。
一只肥硕的老鼠从破洞里钻出来,在我裙边徘徊,倏然从我脚面窜过去。
一滴泪无声滑落,我忍住喉间哽咽,凝神听着宫墙那边脚步声。
渐行渐远。
于措,你看。
现在我一点都不怕老鼠了,不会再扑到你身上乱叫一通了。
一直到周遭沉寂下来,我才敢啜泣出声。
「怎么真是你这个混球啊。」
4
回到寝宫已然不知何时,我浑浑噩噩解下披风,脱去外衣,缩进冰冷的锦被中。
夜色沉沉,我眼皮一重,陷入睡梦中。
在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平川,我在这个异世界的开端。
平川是个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荒凉边陲城池,城里养着驻扎此地的边防军,周围的城镇零零散散住着百姓。
平川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常年刮着风沙,未到十一月就下起鹅毛大雪。
我爹是边防军的元帅,平川大将军。
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妻子在生第二胎时难产,生下女孩不久就撒手人寰。她的大儿子流着鼻涕在外头玩泥巴,回家吃饭时饭桌上就少了个娘亲。
将军府的姑娘虽说是自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但到底从娘胎里就落了一身病根。
八岁那年的冬天,一场风寒将她的生命带走了。
然后,我就来了。
我丧命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又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活了下来。
我在病榻上修养了半年有余,自那以后我的身体一日一日好起来,再没喝过一帖苦药。
将军府里只有我和哥哥两人每日掐架,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我哥名叫宋平晏,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整日吃喝玩乐,生平最爱斗鸡走狗,打马游湖。
我爹为他换了十来个教书先生,个个都是挺着腰板进府,佝偻着身子离开,嘴里骂的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
我问宋平晏到底将来要做什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我提出的问题,凝肃着一张脸回答我:「我要做个*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混世大魔王。」
我只当他在放屁。
他连附近的地痞流氓都单挑不过,哪来的自信要当什么劳什子的魔王,靠放的屁又臭又响吗?
宋平晏一根手指头点点我,说我粗俗至极,将来嫁不出去,还不是得靠他来养。
当晚我爹回府,我在他耳边添油加醋了一番,他立马提着刀冲出去。
宋平晏两条腿抡得飞快,被追出府前破口大骂:「宋平乐,你告状算个屁的英雄好汉!!」
我爹追得更快了。
宋平晏最后还是被拎着后领子逮了回来,我爹在祠堂里训了他整整一个时辰,又把他关进了书房,勒令他读书思过,三日不准出书房门。
我向来是看不得亲哥哥受委屈的,特意嘱咐厨房做了只油光发亮的烧鸡。
宋平晏生平最讨厌看书,一见之乎者也就头大如斗。他背书背得痛苦不堪,我就故意在他面前一小块一小块撕开鸡腿肉。
他开始时眼睛都不往我这儿瞟一下,到后来两颗眼珠子就差没贴在盘子上了。
看我一点不剩全吃完,又从食盒底层里取出一盘清水煮白菜,他双目无神一脸呆滞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答,小白菜,你的晚餐。
他一向无肉不欢,一面痛苦地吞咽,一面再次和我强调:「宋平乐,往后你在婆家受了委屈,你就是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会替你做主的。」
像是故意跟宋平晏作对似的,我十三岁那年,将军府旁新起了一座高高的宅院,正挨着我的院子。
我爹从前的部下沈叔叔自请来平川守关,长驻下来。
沈叔叔的儿子落后了几日过来,不过来平川的第一日,就和宋平晏打了一架。
我第一次见沈辞,便是一张破了相的脸,一边的脸颊肿成了馒头。
他一见我,便咧了个笑,一下牵动伤口,嘶嘶哀痛。
宋平晏在一旁幸灾乐祸,也扯了嘴角的伤口,两人的呼痛声此起彼伏。
这下,只有我幸灾乐祸了。
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宋平晏就多了个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的兄弟。
沈辞此人,用宋平晏的话来说,就是长相比他稍俊俏点,功夫比他稍高些,肚子里的墨水也比他稍浓,除此之外,就是第二个宋平晏。
于此,我也只能赞他一句,真是不要脸啊。
宋平晏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自得道,这平川里头,我宋平晏要说第二不要脸皮,没人敢称第一。
我趁他不注意,伸手拧了一下他脸皮就跑,边跑边挑衅道,还果真厚如城墙啊!
他上来就拎我,从后面用胳膊环住我的脖子,一稍稍使劲,我就开始翻白眼。
我咳了两声,感觉到脖子上的力小了,就开始搬阿爹,唤了两声才想起他今日巡营去了。
我才要败下阵来认输,脖子上的掣力突然一空。回头一看,沈辞一手抓着宋平晏的胳膊,站在我身前。
宋平晏好不容易逮着个收拾我的机会,气急败坏让沈辞走开。
沈辞偏不。
宋平晏气笑,于是两人又打起来。
我站在屋檐底下,假模假式叫了两声让他们别打了,不过没人理我。
于是我看着他们从草堆里打到水里,从水里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掉下来,摔进堂屋里头,在碎瓦沙砾中一人扯着一只腿不肯撒手。
打到后来,我都有些困了。
我爹回来后,他们二人一齐被关进书房里思过。
到底是因为我被关进去的,我实在不忍心,这次吩咐了厨房多做了一只烧鸡。
宋平晏看着我和沈辞一人一只鸡,气得头顶生烟。
吃完最后一口鸡肉,我拍了拍沈辞的肩膀告诉他,从今往后,我就罩着你了。宋平晏要是欺负了你,你和我说,我让我爹一巴掌扇掉他的头。
沈辞点点头,似乎浑然不觉我在他衣服上擦手,笑得活似个人善可欺的傻白甜。
多了一个沈辞,日子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过得鸡飞狗跳。
只不过是叫早时急促的拍门声多了一道不紧不慢的「笃笃」;被宋平晏拉出府邸匆匆忙忙赶往书塾的路上,多了一个人替我拎书袋;深更半夜抄书抄到睡着,慌里慌张醒来时,发现面前摊着满满十大张纸。
那时沈辞在我面前总是温暾又臭屁的。
他有一回抱了只巴掌大的狗崽来我院子里。那只狗崽微眯着眼睛,圆溜溜的脑袋上两只耳朵毛茸茸的,在我抚摸下轻声打着呼噜。
我问他:「这是你特意挑来送我的?」
沈辞见我要留下狗都准备走了,听见我的话转回身,背着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
「我路上随手捡的,问了一圈无人接手,想了想就送你养了。你还要不要?你要不想养,我就送去给宋平晏,他前些日子正嚷嚷着嘴馋要吃狗肉。」
我「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捧起狗举到他面前,「那你抱走吧,记得给我留盏肉汤。」
眼见着沈辞的神情僵了一下,我得逞地笑起来,狗崽子被我吵醒,委屈巴巴地呜呜叫,拱起脑袋蹭着我的手腕。
沈辞伸出食指隔空点点我,走了。
我十四岁生辰那天,沈辞从高墙那头翻过来,带着我偷偷溜到厨房里。
他不敢点灯,怕引来下人。
那日满月当空,我坐在小厨房的门槛上,托腮看着沈辞在银白月光里烧水洗锅。
我习惯了早睡,半夜被沈辞叫起来,脑袋已经有些昏沉了。
沈辞分明背对着我,却也听见了我的动静,问我:「困了?」
我点点头,应了声。
他手脚利落地捞面进碗,一把嫩葱花和香油花烫下去,油汪汪的一颗蛋黄卧在碗中,汤面飘香。
沈辞递了双筷子给我,蹲在我面前,「尝尝。」
我把葱花拨开,挑了一筷子细面放进嘴里。
沈辞面露期待,「如何?」
我低头喝了口汤,把微红的眼眶掩藏在熏气里头,点头道:「好吃。」
其实不止是好吃,那些复杂的情愫从我心头一直涌上来,逼得我喉间直冒涩意。
朴素的汤面牵着另一头故乡的往昔,总是轻而易举让人落泪。
少了蛋糕,少了蜡烛,少了生日歌,但至少还有人费心思给我过生。
一碗面被我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戳着碗底的蛋黄,一分为二,调转筷子头夹起那半片蛋黄,「你也尝一口。」
沈辞一口吞掉蛋黄,点评道:「有些咸了。」
我也啊呜一口吞完,「还好还好,只是下回不要放香菜了,我不喜欢。」
他揉乱我的头发,「给你过个生辰你还挑三拣四!早知道不给你做了,喂你还不如喂富贵,富贵也比你有良心。」
富贵是我给小土狗起的名字,我刚养富贵那阵宋平晏和沈辞一起搭了个狗窝。
我给狗窝取名富贵居,富贵十分受用地蹭了蹭我,舒舒服服入住富贵居。
沈辞晃着脑袋,夸我真他娘是个栋梁。
那时的沈辞真真是少年得志,风头无两。
整个平川浑不懔的少年郎,平日里从来是撒欢的野狗,谁也拴不住,往日里在宋平晏的武力压制下勉强还算安分。
自从沈辞在这儿扎了根后,不过几日光景,很快成了平川一霸。
不过这也便宜了我爹。
往常平川捅出了什么篓子,他还得大着脑袋挨个排查是哪个浑小子惹出的事,自从沈辞当了混混头子,我爹只需一手拧一只耳朵,揪着沈辞和宋平晏拖进书房。
毫不夸张地说,这往后的混账事无不出自沈辞之手,平川的少年郎哪个敢自己惹事?
那时候沈辞和宋平晏常去的就是赌场,赌不赌钱倒是无所谓,争的是少年郎那定要分出个高下的几分意气。
赌场有输有赢,输了两人便去偷偷挖我爹藏在后院里的小金罐,赢了便去城头吃个二十大海碗的鲜馄饨。
浑身的中二病,怡然自乐。
终于在沈辞和宋平晏十七岁那年,我爹实在受不了,一脚一个踢去了军营。
宋平晏要走那天晚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养的两只波斯猫托付到我手上,千叮咛万嘱咐宁可让富贵少吃几顿,也要把他的宝贝养得白白胖胖。
富贵狂吠着追他追出了二里地。
夜半时分,窗棂那头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小心翼翼攀过来,悄无声息落地后踮着脚尖向我这边摸过来,一见我坐在床上也被吓了一跳。
沈辞挺直了腰背,先发制人倒打一耙,「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抱臂道:「要睡着了哪还能有幸瞧见沈少爷深更半夜翻墙?」
他仍嘴犟道:「不过是睡到夜半,想起富贵还未交代。我就是来嘱咐你好好照顾富贵,讲完我就走了。」
他作势要撩袍翻窗,我叫住他:「过来。」
话音才落,他那条翻上窗台的腿极快地放下来,只脖子仿佛被绷带束着一样,慢慢吞吞看过来。
我招招手,「有东西给你。」
他仍旧是那个作态,梗着脖子眼睛朝下看我,慢吞吞挪到我跟前。
我从袖口掏出一只小香囊,递给他。
沈辞接过香囊,就着屋里微弱的光亮辨认上头的图案。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赞道:「这雀儿绣得倒真栩栩如生。」
我微微笑道:「不妨再仔细看看?」
我见沈辞仍是一脸茫然,「你要再多看几眼,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这应该是只展翅的大鹏。」
沈辞端详上头一团乌漆麻黑的鬼画符,抬头肃然道:「方才屋太暗花了眼。如今再看确实是鲲鹏展翅,气势磅礴!」
香囊送也送完了,沈辞终于翻窗出屋,他再探头进来,双眸黑亮,「你就没什么想再同我说的话?」
我手指前方,提醒道:「那儿有梯子。」
「砰」!
一声巨响后,屋内再次恢复平静,我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好啦,富贵会想你的。」
屋外的雪被踩得吱嘎吱嘎怪叫,再是沙沙的轻响。
等到窗外只剩呼呼的风声,我才掀被躺下。
这一去,就是一年有余。
沈辞在一个朔雪纷飞的拂晓归来。
那日同以往并无什么不同,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犬吠,然后是笃笃的敲门声,那声音不大,却像蚊子一样响个没停。
我哀号一声,爬起来愤愤拉开门,冽风裹着雪花随着门敞开一股脑扑到我脸上。
沈辞站在外面,微低着头,左手中指的骨节又要叩门,被我动作吓得顿住。
他放下手,笑道:「平乐,我归了。」
薄日初升,天色仍旧暗沉。他面上仍带着惫色,眼下一片青黑,笑起来时却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银袍长枪未卸,裹挟着比这雪天更为冷冽的*气。铁甲上覆着积雪,额前的几缕碎发粘在面颊上,碎琼乱玉穿过他的肩背,如同洪潮一般疯狂涌进来。
这个场景定格在我梦中,渐渐朦胧,模糊成一片。
连天色都暗沉了下来。
就像电影里悲剧的发生都会伴随着一些征兆。
5
梦境空白了许久,我终于又看见了沈辞,那个风雪夜归的沈辞。
他身着朱红玉袍,肤光胜雪,仍旧一副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我开了门,皱着眉念念叨叨责备我又不穿鞋,地板凉,小心染了风寒。然后将手里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我乖乖站好,任他为我系好领口的带子,倏然闻见一股血腥味。
「什么味道?」我蹙眉问道。
「哪儿有味道。」
我低下头,只见身上的雪白单衣映着红,而单衣上方那双温玉一般的手正滴滴答答淌着浓稠的血。
我浑身发僵,隐隐约约听见齿间颤颤磕碰的声响。
良久,我才从喉间挤出破碎的声音:「沈辞……沈辞,你的手……」
那血仿佛不要钱一样喷溅而出,溅花我整张脸,我眼前赤白交映。
沈辞却仍是笑着看我,问我:「怎了?」
「你流血了!」我面露惊恐,然而他脸上仍旧是那个温煦的笑,「沈辞!沈辞,你流了好多血!」
他终于低下头,「啊……流血了啊。」
「平乐……」他用袖子一点一点擦拭我脸上的血迹,「你莫怕。没事的,我一点也不疼。」
然而他一面说话,一面身上开始渗出滚滚的血液,染红雪地。
我将他拉进来,血液很快渗进地板。
「阿爹!宋平晏!」我六神无主,脑中轰鸣,「沈辞流血了!谁来救救他啊!谁来救救他啊!」
眼前渐渐模糊,止不住的眼泪疯狂涌出。沈辞已然面色煞白如纸,一只手却颤颤巍巍要为我拭泪。
我哭着制止他,「你别动!你别动好不好?」
他没说话,嘴唇皲裂,双目涣散。
我眼前一花,落满白雪的庭院成了荒芜的山林,四面响着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沈辞站在我身前,一身银甲沾满干涸的斑驳血液,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只有我泪流满面的倒影。
而宋平晏,一只手臂草草包扎着,面色惨白躺在我身边。
噩梦重现,我肝胆欲裂。
「阿爹已经死了,沈叔叔也死了!你走了,我和宋平晏怎么办啊!他做事不着调,你是知道的。你别去好不好?我们一定还有其他退路……」
他打断我语无伦次的恳求,声音喑哑,「平乐,没有退路了。五千兵甲已然围困樵林,我们插翅难逃。平晏流了太多血,如今只剩我了。平乐……」
他攥住我的肩,「你听话。你乖乖听话,宋平晏才能活下去,你才能活下去!你乖乖藏好,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我伸手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胸甲,「那你要回来。沈辞,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沈辞目光悲戚,但终是点点头,「好,平乐,我答应你。」
我紧紧抱着他,泪水涌出来。
我乖乖抱着宋平晏,躲在一处隐秘的草坑。
四方声响越来越大,厮*声,刀枪相碰声,皮肉刺破声,向我逼近。
直到,沈辞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透过草根的罅隙,看见沈辞背上插满箭矢,双脚被麻绳捆得紧紧的,麻绳的另一头攥在马背上一个乌丹将领手里。
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沙雪飞扬中,沈辞微阖的眼皮半睁不睁,对着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嘴唇嚅动。
他说,别出来。
我紧紧捂住嘴,牙齿狠狠咬着虎口,不让哽咽声溢出喉咙。
马蹄声越来越响,沈辞犹如一角破布,一块没有知觉的烂肉,被人肆无忌惮地践踏,狠狠蹂躏。
我眼见着,他眼中的生机一点点黯淡消弭,身上的铁甲被扒下,一身月白单衣沾满尘土泥垢,鲜血淋漓。到后来,已然不成人样。
一直到日暮时分,樵林静谧下来,除了宋平晏微弱的呼吸声,我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踉跄着,艰难地爬出了草堆。
雪地被大摊大摊的血迹染红,一只绣工拙劣的香囊落在雪地里,浸满血水。
那只鲲鹏的翅膀处的丝线勾了丝,破得不成样子。
我打开香囊,里面除了一些香料,和我放进去的白笺,就只有一枚残碎的玉佩。
我展开白笺,上面写着一行簪花小楷:「战必胜,胜必归。」
簪花小楷的下面,龙飞凤舞回道:「唯。」
眼泪夺眶而出,我攥着那块残玉终于恸哭出声。
天地发出一声悲鸣,沉沉大雨滂沱,冰冰冷冷打在身上,仿佛被噬魂的鞭子一道道刺破。
冰凉的雨水浇在我身上,很快我的身前聚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水,如同淬了毒的血蛇,身躯盘绕,流向未知的前处。
少年身死,犹如日月倾倒。
漆黑不见底的深渊睁开狭长的眸子,深深凝视着这一片樵林,双眼弯成愉悦的月牙状。
我回到草堆,宋平晏半睁着眼,脸上淋满水痕,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双目失神,怔怔望着头顶的无尽苍穹。
良久,宋平晏嘶声道:「我宋家不靠父祖荫庇,不求朝廷铭记功勋,征剿*敌,恳恳尽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如今我宋家沈家,血染沙场,骨枯黄土。
「天地何曾仁义?大岐何曾仁义!」
雨声越来越响,然而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清楚楚透过水幕传到我耳中。
「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
「万户千家朝圆月,而今我家骨肉不团圆,万千英灵有怨无处申。
「沈宋,绝不能善罢甘休!」
樵林中昏天暗地,风声杂乱,雨声喧闹,风沙雨雪恨不得摧毁这里。
然而宋平晏只是狠狠咬紧牙关,血线从唇边溢出。
在这时,也只有愈来愈剧烈的疼痛,才能压制住我二人心中翻腾的恨意。
那日之后,宋平晏同我便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风霜艰险,我们为了躲避追兵,不得已混进流民堆里,吃了不少苦头。
西南穷汩,有怀素王,我们唯一能寄望的安身之处。
怀素王是我外祖,也是大岐为数不多的藩王之一。多数藩王拥兵自重,或死于起兵,或被朝廷囚于牢狱,无一不得善终。
我外祖从来安分守己,况且西南水土温暑,多有瘴气,鲜少有人愿意去往西南驻守。
朝廷以为我外祖不足为虑,便将削藩一事搁置。
6
从平川到穷汩,路途遥远,快到西南的时候,我发了场大病。
病来如山倒,宋平晏好不容易寻来的大夫把了把我的脉,摇头嘱咐他准备后事吧。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
昏沉之际,我甚至怀疑在异世在平川的这几年不过是我黄粱一梦,闭眼再睁眼,说不定我就会回到现代,回到我熟悉的世界。
但我终究没有回去。
弥留之际,一阵剧烈的刺痛穿过我的脑海,成千上万的文字如江如海涌过。
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穿越,而是穿进了一本小说里面。
这是一本大男主文,一本以季翎为主角的小说。
季家是燕地藩王,但几代藩王昏聩无能,致使燕地民不聊生,季家中落,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季家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名通房婢女诞下的庶子在五岁时候被推下水,睁开眼后内里换了个芯子。
这抹异世游魂不甘就这么被欺压致死,所以一步一步往上爬,蚕食鲸吞气数已尽的季家,招兵买马,发展自己的势力,又在京都危难之际兵行险招破开城门,从此与皇室分一杯羹。
当然,位极人臣并不是季翎的终途。
在经历一系列神挡*神、佛挡*佛的剧情线后,季翎横扫千军,拔除各方势力,踏着累累白骨,登上宝座,开辟新的王朝。
这当然是一篇合格的爽文,从卑贱微末的庶子,一路忍辱负重,不断升级打怪,功成名遂,君临天下。
只是期间多少血流漂橹、尸山血海,终究只能为天命之子的丰功伟绩铺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
其中,也包括平川一战。
太后为铲除平川大将军,私通乌丹,要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夺回边防军队的兵权。
而其中,亦有豫王季翎的推波助澜。
豫王要依靠平川这个把柄将太后拉下来,将她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但他嫌太后做得不够狠,于是浑水摸鱼,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灭了宋沈两门,再将所有证据消抹干净,把所有罪责通通算到太后头上。
他自然成功了,小说后期他一举揭露平川一战的真相,站在道德制高点,兴师讨伐,将太后一党赶下台。
满门英烈,在两方势力交锋中只是权力相争的牺牲品,是天命之子的战利品。
按照小说原本的剧情走向,我也该死在这场大病中,后面也没有我的戏份了。
但获取这些信息后,我反倒一天天好起来。
我一一对照这个世界,发现与小说所发生的剧情并无二致。只是一直未曾与豫王谋面,我也并没有猜测过这抹游魂在现代的身份,毕竟书中也并未提及过。
只是我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所谓天命之子竟然是于措。
并且,他也并不是再穿进这个天命之子身体里,取代第一抹游魂的第二抹游魂。
也就是说,他并不像我一样,是穿书进来的。
他就是这本书的主角。
我布局三次试探,如果是像他口中所说刚刚穿越过来,他根本没必要骗我。
他分明有记忆,有谋略,不乱阵脚,还按照小说中的剧情,等候在冷宫的接应点,并且从容自如,不慌不忙,与我面前判若两人。
也就是此时,我才确定:
从那个燕地庶子,到如今位高权重的豫王,从始至终,一直是他一人。
一直是他于措一人。
如果我是刚刚穿越过来,或许我自己也说不准,我究竟会怎样看待季翎。
或许还真会避重就轻,自我欺骗地安慰自己,他*的不过是一堆随手写就的纸片人。
但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在这个世界已经待了十四年。
平川死的每一位将士,每一位百姓,都不是简单堆砌起来的字符,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家有口的活人。
而我也无法欺骗自己,现在的这个于措,还会是从前我所熟知的于措。
7
晨光熹微时,我从噩梦中惊醒。
平川昔年,都成了一场虚幻。
如今我在皇城中层层伪装,是七品京县丞的女儿,一年前入宫选秀,今朝绫琅宫的苏贵仪,苏玉遮。
三年前,我隐瞒宋平晏,在皇帝的安排掩护下,潜入京郊苏家庄园,苏家尽忠皇帝,于是我顶替因病濒死的苏家女儿。
进宫之后,我依仗小说剧情,多次有意无意向太后献计,故而太后对我青眼相看。
但太后生性多疑,绝不可能轻易信任旁人。我能一路晋升,还要靠太后小儿子青睐有加。
骆王是太后幺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掌中宝。生得粉琢玉雕,自小古灵精怪,但也十分闹人,时常折腾得宫里头鸡飞狗跳。
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权谋甚深,对谁都是心狠手辣,但唯独对这个幺儿,却是舍不得呵斥半分。
相比之下,皇帝少时却是境遇悲惨。
太后出身并不光彩,当年献舞一曲被先皇看中,后来卷入两妃争斗中被打入冷宫。
先皇并不缺儿子,于是太后亲子也被一并赶入冷宫里。
宫里传言,皇帝尚年幼时在冷宫里过得不好,太后彼时满心怨尤,对他实在喜爱不起来,便放任其自生自灭。
四年后,先皇将太后接出冷宫,震动朝野。自那以后,太后越爬越高,先皇后仙逝之后,她一登凤位,母仪天下。
先皇驾崩后,皇帝继位,虽有亲裁大政之名,却无实权,用人行政全在太后手中。
现如今,时局变化,太后和豫王两虎共斗,分庭抗礼。
但这也和正儿八经坐在龙位上的皇帝没有半毛钱关系,就是穷乡僻壤处的农妇都知晓,皇帝不过太后娘娘手里的一只傀儡。
手里头有的,也只是太后娘娘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一星半点。无论作何决策,都须得经太后点头准许。
事实上,太后厚此薄彼并不止如此。
宫中一直有传言,皇帝不过是只为骆王殿下占着皇位的可怜虫,只等着朝局明朗,骆王长成——兄终弟及,太后早就抱着这个打算。
皇帝被关在冷宫里,这一关就是四年,过得那叫凄凄惨惨戚戚。
太监宫女,任谁都能随便踩他两脚,出了冷宫以后,好好一位皇子,竟养成一副唯唯诺诺的软弱模样。
当了皇帝以后,更是毫无脾性。这位大人说什么,他都说好好好不错不错。那位大人出列反驳,他也只点头附和也有道理啊!
长此以往,朝堂之上,皇帝除了还有一把龙椅可坐,再没有什么话语权,每日上朝就是走个过场。
但皇帝真要如此窝囊,三年前就不会秘密找到我,向我抛出橄榄枝了。
在小说剧情中,皇帝一直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还真让他养出了自己的一方势力。
小说后期,太后被豫王斗败,一朝垮台,这位扮猪吃老虎的皇帝就成了豫王登上宝座的最后一道阻碍,本以为不足为患,却没想到,竟比太后还要难缠。
太后和豫王,犹如两座庞然大物,单凭我和哥哥在京都之外布局,根本无法撼动。
是以,皇帝也就成了我最佳的合作选择。
我入宫第一步,就是要靠骆王在太后这里争得信任。
皇帝对谁都唯诺,就是不喜这个血浓于水的弟弟。骆王万千宠爱于一身,偏偏只喜欢缠着这个百无一用的哥哥,费尽心思想引起他的注意。
皇帝越不搭理他,他就越惹是生非。今日打碎淑妃娘娘的琉璃盏,明日把皇帝最喜欢的海棠树全砍光,后日剪碎他最喜欢的衣服。
但无论这小恶霸怎么作妖,皇帝就是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
于是我串通皇帝,教骆王改变路数。
他果真一改从前顽皮捣蛋的小魔王脾气,乖巧得不得了。
乖巧地站在宣政殿外等皇上下朝,乖巧地跑御书房给皇上研墨,乖巧地陪皇上用膳,连皇上去妃子宫里他都要跟着进去,吓得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差点给他跪下来。
皇帝仿佛真是吃软不吃硬,不过半月,已在骆王面前露过几次笑颜,偶尔来了兴致还会教骆王骑马打猎。
我和皇帝一唱一和,教给骆王的招数用在皇帝身上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得了骆王青眼后,接近太后就轻松了许多,好些妃嫔还特意来向我取经,如何讨好小骆王欢心。
8
深夜时分,我换上一身轻便的夜行装,一路避开守卫进入教坊司。
皇帝正等着我,见我进来给我斟了杯茶水。
「门口怎么换成牡丹花了,太俗气。改日叫管事换个高洁典雅的啊,不然怎么配得上陛下脱俗出尘的气质。」
他肃然危坐,正提笔写东西,不搭理我无聊的调侃。
「前几日潜入太后宫中的刺客是何人你可知?」
我点头道:「豫王。」
「太后这几日心急如焚,想必是他拿走了什么重要物件。」
「是太后私通乌丹的信件,上面还盖着太后的印章。不过豫王既然敢做,说明留有后招,不怕太后捉住把柄。」
皇帝停下笔,抬眼看了我一眼,瞧不出情绪。
房中一时阒寂无声。
良久,皇帝道:「鹬蚌相争,我们静静观火就好。」
我道:「教坊司递来什么消息了?」
皇帝出入教坊司,众人只道荒诞无稽,堂堂皇帝光明正大逛窑子,却不知京城大大小小的烟柳地正是皇帝情报局,其中以教坊司为中心。
销金窟、风月地,贩夫走卒和权贵王公出入之地,觥筹交错,房中私密,是最容易套取传递消息的地方。
「禁卫军统领的消息。」他递来墨渍未*密信,「他独子染有重疾,四处求医无门,若是找到隐世名医宋明乙,我们的胜算会更大些。」
禁卫军统领爱子如命,手下数万精锐,分南北衙兵,守备王畿,掌管京师戒备和皇宫戒严,一直以来被太后控制。
此番若能在太后豫王相斗无暇顾及之时,将禁卫军争取过来,往后行事不仅能更便利,也能增添手上筹码。
「豫王也在找他。」我极其无耻地从小说里抄到了标答,「出了京城一路南行八千里,有一座山,当地人唤作齐映山,宋明乙就隐居在那里。」
季翎当初为找宋明乙花了三个月,哪知现在要叫我们半路截和,为他人白白作嫁衣去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我,「准确否。」
我以掌作刃,划过脖颈,莞尔道:「找不到他,我自*给你看。」
皇帝掀眸扫过我的坐姿,蹙眉忍了忍,还是转过脸来道:「你先把腿放下。」
严正古板。
跟我少时平川的书墅里泥古不化的夫子教训学生简直一模一样,我当时可没少挨他打手心。我下意识收回高跨在椅面的右腿,随后反应过来。
「你少教训我,还跟我装腔拿调!我是你的合作伙伴,不是你的下属。」
皇帝瞥了我一眼,声音淡淡道:「没轻没重。」
9
隔了几日,我屏退宫人正打算睡觉的时候,窗棂一声轻响,一道身影翻进来。
我无声将抽出来的匕首放回枕头下。
「你就这么翻进来,也不怕我喊人?」
季翎连夜行服都没换,穿着身金丝镶边的蟒袍就混进来了,大摇大摆地,看着着实招人恨。
「好啊,你喊吧。还是要我帮你?」他径自在椅子上坐下来,「你做什么对我这么警惕,我们是一伙的,不是吗?」
他看向我,目光如潭。
我嗤笑一声,「你是权臣,我是宫妃,一个混庙堂一个混后宫,谁跟你是一伙的。就是扯上一世的关系,你也只是我前男友。我们俩的关系——」
我的手轻轻在身前一划,划出一条楚河汉界,「只能说不是陌生人。」
「是吗。你有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迫不及待要和我划清界限。」他抬头,眼底似有我看不懂的幽光,「我还以为,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才是唯一可以彼此信任的人。」
「你现在这具身体家世又没多好,父亲就是个不上不下的七品京县丞,无依无靠的,你就不怕被宫里这些女人的钩心斗角吃掉——你何故,对我如此大的敌意呢?」
「你调查我?」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隐隐约约的不安感浮上来。
氛围陡然变得有些奇怪,我甚至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都在渗着寒意。
他施施然站起来,朝我踱步走过来。
「其实并不需要调查。」他停在我身前,眼底的深浅背着光我根本看不清。
季翎微微俯身,「你为什么要给我一份假地图呢。」
那把悬在我头顶摇摇晃晃的剑终于坠下。
我状似不解,歪头道:「什么意思?」
他没有接我的茬,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我当时流了很多的血。」
他的手抚上我的面颊,那只手没有一丝温度,太冷了,冷得我不由一颤。
他轻声道:「你有去找过我对吗?」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太过锐利太过狡黠,就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野兽一样,对每一丝危险和破绽都极其敏锐。这是在黑暗中蛰伏多年练出来的本能。
我在地图上画出的那道故意绕路的假山苑太过明显——是我对他的恻隐之心出卖了我。
我一挑眉,微微笑道:「是啊,我怕你死在外面了。」
「好。」他直起身子,「这就足够了。」
他也笑起来,「你想要什么?」
像是心情大好,要给我颁发奖励一样。
我抬头看他,「我要太后的命。」
「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又笑了一下,「你不想告诉我。也不会告诉我的。」
那要是你的命呢。
我没有问出口,只是保持仰头看他的姿势。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味,挟夹着一丝铁锈味道。
这铁锈味像是镶在他身体里一样。
他的目光温柔得太具欺骗性,仿佛就算我真的问出口了,他的答案也只会是——
「好。」
为什么呢。
我想不通。
我有什么价值和必要让他这样百依百顺?
凭我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凭那段并不体面收场的感情?
我顺着月光描摹他的眉眼,确实是一模一样的同一张脸,神情动作都还是于措。
可当我对上他的眼睛时,指尖不由一抖。
——还是有不一样的。
我如同站在云端的上帝,开局就已知晓他的真面目,那些残忍不仁、险毒无道的手段,正与此时此刻他所有温顺的伪装形成鲜明对比,显得如此可笑讽刺。
于是我的心肠又一点点冷硬起来,冷成一副冰凉的面具。
10
日子一点一点过去,我和皇帝的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中。
皇城里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太后党与豫王党在朝堂之上愈发针锋相对。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当事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三天两头从我窗户那边翻进来,今日挑剔我殿里太冷冻着他,改日地龙该烧暖些,明日嫌弃这糕点根本不能入嘴又饿着他,改日要换个厨子。
我实在忍无可忍,「你就非得从窗户翻进来?」
「那不然从哪儿进来。」他倒是有些无辜。
「你每翻一回,我就得替你擦一回窗沿上的鞋印。」我走到他跟前,夺过他手里的茶杯,「大门是不能走吗?」
季翎被我的话逗笑,「走正门要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我讶然道:「原来豫王殿下还考虑过会叫人发现,我还当这后宫已经是你豫王的后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帝老儿选妃侍寝还得翻绿头牌,你进出后宫可比他自在多了。」
我乌拉乌拉说了一堆,季翎却是皱起了眉头,「不要唤我豫王殿下,我不喜欢,我叫季翎。」他抬起头,面上认真得不似在与我插科打诨,「程昭,你喊我季翎好不好。」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诡异,他唤我在现代的名字,却要我唤他在这个异世界的名字,颇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为何?」
季翎半晌没有回答,良久低声道:「我是季翎,你还是程昭。好不好?」
没头没脑的一番回答,弄得我一头雾水。
不过他低头的模样,竟莫名有一丝脆弱,仿佛一个可怜兮兮讨糖吃的小孩。
这画面十分熟悉。
因为从前于措也最爱用这副模样骗取我的同情心,他知道我对这样的他毫无抵抗力。
——程昭,放学等我打扫完卫生一起走好不好?
——程昭,等会儿老师要来了你叫我一声好不好?
——程昭,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吃糖炒栗子好不好?
——程昭,明天我给你带碗我奶奶做的米粉好不好?
——程昭,你给我编只草蚂蚱好不好?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叫我的名字,提一些小小的、不会让人拒绝的要求。
于措其实一直是个不太幸运的人。
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和赌鬼,整天喝得醉醺醺,嘴里净是些不干不净的脏话,酗酒滋事,不过他一般会把这些无能的脾气撒在儿子身上,时常打得他鼻青脸肿。
于措在大人们眼里当然是个好孩子,白白净净,礼貌待人。别的小孩还在家里头吹空调看动画片,他已经在工厂里头汗流浃背干了好几年。
他的酒鬼老爸不会赚钱,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奶奶,于措又要支撑奶奶的医药钱,又要养活自己,还三天两头挨打,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但就是在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于措愣是没长歪,活得比谁都乐观豁达,看着比谁都没心眼,成绩一路都是名列前茅,从来没有叫过苦喊过累,走到哪都是笑脸相迎,活成了红旗下笔直的标杆。
但我知道,他过得不好。
他怕黑,怕人呵斥,怕被人排挤,怕他爸爸哪天喝得烂醉如泥一个手起刀落砍死他。
他说,我还想出人头地呢程昭。我妈临死前跟我说的,我要能出人头地,她在地底下死也能瞑目了。
我妈跟我说了,要做个好孩子。不要给人添麻烦,不要欺负人,也不要让人白白欺负了。要坚强勇敢,要认真读书,要乐做好事,要心地善良。
她说恶人有恶报,好人才有好报,老天爷总是公平的。
一字一句他一直记在心里,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程昭,你给我编只草蚂蚱好不好?」
他仰头看着我,眉眼无害。
可我知道,就在今日,他刚刚抄了太后党王御史一家满门,男子充军流放,女子为奴为娼。
血流了御史府门前一片,哀号遍地。
下令的豫王就站在大门口冷眼看着,一具一具尸体从他面前拖拽而过,连蔽体的草席都没有,就扔进乱葬岗里叫野狗啃食干净。
他们皆是王权下反抗失败的蝼蚁,无情而残忍地献祭给了这世道。
人如何能这样翻天覆地变化呢,简直像是让人夺了舍一样,从头到脚零件都换了个齐全。
于措早已经死了,死在眼前这个叫作季翎的人手里。
我接过他递来的棕叶,「不就是只草蚂蚱,这有什么难的。」
我朝他笑了笑,「你想要多少,我就能给你编多少。」
季翎拎着这只新鲜出炉的草蚂蚱翻窗走了,我刚把窗沿的痕迹抹去,骤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是踩到枯枝的声音。
一名小太监畏畏缩缩躲在游廊的柱子后边,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的墙角,见我发现他,吓得趔趄在地。
我认得他,他是太后随手安插在我身边的人。
但他实在是个演技拙劣的叛徒,脸上露出个僵硬唯诺的笑,向我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行一步了。
温热的液体淌过我的手指,汇聚在手腕处,滴滴答答往下坠,洇湿我的鞋面。
一击毙命。
这是我手里头第一条人命,就这么毫无预兆、潦草至极地发生了。
我向来被保护得很好,武功练得再好,在平川里我连只鸡也没*过,来到京城也从没沾过人命,何况是这样一个孱弱不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我把他拖进殿内,拔出插在他心脏处的簪子,拿雪白的绢帕一遍一遍擦,直到半分血迹也没有,然后重新插进发髻。
头发离了发簪的固定,早已经散落,我*几回仍旧插不回去。
于是我快步走到妆奁前,重新编织发髻。然而手抖得厉害,竟然连发梳都拿不稳,几次掉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一只手先我一步把发梳拿起来了。
季翎站在我身后,压着我的双肩把我按进凳子里。
他去而复返,却仿似浑然没有看见横躺在我身边那具尸体。
「头发全乱了,脸上也都脏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责怪玩泥巴玩得一身脏污的小孩,当然他也是这么做的,俯身拍了拍我裙摆上的灰,取过我手里的发簪,放在镜台上。
我的手仍在颤,只能紧紧握成拳,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季翎抓过来,拍了拍我的手,「松开。」
我慢慢摊开手,露出血迹斑斑的掌心。
尖利的指甲方才深深陷入掌心肉里,留下斑驳的痕迹。
他替我处理好伤口,包扎起来,又重新给我梳好发髻。
那根沾了血的发簪叫他收进怀里,掏出来的是另一只浑身通透、翠绿欲滴的青玉簪,水头足,颜色正,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珍而重之地把玉簪插进发髻,浅浅笑道:「很漂亮。我就知道,这只玉簪你戴才是最好看。」
镜中我的面容有些苍白,双目涣散,倒衬得站在我身后的季翎愈发俊美。
季翎的脸漂亮得过于凌厉,从前还有几分温润,唇红齿白,可以让人叫一声「小白脸」。
暌违经年,而今他周身是一股冷冽森然的气势,目光所及皆是睥睨,让人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这是你自己做的?」我问道。
他点点头,「学了很久,也做了很久。」
他扶我到面盆架前,细细清洗手掌纹路和指甲缝里干涸的血迹。擦不掉,他便拿帕子使劲搓,我的手被搓红了一片,但一语不发任由他发泄。
我坐在镜台的凳子前,看他躬身蹲下来,脱去我脏污的鞋子。
我把手放在他近在咫尺的头顶,把脸依偎上去。
「怎么办。
「季翎。
「我*人了。」
季翎的动作一顿,抬首盯着我,满意地笑了,「没关系的程昭,没关系。
「你就当是做了场梦。
「往后你不必自己动手,你告诉我,我来做。
「你想*谁,我便替你*,你不必沾上谁的血。
「我说了,我是季翎,你还会是程昭。」
他眼底的固执清清楚楚地传达给我,一直颤颤抖动的手随着他这股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其实不一样了。
程昭也早不是程昭了。
可我终究没有狠心戳破他给我编织的幻梦,他不想醒,那谁也唤不醒。
因为这梦太过脆弱,我与他仿似在这一瞬间是共体同生的两株树,根连着根,筋连着筋,我们都需要靠着谎言将这含情脉脉的表象艰难地维系下去。
小太监的尸体让季翎带走了,他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我这里被暴露。
如他所说,太后此间是真焦头烂额了,哪里会管派出去的人里头死了一个。
按照这时候的故事线,太后已经是陷入僵局,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离季翎收网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过不久就是皇家狩猎,围场在皇城之外,比之皇宫里头,围场里长林丰草,飞禽走兽遍地都是,刀剑无眼,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太后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季翎自然也不会放过。
11
去往皇家围场的路上,骆王非吵着要上我的马车,太后被他纠缠得心烦气躁,索性叫我同乘。
其实我对这小霸王的感受也挺复杂,他在宫里头娇生惯养至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养成了骄横性子,打*起宫人来也毫不留情。
但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待我又是真的好,贵仪娘娘长,贵仪娘娘短的。
人心总是向着活生生待在自己面前的人的。
在这世道里待得太久,很多是非观念在我心中已经模糊不清。
人命究竟几斤几两,谁重谁轻,是非与立场相拉扯,谁又能在这熙熙攘攘的利益场里独善其身呢。
想到这里,我倒是有些理解了季翎——再怎么说,他也比我多活了几年,在这弱肉强食、非生即死的异世待了这么些年,其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我能感同身受的。
当夜是我去服侍皇帝,一掀帘帐,皇帝坐在案桌前批阅奏章,凛冽的寒风随着我的动作吹进室内,他低咳了几声。
我转入内室取了他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听说这几日你又染了风寒,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
皇帝道:「朕知道,这几封奏折批了就休息。」
他说是批奏折,其实根本不能在奏章上正式批红,以免让朝臣看出端倪,但跟进朝局与天下事又是不可或缺的,于是只能这样以目批奏折。
我一边等他批阅,一边道:「此番狩猎,我并没有过多消息能给你,不过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我恐怕,此行不会有太平事。」
他打小在冷宫里落下的毛病太多,身子骨羸弱,所以也不能靠修习武功来强身健体,只会些粗浅功夫,根本不足以自保。
皇帝端热茶的动作一顿,继而道:「我身旁有暗卫跟从,你自己小心些便好。」
「暗卫不能时时跟从,也不能近身,你的暗卫又多是用作递送消息,武功高强的也并不多。况且我来你身边,一是辅助你,二是保护你,你的安危,亦是我责任所在。」
说起来我和皇帝的初见还是在西南穷汩,我外祖父怀素王府中。
我对皇帝的第一印象,是一只修长细白、骨节分明的手,非常漂亮。
彼时我扭伤脚腕,他站在背光里将手递给我,沉默着将我拉起来。
三年前的皇帝站在桂花树下,还是个瘦削单薄的少年,身板薄薄的一片,长身玉立,漂亮又板正。
八月的西南,躁意最盛,他额角沁出细汗,洇湿鬓角,但一对上他那双平静干净的眼眸,便觉有冽风拂面。
他那时候比现在话还要少,终日沉默寡言,比我的夫子还要古板。
皇帝私下西南,是为了来找我舅舅。
怀素王一生只有一儿一女,长子入朝为官,官至内阁大学士,满腹经纶,是当世一代大儒,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朝堂沉疴积弊,他一生为社稷奔走,人至中年告病返乡。
皇帝来找他,自是希望我舅舅,他曾经的老师,能够臂助他一把。
舅舅为大岐操劳一生,临到身死,不能放下的就是这个孤立无援的皇帝和藏污纳垢的朝局,他仍做着扶持天子以正朝纲的梦。
皇帝势孤力薄,但他的心性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适合做一个帝王,非优柔寡断,非刚愎自用,也是真正想为百姓谋事。
仁慈却不软弱,是绝佳的帝王之相。
舅舅教皇帝厚积薄发,教他隐忍不发,教他不动声色。
临死前,他将皇帝叫来榻前,告诉他:「玩弄权术也好,驭人治下也罢,那终究不是真正的帝王之道。
「巍巍皇权,戚戚草民。争权夺势之人皆想将社稷天下归为一家私产,却不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
「臣只希望陛下,能重生民,存百姓,安天下。」
他留下这些话,赍志而殁,抱憾长辞。
舅舅为皇帝留下的,不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世家大族,而是忠君事主,真正能做实事的人。
这些人潜伏在不惹眼的位置,不为营私牟利,只一心忧国恤民。
这些人并不是轻易能反水的,这也是这些年来太后和豫王不能察觉的原因。
皇帝也没有辜负舅舅所愿,这么多年纵使韬光养晦,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生民社稷。
大臣将他视若无睹,他就建立暗卫营私下传送密折与舅舅留下的股肱之臣联络,商讨政事。
舅舅死后,西南穷汩就算是入了保皇一党,我哥哥宋平晏带着平川残军发展起来的穷汩军队也就此为皇帝效力。
至于我,武功在身能保护皇帝,外挂在手能帮他推演未来,他有未竟之业,我有未报之仇,于是我和皇帝一拍即合,瞒着宋平晏离开西南来到皇城。
旌旗蔽日,随着号角声起,禁卫军进入围林。
我翻身上马,暖风拂面,我忍不住轻轻拉了下马缰。
平川的天气比京城要恶劣得多,朔风里裹着飞沙走石,策马奔腾时能感受到细细密密的沙砾打在脸上。
骑射课是我在平川修得最好的一门,甚至宋平晏和沈辞都比不过我,连阿爹都夸我在这方面天赋极高。
校场比骑射,我从来是头筹。每每下了校场,宋平晏总是不服气,约我在草原再比一回,他年年跟我输得裤子都不剩,年年不服输接着赌。
平川的日子真是逍遥安耽,我们三人常常策马扬鞭,在寒风朔雪中放声高歌,就是滚下马背也能在雪地中爬起来捡一团雪球互相扔掷,玩得浑身狼藉,就算是回去让阿爹按着打手板也丝毫不在意。
然而如今,我却只能困于这囹圄禁锢之中。
皇城再多纸醉金迷,也比不上平川的轻世肆志。
皇帝今日一身轻便的绣金骑装,腰间铁制革带上的花纹繁琐古朴,立于马上,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一声吁喝纵马入林,我紧随其上,不敢靠得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
长林丰草,古木参天,不一会儿林中渐起烟岚,遮蔽视线。
倏然风萧萧马声嘶鸣,我顾不得太多,连忙追上去。
皇帝的马落入陷阱中,幸好他反应够快,才没有一起掉进去,我伸手递过去,拉他上我的马背。
「抓牢了。」
我牵住他的手环上我的腰身,因为我已经听见了野兽低沉的喘气声。
密林中,一双暴戾的褐色眸子穿透灌丛与我相对上,一只猛虎迈步走出,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喉咙里发出吓人的声响。看起来已经是饿了四五天了。
雾霭中,皇帝周身跟从的侍从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皇帝轻声道:「有几分把握?」
我眼珠不错地紧盯着那只饿虎,「放心吧,你的命可比我值钱多了。我就是下地狱了也会把你托起来,断没有让你死在我前头的道理。」
突然我腰间被轻轻捏了一道,皇帝在我耳边道:「朕何时要你死在前头了。」
来不及回嘴,饿虎刨地低啸,朝我的方向扑来。
我抽出皇帝腰间长剑,马缰在手上绕了一圈,纵马从虎身擦边而过,长剑在手中一旋,再一别,从它腰腹划出一道九寸长痕,血液喷溅而出,洒了我一脸。
我回身冲皇帝一咧嘴,得意道:「帅不帅。」
皇帝斥道:「没个正形。」
不好玩,不经逗。
我撇了撇嘴。
饿虎受了伤,凶性大涨,与它纠缠了几回合后,它停在原处不动了,紧盯着我找破绽,竟是有几分灵性。
趁着离它有段距离,我从箭囊中取出三支箭矢,拈弓搭箭,三支箭分别射入两眼和额中,老虎哀嚎挣扎片刻,终于没了声息。
弓弦拉得太紧,我的手松开后还在微颤,还没放下去突然被轻轻执起,皇帝取出一条玄帕包扎我方才被弓弦刮出的伤口。
皇帝道:「皇家围猎从来不会放饥饿几日的猛兽在林间游荡,应是有人特意关了几日,再放虎出笼。」
「有人要谋朕的性命。」
雾气越来越浓,得抓紧走出去了。我环顾一周,沉默了。
「你可还认得路,这是走到哪儿了?」
皇帝接过我手中的马缰,双腿一夹马腹,换他来引路。
没走多远,我听见空中风声一变,依着本能将皇帝一齐按下去,一只暗镖从头顶飞过。
我大怒:「你这路怎么领的!」
皇帝没回答我,因为前方已经冒头出来十几个黑衣人影,皇帝问道:「……这次你有几分把握。」
我咬紧牙关,「没把握也得硬着头皮上了,一个也不能留着回去。」
黑衣人飞身袭来,我只能一边护住皇帝一边砍*,正是*得天昏地暗之时,身后一声闷哼。
我慌忙察看,一支箭矢从皇帝肩头穿过。
后方竟也有刺客!
但再细看,穿着又是和之前那波不一样的服制。
竟是两波人马一同来取皇帝性命。
若是一波刺客我还有把握,但再来一波,怕是玄之又玄了。
纠缠太久,我体力渐渐不支,身上已经中了几剑,有什么东西骤然重重砸在我的后背,我回头看见皇帝满面苍白,唇显乌青。
方才的箭矢涂了毒!
细汗布满额头,我的手颤颤已经握不住剑柄,眼前也有些眩晕了。
一枚暗镖破空来到我眼前,我勉力要去挡,但为时已晚。
暗镖离我虚虚几尺时,我心中生出一股不甘,大仇未报,我还没能血刃仇人告慰平川。
我怎能甘心!
正当时,一支箭矢从侧面飞过来,格开暗镖。箭头虚虚擦过我的脸颊,直直钉入我左侧的树干。
季翎站在尸堆血河中,面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之色,但他眼中闪着冰冷锐利的寒光,看我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
我一扯唇,「你是来给我收尸的吗?」
季翎一抬手,整个战场骤然阒然无声。
晦暗雾霭中他开口,冷声道:「格*勿论。」
话音落地,后来的那波刺客立即飞身追*另一波。
他走到我面前,将我从马背上拖下来,动作没有丝毫怜惜。
但我不走,「还有皇上。」
季翎的目光陡变阴鸷,手掐在我脖子上,将我狠狠撞在马身,「你若是不想活,我也可以在此地结果了你!」
我和他贴得太近,他温凉的气息落在我脸上,我能感知到他不是与我玩笑。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柔柔地笑起来,「好啊,那你*了我吧。」
空气凝滞须臾。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重,本就沉重的脑袋渐渐昏黑,我固执而费劲地睁眼,一直盯着他。
这才是真正的他。
褪去于措的意气,模糊他熟悉的面庞,这样的他才是现在真正的季翎。
那个心狠手辣、狼戾不仁的大岐权臣,未来的天下共主。
就在我不能透过气时,他的手突然撤走。
季翎与我四目相对,眸中愈冰冷,但我知道,我赢了。
这场博弈,我又赢了。
虽然不能真切探知他对我的感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纵容和袒护,这才是我孤注一掷的底气。
纵他如何不甘,如何愤怒,他终究不忍对我下手。
他会纵容我肆无忌惮地得寸进尺。
冥冥之中,我这般笃定。
12
盯着皇帝与我一同离开围林,我总算不用再苦苦支撑,昏睡了过去。
不过没有昏睡多久,季翎将我带回大帐时我又醒了,任由他粗暴至极地给我灌了碗黑黢黢的汤药。
这药实在太苦了,从小到大我宁肯多病几天,也不愿意喝这种苦兮兮的药草。
但毕竟方才已经惹过他,这回我还是乖觉地把嘴里那口苦药咽下去。
他起身放了碗,回来时将什么东西塞进我嘴里。
甜滋滋的。
是颗不大不小的冰糖。
他还记得我的习惯。
我每回吃药能跟于措折腾一个多小时,找各种借口逃避,于措因为这事跟我吵过好几回架,但吵完了还是认命给我找甜食,找了好几种,发现我最喜欢的还是成块的冰糖。
简单又便宜,于措就买了几大罐存着。
我虚虚倚靠在床头,看着季翎粗暴地拆开缠在我掌心的玄帕,随手扔在地上。
他起身去取来干净的白帕重新包扎,脚下黑靴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狠狠碾了碾那张玄帕,帕子立马多了道脏兮兮的鞋印。
从进帐到包扎完,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抬头看我一眼。
一直到他来给我脸上的擦伤上药。
我开口轻声道:「会破相吗?」
季翎的动作停住,「你是在问谁。」
这话中有话,我总算摸到了他的门道。
于是我虚弱笑笑,继续刺激他,「色衰爱弛,君王不见。我是后宫妃嫔,自然是优先担心皇上是否会厌弃于我。」
脸上忽而刺痛,他手上按压的力道失控,面色阴沉得要滴出血水,「他敢!」
大帐静默半晌,季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灌净。
「你就那么喜欢他?」
我沉默。
「你想*太后,也是为了他?」
我依旧沉默。
他猛然将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掼,眼底充血,厉声道:「那个窝.囊.废!他就是个光杆司令!酒囊饭袋!白板天子!
「任谁都能轻易拿捏他,他不过太后脚边一条狗,只够摇尾乞怜,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你还想指望他来保护你吗?
「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庸懦无能,还是喜欢他畏首畏尾?」
我厉声喝道:「闭嘴!你闭嘴!」
我恶狠狠瞪视他,「他再多不堪,再多狼狈,也是我的夫君!」
季翎死死盯着我,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良久咬牙切齿道:「你爱他——竟爱到宁肯为了他背弃于我!」
我乘胜追击,「这就是你要*他的缘由?」
「是!」季翎冷冷一扯唇,「一个无关紧要的傀儡而已,我*了便*了。他不该,也不配和我争。」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他才真正在我面前卸下伪装,露出凶狠、善妒的一面。
我欺骗他,试探他,利用他,甚至几度想置他于死地,他甘之如饴,全盘收下,从未怪过我,如今却为了我的背叛——我真心的背离,露出这愚不可及的一面。
不过在这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他这一番话也令我松了一口气。
比起发现皇帝真正的企图,引导他以为我对皇帝情根深种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如果我坚持护着他呢?」
季翎额角崩起青筋,一字一顿道:「他会死。」
我支起身子,回敬道:「那我也绝不苟活。」
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定在原处看着我,猛地掀帐出去。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这剂药下得过猛,他还真大动肝火要去把皇帝碎尸万段。
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坐不住了,下床往门口走去。
刚要出去便被一堵铁壁铜墙阻了去路,一抬头,是季翎。
身子陡然悬空,季翎扛着我将我放回床榻,阴沉沉道:「你想跑哪儿去?」
他跟翻砧板上的猪头肉一样把我掉了个面,退至一边,「给她包扎。」
声音硬邦邦的。
我一回头,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个医女。
医女哆哆嗦嗦上前,剪开我肩头和手臂处的布料,开始处理伤口。
消毒上药都疼得很,但一扫到我面前站的这尊佛,我又不想泄气,还是咬着牙忍下来了。
额头陡然被恶狠狠推了一下,一截手腕送到我嘴边。
「现在知道疼了。」季翎在我面前蹲下,剜了我一眼,「你咬自己不是更疼。」
我这才感觉到,方才无意识咬唇把唇肉都咬出了血腥味。
但是……
我睨了眼他的手,白白净净,看着倒是干净。但一口咬下去也太奇怪了。
他仿佛读懂我眼底的犹豫,转而执起我的手,让尖利的指甲正对着他粗粝的掌心。
和他整个人的冷冽截然相反,他的手心常年是温热的。
我记得以前他手心的温度比现在更夸张,简直可以称作滚烫,牵一会儿就从干燥变成汗湿湿的。
搞得于措不时就要装作不经意地抽出来,拿纸巾擦擦再找机会重新牵上。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随着我掐的力道越来越重,他的手心又开始微微出汗。
他的手心是烫的,但手腕却是冰凉凉的,我不自觉把脸贴上去,到后来到底抵不住药物的催眠成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来来回回好像做了很多梦,但醒来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季翎趁我睡着又把手放到我脖子上掐我的噩梦。
脑子有些昏沉,我转了个头,才发现身旁还有颗黑黢黢的脑袋,脖子下还有个不明异物——
季翎一只手臂从我脖下穿过,而我醒来之前脸一定是一直贴在他小臂上的,因为那有块红通通的印子。也不知枕了多久。
我稍动,他就醒来了。当没看见我睁眼直勾勾盯着他一样,自顾自取过我额上的毛巾,把手臂抽出来,在面盆架揉搓、沥干,又放回我额上。
只是左臂不太利索,应该是麻得厉害。
我张嘴想说话,嗓子却有些疼。
季翎又起身给我倒了杯水,我想接过来,他视若无睹,躲开我的手,一只手托着我的脖子把水喂进去。
水是温热的,他喂完停顿了一会儿看我反应,我读懂他的意思,摇头便道:「不喝了。」
季翎把茶杯放回桌面,端着一碗粥坐回床边。我识相又乖巧地顺着他递勺的节奏把一碗粥全喝完。
还是饿,我盯着他刮完碗底最后一小勺稀粥,送进他自己嘴里,眼巴巴等着下一碗。
见我眼珠不错盯着他,他总算和我说了醒来第一句话,不过还是冷冰冰的。
「医女有嘱,你醒来第一顿不宜多吃,要休息一会儿再喂。」
可我今日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尤其他鞋面上一小片污渍提醒我,我可能半梦半醒之间吐了一回,现在开了胃之后更饿了。
他起身要走,我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换身衣物。」
他不多解释,换了身崭新的浅色袍子,进进出出几回,把榻前收拾干净,但就是不看我。
最后一次回来,手里端着碗滚烫的稀粥。
我之所以知道稀粥滚烫,是因为他一把碗放下,手就立马去抓耳垂。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我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他一听见我的笑声便把手放下,又恢复原先那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生怕让我占到任何上风一样。
粥太烫口,他便吹得适中了再喂。一勺一勺吹了喂,面上不见不耐。
吃完粥,我就出了身汗,身子也爽利了些。
季翎见我额上有汗,手便从后背微微探进一点,摸到汗水后退出来,唤医女给我换了身新的寝衣。
这身寝衣套在我身上太过宽大,好在腰带一束也差不多,衣料倒是十分柔软,比我自己的那身舒服多了。
季翎等医女退出去才进帐,过来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又把我肩上的被褥拉高。
我动了动身子,嘟囔道:「热。」
他瞪我一眼,「热也忍着。」
坐我床边看我一会儿,他又道:「娇气。」
我不忿正要反驳,他看着我骤然冷笑一声,颇有些阴阳怪气,「天子后宫三千,也不知他可曾这样照顾过你。」
我识相地把刚张开的嘴巴闭上。
见我不说话,他倒越发来劲,「后宫妃嫔谁不知道皇帝有名无实,被架空得一干二净,是个空壳子,个个搪塞应付他。你倒是对他死心塌地,当真是愚不可及!」
我又识相地把眼睛闭上。
见我这样他又自己做了一番阅读理解,连连冷笑,「你以为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听不看就能解决问题了?掩耳盗铃有何用,当心叫后宫将你吞吃干净,届时你大可睁眼看看,皇帝究竟会不会、能不能保住你!」
见我不说话,他忍不住踢了脚床榻,「好极好极!老程家出了个大情种呢!」
床榻是上好的檀木做的,他这么重重踢一脚对我基本没什么影响,我把被褥拉高,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关切问道:「你脚不疼吗?」
季翎神色微变,作势要来揪我,我连忙把头整个缩进去。
13
季翎又喂了我两回水,我便继续睡过去。
昏昏沉沉间,我做了个梦。
梦到了宋平晏的结局。
乌云黑沉沉压在皇宫上方,空气中尽是肃*之气,一场兵变正悄无声息发生着。
皇城五道门已然失守四道,宋平晏带着亲兵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当他望见远处那高高坐在车舆中的豫王殿下,脑中又浮现了当年樵林事变他奄奄一息躲在暗处时,无意间发现的那一幕。
乌丹军队外围,有一人身披轻甲远远立于马上,他面上淡淡,望不见什么情绪,仿佛眼前不是一场外族对同胞的残忍屠戮,只是儿戏一场。
他不认识这张面孔,但他牢牢地记住了。一直等到他来到京城,与皇帝汇合,他才发现他寻觅多年的人,竟是这大岐中搅弄风云的豫王殿下。
将士哀号倒下的声响不绝于耳,城外军队势如破竹,宋平晏心头一阵悲怆,他收了剑势,带着所剩无几的亲兵回到宣政殿,皇帝坐在龙椅上等着他。
胜负已分,但皇帝面上也并无大祸将至的惶惶神色,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宋将军,朕有愧……朕已经输了,停下吧。」
金殿静了一瞬,皇帝接着道:「我会向豫王求情,以我的性命换你一命。你为我做的,够多了。」
宋平晏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初见皇帝的情景,那个病恹恹的少年跪在舅舅的书房门口,挺直了腰杆,如松如柏,清癯轩昂。他与他年纪相仿,却有着比他稳重数倍的气质。
他在舅舅门前跪了一夜,摇摇欲坠,还是他去给他送了回水。
那时候他也是以这样淡淡的口吻,倔强又固执,「谢谢。不用了。」
宋平晏摇摇头,谢绝了皇帝的好意,「为将职责本就是忠君事主,保家卫国,而非求一己苟活。臣,会为陛下战至最后一刻。」
他大步流星走出金殿,战甲上的鲜血不断滴落,淋成一道血迹斑斑的长痕,一路蜿蜒至殿门前。
殿门「砰」的一声叫他关紧了,殿外寒意瑟瑟,沁入骨髓。
一支箭矢呼啸着飞至他身前,插进他额头,宋平晏终于力不能支,跪倒在地。
身下血水如同汩汩溪流,蹚过宫殿前的丹陛,萧瑟凛风呼啸过他的耳边。
对面的豫王放下弓箭。
盔甲撞在地面上丁零啷当地响,宛如碎冰碰壁,竟有几分悦耳,宋平晏气息将绝的时候,想起他那个八岁就病逝的妹妹,他哭着在她面前一遍一遍摇着他给她亲手做的那面拨浪鼓,鼓声清脆,比铁甲相撞还要脆。
她才八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却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瘦骨嶙峋。
她伸手轻轻抓住他的手指,用细弱得猫一样的声说道:「哥哥……你要好好活着。活着很好,你和爹爹……都要好好活下去……我想阿娘了,我想去见她了……你们要,要慢些来……」
宋平晏浸在血水里,浑身疼得厉害,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的脸转向西北方。
那是平川的方向。
是他的家。
宋平晏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动不动跪在殿门前,手中一柄残剑倒插在地,一人一剑凝固成了一座墓碑。
他没有失信,戎马倥偬半生,为社稷战死,恳恳尽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未曾向世道低过头。
不枉为宋家儿郎。
我粗喘着从噩梦逃脱,眼角还在不断渗出冰凉的泪水,浑身冷汗涔涔。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实。
仿佛我真真切切替宋平晏死过一回。
我呆呆望了帐顶一会儿,终于悲恸哭出声。
我知他生性顽劣,从前我爹骂他屁事不干,混吃等死,他嬉皮笑脸,全盘接受。
少时宋平晏的世界里只有斗鸡走狗,放鹰逐犬。年少不知愁滋味,那时候他还能叉着腰大摇大摆,招摇过街放言要当个混世大魔王。
年岁一晃而过,他收敛起所有桀骜不驯,当起阿爹所冀望的大丈夫,在刀尖上行走,寸步不懈怠,我反倒希望他还能做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子弟。
他是我在这异世仅剩的亲人,是我的哥哥。
我只愿他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
13
一直哭到没有气力,我才渐渐停下来。
我坐起身,这才发现已经回到我自己的大帐了。
帐外一声轻响,侍女鹊枝掀帘进来,见我一身单薄坐在那儿,脚步匆匆过来给我披了件外衣,「娘娘还未痊愈,怎能不顾惜身体。」
她又给我倒了杯温水,絮絮叨叨道:「娘娘昨夜失踪了一夜,奴婢心急如焚。后来又见只皇上回来,却不见娘娘,生怕娘娘是遭遇不测了。太后娘娘忙着骆王殿下的事,又不可能出动人手去寻娘娘,好在是天明时候有人将娘娘送回来了。实在万幸。」
「骆王?骆王出了何事?」
「太后娘娘和骆王殿下昨夜遇刺,骆王中了一剑,危在旦夕。太后娘娘大发雷霆,*了许多护卫和太医,在骆王殿下榻前已经守了一夜了。」
有能力刺*太后与骆王的,恐怕只有一人了。
我问道:「所以太后娘娘那边,并不知道我一夜未归是吗?」
见她点头,我才松了口气。
「那皇上呢?」
「皇上昨日在围猎场里叫歹人射中一箭,听说箭上还抹了毒药,吐了好几回血,情形也是不好……」
她说到这有些唏嘘,张望一番,压低声音,「但太后娘娘是偏心偏到了嗓子眼,对皇上不管不问,甚至还将所有随行太医都叫到了骆王殿下帐内,竟是一个都没给皇上留,只派了几个小医使去皇上帐内瞧瞧。」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
我实在放心不下,于是趁夜溜进皇帝大帐。
一进大帐,竟是燥热难忍。里面炭火烧得太旺,又不通风,难怪又干又燥,我连忙将通风口开了道口子。
皇帝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嘴唇干裂,长了死皮。
他身上被褥凌乱,榻下还有一摊血迹。我倒了杯水,扶他微微起身,给他喂了几口。
正这时,皇帝幽幽醒来。
他低咳几声,这动作牵动伤口,他皱了皱眉头,但没出声,只顺着我的动作又喝了几口,面色才微微转好。
我道:「你身上的毒……」
皇帝道:「暗卫为我寻来解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暗卫能寻药,却不能现身照顾他,宫中人人自危,都是势利眼睛,无人在意这傀儡皇帝的生死,所以他身边此刻连个照顾的内侍都没有。
但他仿佛习惯了,面上没有任何怨尤之色,轻描淡写地掠过去。或许他也知道,就算怨尤也不能改变什么。
在太后眼里,他比不上骆王殿下的一根手指头。
在宫中人眼里,他是软弱可欺、醉生梦死的庸君。
在豫王眼里,他也只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帐外人声鼎沸,帐内寂然无声。
皇帝陡然轻轻握住我的手,「你颤什么?」
我凝视他面庞的每一寸肌肤,噩梦中种种刺得我血肉淋漓。我和他,如同以卵击石,要去碰太后和豫王这两座大山。
我们要斗的,是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子。
棋局一旦开启,再没有退路可言。稍有行差就错,就是万劫不复。
我虽选择和他一个阵营,却从未有哪一刻这样明晰:
我和皇帝,宛如被困在同一方樊笼里的困兽,外面是风潇雨晦,刀光剑影。命运的绳索,已然将我们牢牢绑在一起,形影相依,同休共戚。
我抬眸望向他,手指颤了两下,「我冷。陛下,我冷。」
他没说什么,往床里头让了让,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轻飘飘游魂一样爬上去。
皇帝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这便怕了?」
我怎能不怕,那样的结局仿佛是亲身经历,轻而易举戳破我所有的胆气。
可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皇帝,我是怕你和宋平晏兜兜转转,还是只能回到那个一败涂地的烂结局,怕我重开一局还是不能改变什么,怕所有筹谋尽付东流。
「如果我们还是输了呢?」
皇帝弯起嘴唇,温和而平静地笑着。这还是我头一回在他脸上看见这样明显的笑容。
「若是真的输了,那便以命换命,我总要给你留出条生路来。」
「这也是我答应过你哥哥的。」
我一怔,「宋平晏找过你?」
当年我是瞒着宋平晏走的,怕他不同意,还给他下了剂安神帖,等他醒来时,我和皇帝已经连夜离开西南了。
「是啊。他洋洋洒洒写了五大张纸来骂朕,旁征博引,文采斐然,怨朕一声不吭将你拐走,他为你准备的二十大箱嫁妆,都没能正大光明随你来京城,没能让你风光大嫁。」
听到这番话,我脑中又浮现当初鬼鬼祟祟在树底下埋宝藏的宋平晏,他负责扛铁锹,我负责把土踩紧实,一面吐槽他品位低俗,像个土大款,人家沈辞藏的就都是些孤本翰墨、大家字画。
宋平晏很不同意地叉腰反驳:「金银玉器、玛瑙翡翠、珍珠宝石,亮晶晶又好看又值钱,谁不喜欢?等你以后要嫁人了,哥哥就把这些统统塞进你的嫁妆里。你出嫁那天,身上穿的戴的都得是最好的,保管叫别人艳羡你。」
「宋平晏你可别放大话,你把私房钱给我,你自己不穷得叮当响了?」
「又不一样!你是女儿家,有丰厚嫁妆傍身才能叫婆家不轻视,知道你是有人护着的。我呢,活得糙点就糙点了,往后你嫁人了,哥哥再给你挣零用钱,那边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就做你的专人打手,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还揍得他们满地找牙,阿爹说了,你要再练不好新学的那套枪法,校场上他定要让你满地找牙!」
帐外起风了。
「谁稀罕……谁稀罕他那一堆破铜烂铁……」
我笑骂,笑着笑着眼眶发涩,眼泪毫无征兆就掉下来。
14
皇帝乌黑的眼珠望着我,静静地,没有言语,由着我发泄情绪。
他一向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任何世事都不能撼动他半分,我也从未见他有过情绪波动较大的时候。
他仿佛就是这世间的过路人,再多漠视与不公都不能使他低眉,无牵无挂,真正活成了孤家寡人。
在宫闱之中,绝情断欲、心若顽石自然最好,可终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不自觉问出我心中的疑惑:「陛下可有牵挂的人呢?」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终于不紧不慢道:「冷宫里有位姑姑,救过朕的命。
「在朕饥寒交迫时,她偷偷送了碗米水来。那碗米水里头只有几粒米,连粥都算不上。
「她自己也过得不好,向来是缄口自保。但从那以后,她自己有什么吃食,再少也会从嘴边剩下点,偷偷给我送过来。
「托她照顾,我才能活到今日。」
他顿了顿:「可后来她还是赐死了她。」
我自然明白那个「她」是谁,他缓缓将眼睛对上我的,我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眸色,不知是不是眼花了,竟看出些黯然。
「她最后死在了朕的手上。」
「是朕亲手将刀插进她心口。」
他还记得他将刀子插进去的时候,姑姑连痛都没喊,她粗糙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粗粝的厚茧磨得他皮肤泛红。
她临死前的眼神一如往常地温柔,轻声细语说些旧事:「姑姑当年见小殿下,还是毛头孩子呢,怯生生的,疼得浑身发烫也不出声。
「姑姑就想起了我那小儿子,他当年被活生生给饿死在雪地里。
「若是他能活下来,能长成殿下一半大,姑姑就很高兴了。」
她说到这里,体内的毒素终于开始蔓延,双目暴突,脖上青筋也都暴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哑声道:「姑姑,别说了。」
她吐出几口黑血,喉咙里嗬嗬地响,终究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迫不得已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声若蚊蝇地问他:「姑姑还不知道……殿下的名字呢……」
「裴琅……我名唤裴琅。姑姑,没关系的,很快就过去了。」
「裴琅……是个好名字……」姑姑的声音渐弱下去,她最后依偎在他身上,口中喷出来的血沫溅了他半边脸,「殿下不必自责……」
留下这句话后,她的胸口再没有了起伏。
裴琅就静静地抱着她,一直到那具身体彻底凉了下去。
他救不了她的命,还不了她的恩情,至少能让她在临去前少些痛苦。
那应该是他此生最冷静的时候,他抱着姑姑的尸身,开始了他的筹谋,每一步该要如何走,每一枚棋子该落在何处,一子落错又该如何翻盘。
滔滔江水翻过了数不胜数的暗礁险滩,巨浪高高掀起又重重抛下,滚滚流逝去往未知的天际。
铜壶漏断,夜凉如水。
裴琅那双眼睛,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帐外又响起更为嘈杂的人声,来来往往的宫人为中心那座大帐里命悬一线的贵人提心吊胆,奔走忙碌。
留给这座大帐的,只有走过时扬起的灰尘。
在这混沌杂乱之中,我把脸埋进裴琅怀中。他身上有股温雅好闻的香味,也夹杂着一丝铁锈味。只不过这铁锈味是他自己的。
我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更何况是以这样亲昵的姿态。
裴琅察觉出我的焦虑与低落,声音更低,「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沉默良久,抬起头直视他,「陛下,有一事我不敢瞒你,我与季翎有旧。」
他面色淡淡,显然意料之中,「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见我面带诧异,他解释道:「整座皇城,能将你我二人顺利带出围林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我点头,继续方才的话头:「但我与陛下保证,我与他的事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计划。不论如何,我始终不会变卦,始终会站在陛下这一方。」
裴琅道:「你只忠诚于我?」
我回答:「我只忠诚于你。」
15
我离开前,裴琅叫住我,「那你对他呢?你对他可还有感情在?」
我看着眼前坐在榻下脚踏上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人,陷入迷茫。
「没有了。我对他,早已没有半分感情。」
这是我给裴琅的答案。
眼前的季翎,有着一副熟悉又漂亮的皮相,褪去所有冷厉,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像以前无数个夜晚,安静地等在宿舍楼前的大树下,百无聊赖地低头数脚边的蚂蚁。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不到十一月就冷得吓人。
于措要是课下得早,一定会去校门口的小摊那里买一袋我最爱吃的糖炒栗子,小小一袋,揣在怀里,一路捧着候在我教室后门。
下课的时候外头下了场大雪,压得满枝白皑皑,我俩手忙脚乱戴上羽绒服毛茸茸的大帽子,围上沾满栗子香的围巾,手牵手跑出教学楼。
热乎乎的一袋糖炒栗子,他被烫得把栗子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一边剥一边龇牙咧嘴。
栗子肉软糯香甜,我们躲在屋檐下把一小袋栗子分食完毕,又一路打闹着回去,穿着胖乎乎的羽绒服抱在一起,衣服里面的气被一点一点挤出来,于是靠得越近,额头对着额头,看着对方也不说话,只是笑。
那时候的快乐就像是真空玻璃罩子里的快乐,抽离了现实的压力、束缚,无思无虑,无拘无缚,昨日已经过去,明朝还未到来。
原以为那段滚烫炙热的青春年少早已在记忆中褪色,却原来只是被我埋进深处,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忘记过那个眼睛晶晶亮的于措。
他什么都变了,唯独一样没变。
可就是他这样不够彻底的变化,让我手中利刃握得不够坚定。
利刃抓在手中,反刺得我满手鲜血淋漓。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过去,蹲在他身前。
他的睡颜乏倦安静,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抱着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易碎又薄弱,卑怯又顽钝。
我想起我们还住在出租房那会儿,有一回他忘带钥匙,也是这样坐在楼梯上等我回来,等着等着就靠墙打盹,在昏黄灯光下乖觉得像个幼儿园里等人接送的小孩子。
我盯着他出了神,仿佛只要这时我去轻轻晃醒他,找出我包里的钥匙,就能打开那间小小的出租房。
我们的生活就能抽离这些尔虞我诈回到柴米油盐,头顶的风扇还在呼啦哗啦地吹,厨房的洗手台里水还在淅淅沥沥地淌。
我靠近时,他睫毛颤了一下,转瞬即逝。他一向警觉,怎可能有人接近还无知无觉,但我没有拆穿他,维持原来的姿势打量他。
我慢慢靠近他,在他冰凉的眼皮轻轻烙上印记。
黑暗中,他猛颤了一下睁开眼,他的目光无声又狼狈地在我面上描摹,试图找到一丝戏弄玩笑的痕迹。
他另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腕,力道极大,指节根根泛青,像是要把我的手腕捏碎一样。
「你在等我吗?」我对手腕的疼痛似无所察觉,笑着问他,「不冷吗,坐在这里不冷吗?」
季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盯着我,良久僵直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伸手揽过我,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以一种毫无戒备的姿态。
我两手空空地来,在他面前使了一计阳谋,甚至不愿粉饰我设下的陷阱。
夫子曾教过我,所谓阳谋,就是将所有手段计谋全数摆在明面上,被设计者明知是套,明知山前有虎,却还是会不顾一切地钻进来,束手无策。
他离我咫尺距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脖颈上,声音轻软。
「程昭,我做错事了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
「你不要怕我。」他轻轻蹭了蹭我的脖颈,温顺得像只小动物,「谁都能怕我,但你不能怕我。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我安抚地回抱住他,「那你当初又何必骗我,骗我刚到这里不久。」
「你不是也撒了谎?」他笑起来,「先来后来有何意义呢,程昭,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我真要怀疑自己以前那些记忆究竟是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我也在想,若不是你叫出了我的名字,如若不是你还长成这样我熟悉的面容,我也真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于措了。」我张了张嘴,「你怎么会变得……」
变得如何?
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
变得嗜血成性、草菅人命?
那双曾经为我剥过栗子的手,现如今成了收割人命的冰冷利刃。
乌云下的疾苦、大山下的哭喊,他通通视而不见,眼中只剩三寸天地,只容得下权势与党争。
人性的温善,统统在冷血的王朝铁蹄下践踏一空。
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即便我没有说出口,他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屋内陷入死寂的沉默。
「很抱歉让你看到我最最不堪的一面……」
他的喉咙像生锈一样艰涩,一字一句像声带磨着石头蹦出来。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程昭。
「走到这一步,我又回到了从前令人生厌的模样,可我没有选择,哪怕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说出这番话是无耻、虚伪、卑鄙,你一定会觉得我是满口谎言的刽子手!但是——」
他所有高亢的情绪在此刻戛然而止,像只漏气的气球,带着几分乞怜,垂头丧气地说。
「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或许是错觉吧,那一点温暖的气息落在肩颈上好像凝成了湿润。
我绝望地闭上眼,柔声道:「从前的程昭连只蚂蚁都怕踩死了,可你也看到了,猎兽林里,我独身*了数十人,有一部分,还是你的人。」
他轻轻簌簌颤起来,竟然笑了,手掌抚上我的后脑勺,落在乌鸦鸦的发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
「没事的,没事的。」他这时候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个秘密好不好,他们都是假的,他们都不是真的,*了便*了……*了便*了,还会再有的……还会有的……」
他在我耳边中邪一样重复,絮絮低语,不知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和他自己说。
他离开我的怀抱,望着我,眸色幽深,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长夜,「程昭,你骗骗我,你骗骗我啊……难道你对我连谎言也不愿说了吗?」
一股莫名的心悸攥住我,让人喘不上气。
从前的于措,最讨厌我对他撒谎,什么错都可以犯,什么气都可以撒,但就是不能接受不诚信的感情。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他爸爸,那个老赌鬼在他年幼时也对他立下无数承诺,保证悔改,保证不再赌,保证不再打他,但又在下一次酒醉时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所以于措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从骨子里害怕别人的欺骗。
如今,他却将自己活成一个悖论。
我有些难过,鼻子酸疼,但我不能将情绪倾泻出来,只得借帐中暗色掩饰。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对你说谎。」
短短两句话,我却说得很是艰难,犹如钝刀子割肉一样,我自然从中得到了一些报复性的快感。
本该是极致痛快的,但没想到,话一出口原来更多的是钻心的疼。
他很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像个得了糖果的孩童,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程昭从来不骗我的,我们拉过勾的,她要是跟我撒谎我会生气的,程昭最怕我生气。」
他眉眼弯弯,眸中光亮熠熠,「她说过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和我分开,她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胸口的心悸越来越疼,疼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看着他有些癫狂的神色,喉间滞涩,一句欺哄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隐约听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落,堕在肮脏的泥淖里。
那一定是他极为珍视的东西,赤诚而滚烫,他鲜血淋漓地将自己一颗半生不熟的真心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至我面前,自欺欺人地跳进我所编织的罗网。
哪怕这罗网一点也不高明,也甘愿作茧自缚。
16
我将桌上暗卫端来许久的药汤递给裴琅,一面说道:「两个月后,季翎的祖父将会病逝燕地,无论如何,他都会赶回去奔丧。」
裴琅很容易理解了我的意思,「那么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只剩两个月了。」
韬光养晦终究只是一时,季翎早晚会看穿。
这两个月是我倚仗剧情为裴琅争来的场外信息,季翎祖父虽然病重,却无人能确切知道具体去世的时间,在这两个月里,我们所有布局筹谋必须全力加速行进,为的就是待季翎远在燕地无法控制皇城时,奋力一击。
燕地距京城有半月路程,算上回程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就是裴琅喘息的时间,只有利用这段时差,蓄力一击,倾尽底牌,从太后手中夺权,才有最后与季翎分庭抗礼的可能。
太后与季翎现今局势胶着,这两个月内季翎必会进一步蚕食鲸吞,削弱太后势力,但最后一击的主动权,必须握在裴琅手中,否则我们再也没有翻身余地。
这就是我和裴琅为他设下的阴谋。
一阳一阴,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万事两手打算,这是平川教习谋略的夫子教予我的道理,尤其身处劣势,就更要多加考量,长虑顾后。
可我的算计,从来算不上高明,夫子若是知晓,只怕要庆幸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大运碰着一个有眼如盲、两叶掩目的人,正是对症下药。
我是最不高明的猎人,只是恰巧碰上一头掩耳盗铃、自投罗网的困兽。
于措成为季翎,竟不知是我的福还是祸。
回宫以后,京城落下今年第一场大雪。
大雪覆盖住朱红宫墙内的腌臜脏污,却掩不住浮躁的人心。
骆王回宫以后发了一场高烧,烧退了以后变得有些唯喏,总爱自己一个人发呆,时常自言自语。
众人只道他是遇刺受了惊吓。太后为此还发了好几通脾气,杖责伺候的宫人,惹得阖宫上下更加如履薄冰。
我回宫以后因为一些琐事惹了谢贵妃不快,被她罚了幽禁半月,锁在自己宫殿里头抄佛经。
谢贵妃近来脾性阴晴不定,已经迁怒了好几个无辜的宫妃,原因无他,谢家,也就是太后的本家,这几日叫季翎撬了根本。
谢国公是太后的哥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后掌权以后,扶持自己的本家,于是形成庞大的外戚集团,在朝中作威作福。
若是认真说起来,朝堂如今党派纷争,贪墨成风,追溯源头,还真是谢家一派起来导致的。
谢国公是太后的嫡长兄,却半点没学到她的铁血手腕,一心只知中饱私囊,结党营私。
朝中逢迎的人多了,做实事的人就少了,只想着如何阿谀苟合,久而久之,官官勾结,无所作为,庙堂一片糜烂之风。
而豫王进京之后,谢国公忌惮这支新起的党派,收敛了不少,也知晓遮掩手段了。
但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国公三子是个比他爹更没脑子的混账,借着南下赈灾的由头,侵盗赈济官粮八千余石,公然走私盐铁,叫季翎逮住了把柄。
谢国公三子这一进去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招出了原本撇得干净清白的长子,把他一同送进诏狱里。
而谢国公长子,却是昌吉大营的提督。
昌吉大营设立于京郊,拢共有十五营兵马,约计一万八千骑兵精锐,奉命戍守京师。
这一万八千人马,个个是精兵,兵力强悍,又是驻防京城的主力,眼下长官提督入了狱,谁来接手又成了人人眼红争抢的问题。
朝堂为此事争论不休,都没能争出个结果来,最后还是内阁次辅温太傅出面请示皇帝,高座上昏昏欲睡的皇帝才如梦初醒一般,大手一挥将这位置暂且给了禁卫军统领周奂。
禁卫军统领周奂是温太傅的女婿,人人骂温太傅鸡贼,肥水流入自家田,但碍于周奂兵权与温太傅在内阁的地位不好说什么,何况温太傅也是站在太后这边,算是没有旁落。
太后党是安然了,谢家却是不忿。
骨肉尚有远近亲疏之分,党派内部之间怎可能没有争夺。
谢家的权挪了地方,落入另一支太后党手里。当惯了领头羊猝不及防叫人下了威风,这口恶气怎可能轻易咽下去,一半迁怒豫王党,一半在太后党羽内部惹起不小的纷争,谢贵妃近来为此可没少发难于温淑妃。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两大高位娘娘之间掐架,自然是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宫妃受苦。
我一面抄佛经,一面让鹊枝去外头打探更多消息。
不出所料,太后党羽内部已然出现不止谢家与温家之间的罅隙,各家本就不牢固的抱团围簇关系,由于两家争斗,人心不稳,出现裂痕,隐隐有散成一盘散沙的趋势。
朝堂乱成一锅粥,只是各方身处局中尚不自知,无人发现那高高坐在龙椅上撑头打着瞌睡听着下方唇枪舌剑的皇帝早已悄然苏醒,冷眼作壁上观。
那大梦初醒、无足轻重地随意一挥手,没能落入谁的眼中,却是影影绰绰牵动这朝中各党派的利益,搅乱风云。
温太傅,乃是我舅舅先前的故交,既是故交,他们自然有相通之处。
朝中有钻营牟利之人,相对就会有那守序中立之人。
这些在朝廷各系党派看来最为迂腐的清流文人,苦读十年圣贤书,一心所想就是「修身治国平天下」,黜邪崇正,胸中万般丘壑,不为植党渔利,为的是江山社稷稳固,为生民立命。
人人以为温太傅随女婿入太后党羽,却不知这只是温家自保的一个方式,唯有自保,方能立身行道。
温家不欲党争,为求日后论道经邦,选择了皇帝的阵营。即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直臣苦立国不正久矣。」裴琅告诉我,「越是端人正士,在朝中越是不好做人,因为他们不懂逢迎,不屑勾结。
「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于他们而言,万古长如夜。
「结党营私之下,人人该栗栗自危,生怕下一面坍塌的墙就是自己。朋党比周固然升得快,却也摔得惨烈,最容易瓦解。」
裴琅自从中了箭毒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虽然他和我解释是他刻意拖延治疗,好让人放松警惕,但我每每见他咳得厉害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担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滤镜原因,裴琅在我眼里颇有些易碎玻璃瓶一样,以至于我总生怕他磕着碰着了,摔出什么裂纹来。
虽然事实证明,这皇城的豺狼虎豹在心计谋略上远不及他,他看似孱弱无害,实际是不显山露水的多谋善断。
凶狠的兽性远没有洞察人心来得可怖,有些人,即便身处立锥之地,手无寸铁,亦能兵不血刃。
17
两个月说慢也慢,但说快竟也只是弹指一瞬。
燕地传来丧讯,季翎祖父病逝,燕地乱作一团。
季翎尚在宫中议事,闻讯即刻动身,前往燕地。
我站在高耸的宫墙上,一支兵甲正候在偏门。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薄暮冥冥,残阳如血,命运的巨轮重重碾过天边,留下的痕迹却比这宫门外的车辙还要轻浅。
季翎翻身上马,身影渐远。
宫门起了一阵狂风,吹起尘沙漫天飞扬,吹得他身形越发模糊。
在这尘沙中,我似看见他回身望了望皇城。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这皇城太大,大得空旷可怖,以至于太容易让人迷了眼。
风如此大,他只着薄衫,冷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袍,吹得他身形愈发薄弱萧条。
虽被众人簇拥着,却好似是在走一条孤零零的去路。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无端升起一个预感:
此一别,再见面,便是两条走到黑的殊途了。
18
嘉元十一年,京城隆冬最冷的一天。
从承安宫一直到五道门,一路灯火通明。
郊外昌吉大营的骑兵*进皇城,禁卫军未有抵抗,反大开城门,一同融入兵潮中,逼近承安宫。
千军万马,兵甲相击,喧嚣震天。
太后在承安宫独掌大权这么多年来,未曾料想过她这个生性最是懦弱无能的长子,为了推翻她,筹谋多年。
一直到后半夜,皇宫才安寂下来。
才下了新雪,天冷,又下了细雨。
鹊枝为我披上大氅,打伞随我来至承安宫门前。
一路上,残肢败甲随处可见,宫道上的雪几乎全染上殷红血色。
裴琅正立在宫门前。
雨水混着雪水,宫道泥泞不堪。
他不知在这片白茫茫中站了多久,脚边堆积起来一片新雪,遮盖住原先的狼藉。
我走近,将手上的伞倾向他肩头。
他正攥着一只压得扁平的草蚂蚱,神色怔怔。
我认出那是我的手法,可我只曾教给骆王过。
「周奂已经控制住整座皇城,所有出口都派了重兵把守。」
「陛下,我们赢了。」
他仍是愣愣垂眸看着手中那只草蚂蚱,半晌将目光挪向面前的承安宫,这座在火光中摇摇欲坠、曾经辉煌无限的宫殿。
他的目光太过复杂,复杂到我辨不出任何一种情绪。
「我十四岁那年,搬离冷宫,我入主东宫,她住进承安宫。
「后来的数年里,我数次踏进这座宫殿,只感到彻骨的寒意。
「她永远高高地坐在殿上,从来不愿意低头,哪怕是对我温声说一句话。
「我努力读书,通读四书五经,校考也未曾松懈,太傅也对我赞誉有加。
「我在校考中夺得头筹,大将军送给我一柄精致的小刀,我满心期待地将小刀拿给她看时,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于我。
「我不是她的儿子,我只是一个需要占着龙椅的傀儡。傀儡是最不值钱的,因为她只需要这副壳子,别的,她只嫌碍事。
「所以我收起所有用功,听话地当一个昏庸蒙昧的傀儡皇帝,荒废朝政,穷奢极欲,耽于享乐。」
他说到这里,低声笑了。
「她当真是我见过最最冷血的人。她才是一心为了权势,什么都能倾覆的人。
「朝野内外,都以为她是真心疼爱裴觞,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也一齐摘给他……
「殊不知,裴觞才是真真切切叫她故意养废的。
「一个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小王爷,就是登上皇位,也难成大事。
「她的政敌,以为拿捏住裴觞,就是拿捏住她的命脉,却不知危险来临时,裴觞就是她第一个推出去的挡箭牌。」
一字一句,轻轻浅浅,没有撕心裂肺的恸哭,却将人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
雨越下越大了。
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么多异常,我早该联想到的。
「骆王殿下……」
沉默了一会,裴琅冷声道:「他是真心把我当哥哥,只是看错了人,抓错了救命稻草,我救不了他。只希望下辈子,他能看清了路,投个好胎,不要再落在这皇城里了。」
我想起我刚进宫时,与骆王的初见。
他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一身小太监的衣服,帽子戴得歪歪扭扭,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不住乱瞟。
我早在塘边等着他,等着他踏进我的算计。
我拔了根细草,编了只草蚂蚱。他坐在我身边,看得目不转睛。等我编完了,递在他面前。
他眼睛睁圆了看我,「给我的?」
我点点头,又揪了根草。
他捏着那只草蚂蚱爱不释手,吃着碗里的,又看着我手上新编的草蜻蜓。
只是一只草蚂蚱一只草蜻蜓便能轻易收买,他后来捧着脸靠过来道:「姐姐,你真好。我以后能来找你玩吗?」
我笑起来,点点头。
他最后要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跑过了转角又折回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姐姐,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是骆王。」
我「哦」了一声,他直起身,「你就一点不觉得惊讶吗?」
我勾勾手指头,他乖乖把头伸过来,我郑重其事同他分享我的秘密,「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是苏玉遮。」
他又直起身,一脸迷惑地看着我,「苏玉遮是谁?」
我学着他的模样,轻蹙眉头道:「骆王是谁?」
他终于反应过来我在捉弄他,也不恼,咯咯笑起来。
彼时我还无法将眼前天真无邪的稚儿与宫中传闻的手段残忍、酷虐成性的小霸王联系起来。
我眼眶微红,轻轻抱住裴琅。
「陛下若是难过,可以靠一靠我的肩膀。」
裴琅自以为他是没什么怨意的,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就像是老天的捉弄,可到了后来,却是他自己走出这么一条路的。
扪心自问,纵使他知道太后的疼爱只是虚情假意,可眼见着裴觞能在她膝上肆意玩闹,而他却只能跪在冰冷冷的堂前时,他何曾没有升起过一丝艳羡与嫉妒。
他们都是傀儡。
却是未曾得到对等待遇的傀儡。
这冰冷的皇宫中,他连虚情假意都贪图。
瓢泼大雨淋进来,裴琅似是真受了冷,身体轻轻颤起来。
他将脑袋埋在我毛茸茸的大氅里,抱着我腰身的力道越来越大,静默无言,累极倦极,无力再支撑。
「裴觞死了。她也死了。」
「我没有亲人了。」
他像个孩童一样埋入我的颈窝,呢喃自语。
「宋平乐……我没有亲人了。」
我回抱住他。
「都结束了陛下,都结束了。」
疾风骤雨中,我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樵林。
我自然能感同身受,痛失所爱、家破人亡是何等悲怆,只觉天地空荡荡,往后再无回路。
19
天亮后,皇城焕然一新,丝毫不见权力更迭的痕迹。
皇宫发生这么大的事,宫外人怎可能一无所知。
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尚存侥幸的官员,在走过黑甲林立的五道门,踏进泛着腥味的宣政殿,望见上座神色冰冷的帝王后,也只能乖乖低下头,感叹大势已去,回天乏术。
我回宫以后,才知道宋平晏竟也瞒着我进京了,不仅参与了这次宫变夺权,参战中还中了一支毒箭。
顾不上休息,我拎起裙摆急匆匆跑出去。
果然是他,手臂上草草包扎了块血绷带,战甲染血,一身狼藉站在士兵面前部署。
「宋平晏!」
他回头。
我屏住呼吸,周遭环境在这一刻模糊了,只剩他的面容越来越明晰。
我疾跑到他面前。
「没礼貌!」宋平晏横眉竖眼,屈指在我额头上狠叩一道,「叫哥哥!」
我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打量,旋即环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青胡茬刺得我脸生疼,但我只是愈抱愈紧,怎么也不松手。
宋平晏原本还在打趣我大姑娘不知羞,见我也不跳着脚反驳,才开始慌了,紧张兮兮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怎么了平乐,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你跟哥哥说,哥哥替你揍他一顿,揍得他哭爹喊娘!」
我松开他,泪眼婆娑,「你个混账,我先揍得你哭爹喊娘!偷偷进京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眉毛挑得老高,「嘿!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有胆来指责我,是谁三年前给我下药,自己跑来京城的?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火气大!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世高手不成,胆大包天,就敢来京城蹚这趟浑水!看我不打死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慌慌张张抬手捧住我的脸颊,对着几滴眼泪手足无措。
「哎你哭什么呀!哥哥就吓唬吓唬你,又不会真打你。」
他抹掉我脸上的眼泪,指尖粗糙得像块陈皮,老茧又硬又厚。
「哥,我好想你啊……哥,我好想你。」
我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变调的哽咽。
宋平晏捧起我的脸,像以前那样哄我:「哥哥也想你,想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遭人欺负了。你以前小小那么一点,老是跟屁虫一样跟着我,没有我在身边照拂,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受委屈。」
万语千言此刻都化作细密眼泪,他不会明白此刻我内心的后怕不安,我亦不能倾诉出口。
我把脸埋进他的肩头,「哥……别受伤了,不要再受伤了……」
冷风从空旷的五道门灌进来,一个活生生的宋平晏就站在我面前。
他还会笑会闹,没有血流成河,没有身亡命殒,这便足够了。
我所有筹谋算计,所有心惊胆战,在这一刻,都值了。
20
皇帝夺回大权,头一件事就是平反当年平川一案。
平川军在当年抗击乌丹中落败,是军中有人走漏消息,正是太后安插进去的人,后又里应外合,引乌丹军队进城屠*,再派遣自己的军队将乌丹赶回边境,顺理成章地进驻平川,手段残忍,丧尽天良。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
朝廷开始大清洗。
在大岐头顶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多年,消弭不散的太后一党总算被清算,残党俯首就诛,不仅如此,豫王一党亦是损失惨重,以温太傅为首的皇帝党接手这些空缺出来的职位,一朝一夕之间,大厦轰然倒塌。
但这一朝清算,却不知走来有多少年岁,牺牲了多少血肉。
宋平晏护驾有功,平川一案平反后,被封为骠骑大将军。
而我,也终于能恢复原本的名姓。
宋平晏仗着自己身强体壮,中了毒箭也不肯好好休养,趁我不在偷偷跑出去处理军务,熬了个通宵,总算给自己熬出个伤寒。
他低着头颅坐在床边,恨不得变成鸵鸟埋进地底下。
见我不理他,目光紧紧追随我的动作。
「妹妹,妹妹……」他小心翼翼捻起我一角衣袍,轻轻拉扯,「妹妹,我渴。」
我把衣袍扯回来,起身拿过茶杯,塞进他手里。
宋平晏大气不敢出地喝完,恨不得把茶杯也一齐吞吃进去。
「妹妹,你别生气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故意的?」我瞪他,「那你要是故意起来,不得气死我才好?」
他还要辩解,突然低咳起来,我再有什么气也不敢发了,连忙拍拍他的背为他顺气。
他本就憔悴,中了毒未痊愈就敢扛风熬通宵,太医在我之前已然骂了他一通,把他骂得跟孙子一样,全然没有半分骠骑大将军的威风。
「前朝的事,皇上处理得如何?」喝完药,他不放心,问道。
「谢家的人,已经看押起来了。但卷宗太多,这些年来他们犯下的案大大小小,牵扯甚广,还需要些时日处理。」
我将他按回床上,「好了,这些都不是现在你该操心的,好好休养,养好身体才是第一位。」
我走出门,眉头轻蹙。
谢家牵扯得比我想象中要大,半月已过,谁也不知道豫王什么时候会*回京,谢家一事迫在眉睫。
在这当口,今早监牢来报,谢国公自刎,谢国公长子越狱逃走,下落不明。
回殿已是夜深,我收拾完毕正要换上寝衣,身后突然风动。
腰后一柄利器抵上来,我还未反应过来,脖颈陡然一痛,便陷入昏迷中。
等我再次醒来,双手被反绑着,身下快马疾驰,周遭是急速变换的苍茫青山。
城郊。
我心下一凉,城门处还是未防备完全,谢家渗透的势力仍未拔除干净。
「宋小姐,醒了?」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不用回头,我也猜得出来他是谁。
「谢提督,久仰。」
谢铭衣,谢国公最器重的长子,为人心狠手辣。
「宋小姐好聪明。」谢铭衣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身旁另一匹快马靠近,马上女子道:「兄长,你与她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虽然出了城门,但保不齐追兵何时就追上来了。」
正是谢家落网后被关进冷宫的谢贵妃,一身布衣,素面朝天。
看来是谢铭衣逃出监牢后,躲进皇宫中最偏僻的冷宫,乘着夜色最深的时候逃出京城。
我闭上眼,能听到身后大约有一二十匹马跟随其后,跟随者功夫应当都不低。
我在马背上颠了一天,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马匹在一间破屋舍前停下,谢铭衣将我从马背上拖下来,给我灌了包麻沸散,胡乱塞了张饼子,狼狈咽下肚以后,又把我拖进柴房里,便不再管我了。
离我出京已经一天一夜,离京城越远,我获救的可能性就越小。
按他们这样的日程,再消几日便可抵达边关,届时我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本就颠了一整天,浑身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又没怎么进食过,此时腹中空空,胃里烧得生疼。
麻沸散药效起来,我顺从地闭上眼,睡吧,睡着了便不知道饿了。
不管怎样,我还不能死,只要还活着,一切就还有机会。
这一觉睡得也不甚安稳,不知过了多久,房外一声尖啸将我惊醒,我还没反应过来,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应声而倒,谢铭衣提我起来。
「竟是豫王殿下大驾光临,是来找我的吗?」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立在庭院中,他从黑暗处走出来,风尘仆仆,清瘦了许多。
正是半月不见的季翎。
此处离京城甚远,纵使他从燕地归来,也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
平川一案轰动天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身份,可纵使这样,他还是孤身出现在这里了。
我无声冲他摇了摇头。
除了裴琅,没人知道我与季翎私下有联系,谢铭衣抓我,是为了掣肘裴琅与宋平晏,所以此刻更不能让他知道我和季翎有旧。
否则,我会成为他的软肋。
谢铭衣道:「豫王殿下千里追伏至此,想要什么?我谢家已然倾颓,京城现在被皇帝控制,谢家给不了殿下任何东西。」
「有。」季翎眼皮一掀,声音冷得像冰,状似修罗,「本王,要你的命。」
「我已是亡命之徒,殿下为何不肯放过我?」
「*你便*你,哪里需要这么多理由。」
话毕,*机陡现。
季翎提剑*向谢铭衣,谢铭衣将我随手丢给随从,拔剑对上。
谢铭衣虽武功高强,但终究不是季翎的对手,屋舍毗邻山林,他见应对不过,折身拎着我逃往山林。
山林幽深,参天树冠将月光遮掩干净,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多久,视野总算开阔。
谢铭衣在此时顿住脚步。
我心脏猛地一跳。
季翎就站在身后。
谢铭衣将我放下,手漫不经心地替我抚平衣领,慢慢地笑了。
「我原是想不通,我烂命一条,何以引得豫王殿下千里追*……看来,是我弄错了重点,殿下要找的,应该不是我,是这位宋家小姐吧。」
我冷声道:「我与豫王殿下非亲非故,不过半面之交……」
还未说完,他横刀架上我的脖颈,稍稍逼近便划出一道轻浅的血痕,笑道:「是这样吗豫王殿下,你与这位宋小姐,毫无瓜葛吗?」
季翎站在背光处,面容被一片暗色笼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是。非亲非故。」
「我不信。」谢铭衣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刀身却又近了几寸,轻易割破我脖颈的皮肤,「殿下,我这人生来便是赌徒,我赌,殿下是为她而来。」
「我没有殿下这样高的功夫,刀剑无眼,说不准我一个手抖,刀子要戳进哪里就不得而知了。殿下,我胆小啊,你这样提着剑站在我面前我怕极了,我一害怕,手就容易抖。」
21
空气凝滞一瞬,我艰难地闭上眼,良久我听见一道脆亮的铮鸣声。
是剑落在地上的声音。
谢铭衣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仿佛是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
「向来不择手段,不知容情为何物的豫王殿下!竟是个大情种,哈哈哈哈说出去,有谁敢信?」
我冷冷看向眼前人。
「我不需要你来救。」
「你也不该出现在这儿。」
季翎抿了抿嘴唇,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望着我。
山间的风很大,疾风吹得他的身形愈发消瘦。
谢铭衣摸到我脸上的泪水,「宋小姐怎哭了?当真是恨透了殿下不成?」
他笑得十分故意,「我替你报仇好不好。」
他卸下腰间一柄小刀,扔掷过去。
「殿下,这样,你刺自己一道,我便放了宋小姐。」
「你在刀上涂了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季翎,他已经弯身捡起小刀。
听见我的话,季翎的动作一滞,却还是捡了起来。
谢铭衣讶然,笑道:「是啊,不这样,哪叫报仇呢?
「想让我对他心慈手软,你可知他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他争权夺势,权倾朝野之时,可未曾对谁心慈手软过。
「从燕地,一路爬到京城,他是踩着多少白骨才踏上来的。
「夜深人静时,他可曾对手下的冤魂心生歉疚?」
「我不是什么好人。」他靠近我耳边,耳语道,「季翎却是比我穷凶极恶数倍、罪孽滔天的恶鬼。恶鬼吃人,向来是不吐骨头的。今日我不下狠手,明日我将身首异处。」
「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动手?」
「会吗?我也不知晓。」他微微一笑,「我说了我是赌徒,况且会不会,宋小姐应当是比我清楚的不是吗?」
我清楚吗?
我自然是清楚的。
利刃出鞘,扎进血肉中,汩汩鲜血自他臂膀流下。
季翎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将手上短刃一松,上前一步,「换你兑现诺言了。」
身后的人笑了一声,在我腰间轻轻一推,「走吧,宋小姐。」
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追随而来的黑影不约而同向前迈进,形成一个半包围圈。
我走到他身前。
我看着他俯身为我解开手腕的绳索,他的面容比这夜色还要冰凉。
「为什么要来?」
他低垂的眼睫轻轻一颤,躲开我的目光,「我这一辈子,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但我以为,来救你,是有选择的。」
我轻声道:「你会死的。季翎,你会死的。」
包围圈中,黑影搭好弓箭,对准正中。
他轻轻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笑得有几分温柔,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知道。」
「箭镞无眼,殿下可要护好了。」
谢铭衣抬手压下,矢如雨下,潮水般涌来。
纵使季翎武功再高,亦不可免中了几箭,谢铭衣飞身至他身前,在他肩上重重一踢,他便飞出去。
我惊叫一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跟着飞出去,拼命抓住他的衣袖。
风声猎猎呼啸过我的耳畔,他挂在断崖上,底下是不见深浅的崖林。
我趴伏在断崖边,身子被他的惯性带出,已然探出一半,整片胸口硬生生砸在碎石上,火辣辣地疼。
「松手!你抓不住我的!」他大喝,想晃掉我的手,又怕控制不好力道。
我用尽所有气力,想将他拉上来,手上青筋暴起,「闭嘴!没试过……又怎么知道……抓不抓得住!」
谢铭衣走过来,伸脚踩在我背上,重重一碾,「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
正这时,一身量娇小的女子爬上来,「兄长,我们走吧。」
是谢贵妃。
谢铭衣双手握剑,将将要插入我背脊,谢贵妃却在这时叫住他,带着哭音道:「哥!走吧……我们走吧,远离这些喧嚣是非,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剑身停在半空,谢贵妃踉踉跄跄走过来,拉住谢铭衣衣袖,「哥,你别再造*孽了,我们就此收手吧……你*的人够多了……我们谢家*的人……够多了……」
我回头望着她,她没有看我,只是殷切地盯着谢铭衣,「哥……*了她,宋家会追*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吧,好不好,我们逃出大岐,就安生度日便好了,好不好……」
她的面容在这一瞬模糊起来,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谢贵妃褪去颜色,只剩面前这个苍白憔悴的女子,苦苦哀求面前止不住*意的兄长,恳恳哀求他回头,放下屠刀。
谢铭衣最后还是走了,带着他的小妹,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匆匆启程。
山顶只剩下我和季翎了。
不知是山顶温度越来越低,还是季翎的体温在流失,我能感受到他的手越来越冰凉。
「季翎!」我叫他,「你醒醒,别睡!」
我死命抓着他,想把他拉上来,可麻沸散的药效还未全过,手上根本使不上多大的劲。倒是一个大幅度动作下,我跟着他往下滑落了几尺。
「松手!程昭!你听我的话,你乖乖松开,再这么下去,你自身都难保!」
我浑身绷得像只将要断线的风筝,一听他这话,心头火起。
「闭嘴!我叫你闭嘴!你是傻子吗于措!啊?你是傻子吗?!
「你个王八蛋,你以为你是什么救世主?!你高尚伟大,你无私奉献!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得欠你这条烂命?!
「从小到大,你能在意在意你这条烂命吗?!我说我不需要你救,你偏要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宋平乐,是你一手制造的平川惨案里幸存下来的生还者……
「我是来*你的,我接近你,是为了报仇!是为报我满门亲族的血海深仇……」
一滴泪不争气地从我眼眶滚落,直直下坠,落在他的眼尾。
「你说你还来救我做什么……」
他望着我,笑着说了句什么,声音消逝在风里。
我心头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手掌突然被他用巧劲一绞,霎时空落落的。
22
一记闷锤重重砸下,我的脑袋空白了好久,浑浑噩噩之中我才读懂了他方才的唇形。
他说。
谢谢你。
程昭,谢谢你。
我踉踉跄跄爬起来,手脚软绵绵的,摔了好几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我以为我还在做梦。
草木深深,我置身黑暗中,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悲哀。
明明最想*他的是我,最想结束这一切的是我,可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惶恐犹疑、混乱无措的也是我。
像是命运的捉弄,猫捉老鼠一样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分明在这个异世界里,我们来自同一个故乡,我们才应该是紧紧相依的,如今却不得不相互提防算计,所有真心掩埋在欺骗之下,所有的温存如同裹满蜜糖的毒药。
我一面跌跌撞撞向崖下跑去,一面脑海中浮现出血腥恐怖的画面。
这么高的悬崖,没有任何东西卸力,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我有些害怕,怕最后只能找到一摊烂泥。
我呼唤季翎的名字,顾着看远处的路,没注意脚下的横木,绊倒在地,双膝火辣辣地疼。
天边闪过一道狭长的光亮,照得山林亮堂堂的,循着这光亮,我总算看见河滩旁的一坨黑影,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我大喜过望,几乎是连滚带爬过去,先去探他脉搏。好在,还有气息。
一截断木横在他身旁,他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擦伤划痕,臂膀处的刀伤已经迸裂开,伤口被水泡得发白。
雷声沉闷滚过天际。
我咬牙将他扛上背,四处寻觅遮蔽处,还真让我找到了处山洞。
「我早说过了……你是天命之子,哪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放下季翎后,我又跑出去捡了堆干树枝,回来便见他身体在发抖,一摸额头,果然在发热。
连忙将火生起来,做完这一切,我才瘫倒下来,止不住地喘。
外头一阵电闪雷鸣,又恢复平静。
山洞里死一般的静谧,我只能听见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方才乱作一通的大脑随着洞外滂沱的雨声沉静下来,那一点罪恶又理所应当的念想悄悄滋生。
我将脑袋往后一仰,重重磕在石壁上,疼痛让我清醒几分。
眼泪陡然落下来,我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从平川樵林逃出来,孤身来到京城,这么多年假名托姓,如履薄冰,为的不就是报仇。
一步步走过来了,太后死了,谢家倒了,平川平反了,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
可纵使我再不愿承认,看见季翎掉下悬崖,我的第一反应还是要去抓他,再多的谎言,也骗不过身体本能。
两股力量在我脑中拉扯,一边告诉我,放下吧,别再逼自己了,一边又撺掇我,早点结束这一切吧,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我拔出头上那枚青玉簪子,银质的簪身包裹住通体翠亮的青玉簪头,在火光映照下有如水光流动。
我将尖利的簪身对准他的心口,玉簪悬滞着,微微发颤,最后轻轻抵上单薄的衣衫。
虽是隔着一层衣衫,我却仿若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心跳,怦怦,怦怦,跳得极慢,但切切实实是生命搏动的象征。
脆弱不堪、尚在微微喘息的生命,和我一样,苟且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
不管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我们始终不属于这里。
簪子从我手中脱落,我忍不住呜咽出声。
「为什么不动手?」黑暗中,季翎缓缓睁开眼。
我抱着头,摇头嘶声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最想信任的人,我甚至想过,在这里的十几年或许只是我黄粱一梦,我应该可以为了你放弃他们的……」
我自弃地闭上眼,「可为什么偏偏会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如此捉弄我!」
从前我和于措很少提「爱」这个字眼,总觉得矫情万分,远远达不到这样的程度,可是落入这个万劫不复的迷局之后,我反倒看清了自己的心。
所以明知是苦果,明知面目全非,明知不能善终,还是一意孤行。
我掩面而泣,未能看见季翎向来平静的假面在那一瞬间破碎支离。
下一刻,他艰难地动了动,勉力攥住我。
他慢慢地笑起来,「程昭,我很高兴。
「真的。
「能听见你这么说,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山洞外落下滂沱大雨,疾风刮过,咆哮着撕扯整座山谷。
他攥紧我,攥得我有几分疼,「程昭,从我识破那副假地图以后,我就知道,你一定隐瞒了我什么。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十月二八,你第一次遇见我那一夜,我真的以为我得救了。
「可我不能让你看出来,你一定无法接受那样的我的。
「我做过太多错事,多到我甚至想不起来你该是谁,所以我本来打算调查你真正的身世。
「但后来想了想,既然你愿意让我看到的是苏家女,那我便心甘情愿地装聋作哑。
「谢铭衣说得没错,我*过许多无辜的人,他们或死于我剑下,或死于战乱,或死于政斗,但确确实实是因我而死。
「我手上的冤魂有多少连我自己也数不清楚,我已经烂进骨子里了,如同一头恶鬼,我自己都不敢看我自己。
「这些无辜之人,其中也包括你的父亲,平川将士。
「但或许你不信,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个巨大的试炼场,我的任务,就是一关一关打通副本。
「他们于我而言,只是面目模糊的游戏角色。」
我猛地抬眼。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五岁那年,我从燕地季府的池塘里爬起来,一次又一次……」
他看向我,与我对视,眸中是黏稠的暗色,「这已经是我第五次重开了。」
「每一次,我都会死于非命,或死在宅斗,或死在官场,或死在疆场。后来我便发现了……是我的良善害死了我。」
23
于措觉得自己一直算是个长在红旗下,善良正直的五好青年。世界上敢说自己从小到大一件坏事没干过的人不多,但于措敢斩钉截铁地说,他一定算一个。
穿越到季家五岁庶子身上的日子并没有多好过,燕王家大业大,好女色,家中妻妾无数,光是有名有姓的儿女就有二十几个,还不包括他在外面打野食遗留下来的。
季翎的母亲是无意间被燕王临幸后又遗忘的可怜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并没有让她日子好过多少。
在季翎五岁那年,她为了救被人推进池水的儿子,跳进水中将他托了上来,她自己却永远地沉了下去。
这个可怜的女人并不知道,她拼尽性命,还是没能救下儿子。她的儿子,也一同死在幽深的池底。
穿越小说,于措不是没看过。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才二十五岁,还做过拯救世界的中二梦。但很快他就发现,现实远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穿越小说的大男主有家族底蕴,有贵人相助,有天命庇护,可他有什么,他是个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庶子,五岁小儿,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挨打挨骂都是家常便饭。
没穿越以前,他有手有脚,还能出门赚钱养活自己,可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封建王朝,他连出门都成问题。
还不如回去呢。
于措想。
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回去?当然可以。
于措听到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左转。看到那座山了吗,跨越那座山脉,再飘过一片海域,那里就是人间最金贵的地方。
去到那里,去到那里最中心的那座皇城,穿过五道门,迈进中央那座宫殿,坐上宫殿最高的位置。你就能回去了。
这是你的使命。
那个声音说,这是你的使命,你必须完成。完成了,你就能回去。否则,你只能魂飞魄散。
神.经.病,于措想,真是有毛病。
对于一个兢兢业业读了二十年书,还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来说,有人对他说要他谋朝篡位当皇帝,不啻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于措认为这是个荒诞不经的幻觉,并没有放在心上,日子依照自己的节奏一天一天过。
但很快,他就死了。
十岁那年,他被住在邻院的另一个庶子套住脖子,勒死了。
被勒死的滋味真不好受,于措嗬嗬叫唤着,使劲拿指甲抠他的手,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是丑陋不堪的,双目暴突,舌头吐得长长的,涎水混着眼泪糊满一脸。
白光闪过他眼前时,于措没忍住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痛得眼泪直流啊。
他想着自己对这个小了两个月的弟弟多好啊,他自己吃不饱常年还挨着饿呢,在厨房里偷来的一个酸馒头都要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块给他留着;一床烂棉被,他自己都盖不暖,他都想着要照顾他,把大半的棉花掏出来,塞进他的棉被里。
于措在这濒死的痛苦中,头一回知道什么是怨气冲天。
命运似乎从来不曾善待过他,可他也从来没这么怨过。
于措最后闭上眼睛,还有些担心自己不会就以这丑模样在医院醒来吧。
可他发现,自己死了,意识却仿佛一直还游荡着。勒死他的人把他的尸体推进池水里,他就在昏暗的池水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年,等到泥土都烂了,水被抽干了,他小小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可他依旧在游荡。
等他再次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而是不断涌进口鼻的池水。
熟悉的窒息感让他头皮一炸,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想着游上去了。
他腿一蹬,不知踢到了什么,回头一看,一个女人双手呈上托状,双目圆睁,水流平静地在她的鼻腔进出。
连死都不能瞑目。
这乱世中,又有多少能瞑目而死的人呢,多少人死后,连卷体面掩身的草席都没有。
乱世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乱世吃人,那他就苟且偷生。
可他连偷生的权利都没有。
他一直在奔赴下一次死亡,而每一次,都是他至亲至信的人将他推入死亡的地狱。
每死一次,他都会在亡地游荡,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等着天色明灭,日升月落,春去秋来,然后陷入黑暗进入下一次循环。
时间对他来说,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混乱的概念。
第五次从池中爬上来的时候,于措就穿着那身湿衣服在池边坐了整整一夜,浑身滚烫地爬回自己的小院。
他烧了两天两夜,烧到后来以为自己又要这么死了。
可是终究没有,第三天拂晓时分,他睁开眼。
从小窗破了一角的缝隙望去,天光蒙蒙亮,丝丝缕缕的金光倾泻进来,他伸出手想去抓,只抓到一手空。
金光柔和地停留在他手上,眷恋地舔舐他的手指,给予他几分难得的温度。几分,他在人世中无法得到的温度。
重启这么多回,这是他头一次发现,原来他在这个世界的开端,还是个风轻日暖的春令。
春光无限好啊……
春光无限好。
从那之后,于措便死了。
活下来的,是季翎。
是一步一步往上攀爬的季翎。
事实证明,人只要足够心狠手辣,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前几世他一心匡扶正义,涤丑荡恶,却连京城的边都摸不着。
而这一世,他的残忍无道,狡诈阴毒,完完全全将他塑成了一柄锋利的、淬毒的利剑。
他带着他的使命改头换面,用最漠然的一双眼看尽世间*戮,而天道似乎也是在褒奖他的识时务,他一路无往不胜,所当无敌,直驱京都,成为皇城人人闻风丧胆的权臣。
平川灭门那天,季翎从樵林回来以后,一直心神不定。
两门血案,上万条人命,季翎翻开双手,止不住地颤,他哆哆嗦嗦扇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就这样掉下来。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季翎褪去鞋袜,颤颤巍巍爬上床榻,给自己盖上被子。
他安慰自己,没事的,这些都是假的,他们都是冰冷的数据,大不了就重来……大不了就重来。回去就好了,回去就好了。
季翎这些年来基本就没睡过一场好觉,可这一次,他很快就睡过去了。
24
他睡得很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两片竹篾,奶奶坐在他身边,手把手教他竹篾要这样十字形靠在一起,挑进去再压进去。
奶奶说了,竹篮编好了一个能卖四块,他编得漂亮,能多卖两块。
这两块啊,要攒起来,攒起来以后,要给他生日买个蛋糕吃。别的小孩都吃过蛋糕的,小措这样乖,也要有。
编着编着,手里的竹篾变成了一支铅笔,他写啊写啊,黑板上的字模糊一片,他怎么也看不清,老师冲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讲台上去,问他的理想是什么。
他想起来了,每个孩子都写过这个题目的作文的,他的理想是什么呢。
他接过老师手里的小话筒说,我长大以后要当一名人民检察官。
他刚说完,底下坐着的小孩大声地笑起来,把课桌拍得乒乓响。
可他一点也不挫败。
他想,他们懂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懂,检察官好呢,当了检察官,既能帮助别人,又是份体面的工作,有了这份工作,奶奶的医药费就不愁了。
然后他就长大了,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坐在他身边,穿一条嫩黄裙子,马尾扎得高高的。她转头的时候,马尾「啪」地一下打到他脸上。
不疼,一点也不疼。
他或许有过比这更疼的时候,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疼,只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
女孩子转过头来捏着他的手跟他说对不起,他一点也不在意,凑近了问她,程昭,你头发好香啊,你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程昭说,是她妈妈买的,他想要的话她回去就让妈妈给他带一瓶好了。
他有些失落,摇摇头说算了。因为他知道程昭的妈妈并不是很喜欢他。
或者说,不只是程昭的妈妈,整座小镇的大人都是这样的,他们都不太喜欢他。
大人们嘴上都夸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却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他玩得太近。
他家里很麻烦的……
他们都这样说,他这个人很麻烦的。
于措只能偷偷地、窘迫地难过,他想着,他还要怎么做呢,他应该要怎么做才能更好,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他这样想着想着,天慢慢就黑下来了,奶奶站在巷头朝他招手,叫他快回家吃饭了。
于措快跑过去,可他刚跑两步,奶奶突然就消失了,连同那条黑黢黢、散发着臭味的巷子。
人群嘈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可走,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
于措站在人海川流中,茫然四顾,竟找不到一条属于他的路。
他埋头只知道往前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一条汉白玉铺就的大道,层层阶梯之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他认得的,历史教科书上说这是金銮宝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金銮宝殿的至高处,是一只金灿灿又堂皇的高椅。
他怔怔坐上去,冰冷冷的触感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登九五,六亲情绝。
一登九五,六亲情绝……
他明白的,他都明白的。
他有什么不明白呢。
于措在这把龙椅上不知坐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幼儿园的小板凳上,眼巴巴望着栅栏外,等着有人来接他回家。
他这样想着,肚子开始咕咕叫。
等他抬起头,就看见程昭站在大殿中央,她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像从前那样扎着两条漂亮的小辫,好看得很,冲他甜甜地笑。
于措就问她,你是来接我的吗?
程昭,你是来接我的吗?
程昭笑得很甜,她点点头,朝他伸手。
她说,走吧于措,我来接你回去了。
他慌乱地点头,生怕答应慢了她就走了。可他刚想站起来就发现自己的衣袍上是大片大片的血渍,满身的血,淅淅沥沥从他身上滚落。
于措无措地看向她,说不行啊程昭,我身上太脏了,我把自己弄脏了。
他听见自己声音里微弱的哭腔,有些奇异,一摸脸上,竟然已经是满脸泪水了。
程昭摇摇头,说没事的于措,没事的,我们回家吧。我牵着你,我们回去。
于措站起来,他想走下这高高的丹陛,想走到程昭身边。可一时不察没看脚下,绊了一跤,从高处重重滚落下来。
睁开眼,眼前是冷冰冰的寝房。
季翎一摸自己的脸,果真满脸冰凉。
他有些难过,他想,是他走错了路,怪不了谁,要怪也只能怪这多舛的命运,怪这命运的巨轮滚滚而来时,不曾给他留过一条生路。
25
洞外狂风大作,风雨飘摇,如同百鬼夜行。
季翎对我笑了笑,「你看,世事就是这样捉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听见喉中无法自抑地溢出支离破碎的呜咽。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试探着摸上我的脸颊,替我拭去眼泪,季翎道:「程昭,我说过了,我是个不太幸运的人。
「你以前总不信,说世界上哪有一直倒霉的人,以后总会转运的,会有我苦尽甘来的时候。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好像也不知道该怨谁了。老天捉弄我,可我也有错,现在我只想结束这一切,真的,我什么愿望也没有了,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如果我说……」我嚅喏着,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望着我。
我心一横,「如果我说我们是在……一本小说里,你信吗?」
意料之外地,他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连眼珠子都没有多转两下。
果真如他所说,即便是将将要触到真相的最内核,他也没什么意外了。
「你就是这本小说的主角,整个世界就是围绕你运转的……」
我说到这里,他陡然笑出来,笑容看着有些苦涩,他伸手捂住眼睛,「主角?所以这些都是对我的磨砺是吗?这么多年炼狱一样的折磨,都是对我心性的锻炼不成?」
他的情绪陡转激动,这也恰恰是我之前最担心的。
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有想的人,突然被告知其实他是一个小说角色,他的命运都是被安排好了的,一牵一动早早被印刻成文字,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谁都无法接受。
等他情绪平复下来,我继续说道:「我从平川逃出来以后生了场大病,快要死掉的时候做了个梦,梦到了这本小说。」
「我本来以为,这就是一本很普通的大男主文,升级打怪、加官晋爵,只不过中间被牺牲掉的是我们这样没有什么价值的角色,所以我才决定北上复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
「你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戮无尽的天命之子会是我。所以你几次三番地试探我,想弄清楚我是不是也像你一样只是穿进这本书,还是这本书的原主。」
「是……」这个字说得有几分艰涩,「如果你是原主,那么你一定不会按照我给你的路径走。我追出来,在假山苑等了一盏茶,久久等不来你,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沉默良久,「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半是担心,担心你像我一样掉入周而复始的循环里,一半是欣喜掺着惶恐……」
他又是沉默,呆呆看着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的火堆,「你一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我,所以我第一反应是隐瞒……对不起,但我太害怕了。
「程昭,其实我没有那么执着想回家,我只是太怕孤独了。
「死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真正让我畏葸不已的是孤独,我像个被关在高塔里的游魂,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孤零零这样过了几十年,我太害怕了。
「但后来,等我真正冷静下来,才发现你留下的破绽。
「其实我原本可以自欺欺人的,我想或许只是我发病,或许你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庄周梦蝶,谁是庄周,谁又是蝶。」
他看向我,笑得有几分悲凉,「或许此时此刻,也只是大梦一场。」
山洞一下安静下来。
他盯着火堆失神片刻,「后来呢……我成功了吗?」
我悄悄抬手抹去眼角泪痕,「成功了,你当上了皇帝,开辟新朝,好不威风。」
「然后呢,我回去了吗?」
我摇头道:「不知道,小说没有写。」
26
山洞外雨势渐小,但降温降得厉害,季翎看我瑟缩了两下,叫我把他扶坐起来,两个人靠在一起能取暖。我穿得单薄,他穿得多,便用他的外衫披在我们身前。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总算没那么惨白了。
季翎似有些疲倦了,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你是怎么过来的?」
「车祸。我走在道上,突然叫一辆车撞了。」
「早叫你要小心看路,莽莽撞撞。」
「是他变道了……」我小声反驳。
「疼不疼?」他握住我的手。
「什么?」
「你以前不是最怕疼吗?娇气得要命,擦破皮腿都要软了。」
我摇头,吸了吸鼻子,「疼了一下就不疼了。就一下,就昏过去了。」
「或许你没死呢,我穿过来的时候是真死了,醒来的时候浑身疼得要命。你要是死了……你爸妈多难过。他们年过半百,只有你一个女儿,把你当掌上明珠一样捧着。」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奶奶呢……」
「去世了。病死的,她的病拖了这么多年,太痛苦了,是我太自私,她这么多年都是为了我强撑着一口气。
「后来我自己私底下想了想,有些东西我想留又留不住,还不如就放手好了,她留在我身边,也是吃苦。
「我自己也读书呢,赚的钱要掰成两份,她走了,我也轻松了许多。其实是两全的事,怪我以前想不明白。」
我听得眼泪要掉出来了,「瞎说什么气话呢,你不是说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当上检察官吗,看你读书读得好,她最开心。」
他的头轻轻摆了摆,「不读了,退学了。」
「怎么又不读了!」我气得要命,眼泪成珠掉,「你辛辛苦苦考上的,怎么又说不读就不读了!念了那么多年,心心念念要考检察官,怎么就半途而废了!」
「我把奶奶接到大城市看病,结果死在那儿了,我爸跟医院闹,索要赔偿,喝了酒以后拿刀把医生给捅了。」
他叹了口气,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他进去了,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考检察官了。」
遭罪啊,真遭罪啊。
「那你怎么也不来找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些微哭腔。
「你哭什么呀,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了。」
他有些无奈,擦了擦我的眼泪,「找你干吗呀,我听同学说,你爸妈给你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搬了新家还养了只猫,你的日子都步入正轨了,我去找你不是添堵吗。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回去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奶奶死了,他也进去了,我没书读了,辛辛苦苦工作还是得还债。
「回去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摇头打断他:「回去好,要回去。你这么聪明,本科学校也那么好,怎么就不能找份好工作了。找了好工作,咱慢慢还钱,得了空说不定还能出去旅个游。」
「去哪儿旅游啊,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出国旅游吧,西班牙好不好,去看海。」
「出国多贵啊。」
「就一次!」我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年就这一次还不能奢侈一回?」
他轻轻地笑,「你是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可以吗?」我瞪大眼睛,「我帮你出谋划策,我还能认路,带上我你又吃不了亏。」
「我没钱啊,我哪来的钱再供你的那份。」
「没关系的,我们平摊。我不贪小便宜的,我也有自己的小库房。」我扒拉过他的手臂,「于措,我很好养活的,我很听话,我一定不会乱跑。」
他没有回答。
我有些难过,眼泪哗啦啦说流就流,「于措……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呀……」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他那么聪明,什么都明白,什么也不说,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像在安慰一只迷茫找不着方向的小动物。
良久,他温声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程昭,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雨声淅淅沥沥催眠曲一样,我哭着哭着,听着雨声有些昏昏欲睡,像是回到了以前那个旧旧小小,墙皮都开裂了的出租房。
枕边有盏暖橘色的灯,有一只手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地拍打我的背。
有个声音又轻又柔,唱着小调:
「天乌乌欲落雨,
阿公啊举锄头欲掘芋,
掘啊掘,
掘啊掘,
撅着一尾旋留鼓,
依呀夏都真正趣味……」
27
等我再睁眼,天光已经大亮,肩膀处还靠着季翎。他睡得很沉,我探他的额头试温度都没能把他吵醒,好在,烧退了。
雨已经停了,山谷中不时响起几声清脆鸟鸣。
我小心翼翼站起来,打算出去打点水回来。
河滩离得有些远,我打完水还幸运地捡到颗果子,皮没破果肉饱满,我拿在手上一掂一掂,打算把这颗果子留给季翎,等他喝完水了我再给自己捡一颗。
快到山洞处的时候,远远见着一群佩剑带刀的身影,搜搜寻寻进了山洞,我扔下手里的东西,在脚边捡了根称手的木棍,小心翼翼逼近山洞。
山洞太大,里头的声音扩成回音。
是季翎的人,昨夜与他走散,天亮才寻过来。
我看着手中的木棍,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待在这儿,又想起水和果子都扔了,该去再打一次。
到了河滩才想起,季翎的人都寻到此处了,那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正走神时,我听见河滩对面有异声。
一抬头,正是裴琅,立于马背,风尘碌碌。身后跟着一队黑甲军。
他一拉缰绳,骏马打了个响鼻,踏入浅水朝我的方向走来。
「陛下怎么出宫了?」
裴琅上下打量我一番,「怎么这副狼狈模样,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擦伤,无碍。」
他朝我伸手,「走吧,先回宫,谢铭衣一行,朕已经遣人缉拿。」
回宫……
我不自觉间往后退了一小步,裴琅应是没看到,淡声道:「你哥哥还在宫里等你。」
哥哥?
我朝他走过去,身后便有人叫我:「平乐。」
季翎叫人搀着,脸色惨白,却依旧试图挺直了脊背。他躬身行了礼,「陛下,别来无恙。」我心下一急,跑到他身边搀扶,责备道:「你身子虚,出来做什么。」
「平乐!」裴琅的面色难看至极,铁青着脸,向我伸手,「过来。」
「陛下……」
「朕说过来!」
我被喝得一愣,从未见过裴琅如此失态的模样,他见我受惊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语调,「随我回去平乐,你哥哥担心得很。」
腰间突然叫人轻轻一推,力道不重,只是劝慰,季翎转脸对我说道:「回去吧,此事我会做一个了结。」
我低下头,走到裴琅身边。
他也不说话,将我送上马背,把缰绳递给身边的禁卫军。
看着他的动作,我陡然明白了什么,身后禁卫军如乌云一般黑压压一片,蠢蠢欲动,我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哀求道:「陛下!陛下送我回宫!」
我的力道很重,已经听见他腕节骨头咯吱作响,可他面不改色,只是看着我。
「陛下!平乐从未求过陛下什么事,但现在平乐恳求陛下,能否允诺平乐这一回。」
裴琅面无表情,拔剑出鞘,剑指季翎,「宋平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在为谁求情,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朕什么?!」
他一动,身后禁卫军皆上前一步,长戈林立,蓄势待发。
我从马背上仓皇爬下来,跪在他面前,「平乐知道!平乐不能解释太多,只求陛下成全。」
他眸色沉沉,看了我许久,长剑终是脱了手,越过我翻身上马,「来人,扶贵仪娘娘起身。」
胸口的大石随之落下,我才发现后背落了一层冷汗,软着腿被人扶起来。
裴琅坐在马背上,拉了我一把,将我拥在身前,但目光也不肯看我。
离行前,我还是没忍住回首,季翎仍站在原处,如同一尊将将要碎裂的雕塑。
裴琅冷声道:「围猎遇刺那回,你口口声声向朕承诺,只会站在朕这边,难不成全是哄骗朕的鬼话。」
我自知歉疚,低头道:「不是,我既然承诺,就不会变卦。」
裴琅压着嗓子里的怒火,「那你可知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一回放走他,留给他喘息的机会,来日他再*回来,我们的大计恐将功亏一篑!」
我不知如何作答,冥冥之中,我的心已经不自觉偏向季翎,不可否认的是,我舍不得。
哪怕是总有一天一定要走到刀兵相交的地步,我还是私心希望那一天能再晚一点。
我深吸口气,问道:「那陛下……又为何还是允诺了。」
他沉默良久,声音几多艰涩。
「你说你只忠诚于朕……」
「原来果真只是忠诚。」
28
回宫第一件事,我直奔宋平晏的寝殿。裴琅留他在宫中疗伤,特给他批了处所。
我一进寝房,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不自觉放轻步子。
宋平晏躺在床榻上入寐,这才两日,脸颊都消瘦下去,挂不住肉。
我蹲下身,执起他的手。
很轻的动作,他的身体一起伏,受惊一样睁开眼。
我脸贴上他的手背,轻声道:「宋平晏,我回来了。」
他的眼眶一瞬红了,拍了下我的脑袋,「没大没小,叫哥哥。有没有伤着哪儿?」
「没事,陛下来得及时,我并无大碍。」
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提及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才喝了药,见我回来才彻底放心,没说多久话又沉沉睡去。
等他睡着,我叫来他身边伺候的近侍,才知他听闻我被人挟持急火攻心,这几日更是觉都睡不好,伤寒本快养好了,因这一遭又加重了。
刚从宋平晏寝宫出来,我便在转角碰见禁卫军统领周奂,他向我施了一礼,面带歉疚,「是卑职失职,才叫娘娘让歹人得手,挟持出城。
「谢铭衣越狱那日,陛下已经传唤嘱咐过卑职,要加强城门看防,没想到换了守卫后还是叫谢铭衣钻了这空子。
「娘娘放心,陛下已经张挂榜文,悬赏缉拿逃犯。」
「周统领,守城那批守卫现在何处?」
「受贿渎职,私自打开城门,按军令当斩首示众,但兹事体大,卑职已将他们交由陛下审讯。」
我点头谢过:「有劳周统领。」
回到绫琅宫,鹊枝迎上来,又是沐浴更衣,又是准备吃食,躺下去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已是黄昏。
我起身下榻,推开小窗。鹊枝见状,为我披上大氅。
又是日暮时分。
以前我最喜欢黄昏。因为日落就意味着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可以回家享受自己的独处时光。
可来到这儿以后,我最讨厌的就是黄昏。
光亮隐去,明光被夜色吞噬,这座宫殿总会在晦暗中发生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许多阴暗的腌臜事是不能放在太阳底下做的。因为一旦见了光,踪迹便无所遁形。
诸如尔虞我诈。
诸如借刀*人。
我吩咐道:「鹊枝,你去帮我打听几件事,仔细不要叫人发现了。」
我回宫以后,倒是很少再见裴琅了,一是他忙于朝政,二是我忙于照顾宋平晏,许多事他也未曾再来找我商议过。
但从宫中日渐森严的戒备,我也知晓他有多紧张。
自上次一别,季翎从未再露过面,皇城豫王党这半月都没得到消息,灼急不安,其他作壁上观之人更是蠢蠢欲动,不知是该站豫王还是站这刚掌权没多久的皇帝。
皇帝如今如日中天,豫王式微,但不清楚是否留有后招,这一站队,关乎家族未来兴衰荣辱。
皇城诸人遣人四处寻觅豫王踪迹,却不曾想,季翎自己出现了,还是以所有人都不曾想过的方式出现。
我记得清楚,那日正是嘉元十一年,隆冬岁尾。
或许是因为今年隆冬来得早,所以去得也早。
宋平晏整日待在地龙烧得旺的内室,早早就在喊燥热。
我正训他,端了他的药汤,他整日躲喝药,起初我还能温声劝他,渐渐地脾气就压不住了,正要发火,一名士兵急匆匆跑进来,「将军!豫王现身护城河!」
宋平晏弹坐起来,怒目圆睁,「什么?!带了多少人马?」
「独他一人。」
我手上一抖,汤药全数倾翻在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皇城附近布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
他孤身前来皇城,无疑是自投罗网。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抵抗。
这就是他的法子?这就是他了结的法子?
宋平晏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坐上近侍推来的木轮椅,我走上前,握住扶手,带着几分犹疑,「非去不可吗?」
宋平晏已然冷静下来,没有先前那般满腔激愤,听见我这话捏紧了拳头,沉声道:「去……当然要去!为了宋沈上下三十多条人命,为了平川覆灭的六万冤魂,我就是死了也要爬过去看看!看看这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是何面目!」
29
五道门阵前,黑甲林立,旌旗蔽日,*意凛凛。
裴琅站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上,他的正远方,一素袍青年缓步迈过护城河,穿过五道门,禁卫军围靠着他,慑于他周身威压,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
季翎很少有这样收敛锋芒的时候,从他带兵进京,救下皇室的那天起,京城风云便由他一手搅弄。他是这皇城里最耀眼、最令人畏惧的存在。
我推着宋平晏候在稍远处,宋平晏面色沉沉,看不出情绪。
季翎在汉白玉御道上停下脚步,整衣敛容,行跪拜大礼,温声道:「罪臣季翎,参见陛下。」
裴琅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哦?豫王这是何意,何罪之有?」
季翎直起身,直面天颜,朗声道:
「五年前,关河决堤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下放赈灾物资,臣挪用三分钱粮,充入军饷。
「常州太史令贪扣官粮三千余石,常州灾民进京欲告御状,太史令投靠臣,向臣寻求庇护,是以臣阻灾民入京,断申冤之路,帮其掩瞒灾情。
「前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荣,在内廷中饱私囊、大发横财,纵容父兄侵占良田、光天化日当街行凶,向臣行贿黄金九万两,臣亦替其摆布大理寺审讯,免其父兄牢狱之灾。」
……
条条桩桩,桩桩件件,他一气列了十几条罪状,听得宫门外的大臣官员俱是心惊肉跳、冷汗淋漓,生怕下一个点到的是自己的名字。
大岐这么些年来,贪墨成风,结党营私,只知抱团站队,维护各自集团利益,使民不堪命,算是彻彻底底烂到了根源。
季翎深吸一口气,再道:「三年前,太后私通乌丹,臣知情未报,更是为乌丹军队大开方便之门。致使平川军队遭乌丹屠戮,残军被围困樵林,平川六万守境军全军覆没,命丧黄泉……」
他话未说完,一支寒箭破空而来,以穿云裂石声势射中他的胸膛,力道极重,箭羽犹自铮鸣,足见射箭之人怒不可遏,毫无留情之心。
射箭之人,正是宋平晏,他急火攻心之下,挽弓拉弦,却因身体仍太虚弱一时失了准头,未射中心口。
宋平晏目眦欲裂,恨得双目充血。
我站在他身边,将方才无意识抬起的手握紧放下,一股腥咸的铁锈味在嘴巴里弥漫开来。
禁卫军见场上有异,立即拔剑出鞘,裴琅站在上方抬手压了压,场面又恢复平静。
季翎拔出长箭,不顾胸前鲜血汩汩,继续平静陈述道:「臣自知擅权妄为,贪欲无厌,败法乱纪,悖逆不轨,罪孽滔天,有愧皇室厚爱,有愧苍生万民,故自白真相于天下,以求消除民怨,正风肃纪,请陛下降罪!」
年轻的帝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走至他此时此刻最大的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从前如泰山般阴影一样笼罩着他,凌驾整座京都,目空一切的大岐权臣,眼底犹如覆满积雪的原野,不见深浅。
他一眨不眨地以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似乎妄图看穿他的计谋,看穿他自取灭亡的意图。
他蹲下身,紧紧盯着他,问道:「你因何而败?」
季翎张了张嘴,竟答不出一个字。
裴琅猛地抓住他的衣领,眼眸阴沉沉似要滴血,「为你的儿女私情?!」
季翎道:「这很重要吗?臣因何而败,于陛下而言,如此重要吗?」
裴琅紧紧盯着他,咬紧牙根,厉声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你没什么想对朕说的吗?朕筹谋多年,一步步走至今天,将你视作最大最后的敌手,如今你站在这里,就没有半点言语?!」
事到如今,季翎看着他竟轻轻笑了,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没有,走到如今这一步,臣唯一想要的,只有了结。我累了,陛下,我太累了。」
裴琅松开他的衣领,以近在咫尺仅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声道:「朕赢了,是吗?」
季翎低眉垂眼,恭敬道:「是,陛下赢了。
「从今往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将受万民爱戴,享无边江山。」
面若寒霜的帝王看着这张苍白死沉的面孔,久久无言,良久后站起身,往高台走去。
「传朕旨意,豫王专权恣肆,以权谋私,营私舞弊,戕害不辜,罪责难逃,即刻收押,打入天牢。」
京城彻彻底底变天了。
距太后倒台不到一个月,大权独揽的豫王也迅速下台,京城众人惊惧于这位帝王雷霆万钧的手段,两大横亘大岐多年的党派终在历史长河中灰飞烟灭。
巍巍皇城,将面貌焕新。
30
裴琅自季翎被看押起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找了他很久,最后是在摘星楼找到他的。
摘星楼是宫里最高的建筑,登楼四望,可遍览皇宫全貌。
他站在围栏前,我走到他身边,劝道:「此间风大寒凉,陛下龙体要紧。」
裴琅不搭我话茬,手指前方,温声道:「从此处看去,你可看见什么?」
往下望,皇城巍峨,玉宇琼楼,珠宫贝阙,宫门道道,宫内的人难出去,宫外的人难进来;再往外望去,青山苍茫,古道漫漫,关楼高耸。
我缓缓道:「万里江山。」
「是陛下的万里江山。恭贺陛下,此后再无后顾之忧。」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可为何朕并未感到松快?」他看向我,「你我之间,怎变得如此生疏了。」
「陛下是君,是帝王,总归是尊卑有别。」
他转回头,声音被冷风浸凉,「你还是在怨朕,又或者说,你还是偏向了他。」
我摇头,开诚布公道:「我不曾因此怨过陛下,成王败寇,无可厚非。况且自我随陛下来京起,我的命运便与陛下绑在一起。
「我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骗我。
「陛下曾说冷宫里有位姑姑常常接济你,可我遍寻宫中宫女档案记录,只找到一位符合年纪,早年丧子的姑姑,可巧的是,早在陛下入冷宫前一年,她便在陛下殿里打碎一柄玉如意,叫人驱逐出宫了;
「陛下还说曾在校考中夺得头筹,得大将军赠送小刀,可我问过宫里的老太监,陛下自始至终从未参加过校考,甚至平常连上书房也少有出入。
「这都是随便一打听都能查证的,从前我全心信任陛下,从未怀疑过。况且陛下说起这两桩旧事时字字切骨,我也实在想不通陛下何至于要骗我。」
他笑了笑,「你是从何处对我起疑心的。」
「谢铭衣一路畅行无阻,可就是太顺利了,才让我觉出不对。」我直勾勾盯住他,「周统领说陛下在我被挟持出城那日特意传召过他,叮嘱他要注意城门看守,他也确实换了守将。
「后来我遣人查证,那日城门所换守将分明是陛下安插在禁卫军内部的一枚棋子。他既是陛下的人,又岂会为谢铭衣开城门。
「我思来想去,左右只有一种可能——」我抿紧嘴唇,喉间有些干涩,「陛下是以我为饵,想将季翎这条大鱼钓出来。」
「你猜得没错。」裴琅点头,十分坦荡地承认了,「不过计划中途有变。谢铭衣猜出有人在帮他,却不信天上有这样掉馅饼的事,有人帮他,那就会在他被利用干净的时候将他除之后快。
「所以他在路途上使了个障眼法,朕派去跟踪的人将他跟丢了。
「但好在,朕给季翎递去的消息,他还是接下了,并且找到了你。」
我听得心凉,即便已经猜到了,可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不可遏制地对他感到失望,感到心寒。
自始至终,我以为我掌握全局,以为裴琅就是这场局里一张绝对的好人牌。
所以我全心信赖他,几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他却在我身后背刺一刀。
「那陛下骗我的那两件事呢?为了博取我的同情,骗取我的信任?」
这回他沉默了,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良久涩声道:「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两件事,应不算骗。
「八岁那年,我梦到过一些碎片。梦到我十岁那年母后被打入冷宫,一位姑姑死在我怀里,等我们再出来时,母后处处冷落我。到了这里,这梦就很久没再做了。
「等到我十岁那年,我在冷宫里又开始做梦了。梦里我坐在金銮宝座上,大军从五道门一直厮*到殿外,鲜血汩汩流进来,流到后来,我以为全皇城的人都死光了。最后*进殿的那人,正是把持朝政多年的豫王。后来大岐被推翻,豫王称帝,我在宗人府里了却残生。
「平乐,你告诉我。」他唇角扬起一抹笑,分明在笑,笑容看起来却是空洞、茫然,「我所梦见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我自然清楚。
「这个梦魇纠缠了我许多年,你说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四肢百骸丧了力气。上天布了一个大局,把所有人通通框进来,我们身处在漩涡中,皆是身不由己。
浪头打过来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幸免。
一时阒寂无声。
我站在他身边,随他一同看遍这八方风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漆黑无际的天幕沉甸甸笼罩在皇城头顶。
这座庞大的皇城,如同一座贪得无厌的怪物,将多少活肉困死成枯骨,又将多少良知善义吞吃干净。
一旦困在皇城里,从此头顶就只有四四方方一寸天地了。
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
「裴琅。」我轻声叫他,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放我走吧,我不属于这里。我生在平川,死也要死在平川,平川才是我的家。皇城再多锦绣,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当年你随我来京,我曾向你许诺,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视你为我的伙伴,我的妻子,来日那个位置上唯一有资格同我站在一处的人。」
他分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却还是艰涩地开口了,哪怕结果会令他难堪失望,「平乐……不管朕欺瞒了你多少,但此誓是朕真心实意许诺你的。」
其实我深知,海誓山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何况这里是权力巅峰的皇宫,人心最不可信的地方。
但至少当初裴琅同我许诺时,至诚至切,句句肺腑。
哪怕是现在,我依旧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可皇城于我而言,是枷锁樊笼,我并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的真心被皇权消磨殆尽,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
「陛下对我的心意,平乐都明白,也很是感激。但平乐终究不会是最适合陛下的人,平乐所求,亦不在此。」
他默然无语,半晌道:「平乐,你不要怨朕。朕是帝王,终究无法两全,以你为饵,确实是朕之过。
「大岐这么些年,折腾得支离破碎,民生凋敝,生灵涂炭。朕也答应过老师,你舅舅,要还大岐一个海晏河清、物阜民丰的承平盛世。
「朕会当一个好皇帝的,你且看着。
「你既要去守着平川,那便去吧。可你在平川,若是待腻了,便来看看朕。
「朕在皇城里,总归是有些孤单。」
我离开摘星楼,顺着长长的宫道走出去,深红宫墙将偌大皇城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小格子,每一方小格子都是一只樊笼。
越走越远的身影缩成小小一团,再远,就凝成一点黑点,汇入河流一样的宫道中,再踏入重重宫门,很快没了踪迹。
31
春寒料峭的时候,季翎的处决下来了。
我提着一只食盒走过长长的过道,狱卒领着我走在前面。
季翎的牢房就在过道的尽头,周遭清冷安静得很。
他看见我的时候,眸色平静,淡淡一笑,「你来啦。」
狱卒将牢门打开,我走进去,盘着腿坐在季翎对面。
狱卒连忙要替我擦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我摆手拒绝了,吩咐他离开。
季翎看着瘦了许多,久不见天日也让他的皮肤泛着惨白。不过精神头倒是很好,双目神采奕奕,唇边那抹笑从我进来之后就没落下去过。
我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来一海碗面,把一双筷子递给他。
「这什么?」他接过来,拨弄了两下,面里一把青翠欲滴的嫩白菜,两颗炸蛋,几尾大虾,都是他爱吃的。
「长寿面,我特意跟御膳房的御厨学的。」
季翎挑面的动作一顿,关在监牢里太久,他早已经分不清日月,更别提记自己的生日。
面条劲道爽滑,白菜挺括脆爽,汤汁带着海鲜特有的鲜甜,一点也不腥。
时隔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尝到我做的东西。
季翎胃口大开,很快就把一海碗的面吃得干净。
等他吃完,我从食盒的第二层取出一块小蛋糕,插上三根蜡烛,「这块蛋糕做起来就更不容易了,我试了好几次,作废了十几块才成功的,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肯定能做得更好……」
季翎安安静静听着我絮絮叨叨,面上浮起温和的微笑,「要不是你说起我的生日,我还以为这是我的断头饭。」
我动作一滞,抬头愣愣看向他。
他继续笑着说道:「住在我隔壁的死囚犯昨日跟我说,佛家里讲究来世轮回,将死之人吃饱了饭,今生所有恩恩怨怨也就会在来世路上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他问我下辈子要做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走了。」
我当然知道住在他隔壁的那个死囚犯是谁,这里是天字号大牢,关押的都是重罪刑犯,而前不久谢铭衣才刚被缉拿归案,正是关进天字号大牢。
季翎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这断头饭,吃不吃其实都无妨。」
「因为我已经没有来生路可走了。」
滚烫的蜡泪滴在我手上,我克制住自己发抖的声线,「什么叫……没有来生路了?」
「从悬崖掉下来那回,我陷入昏迷,明白了一些事。」
季翎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其实来不及害怕,因为很快他就掉进一片流水中。
这起起伏伏,将他四肢百骸紧紧裹住的水流让他一瞬间感到熟悉,熟悉得仿佛是回到了生命起始时候那个温暖潮湿的子宫,混沌的大脑顷刻间空白一片,意识昏昏沉沉陷入黑暗。
他又站在那条长长的汉白玉大道上,满地血泞,烽烟四起,随处可见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整座宫城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季翎穿过五道门,走过高高的丹陛,站在金銮大殿前。一个身披战甲,高大挺拔的身影浴血站在他身前。
那个身影放下弓箭,冷声下达指令,命人撞开殿门,面无表情地绕过那尊依靠一柄残剑在地上跪立不倒的尸体。
庄严肃穆的朱漆殿门应声而倒,宣告着衰败皇权的倾塌与臣服。
年轻的叛臣终于如愿坐上龙椅,金銮大殿里空荡无人,达成夙愿的人没有露出欣然满意的笑容,而是一脸痴怔,失魂落魄。
财富、名利、权势,全天下至高无上的皇权已然掌握在他手上了,他斗过的、斗败的、斗死的,也已经通通匍匐在他脚下。
可他的内心里只有空洞,心脏像破了洞一样任由冷风灌进灌出。
他如愿登基,等待那个声音将他带走,将他带离皇城,带离这个世界,回到他的故乡。
可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从始至终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年轻的帝王疯了一样在大殿里横冲直撞,砸碎所有奇珍异宝,声嘶力竭地发泄,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新朝初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新帝却下令开疆拓土,兴兵讨伐西北大小部落,更是不顾朝臣反对,御驾亲征。
新朝穷兵黩武,国库空虚,百姓饱受锋镝之苦,很快民生更加凋敝,民怨沸腾,讨伐声如浪潮向京都涌来。
然而就在半年后,新帝凯旋回朝之时,自戕于帐中。
如果程昭没有穿进来,这本该是他这一世的轨迹。
季翎在那一刻与他的精神相通,他们一起静静等待下一次循环的开启,但没有。
一股莫名的力量撕扯着他的灵魂,像是要将他揉碎一样,忽然他被重重一推,那股巨大的疼痛感旋即离开他的意识。
那个与他容貌一致的面孔在那一刻好似真的看到了他,在剧痛中露出了一个释然解脱的笑容。紧接着,他的灵魂在他面前碎裂瓦解,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随风而逝。
原来那个声音没有告诉他的是,他只有五次机会,不管成败如何,他的结局,就是魂飞魄散。
季翎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得唇齿相撞、泪水迸溅。
他就像只可怜的蝼蚁,被困在玻璃罩里,撞得头破血流想闯出去,无果后尝试着去遵守游戏规则,把自己折腾成一个面目全非、卑劣不堪的恶鬼。
到头来等他过五关斩六将抵达终点,又被告知这不过一场骗局,他像个白.痴傻子一样被人戏耍了。
等季翎醒来,他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浓烈的*意,他知道悬在他心口的那支青簪有多锋利,那是他亲手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他静静地,安然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等待魂飞魄散。
他听见耳边一点微弱的啜泣,鼓膜里心跳声衰弱地振动,温热的血液唰唰流过血管。
良久,簪子掉落。
季翎睁开眼,非常、非常平静地笑了。
在他最绝望之境,哪怕是微末的偏袒都能让他感到安慰。
他已然决定好自己的结局。
季翎轻轻抬手拭去我的泪水,笑起来苍白得像是水里的月亮,怎么捉也捉不住。
「你不用感到为难,也不必为我难过。」
「这是最好的结局,不论对谁来说。」
我默不作声抓住他的手,探过身轻轻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是他的嘴唇。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着相贴的姿态,鼻息相交,黝黑的眼珠里刻映着彼此。
牢狱里很冷,但嘴唇是微微发烫的。
烛花摇影,明明灭灭。
季翎说:「很久没过过生日了,我记得上一次过生日还是我们闹矛盾那回。这个愿望送给你好不好,算作之前我们不欢而散的弥补。」
我静静看了他许久,目光眷恋地描摹他的眉眼。
良久,我红着眼眶,轻声道:「我会找到你,不要被命运加害。」
声音又细又弱,像是我与他之间独一无二的小秘密。
纵使我们都知道这不过一句固执苍白的妄念,可他还是笑着点头了,答应道:「好,我等着你,你要老到牙齿都掉光了再来找我。」
我打开食盒的第三层,是一杯清冽的酒水。
晦暗的牢狱里,季翎攥着那杯毒酒,同我四目相对。良久,他轻轻地笑了,眼里闪着水光。
我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脸,蓦然与我记忆中初次见于措时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重合。
他那时候从教室后排走过来,经过我的身边,带起一阵薄荷味的轻风。
年轻的身体站在讲台上,挺直了被生活压得沉重不堪的背脊,意气风发、坚定不移地说,我于措,将来要成为一名人民检察官。
他那时候才十六岁,眼睛里有光亮,肆意又张扬。
他说,我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他说,我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他说,我一辈子都会当一个好人。
我捂住嘴,眼泪决堤。
我失魂落魄地往外走,阴冷潮湿的牢狱过道恍惚间变成了那条长长的、黑洞洞的巷道。
我看见一个小孩牵着奶奶的手迎面向我走来,仰起头说今天生意好,卖了二十六个竹篮呢。奶奶弯腰摸了摸他的头,说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奶奶一定给你买个大蛋糕,我们小措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蛋糕呢。
他迈着小短腿,牵着那只枯瘦的手摇摇晃晃走进黑暗里,没了踪影。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白校服的少年飞奔出来,疾风吹得他的头发张牙舞爪如同肆意生长的荒草。
他冲过来很大力地抱住我,眼睛晶晶亮地说,程昭走吧,上学去了,然后一颠一颠跑进燥热明媚的春光里,还没流过泪,也没流过血。
暴风雪还没来得及*死他。
番外篇·宋平晏
嘉元十五年开春,正是我们离开京都的第四年。
平川刚刚度过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白雪消融,河流解冻,飞鸟北归,附近的牧民也开始接生小羊羔了。
我这几日都睡得不太安稳,睡梦中隐约听见临屋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下清醒过来。
天才蒙蒙擦亮。
我推门进去,宋平晏正拉长了胳膊去够桌上的水壶。
我连忙过去,「渴了怎也不叫我一声?」
「你昨夜回去得晚,才睡了多久。我想着就不让你起来折腾一趟了。」
「这叫什么折腾。」我嗔怪道,把水递给他,等他喝完把茶杯接过来,「还喝不喝了?」
他摇摇头。
自从宋平晏在京都一役中了一支毒箭,又染了一场风寒后,好好的身子骨突然就倒了。
回到平川以后,也找了大夫,天天喝药都快成药人了。
可这病却断断续续总是好不起来,时常颠三倒四地昏睡。
我见他躺了这么些日子,指甲长长了许多,取来剪子要帮他剪指甲。宋平晏却嫌屋子里闷,要去院子里剪,顺便等日出。
他平日总是昏昏沉沉,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精神头好了许多,我也不好败他的兴,只能依着他的意思来。
拂晓时分总是有些寒凉,我把宋平晏扶上轮椅推出来,又回屋给他取了件氅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院子里很安静,一时间只有剪子咔嚓剪碎指甲的声音。
宋平晏安安静静看着我,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像是头一回这么认认真真看我。
他轻声道:「平乐怎么都长成这么大姑娘了。」
我蹲在轮椅前,笑了笑去执他另一只手,「长大了不好吗,不长大难不成任由你欺负我?」
「这话属实是冤枉我了。」他点点我的额头,「从小到大哪回不是你先使坏?我还记得有一回你趁我睡觉偷偷捣了凤仙花汁给我染指甲,染得十个指甲红彤彤一片,害我好几日不敢去校场,还白挨阿爹几顿骂。」
我冲他皱了皱鼻子,「没品位!分明就很漂亮。」
他没再反驳,屈指在我额头重重叩了一道,「淘气。」
「平乐,哥哥的念想不多,只要你一辈子都像这样子无忧无虑就好了。」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将我脸颊的碎发别进耳后,「是哥哥没用,平乐,我要是有点用,你也不用去蹚那趟浑水。」
「没有。」我摇头,「和你没关系的,都是孽缘。是我自己的孽。」
他沉默片刻,「你和他从前就认识是不是?」
「在你成为平乐之前,你就认识他了是不是?」
我如遭雷噬,猛地抬眼看向他。
「想骗哥哥,你还得再多练几年。」他笑得狡黠,颇有几分洋洋自得,「你以为我比你大这么些岁数是白吃饭的啊?我自己的妹妹什么样子,我还能不清楚?」
我低下头,掩住发红的眼眶,「那阿爹呢,阿爹也知道吗?」
「阿爹比我知道得还早呢,我刚有些猜疑的时候就跑去问他了,他早就看出来了,叫我不要声张了。
「这天底下的父母,怎么会有认不出自己孩子的。
「你以前向来是不喜欢吃苦瓜的,说那苦得要命,还有葱末蒜头,一点也碰不得。生了场大病之后,却都吃得下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眼泪簌簌掉,嗫嚅着道:「对不起,哥……对不起……」
他伸手擦掉我的眼泪,手指头还是粗糙,刮得我脸颊有些疼。
「对不起什么,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谁都不想的,是她没那命,挨不过阎王爷……」
说话间,太阳总算出来了,夹在奶白的云层和黢黑的地平线之间,停停走走,逐渐露出全貌。像颗浓稠的咸蛋黄,还淌着色泽鲜艳的红油,暖意融融。
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院子周围渐起声响,鸟鸣声、鸡叫声、下人起床走动声,宋平晏在这热闹中却有些困恹恹,我握住他的手,想着给他说些有意思的事情赶走瞌睡。
「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总嚷嚷着无聊,你做了把弹弓给我,还教我打水漂,给我捉野兔子野獐子……那有什么意思,都是小孩子玩的了,我当时都多大了……
「我刚来平川时总有些住不惯,因为我家乡在江南,临着水域,河网密布。
「气候也和平川大不相同,冬天不会下雪,但总是湿冷,夏天又热得要命。不过我们夏天早不用冰块降温了,有风扇有空调,能跟春秋一样凉快。
「你要快快好起来,你答应过我的,每年开了春,要带我去打猎的,是不是怕输掉裤子想赖账啊。」
我低头去抓他的手腕,轻轻地晃,就像小时候那样晃着他把他从床上拖下来想让他陪我去打猎。
我低声喊他:「宋平晏你醒醒好不好,我把我们那个世界最好玩最有意思的事情都讲给你听啊……
「你知道什么是游戏机吗,很好玩的。你要生在我们那里,肯定是个天天泡网吧的野小子……
「那里是个很和平的世界……小孩长大了就送去读书,不用再练武功了,也不打仗了,大家都不打仗了……」
「平乐……」宋平晏就一直静静地听着,微阖的眼睛里泛着温和的柔光,摩挲我的脸颊。
良久后,他把我拉起来,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四岁那年,我和沈辞,我们一起在桂花树下给你埋了坛女儿红,说好了……等你出嫁那天,我们就一起挖出来……
「沈辞那会儿其实偷偷跟我说,以后他是要娶你的,我气不打一处来,跟他打了一架……」
「我对不起沈辞,他嘱托我把你照顾好,我却没做到……不知道到了地底下,他会不会来找我算账。
「不过打一架也好,我都多久没跟人打过架了……躺在床上都躺窝囊了,我们平川儿郎,哪个不是铁骨铮铮,要么死在马背上,要么死在铁蹄下……」
他絮絮叨叨一直在说,声音却越来越低:「其实我资质平平,徒有勇而无谋。当初樵林里,沈辞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替我活下去,他脑子比我好使,他可以更好地替平川复仇,他可以把你保护得更好……
「我也没什么大志向,要是可以,我更想当个*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混世大魔王。沈辞当他的大将军,我就做他的小弟。
「从京城回来以后,平川的百姓都说,我是英勇的骠骑大将军,我是整个平川的大英雄。可我总觉得,我并没有做得多好。我这个做哥哥的,没能冲在前面,反倒是躲在你身后……要是沈辞在,他一定能做得比我好。」
「不是的,不是的。」我拼命摇头,「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是顶天立地、当之无愧的盖世英雄。」
他笑着看我,水渍浸入眼角的细纹,轻声道:「其实做英雄的感觉也很不错,你说……等我见了阿爹,他会夸我吗?」
我抱着他,点点头,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流下来了。
「会的,一定会的。」
宋平晏捉住我的手,「你十六岁那年,我们逃亡的路上……哥哥没照顾好你,让你发了高烧,怎么叫都叫不醒……
「大夫跟我说,让我准备后事。我急得求爷爷告奶奶,恨不得代替你生病……连做梦也梦见你躺在床上满脸青白,我想去拉你的手,你却始终不肯握……
「梦里有人问我,如果用我四十年的寿命换你一命愿不愿意啊……我说愿意啊,我烂命一条,活也活够了……但我妹妹不一样啊……
「我妹妹她不一样啊……」
水珠成串滴在他青白的面庞上。
他微微歪着头,一只手还盖在我的手背上,嘴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只是安静地熟睡过去了。
我低下头,紧紧依偎着他尚存温热的额头,失魂落魄道:「哪儿不一样啊……你还没说哪儿不一样呢……」
所有的一切都翻篇了,我们都熬过了万古长夜,本该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啊,草木新长,枯树开花,大地春回,万物焕发的新机却半点挤不进他枯竭的身体。
宋平晏死在了阳春三月。
而我的身后,也终于空无一人。
番外篇·裴琅
嘉元四十八年,正是大岐盛世之年。
幽幽豆灯下,裴琅取出匣子里一张帕子,帕子展开,里面是一包干瘪发黑的果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近侍低声道:「陛下,护送您去往平川的禁卫已择选完毕,即刻便可启程。」
三日前,西北平川递来奏函,言平川军统领病入膏肓,恐回天乏术。
年迈的帝王消沉了一天,将诸多事宜安排妥当,交由太子监国,不顾朝臣反对,拖着病体执意要去平川,任谁也劝不动。
平川一行,路远迢迢,餐风宿雨。
裴琅打开车窗,看着一路荒芜的大漠,有些失神,这么多年,他困在皇城里,自当年一别,他再没见过宋平乐一面。
如今去看她,怎生就是最后一面了?
三十多年前,平川骠骑大将军宋平晏病逝,由其妹宋平乐接管平川军。
嘉元二十年,她三次带领平川军击溃边境乌丹人,歼敌近四万五千,此后数年乌丹人不敢再犯。
嘉元二十五年,北境流寇四起,烧*抢掠,无恶不作,她率两万骠骑军行军千里,俘获流寇首领,平息乱事。
嘉元二十八年,她带领军队行屯田之制,供应平川将士百姓粮草之需,多年来不断开垦,百姓安居,军民和乐。
嘉元三十二年,她开办女子书塾,奏请朝廷允许女子入仕参军。从此女子不再囿于一间闺房,四方后院。
……
她是大岐开朝以来第一位女将军,一生无儿无女,以汗马功勋、赫赫政绩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车驾没日没夜地赶着路程,终于驶入平川。
裴琅轻声推开房门,一截枯瘦的手臂露在棉被外。
病重的女人眠浅,听见动静挣扎着睁开眼。她面露迷茫地打量着眼前之人,良久吃力地笑了,「你来了。」
裴琅帮她掩好被子,望着她的面容差点认不出。
病痛击溃了这个征战劳碌一生的女子,香消玉减,红颜不再。
她含笑道:「人人说女子最不能容忍色衰,如今我老了,可看着你,原来你也老了。」
是啊,他也老了。鬓边生出白发,眼角长出细纹,身子骨也不再挺拔。
三十几年一晃而过,年华化作灰尘落在他们身上。
屋外刮起了风,伴随着细细密密的雨点打在窗台上。
裴琅执起她的手,温声道:「当日皇城一别,朕向你承诺,会做个好皇帝,要还大岐一个海晏河清、物阜民丰的承平盛世。如今你看看,朕是否食言了?」
宋平乐摇摇头,微微笑道:「没有,你做到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好的。
「这三十年来,我不敢入京,就是怕扰了你清净。如今老了病了,也不好看,你还来看我做什么。」
她眨眨眼,双眸已然不复澄净,一片浑浊灰败,「女子嘴上再怎么说不在意,心里却也还是想在喜欢她的人面前留一个最美丽的形象的。」
「我来寻你,是为我多年心结。
「三十七年前,我算计你那一遭,我悔了三十七年,始终放不下。
「是我鬼迷心窍,无论如何也不该拿你当做筹码。」
宋平乐听明白了,他心心念念多年,还当是他的那一遭算计断送了他们之间的信任,也迫使她离开皇城。
其实不是的……但实话说出来总有些伤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于是宋平乐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了。离开皇城后,我早不怪你了。」
听得这话,一向自持冷静的裴琅面上微微抽搐,将脸埋进她的掌心。
宋平乐的掌心渐觉温热,她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
其实当年裴琅在摘星楼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只是太害怕了。
纠缠他多年的梦魇里,他一遍遍看见那个浴血破门而入的身影,然后他被人从龙椅上拖下来。他一次次地失败,恐惧长久笼罩着他,将他困在失败的梦魇里无法走出去。
裴琅告诉自己,他一定要胜,即便不择手段,他也一定要胜。在那一刻,什么仁义道德在他脑中通通化作泡沫。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看到宋平乐一身狼藉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紧紧盯着她,心脏乱跳,计划中途失控,这也不是他的本意,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怕她就这样被他害死。
裴琅这辈子没有喜欢过谁,或者说,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喜欢。
从他一出生,周遭只有尔虞我诈,再然后是无尽的欺凌与压迫,纵使他后来清醒了,先生教导他的也只有治国之道。
什么是喜欢呢。
裴琅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揣摩起这个问题,他转头望向枕边的女人,后宫里形形色色、面容妍丽的妃嫔,他的枕边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人,他从她们身上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他想,她们都跟他一样可怜,身不由己地踏进这座寂寂深宫。
但只有在宋平乐身边,他才能感受到一丝安慰,她陪在他身边,分担他的苦痛与不安,互相搀扶着走在这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依偎着取暖前进。
她一定是忘了,可他第一眼见她就认出了她。
怀素王府里,她摔倒在桂花树下,他沉默着伸手将她拉起来。她双眸亮晶晶地问他,你叫什么呀。
你叫什么呀?
许多年前的一个大雨夜,他们还小小的时候,她也这样双眸亮晶晶地问过他。
不过那时候他狼狈地被踹倒在地,冷宫里的小太监往他身上泼了桶泔水,而他的母亲透过冷宫的小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没入阴晦潮冷的寝房。
他冻得浑身哆嗦,是宋平乐向他递了只手。
她长得真好看啊。穿着件毛绒绒、白皑皑的小斗篷,粉妆玉琢、剔透玲珑,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像小鹿一样澄澈明亮。
她看起来不过六七岁,个头小小的,打起架来却很凶悍。不过三两下,那些踩高捧低的小太监就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落荒而逃。
小姑娘转过脸,冲他拍胸脯,「你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什么好怕的!坏人都被我打跑了!」
她的手软绵绵的,脸蛋像包子一样鼓鼓囊囊的,一把声音却脆生生的。
临走前,她在身上上下摸索,掏出一包糖来,塞进他怀里。
裴琅看着她的身影渐远,跨过幽深宫门,便消失不见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早已经离开这座将来会桎梏住他一生的皇城,回到广袤无垠的边疆。他日日翘首盼望,盼着她何时再路过这座肮脏破败的冷宫,哪怕是远远地能听见她那把脆生生莺啼一样的声音也好。
那包糖他也一直舍不得吃,就藏在胸口,睡觉也不肯拿出来,一直到后来糖果压碎了,他也不肯扔掉。小太监逗玩一样抢了他的糖,他头一回发疯一般打回去,拿牙齿撕咬他们的皮肉。
等着等着,他就长大了,也明白了原来她说的「我会保护你」不过一句小儿戏话,只是他像捧糖果一样捧了许多年,不敢相信糖果会臭会烂。
与宋平乐皇城一别后,他又要回到孤零零的处境了。
裴琅那时想,他应该是没有理由怨任何人的,种什么因就要有什么样的果。
有失亦有得,他得到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注定要失去些东西。
就像他明知道裴觞会被养废,明知道他在向他求救,可他只是冷眼旁观,只是站在局外,因为他知道,彼时还不是入局的时机。
可也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爱过他的亲人。
他的心是冷的,自然最适合坐这把冷冰冰的龙椅。
宋平乐听罢,微微闭了眼。
其实裴琅不知道的是,当初那个明艳灵动的小姑娘在离京的一年后病丧床榻,死在她八岁那年。
他再怎么等,等来的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没有说破。
他们都已行将就木,说出来,也不过徒增伤悲。
屋外雨越下越大了,宋平乐浑浑噩噩中又闭着眼睡着了。
裴琅正要轻声离开,床头烛光陡然摇曳,宋平乐呼吸渐重,喘息着醒来,睁开眼便问:「今夕何历日?」
「元月十一。」
「元月十一……」她喃喃自语,「原来四十年过去了……」
她剧烈咳喘起来,仿佛恨不得将心肺一齐咳出来,喝了水后才渐渐止住。
宋平乐微阖着眼,摸索着拉住裴琅的手,低声道:「我昨夜做梦,又梦见宋平晏和沈辞了,就在我们年少时常去的那片草原。
「宋平晏的箭术还是那样烂,他和沈辞在马背上打架,两人一齐跌落下来,后来还把给我打的野兔子野獐子给弄丢在路上了……
「我阿爹看他俩浑身狼狈,气得鼻子都歪了,抄起木棍追着他俩打,一路打一路骂……你是没看见,宋平晏从屋檐掉下来那狗样子,好笑得很……」
也是听到这里,裴琅才听出,宋平乐已然神志不太清明了。他想叫人把郎中叫进来,宋平乐却止住笑,拉住他嘶声道:「裴琅,你听我说。
「我大限已至,等我死后,我不要风光大葬,你就把我埋在平川城外那片樵林里……
「我阿爹、阿哥,还有沈辞,都在那里呢……
「我从小就是个怕静怕孤独的性子,等我死了,我还要做阿爹最最任性的女儿……我还要做阿哥和沈辞最娇蛮的阿妹……
「他们疼我,一定会来接我的……」
她吃力地抬起手,不知道想捉住什么,眼睛直直看着虚空,声音越来越细弱。
「我答应了于措……要老到牙齿都掉光了再去找他……
「掉光了吗……都掉光了吗……没掉光也不许生气啊……
「不会的,他脾气那样好,一定不会生我气的……我冲他撒撒娇,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砭骨朔风破开窗户,冷雨卷进屋内,打灭烛火。她转过头,紧紧攥住裴琅的手指,莞尔一笑。
「谢谢你啊裴琅,你要长命百岁……要福绥安康……」
裴琅反握住她的手,一直到掌心也渐渐冰冷了,他一低头,一大颗泪无声地掉下来。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冷硬,原来还是会如刀绞一般疼。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大亮,照得这大地赤条条无所遮掩。
裴琅起身关上窗。
雨停了。
其实他也知道,这么多年,只有他自己,一直困在那个黑茫茫的雨夜里。
天也不可能再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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