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传续写燕楚同人」彼岸花(九.青子衿山河囊艳)

「楚乔传续写燕楚同人」彼岸花(九.青子衿山河囊艳)

首页角色扮演皇图盟约更新时间:2024-05-09

九.青子衿山河囊艳 字数:10484

多年前的少年用筚篥许给少女一片美丽且铺满繁花的草原,多年后兜兜转转,她终于重回到他身边,却仍是在长安,成为了他的新娘……这颗心,为他烫过、凉过、惊过、热过、伤过,可终究,还是逃不开,这座城,这个人。

楚乔成为皇后的这个春天,长安,非常的温暖,草木郁郁葱荣,遮掩了帝都繁华之下凌厉的暗流与动荡,交织着亘古不变的野心、权谋与争斗!

新婚后的第六个月,燕梁签订停战盟约,梁朝正式承认燕氏取代元氏,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主人;燕洵采纳燕北老臣谏言,以国赖长君故,过继长兄子嗣,立安王燕晟为东宫太子,守器承祧;另以先父故土燕北五川封做皇后楚乔之汤沐邑,交由新封大司马兼定北将军尹良玉大将驻守管理,并收尹家十八岁的嫡出幼子尹文及数十名亲贵门阀子弟为太子东宫伴读,长孙尹奇为中宫义子,留滞长安交由皇后亲自教养。诏旨一出,如同一捧水溅到了一锅安静的沸油上,震惊了朝野内外,引得多方揣度。

“安王,啊不太子殿下可看清陛下这套乱拳中的深意了麽?”这大概是世上最诡异的讲堂了,先生带着精铁镣铐,却从容饮茶,不失儒者清贵风度;弟子却锦衣华裳,眉目冷然,居高临下;正是谋士公孙忌与燕朝新立太子燕晟。

“陛下之深意自有陛下圣聪明查、乾纲独断,不必在下这等小辈操心,燕晟倒是想请教先生,出生大儒,历多任主君,也算是颇得器重,却为何反复叛主,将自己沦落到而今局面?”

“道德经有云:‘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要不殿下就当忌既身为谋士,不甘心怀揣着屠龙之术,却只落得个无龙可屠的尴尬境地吧。”

“所以,为了一展先生的屠龙之愿,便要置主君于死境,以阴谋诡计兴天下兵戈,置万民于水火吗?”

“殿下此言差矣!”公孙忌笑着重添了茶水,不亢不卑道:“谋士智力有余,底牌和格局却往往不足,故而只懂献计助澜,采纳与否,实践是否出彩,却是要看主君的见识与魄力!”

“故而所谓屠龙之愿,那也是主君的宏图之心,谋士不过是适逢其会的附骥之人罢了。”

——

“丫头,文挚治齐闵王的法子对你们家的狼王好用吗?”

“不知道,怕是,适得其反吧,燕洵他,并不是一个会示弱的人……”

“犟驴一头,倒还真是那人的儿子,和丫头你也是天生的一对!”

“要不老师您亲自试试?”

“皇后娘娘开恩,老夫还指望着能活得久一点。”

很久之前他们曾经约定过彼此之间永远不互相欺骗互相隐瞒,虽然被时间证明了这个口头约定里多少带了一些理想化的自欺欺人;毕竟他有他的皇图霸业,而她亦有自己的立场主张,说到底,他们的本质其实都是那样强硬得在骨在魂的人物,认定好的事情哪怕撞碎了南墙也绝难回头……这样想来,曾经的她对他说的话可能就要打些折扣;哪怕他们永远都是对彼此最为重要之人,哪怕她其实早已将这狼吻余生系于他的霸业刀锋,可有的东西,置于所有的底线之上,也绝不是能因为任何事情而妥协的。

她的信仰,她的意愿,她的理念;他的手段,他的行止,他的意志……

潜意识里她其实早已觉察出这次重逢后燕洵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模拟维持着当年俩人在莺歌苑里的行为模式;不,是比那时的他更加……温顺的?乖巧的?身段放低到不可思议的?哪怕是在她刻意的激怒下……他仍像那时一般对着她温暖得笑,坦率地说;哪怕,所交谈的是黑暗的内容,暗得让人心惊发凉!

老师说得对,这样的状态绝不是什么正常的状态,譬如用锅子烧沸水,却又用铁箍子密密的扎着,迟早有一天石摧瓦裂。

——

“从前,兔子和刺猬做了朋友。”大酒窝的小娃娃在地毯上爬来爬去,摆弄着玩具布偶奶声奶气的给她讲故事听。

“奇儿,这是什么故事?”楚乔失笑,捏了捏男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兔子和刺猬?成精了吗?”

“不是,就是小兔子和刺猬!”尹奇眨巴眨巴眼:“是查理叔叔讲给我听的。”

“嗯,吟游诗人的外邦故事?行,说来听听!”

燕卫长查理金是个性情爽朗且有着一把好嗓音的男人,能用叶子吹出奇妙的音乐,也能鼓捣出一些类似于小箜篌之类的奇妙乐器,空灵曼妙;据说在燕北时燕洵偶尔也会让他兼一些侍卫之外的活计,比方说常招他值夜时在廊下弹奏或吟唱一些听不懂语言的曲子催眠……燕王府的近侍们都猜测这才是查理近年来入得燕王青眼,屡屡高升的奥秘,可能正是那些宛如咒语般的异域小调缓解了他久治不愈的头疾。

“……大伙儿劝小兔子,刺猬身上的刺太尖锐,会扎伤你;可是第二天,刺猬惊奇的发现,小兔子把身上的毛都剪了!”

“这算是什么故事?”楚乔讶然。

“小兔子开心地回答说:我把身上的毛都剪了,给刺猬织了一身毛衣,这样它就不会扎到我了。”小孩儿正继续一本正经的复述着故事,突然笑眯眯得向楚乔身后扑去:“阿叔!”

“晟儿,文儿,这个故事如何?”燕洵不知何时进来的,突然开口,似随意又似考校般地询问身旁两名随侍的少年。

“禀君父,晟儿觉得,在这故事里,兔子于友道忠诚,不吝己身,是个尚义光明的君子,可以共寄百里。”平安和一旁的少年对视一眼,向燕洵做了个简单的拜手礼,率先作答。

“哦,那文儿觉得呢?”燕洵不置可否,看着另一个少年问道。

“太子殿下说得极有道理。”一旁抱着男孩的少年高高瘦瘦,笑得腼腆阳光,竟有几分当年某人的影子,但见他放下孩子,也简单一稽首,舔舔嘴唇答道:“只是微臣在想,穿了兔毛的刺猬,还是刺猬吗?”

尹文乃尹良玉幼子,几年前燕洵北归,以讲武堂第一名的卓异成绩在同辈少年俊杰中脱颖而出,并得燕北王亲自下场过招指点,是以很受燕洵器重栽培。燕北长期处于边疆战事前沿,极其重视军事人才的选拔和培养,燕北讲武堂为燕洵祖父时创设,在燕世城时期起开始发扬光大,从民间甄选寒门子弟,定期考核,燕北军中层将领多出于其中,如程鸢、孙河、贺萧、葛奇、乌丹俞等人皆在此列,在与柔然的对抗中展现了寒门之士的惊人忠诚与韧性,成就了显赫的燕北军功,也引来了大魏高层的猜忌,终招大祸;但同时也作为最后砥柱稳定了九幽事变后摇摇欲坠的燕氏权柄,也正是有了这样一批忠诚坚实的军队基础,燕洵才终以百劫余身,得脱囹圄,重掌燕北,乃成今日问鼎天下之局面。所以北归迄今,虽资金匮乏,百废待兴,但燕洵始终坚持沿袭着父祖辈将什一之税收全额用于讲武堂的政策。

“很有趣,接着说。”这次发话的却是楚乔。

“皇后娘娘抬爱。”少年继续说道:“臣闻六道生灵各有其生存之道,如虎狼有爪牙,牛羊有利角,狡兔善跑善跳能掘三窟;而刺猬……”他顿了顿:“速度不及兔子,内在柔软,性子又怯弱,遇敌则收束一团,所倚仗者,全凭这一身锐刺,若掩了这点优势,则全身上下,无一不是弱点。”

“若是以物喻人苛责论之,兔子以己度人,付出虽多,却也算不得真正的朋友。”

——

“蚊子,你今日的指代意味太强了,以后该学着收敛些!”宫外湖畔,平安背靠大树,咬着根草叶,对少年说道。“假聪明难长久!”

“哦?我又没说错什么。”少年仰靠在高处一截粗壮的树桠上,也叼着一根青草,懒洋洋地答道:“这难道不是陛下或是殿下心中想要说与娘娘听的话么?你们不好说,我说了,殿下就不想打赏臣点什么吗?”

“小爷我赏你一松塔!”平安随手便向上树上甩了一个松塔:“不过,希望婶婶能不误会地听懂吧,毕竟,以小叔的状态,当真是经不起再一次得而复失了。”

“刚才还说我是在耍假聪明,狗子你这又何尝不算是假聪明?”少年翻身下树,单手勾着树干晃荡几下跳下地来:“我观陛下和娘娘,都是性情坚强有谋断的人,你说你一个做小辈的,这算瞎操得哪门子的心?整出这什么兔子刺猬乱七八糟的故事来……”

“……你怎么知道的……”

“那当然,咱们是朋友嘛!”

“停,到此为止!”

“嗯,到此为止;接下来咱们再来聊聊关于殿下选妃的事……”

“去你大爷的死蚊子!是不是要打架?”

“打就打,谁怕谁啊?”

“切,看招!”

——

“如何,孩子们喜欢你的蒸饼吗?”数着脚步声响,燕洵放松了身体,数息之后睁开了眼睛,便果见女子的素手掀开了偏殿玉色的竹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嗯,请教了阿精,在饼里面添了些青蒜和肉糜,小伙子们都吃得挺欢的,你休息好了吗?我留了两块饼和松仁粥给你。”女子笑道:“平安他们说你昨日忙了通宵,但好歹也该吃了再睡。”

男人站起来,微笑地接过食盒,打开后低头闻了一下,露出一个夸张的陶醉表情,笑赞道:“好香!夫人蕙美如兰,厨艺通神,得妻如你,是为夫三生之幸!”

“呀,哪里学来这样轻浮的浑话?”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正式的夫妻称谓,楚乔听着,玉白的颊上忽然飞起了红云,于是掩饰般地伸手收拾起案上的书简。

她向来勇烈矜持,很少露出这般柔婉可人的小女儿神态,淡粉的唇如玫瑰花瓣般微微开合,燕洵瞬间痴了,只觉得心头一阵迷糊,情不自禁的,他走了过去,伸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触到了他的手掌,纤柔的,有些痒。

“燕洵?嗯……”楚乔莫名被捂住了视线,想说什么,却感觉手上的竹简被轻轻的拿开,有什么落于唇上,温存绵软,微带些凉,并不深入,只是安静地贴着;随即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带着她慢慢后退,靠上了殿宇中镌着兰桨莲花的梁柱。

“这怎么会是浑话?”他笑:“你是我的夫人,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亲人!阿楚,因为有你和平安,我燕洵又有家了……真好啊!”他说着,突觉掌心有一点湿滑,放开手,却发现女子眸中波光涟涟,呐呐说道:“阿楚,我……我错了。”

女子的身体靠了过来,那般的娇小柔软,那般的芳香宁馨,男人倏尔间心神俱失,于是紧紧地拥住她,放任自己沦陷在这迷恋沉陷般的触感之中,却听得怀中可人儿环住他轻笑:“哪错了?你没错呀!”

"没错?"他仍是微笑着,浑身的血却突然像潮汐般退了又涌,撞得他掌心发烫,心口生疼,有隐秘的宛若欲念般的渴望升腾起来,炸裂开来,充溢着,叫嚣着……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就是问一下,听一下而已,听一次,然后此生永不相问。这样想着,他拥紧了她,却并不看她,他的声音很镇静,笑容很镇定:"阿楚,你说与我听,我想听。"

他并不说他想听得是什么,怀中的女子却意外地听懂了,本有些酸涩的,思绪中却突然浮现起一只白毛绒绒的刺猬,又有点儿想笑,大着胆子,她噬咬他蜜色的耳垂,轻轻地,一字一句带着笑意向他耳语:“燕洵,你是……我的夫君;你,就是我的家!”

他的世界落下了甘霖;飘飘洒洒,缠绵吸润;慰藉了那处被刀剑斩过,被烈焰焚过,被冷风哧过的荒芜皲裂所在……他的手牵过她的,嘴唇微微擦拭而过;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她微笑的脸,一种从容宁逸的欢喜静默地蔓延开来;这样就好,这样很好……至少此刻,她在他的身旁,他们在彼此的身侧。至于以后,那已经不重要了。

“阿楚,你会跳舞吗?”

“挨?”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向她靠近,俊颜愈贴愈近,连呼吸亦彼此可闻,她的脸庞愈发红润,却没什么羞扰和惊异,只是微笑着阖上了眼睛,抱住了男人年轻的身体,心境清爽如春风初掠。

他是需要她的,她知道;她想,她也……也是需要他的!

等了半响,什么也没发生,她睁开眼,却只见得他瞅着自己傻乐。

一拉一带,一个轻旋,他反手复从后背拥她入怀,稳稳地抱好,轻啄她如天鹅般细腻的脖颈……

“我幼年之时,曾在秋狩节上与洛河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娘亲?”

“是,娘亲。"燕皇陛下从善如流,跟着改了口。"你知道的,燕北迎客好用歌舞。娘亲当日也曾入乡随俗,一支飞天舞高蹈曼妙如九天仙人,是我生平仅见。那时我就在想,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娶这样的妻子!”

“……等等燕洵,你那时多大了?”

"约莫三四岁吧。"

"……那么小,就有这样的心思?"

"哈,那个,燕家的男人,都聪明得比较早。"

“……燕洵,你闭上眼。”女子温柔地笑,伸手抚阖了他的双目,并从他的怀抱中挣了出来……“不准偷看啊!”许久之后,他听到碎玉声声泠泠婉妙的音韵,心中诧异,微微扬眉后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楚乔除下身上华服,只留纯色单衣,散下发髻,拔下发上金钗,信手敲击着窗棂上的五色璎珞风铃,石音清悦,似某种动人的前调。突然,她的双脚应和着点踏出曼妙的节奏。扬眉回顾时,决然瞬忽,犹如惊鸿一瞥;低眉提手时,舒缓悠长,宛若弦上低吟;在动静不止地举手投足间,看的人陡然便有一种恍惚……仿佛时间随着舞者的动作,加速或凝聚!

看了一会儿后,男人微笑着加入了她,像一个美好纯粹的燕北少年那般,围绕在心爱的女孩身边;不同于女子的飘逸清丽,他的动作是英姿勃勃的,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洗练和硬朗;没有多余的举止,没有伴奏的旋律,刚与柔的节拍却是意外地相合,一呼一吸间,目光相融,气息交缠,宛若天作之合……

——

“燕洵,老师来了很久了……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舞亦通武,殊途同归;所以这一番难得的情致下来,俩人的额上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怔怔一番对视后,男人笑着拿起面巾替她擦拭,边擦边道:“运动闪汗,不可贪凉,赶紧去换衣服,免得感冒。”

楚乔也笑,并不推诿,转身去了耳室,一番整理后摇动壁上金铃;便见有女官和侍从拎着炉子和纱布走了进来,炉上的瓦罐中弥漫着浓郁的药气……

“阿楚……这是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替你敷药啊。”

近日楚乔听到军队里一个传说,说燕皇陛下善卜天象,能测风雨,每每用于战时,预言奇准……她不经意间听了进去,放在心底琢磨,却像根风中飘飘忽忽的蜘蛛丝般,抓不住……直到拜访了老师……直到刚才,燕洵脸色霜白却笑容满面的说要先去休息……

她轻轻伸出手去,欲解男人新换的里衣,他却是难得地瑟缩了一下,按住领口,笑道:“阿楚这是做什么?我好好的,敷什么药啊?”

“川芎红花牛膝防风艾叶花椒……”女子轻轻地念道,看着他,目光澄明:“当年你中毒,我替你取蟾酥时挨了打,你想方设法贿赂看守弄了这些药材,日日亲自调制,迫着仲羽监督我配以滚水热敷关节,足过百日方罢……”

“阿楚……好端端的,提这些作甚?”

“伤筋动骨,旧患新伤,难免会落病根,女孩子家家的,要学会自我保养,燕洵……当时你是这么说的吧?”

“……”

“现在想来,当时正处囹圄危机,环境艰难险恶,羽姑娘为人老成,凡事以大局为重,以你为重,不会故意挑说这些小事惹你多事犯险;而你,为人本性疏阔,并不太通医理,连睡前不食姜都不清楚,却能做出这样精细的判断;那么排除所有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你已经对此事后果有了足够认知……感同身受?”

“燕洵,我知道你疼……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不必隐藏,更不必硬撑;既为夫妇,当渡百年;你应该相信我,你也必须相信我!”说罢,楚乔脸色微微泛红,却强自镇静地探出纤指,解开了他的衣服,而男人果然也再没有拒绝。

这是她第一次在白昼中细看男人的身体……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九幽台后,重伤的燕北世子被拖往天牢进行治疗;而她,作为唯一的随侍婢女从旁辅助;剪开衣物,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当时,因着燕洵的里衣里穿着定北侯府的重宝金丝软甲,侥幸在九幽台的箭雨中抵住了重矢的部分冲击护住了要害捡了条性命,却也因此让金丝和箭头牢牢粘连嵌进骨肉里难于拔除……在太医不耐烦的呵斥中,她尽可能小心地用温水替他泡开血衣,又花了将近一日的时间协助他们替他剜出箭头。那时,为了防他挣动,除箭前医者们将他用软布绑缚固定,并派人将他按住;可显然他们是多虑了,整个过程中,这位燕北少主一动不动仿若死人;渐渐地,大家都松开了他,有个年轻医佣甚至打趣说道:“这样的还能救吗?怕是已经不中用了吧?”被年长医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方才忙忙得闭上了嘴巴。

但她其实知道他是醒着的,也许是他有时候微动的眼睫,也许是他某一瞬微蜷的手指,也许是体内的寒冰诀潜力让她听到了白笙夫人的临终嘱托;所以她知道,他没有死去,也必不能死去;只是生死两难,命不由己;在恨海熔炉中沉浮流离,自我放逐……那时她想,这会是她的同路人……

而如今,血色狰狞的伤口早已化作深深浅浅、星罗密布的疤痕,宛如礼天苍璧上蜿蜒的纹路,记录了他们峥嵘年少时的倔强顽固、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她将微烫的药包用热纱布缠住,认真包裹住他几处旧患……近日秋雨缠绵,夜里醒来,总能看见他额上密密的汗珠;握她的手是温柔而安分的,另一侧的床单却常常褶皱着破碎着;他们相处得向来太聪明,她不问,他便不说;若他决意不说,她亦不会主动相询;反之亦然。只因着他们太明白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也太明白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她愿做他手中披荆斩棘的利刃,而他却想做护她风雨无忧的殿宇……只要觉得是为对方好的,就会埋头去做,却在前行中忘记了沟通,忘记了彼此的变化;也渐渐的,忘却了自己的初心……

从肩胛到腰际,有一道极长的伤口,是阿精当年说得“肩背刀伤”?“怎么弄的?”她轻轻抚摸着,甚至体贴得亲吻了一下,然后向他问道。似是被她的主动惊到,他颤了颤,强自笑道:“我的阿楚大人,皇后娘娘,这都是跟谁学的?”

“是谁刚刚不吃饭地胡闹腾来着?”女子用漂亮的眼睛冷睨了他一眼:“怎么着?只准州官放火?”伤口太长,她索性将药包覆在上面来回擦拭,暖暖的,覆盖了阴雨时节里旧伤的酸痒刺麻。

“能放,能放!楚大人开口,就是烧了我又何足道哉!”

“……燕洵?”

“那个……先前以为是大魏刺客营,后来知道是军中的偏激分子。”

“什么样的偏激分子?”

“就是后来红川战后想要行刺你的那个人……”

“……他刺伤了你,但你放了他?”

“是!他想伤我,是觉得我迷恋于你,忘记复仇,不配做他们的王,但我基于一些考量,也敬他是条汉子所以放过了他;但他后来又想行刺于你,却是证明此人为人已是是非不明、彻底混沌,仲羽不*他,我也会*他!可是……”

“可是你也是因为这件事,彻底厌弃了乌羽,厌弃了大同?”

“阿楚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燕洵笑了笑,容色倏转清肃:“只是你有句话说错了,我并不是厌弃了他们,我只是放弃了他们而已。”

“……”

“阿楚,我生于云端,长在宫掖,前二十年活得天真,近些年来矫枉过正,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一个好人;或者说算人还是算魔……我的一生,在阴谋和恶意中毁灭,却也因着阴谋和善意而换得重生……”

“我接受了这世间最歹毒的恶意,却同时也受了这世间最盛大的恩惠;恩与仇,是或非,善亦恶,其实我已经不懂了;所以我不会去恨谁,但也不会再去信谁,除了你……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我,你是不是真的敢信……”

“你不信善恶,不信是非,不信恩仇;那么,你信什么?”

“信路。”

“路?”

“你离开我,是因为红川之战;你回来后,你不愿问,我亦不敢提;却始终是个疙瘩。但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既为夫妇,当渡百年……若不信你,此生,我还能信谁呢?阿楚,既然我放任你滞留在我的深渊,就不该再把地狱假扮成天宫;所以,我燕洵,应该让你看清楚,这地狱的全貌!”

——

“这个人是?”楚乔看着面前的老者,身子剧震。她记心眼力向来出色,几可媲美古人的半面不忘;是以一眼认出门隙内斗笠蓑衣菜园里劳作的老者正是当年猎场之上借力打力刻意做难,萧策半为假颠半为试探拉她前往金殿那庙堂之上北面高座的大魏至尊……

“大魏皇帝,我父亲的兄长主君,我祖宗的同枝血脉;我这一生,最是光明正大、不共戴天的仇人,元宝炬。”燕洵冷笑中带了些自嘲,眸光冰凉如静水流深,淌染着说不清濯不尽的痛与狂。

“他竟是没死?”本以为,以燕洵的而今心性,即使出于内外时局上的考量克制着没有明*,也定然是早早的处置掉了,却没想到……

“阿楚现在,是不是特别看我不起?”她看见他平静地看着那扇宫门,指尖却悄然蜷起,抵于掌心,又慢慢松开;再蜷起,再松开……“以报仇为名行野心之实,涂炭天下,是为无义不仁;到最后,却不曾*了这立誓要*之人,屠我家园灭我族人的罪魁,是为无信不孝;以……”他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觉得有什么细腻温凉的握住了他,柔软而坚定,是女子的手。“*了他,逝者亦不可回还;留着他,或可在未来增加些许筹码,避免人世间许多可能的血雨腥风;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理解?”

“那么,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男人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道。

“有必要吗?”

“有。”

燕洵牵着她向前,然后向守卫出示了半只鹰翼玉饰,侍卫跪下接过,从怀中又掏出另半只鹰翼小心地的拼接在一起,随即退到一边,向帝后致礼放行。

“洵儿来了?这是……”听到动静,老者放下镰刀,又觑了一眼楚乔:“哦,当年的那个小丫头,朕的禁军教头。”

“原来是你,还是回来了;难怪……嗯,洵儿,你到底还是个有福之人呐!”

“朕似乎并未令人短你衣食?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燕洵挑起眉毛,平静地问道。

“朕?我竟全然不知,燕王殿下这步子迈得真大!那些个人和事,你竟都摆平了?”

“与你何干?”

“呵呵,当然有关啊。想来,若是都摆平了,朕的这把老骨头,也该被扔到九幽台的大鼎里焚了挫了吧?不过即便如此……年轻人有你这种忍心狼性的,也是不易的;皇伯父我,很看好你啊!”说着,魏帝挽起袖子,用镰刀割下两根有碧绿苞衣的穗实,分别递到两个年轻人手里:“这是玉茭,也叫苞谷,是前些年西域人带过来的种子。《春秋》有言:‘厥贡苞茅橘袖,所以示天子之上礼也’,东西虽轻,却是我试种几次的成果,不嫌弃不害怕的话,就带回去尝尝。”

“看来倒是我小瞧你了。”燕洵看着手中的物事,目光奇异。

“彼此彼此,虽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大有可为的时间变数,却也毕竟经历了这么长的日月风雨,总也修出了一点耐心;不到最后一刻,谁又会知道事情怎么变?风往哪侧刮?再比如……”

“再比如什么?”

“再比如那三次叛乱危机,朕其实都是在最后一刻,才等来了世城,你的父亲。”

燕洵看了看魏帝,然后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那老者的声音:“洵儿且慢!”

“朕只想问问,母后嵩儿他们,都还好吗?”

“你不配知道。”男人冷酷地回答,然后大踏步地离开;楚乔看了魏帝一眼,亦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

“燕洵……”

男人走得很快,待被她寻到之时,他已在一处凉亭中坐下了。石桌之上,有一坛未启泥封的玉兰春。

“阿楚,过来,送你一样好东西。”男人笑着向她招手,将手中的鹰翅拆弄鼓捣几下,竟变成了一枚精巧的鹰羽玉石手链。

“额,好神奇;不过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爱带这些的。”女子虽这么说着,却还是由男人把它带在自己腕上。

“这是鹰扬令,用西域暖玉制成,传说采至天外飞陨,冬暖夏凉,常年佩戴,对女子最有裨益。”

“鹰扬令?很重要的东西吗?”为什么感觉在哪里听过?

“飞鹰堂,是我母亲亲创,直属定北侯府的谍者机构;上一任鹰扬令主,是我的二姐,燕红绡。”

“……”

“而刚才在南宫与我交接守卫之人,是鹰扬卫中春夏秋冬风雨雷电中的雨护法,任秋白。”

“阿楚,今天若是我把这支秘卫交给你,你愿意接吗?当然,还有,就是南宫那个男人的生死……”

“我需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需要,在你愿意的时候,做你愿意的事就好。”

“……为什么放过他?”

“这可以有很多答案的,阿楚想听哪一个?”

“不妨都说说看?”

“比如说,是父亲托梦,以忠义之由,不让我*他兄长,你会信吗?”男人笑着看她。

“你自己信吗?”女子看着他问。

“必是不信的,以我而今行止,若还有这样的忠信道义,即便不被天诛地灭,也早该羞愧自刎以谢天下了。”男人的话三分似玩笑三分似认真。

“那么第二种答案呢?”

“若你哪日弃了我,我就去把他剐了,约莫也还能再活一阵子。”

“……”

“说笑罢了。”男人的眼睛弯弯的,笑得很好看,猿臂一舒轻轻围住她,她则伸手将他胳膊揽住,稍稍倚向他……男人闭上眼睛,笑容舒朗惬意,手臂又收紧了些,贴着她的前额和脸颊磨拭,笑语道:“阿楚,想来想去,我还是什么都给不了你,因为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了;唯一还剩着点的压箱底,就请你先帮我留着吧,燕北,爱恨,恩仇,都帮我留着。”

“好,我都帮你留着;那你要做什么去?”

“我啊,我想去争一个天下,送给一个又聪明又傻气的姑娘。”

“好啊,可是要是没有那个又傻气又聪明的姑娘跟着盯着,某个蠢得一塌糊涂的臭小子又要拿什么来争这个天下?”

“嗯,让我想想,那个臭小子蠢归蠢,却又凶又泼,比狼还厉害,他只要亮亮爪子、嗤嗤牙齿,大伙儿可不就都被他吓跑啦……”

“切!狼什么,不就是一只怕治病会怄人的蔫坏小狗吗?”

“哈!”他笑着将她扳了过来,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道:“阿楚,听话。让我做完这件事,做完之后,我就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不管是狼还是狗,都是你的!”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登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水遥……”女子偎进他的怀中,浅浅低唱着,眼眶倏然间微红,歌不成调,泪水一滴滴地溅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男人的心口烈烈地疼了起来,吮着她的眼睛,她颊上的泪滴,她甜美的芳唇……犹豫片刻后,终于叩开了她的齿关,细细地品尝研磨,缱绻流连,一边吻一边含糊地安慰着:“好了,阿楚,别哭了……你看,我这么蠢,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噗。”楚乔破涕而笑,用手将他们的距离分开了一些,捏着拳头打他:“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坏家伙!”那样低眉浅嗔的风情让人看着怦然心动,燕洵见了,忍不住又将她捞了过去噙住她颊上带笑的魅涡……

“燕洵,你总说要送我天下,可你心目中那个天下,究竟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是燕北……是我一开始告诉你的那个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也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心活下去的燕北;是可以反击任何势力任何人事威胁的桃源之地;更是我……在愿景之中想要和你执手一生、苍鹰翔空的寿终之所……”

“真好听。”楚乔闷闷地抱住他,将自己埋进他的怀抱里,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是特属于武人的紧实,可那心跳声却是如此的淳平温厚;他的气息更是带着来自遥远燕北的火雷原上的甘洌,像某些已经非常久远了的,却仍发着光的期冀。“很久很久,都没听你这样说过了;久到……我都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以为你在寻梦的过程中丢了梦,又拿别的什么东西去换掉了它……

“没有,阿楚,你要信我……”信我,记得每个对你许下的承诺;信我,向你许诺时的这份心——让我的阿楚,在一片自由的天地里,活得如白鹰一般,快乐、矫健、自由自在;每天每天,都开开心心地笑……

“燕洵,你知道的;远在你认识我之前, 我就注定不是闺阁中的娇女;你想变强,我也一样。比起在后方苦苦守候,我更愿意和你一起共蹈山海,共担风雨。如果……你王冠衮袍的铸就织成注定要以血泪以荆棘;那么,我希望那上面的每一粒珍珠,每一缕丝麻都由你我共同完成,而并不是将我做为明珠宝石什么的,镶嵌在你的冠冕上,供奉在你的梦想中;燕洵,这就是,楚乔的梦想,你能听到吗?能够明白吗?”

此时,距彼岸花重现世间,风云令少主执掌寒山盟,还有不长不短将近百日的光景。而北慈大帝与昭慈皇后的传奇,现在才刚刚开始。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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