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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念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比我想的还要大一些,有八岁了,即使穿着全新的衣服也掩盖住不他眉宇间的萧索之气。那是长期漂泊的后遗症。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他被推到我面前来,才叫了一声:“陛下。”
我问:“你可愿做朕义子?”
他打量我的眼神剧烈颤动起来,很显然,他不愿。
“做朕的义子,以后再不会有人欺你、辱你,你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获得很好的教育,再也不用为吃喝发愁,每天都能穿上新衣服,不好么?”
“可是……”他眼中有一瞬间的光亮,又很快暗淡下去:“你太小了。”
他一时情急,连陛下都忘了称呼。世人皆知女帝少艾即位,今年不过十五岁。这话虽是事实,但他小小个子说出来只叫人发笑。我走到他面前,隔着九重冠冕居高临下地看他,存着逗他的意思:“我比你大。”
他到底年幼,一下子被我唬住了便有些想不明白,我没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此事就这么定了,朕之义子念之,赐封关山郡王,留居宫中,由朕亲自教导。”
他啜喏着张口,出口却是:“姑姑……”
我的心弦忽然因这个突兀的称呼而狠狠颤动。
他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那声母亲无论如何叫不出口,情急之下干脆低着头。他别扭的样子令人发笑,我解开贴身的玉佩为他戴上:“若是叫不出口,便不用勉强,人前可以称呼陛下,人后叫姑姑也是可以的。”
他的注意力在那枚玉佩上,稍稍放下了心防,他问:“为什么是我?”
他很聪明的,我想到他多半会问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难道你还想回到宫外的陋巷中去?”
他摇头,执拗地继续这个话题:“你知道我的名字。”
“念之,是个好名字。”他专注的样子让我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你是朕乳母的外孙,岂不正是朕的子女辈?乳母于朕有大恩德,唯一的儿子战死沙场,临终所念便是流落宫外的外孙。幸好,他们找到了你。”
“乳母……”
“你没有见过她,她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记得一个人……”他脱口而出又偃旗息鼓,大约是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只给自己平添上一分落寞,他稚嫩的脸庞望着空旷的大殿:“我不配这么尊贵的身份。”
“你配得上。”我握着他的手,希望把力量传递给他:“你配得上这天下最尊贵的身份。”
这一天恰是一个极好的晴天,勤政殿外一片灿烂。我带着他在高处迎风而立,微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看了很久很久,再回神,就剩恍然了。
他未曾经历如此繁华,还未得到,便已害怕失去。
为此,我告诉他:“朕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承诺。”
“真的?”
半天的时间,他的笑容已经带着狡黠。这不轻不重的一问令我一怔,随即恳切道:“当真。”
“那你能陪我回去看看么?”
这是他对我提的第一个要求,我十分放在心上,奈何很久才抽出时间能出宫一趟。对于我的歉意,他已学会微微颌首,这一刻的神情气度,甚至让我有了片刻出神。
“姑姑,这一天都陪我么?”
这个称呼一出口,我就知道他不想宫人跟着。我刮刮他的鼻子,转头只命侍卫在暗处。我与他相处时日不多,竟不知道他如此粘人,一路拉着我不肯撒手。但他走的又很快,就像一场隐秘而热烈的旅行,我长久居于深宫,慢慢觉出乐趣,可目的地到达的时候,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苦笑:“很震惊么?”
若说不震惊,就是全然的假话了。臣下只说在陋巷之中找到了他,我从不知道陋巷可以如此赃污破损,怀抱孩子的老人坐在矮墙上,鼠虫从旁边经过,日光却依旧明亮的晃眼。
“这里面是你的家?”
“我没有家。”这可真是一个拙劣的问句,然而他比我预想的平静:“我在垃圾堆里抢食物,和狗打架……姑姑不问问我为什么想要回到这里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确认如今的一切不是梦境。”他的眼睛一直很亮,但是这亮光和我最初见他的时候有了不同:“回来更让我确定,我不想再回来了。”
“若你不愿,可以永远不再回来。”
他终究是个孩童,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索要承诺,可是他的下一句话令我陷入了深思:“回来也让迷茫,我能够到哪里去,宫中是否是更好的选择。”
我斟酌了片刻才问:“念之,你在宫中过的不好么?”
2
太傅告诉我:“为政眼见为实,为人亦如是。”
太傅不涉宫中事,他只是委婉地提醒我,面对有关念之的事情,不应完全听信内监万事周全的回报,而应多多到他身边去。可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我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几乎每一天都无比渴望见到他,而当他真的来到我身边,我却开始害怕见到他。
太傅看出来我的为难:“陛下可是后悔收这一个义子?”
“不!”我脱口而出:“我只是……”
太傅说:“以陛下妙龄未婚,收养如此大的义子确有不妥,而且关山郡王来历不明,陛下亦未提前知会重臣,这一年间议论纷纷,出现了许多有损圣誉的说法。”
提及圣誉,我怅然地说:“我哪有什么圣誉,都知道我的皇位来的突然,为此我勤勉持政,不敢有半分懈怠,唯独做了这一件出格事,还请诸位饶了我吧。”
太傅苦笑,知晓我不愿告之,拱一拱手道:“陛下的努力老臣都看在眼里,陛下既然收了义子,就应好好对待,切勿……切勿再有消息传到老臣耳中了。”
这话说的我心头一跳,自那日出宫回来,我将侍奉念之的宫人全部换过,并将他的奉养增加了一倍,为何还会到需要太傅来劝解我的地步,看这样子,还不是轻易启齿的问题——
我拂袖往宫中去,还未跨过长堤,就在池边看到了被当成马骑的念之。
“胡闹!这是朕的义子,诏令钦封的关山郡王,你们在做什么!”愤怒令我全身发抖:“御学没有教会你们恭敬友爱,难道也不知上下尊卑,还是要朕真的处罚了你们的父兄,才能让你们明事?”
养在宫中的孩子都是备受重视的宗室之后,此刻尽数跪于我面前。我犹不解恨,斥责他们:“给朕跪着,直到求得关山郡王的原谅!”
我从未在人前发过这么大的火,念之站在一旁茫茫然无所适从,我赶紧换上温柔的语调:“不干你的事,念之,你受委屈了。”
我急于带他离开这个事发之地,奔出好远才发现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还以为他吓坏了,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没想到他说:“姑姑,我很开心。”
“开心?”
“姑姑,你是为了我。”
我噗嗤一笑,方才涌起无限的怅然。太傅言犹在耳,我沉默片刻才说:“念之,是朕错了。”
“姑姑没有错。”他坚持,但声音变得很小:“姑姑只是太忙了。”
他的懂事令人心疼,这个借口用以说服他,也用以说服我自己,可我无比清楚这不是全部的真相,而他一无所知。这对他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尤其因为我的缺席,带来了他在宫中受到欺凌的恶果,我深吸了一口气,为此做出了一个决定:“今后朕会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你,念之,有任何事情你都应该告诉朕。”
他眼神闪烁:“不是什么大事。”
“你是朕的义子,关山郡王,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尊贵。”我握住他瘦弱的肩膀:“你不用惧怕任何一个人,不用对任何人低头。”
他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吗?”
我抵着他的额头,亲昵地逗他:“一言九鼎,什么真的假的?”
“他们说……”他下一句话令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姑姑祸起关山,命伤天官,是真的么?”
“谁告诉你的?”
我的目光太沉,他显然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流言从不消失,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事关我毕生之痛,使我短时间内第二次陷入糟糕的情绪。面对念之的疑问,我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甚至挤出一个笑容,问他:“你上御学有一阵儿了,姑姑考考你,何为天子?”
念之答得很快:“为天子者,天命所授,守江山,护国民,有公无私。”
“是了。”我告诉他:“三年前朕的父亲,也就是明皇帝病重之时,命朕的兄长,懿文太子监国。彼时胡人猖狂,竟然提出了联姻的要求——那不过是好听的说法,胡王年逾五十,孙子都能下地走路了,他们不过是趁乱要挟,妄想要国朝低头。国朝适龄未嫁的公主唯朕一人,兄长自然不允,这便是祸起关山的由来。”
“懿文太子是个好人。”
“岂止是好人。胡人猖狂,无非因为我军孱弱。兄长当年写的一手好文章,没想到打仗也是一把好手。胡王最得意的三位王子被兄长一一击*,骁勇半生的胡王亦被逼的仓皇逃窜。那时臣民将他称为天官降世,父皇更是提前传位。可是……”我看着眼前的念之,往事如一曲渺远的悲歌,我止不住摇头:“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的可是。胡人*扰边境多年,兄长一路将胡王逼出关外,可他忘了关外是胡王的地盘。胡王一死是长久的太平没错,但是这代价未免太过惨重!父皇直接一口长血归了天,新皇未及庆典便成骸骨,最后他只以懿文太子为谥号,所有人都明白——他本该,本该是本朝最优秀的皇帝啊!”
念之见我悲痛,颤巍巍的递了帕子。他的脸在迷蒙之间和故人重合,我死死握住他的手腕,他吃痛却不做声,只是一直叫着:“姑姑……姑姑……”
他什么都知道,不知道命伤天官的意义,更不知道故人于我于他,都何其重要。
“让朕接着回答你的问题。”我深吸一口气:“兄长传位于我,与传位信物一起到的还有号令三军的虎符及兄长帐下十数名心腹。若说天命所授,朕于此位名正言顺,若说事在人为,边境三十万大军从来没有第二个主人。宗室虎视眈眈,永远不敢妄动,那些孩子是他们的爪牙,亦是朕的筹码,所以,朕不怕,你也不要怕。”
“可是。”他触及我的脸:“姑姑,你开心么?”
我一怔。
这片江山,没有渴望,只有无限的眷恋和责任:“为天子者,有公无私。”
“可是我想让姑姑开心。”他异常坚定:“我只有姑姑,姑姑也只有我,我们……”
“我们才是一家人。”
我接上他说不出口的话,没想到他豁然抬头,眼睛亮的发烫:“我会和懿文太子一样。”
我摸他头发的手突然顿在半空,在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时候,我避开他的目光,如同一句轻薄的玩笑:“那你应该先学会如何做一名郡王。”
3
念之学的很好。
御学的老师多次对我称赞念之的勤奋和聪慧,他写的文章甚至惊动了太傅,太傅阅完对我直言:“有懿文太子之风。”
“太傅可是老糊涂了。兄长当年将文章混在科举考试的卷宗里,被诸位考官指认为三甲,还是太傅认出了兄长的手笔。时隔多年,朕仍然觉得历历在目,兄长是太傅最得意的门生,怎的太傅就忘了?”这老狐狸胆敢试探我,我面无表情地下了一个结论:“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
“陛下心中,懿文太子无人能及,老臣只说懿文太子之风,灵气相似,权当给小郡王一些鼓励吧。”太傅观察着我的表情,话锋一转:“若说不像,也确实有不像的地方。懿文太子和如春风,小郡王倒是更多威严——瞧如今宗室子弟以他为尊的样子,老臣都记不得当年的荒唐事了。”
“谁年少时没有做过几件荒唐事呢?”我指节慢慢敲着桌面:“太傅,有话不妨直言。”
太傅捻着胡须,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拖长了语调:“我瞧小郡王的脾性,不像是屈居人下的性子。”
太傅历经三朝,总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念之说过他要变的和懿文太子一样,但他也说过,他过去在垃圾堆里和狗抢食物。站在时光的这一头往回看,我记得初见时他眼中生生不息的光亮,却不太记得他在池边的表情了。
那可能并非一场纯粹的意外。
而时间流逝,女帝久久未婚,义子与宗室亲近,倘若我意思不明,就会动摇国本。
书房的帘子忽然被掀开,是念之走了进来。我才想起许久以前就已允他自由出入,此刻一惊,不过是有了不愿意被他听见的内容。
“你怎么来了?”
“陛下近日繁忙,我命人煮了清心静气的百合水,特意送来。”
“陛下尽快喝。”他将食盒放下,又将水碗往我面前送了送,垂下了眼微笑:“我有七天没有见到陛下了。”
太傅看着念之离去的背影:“郡王与陛下母子情深呐。”
“太傅莫要取笑朕。”我沉吟片刻,方下了决心:“就如太傅之前所议,在宗室朝臣的优秀男子中,为朕选皇夫。”
这件事情被我留中多年,到底走到了这一天,太傅对我三呼英明,而我只觉得像经历一场大劫。
一位名正言顺流着皇室血脉的继承人是众望所归,可是念之呢,我呢?
念之见到我非常高兴,直接扑过来抱我。这几年他长了骨骼,已经比我要高了。我被他扑的向后一跌,又被他双手紧紧护住,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告诫他:“不可胡闹。”
这严肃的语气已对他无效,他牵着我的手到桌前,还是嬉嬉笑笑:“姑姑今日终于得空了?”
“嗯。”我闷声回应,顿了一会儿才说:“你长大了。”
他不明就里,神情却非常警觉,我告诉他:“朕欲大婚。”
他还未开口,筷子突然从手中脱落,他伸手拾起,突然又失力掉落。筷子与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干脆弃了筷子,闷声道:“是我做的不好?”
“不是。”
“那为何……”
“这是不一样的事情。”
他不再说话,激愤的情绪和出离的静默形成鲜明的对比,半晌,他捡起筷子:“我知道了。”
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他这样的反应并不算意外:“朕会待你一如既往,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
我的心忽然惴惴不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冒出脑海:倘若他要这个皇位呢?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长久打量后咧出一个笑容:“姑姑,你若大婚,我们怎么还可能一如既往?”
他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独有的怅惘。
他若想要皇位,还有回旋余地,他无诉无求,只叫我手足无措。
这些年我一手带他,当然知道他非故人,可纵然性情迥异,我还是执着地在他身上找寻故人的影子,五官、轮廓、身型,幼年时不大看得出来,如今倒是越发的不相像了——他应当更像他的母亲。
也许这是一件好事。若他太像,我可能真的会难以自制,而他越来越像他自己,我便只能兀自清醒。
“姑姑。”他的呼唤将我拉回现实:“我自记事起只得姑姑长久相伴,今日姑姑既然有空来看我,还请姑姑如从前一般,再陪我一次。”
自我真正走到他身边来,因为我的失误,造成他在宫中的欺压,所以我满心弥补,经常时刻不离地陪伴他。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我一方面顾及男女之别,另一方面则因为他的样貌而心绪难平,他那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我对他那点亲密之外若有还无的疏离。此刻他以直白的语言打破,脸上还挂着笑,神情则是少年人特有的愁苦。
若在过去,我必拍拍他的头以示宽慰,可是他已经比我高出许多了,我仿佛今时今日才发觉彼此之间的这份不合时宜,可就是因为这份不合时宜,我没法拒绝他:“想来与你对弈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就让我看看你的棋艺有没有退步吧。”
于是命人布局,落子。他每一子都下的缓慢,却无比精妙:“此身棋艺都是姑姑亲身所授,遂不敢忘怀。”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初入宫的时候,灼灼目光叫人不敢面对。我惯常避开他,他就不会让我为难,但这一次他选了一个更加不好的话题:“姑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这个问题从未有人问过,我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只说:“帝王成婚,是国事,非儿女情长。”
“我只问姑姑的喜好,姑姑就拿国事来堵我。”宫人上了蜜饯,他着意将我喜欢的推到面前来:“这些年没见姑姑对谁上过心,纵使国事不容儿女情长,终究要与姑姑相伴一生,姑姑难道就不要选个可心可意的?”
“都是一样的。”
“文臣隽秀,武将英勇,难道也一样?”
我笑了一下:“自是不一样的,可惜朕太过贪心,只想两者兼得,若不能,那么最终得到哪一样,不是都一样么?”
“放眼朝中,竟无一个文武双全的?”
事关朝政,他立刻察觉自己失言:“我的意思是,不愿姑姑留有遗憾。”
遗憾么……他是不会懂得,我轻轻摇了摇头,笑也不知何意:“纵有文武双全者,又有谁比得过懿文太子。”
他明显怔了一下,勉强说道:“懿文太子天官降世,功德万载,自然是俗人所不能比的。”
我们不再言语,这场棋局对峙已久,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眉心突突跳着,两条大龙相继被他截*,最后他落下锁定胜局的一子:“姑姑,你输了。”
“是。”夜深了,更漏的声音无比清晰。我拾起一把蒲扇,把风轻轻扇向他:“朕会陪着你的。”
他翻身上榻,本是背对着我的,不知为何又突然起身,他似乎要夺扇,而这动作在即将触碰到我手腕的时候戛然而止,他收了手,仓促间又回到之前的样子。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刚入宫的时候虽然依赖我,但未必每件事都会和我说,仿佛是突然之间,我意识到我确实是不懂他的。
他的呼吸声渐渐重了,我却落入难言的怅惘中。往事难及,我紧紧握住的这片幻影,却并非我所希望的幻影,而这片幻影,也在渐渐离我远去——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陡然清醒却对上他直勾勾的双眼:“怎……怎么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离得太近了,他退回去我才自在了一点。
“那个问题,姑姑还没有给我答案。”他嘴唇的线条抿的很紧,我刚刚反应过来,他又是很丧气的:“无妨,不过是闲话而已。”
说完他便抛下我,自顾自很快离开了。
4
这个反复提起又戛然而止的问题,在我心里留了很久。
太傅为我陆续送来画像,都是朝中有出身有作为的青年才俊,可是感觉不对。他的追问越来越多地浮现在我耳边,我没有答案,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尤其——
在我听见了他宠幸了一个宫女之后。
这在皇家本是常事,可那一刻竟如晴天霹雳,仿佛有很多虫子在密密麻麻地啃食着我。他十四岁了,我忽然想到,他父亲便是这个年纪迈出第一步的,再往后一年,他便出生了。
也许他也会这样,他会有孩子,会成亲,会有自己的家,一步步走出这个宫廷。
我几乎站立不稳,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探探郡王的意思,若是他喜欢,收做侍妾也无妨。”
他尚未大婚,按理不该这么做,这是一份大恩典,他迟迟没来谢恩,我还以为他作罢了,隔了很久却突然得到一份确切。
那时我仍为选夫的事情的烦恼不堪,这件事情僵持的太久了,我必须表现出更多的热情,才能平复关于我后悔刻意的传闻。
好不容易饭后有时间在花园里散步,却撞见哭泣的宫女。遇上含泪是大不敬,倒像是我吓到了她,我对宫人算是宽纵,此刻只想问问她伤心的原因,没想到她支支吾吾,只说:“郡王,郡王……”
我的理智又僵住了,像沉在很凉的水里:“把念之叫来。”
说不上刻意避开,我和他却是真正好几个七天没有见了。这一别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我觉得他变了些,又不知变在何处。他垂首回答:“这是我宫中侍奉洒扫的宫女。”
“仅此而已?”
他看我一眼,然后避开了我的目光:“晨起她失手将盥洗的水湿了我的衣袍,我的侍妾责罚了她。”
他的声音很轻,在我心中划出悠长的涟漪。不过是一件小事,我摆手命他们退下,唯有他还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心烦意乱,乏累地很,正要与他做个了解,却好似一道晴光闪过,令出口的话陡然变了意思:“是否是朕宠爱你太过,才叫你低估了欺君之罪?”
他仓促跪下却没有惊慌,果然,他一直在等我发现。
“沾风吃醋的把戏也值得舞到朕面前来,你若真的袒护那宫女,何不收了她!”
“我全她的名声,却没有全她一厢情愿的义务。”他抬头看我,眼睛很亮:“如果姑姑再想赐我一个侍妾,那我也只能受了。”
“你……”他完全歪曲了我的意思,令我极度愤怒,可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令我的愤怒无处着落,我只得深吸一口气:“念之,你为何不懂朕予你的体面?”
“姑姑与我相伴多年,难道所予所剩的就只有体面?”
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敏感执拗,这一下我真的见识到了,我看着他,终究不忍:“念之,无论如何你要相信,姑姑是爱你的。”
“爱……”他喃喃自语,满眼凄惶:“我终身所倚唯有姑姑一人,亲生血缘尚有疏离反目的时候,姑姑究竟凭何爱我?”
从他询问的语气和状态,我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埋在他心里很久了。
可是我答不了,也不能答。
“我还想知道,姑姑能爱我到哪一步?”
“念之!”
他要不到答案,湿红了眼睛,全身都在颤抖,僵持了一会儿,他见我不肯让步,便故作洒脱的拂袖而去。
我愣在原地,心里并不好受,同时生出对他冲动行事的隐忧来,但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
三日后,京郊跑马场出了命案,一死三伤。
主谋者,正是念之。
5
书房里烛火葳蕤,照的人影暗淡而愁惘。
如何能够不愁,惶惶命案足以朝野震惊,更逞论死伤者金尊玉贵的身份。他们还原本是最有可能成为我丈夫的四个人。
念之,他是故意的。
故意邀请这些人去跑马,故意激他们进行危险的比赛,马匹发了狂,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关山郡王是陛下养子不假,可陈家、杨家、李家、周家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家族,陈家、杨家更是与皇家有姻亲之故,此番平白无故折损了青年一代的翘楚,如何能够平息众怒,如何能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交代?这件事是意外!”
“陛下,信么?”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勉力维持自己的平静,事到如此,我一力回护他,将他禁足宫中,可他既无悔过之意,也无请罪之行,他是症结所在,我总还是要见他。
子夜时分的召见,他来的很快,并未正装,也不曾梳髻。披散的头发遮住他一半的侧脸,在这种模糊中,我又寻到一星半点故人的影子。
他不知道,如此,便已足够。
“那些人性子冲动,不耐激,骑术也不好,实在配不上陛下。”他朗声说完,语调软了下来,苦笑:“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命我登门道歉恐怕不足服众,是削爵,还是圈禁?”
“你明知有此恶果,还着意为之?”
他深深拜倒在我面前:“念之不愿陛下为难,还请陛下赐我一死,以此了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他垂着眼眸,纤细的睫毛铺下长长的阴影:“我为陛下义子,得陛下爱重,自然为朝臣所不容。今时今日我犯下大错,只求一死。”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把生命看得这么轻贱么?”
他顿了一下,才说:“陛下终会大婚,会有自己的亲子,不必顾惜我,我亦不想让陛下为难。”
“你……”
剧烈的情绪激荡之下,我只觉得心口一阵猝痛,我背过身去,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会让你死的。”
“为什么?”这一刻的振聋发聩只叫我站立不得,他发现了我的异状,心急如焚的到我身边来,可我现在最不能见的就是他这张脸:“姑姑,姑姑……小唯!”
他叫我什么?
幽暗的烛火里,他的面容完全和故人重合,似真似幻我已完全分不清楚了,只剩下对于眼前景象消失的恐惧,所以我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哥哥,哥哥!”
我伸手去捉,却只捉到一只冰冷的手,和冰块一样冷,冻穿了所有的迷蒙与温情。我看清他难以置信又终至恍然大悟的面容,急火攻心之下竟然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这是七年都没有再犯的旧疾。
秘密,真相,欺骗,深情……我终于重蹈覆辙。
女帝陋巷捡一乞儿,养在身边七年后,他黏上来“我愿为夫”
我有觉得轻松一点么,身体仿佛坠入无穷虚空之中,意识渐渐涣散之前,念之赤红深刻而至极痛的面容镌刻在我眼前。
他从来不哭的。
他还是落泪了。
6
太医说我昏迷了两天两夜。
我的思绪伴随着我的时间,好像都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烦恼,胡王的求亲也影响不到我,会有人挡在我面前,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而后是极速的天旋地转,祸起关山,命伤天官,我在传位虎符前,毫无征兆地呕了血。
“陛下,快醒醒……”
我不想醒来,不想面对失去后迥然不同的世界,可是我若不醒来,他所竭力维持的一切都会再度消散,长久的苦痛之后我选择了后者。
如今,也一样。
以太傅为首的重臣跪了满地,跑马场所涉的家族都在,后面还有各怀心思的宗室。我于脱力之中长长环顾四周,都没有念之的身影。
“关山郡王呢?”
“关山郡王在宗庙中为陛下净身祈福。”
“胡闹!”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关山郡王是朕义子,无朕许可,谁敢让他这么做?叫他过来!”
我驱散身边众人,殿中只剩长久沉寂。我没有等到他,只等到他送回的玉佩。这玉佩是我初见时赠与他的,这些年他贴身不离,我的心很沉:“再请。”
皇命难违,他必须来。
他本青春年少,如今却是委顿的厉害。他长久不言,只由我打破沉默,可我除了唤他的名字,到底是无可奈何。
若说国事,我自幼年时便跟在兄长身后,临朝后又有重臣相伴,说不上轻松也着实谈不上坎坷,可面对他,面对一个渐渐长大的孩子,我终究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懿文太子。”他眼中的光芒都碎了,凄伤地问我:“收我做义子,与我长年相伴,即使我犯下大错也拼尽全力保护我,都是因为懿文太子,是么?”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懿文太子是我的什么人?”
失血带来的眩晕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出现,我仿佛置身于盛夏的暴晒之中,心心念念目之所及都是苍茫白光。
“你说话啊!”
“其实你都知道了……”
我好不容易提气的力气在他面前化为乌有,他几乎丧失理智:“他是我的父亲,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啊!”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他是我专门命人从民间寻回来的懿文太子的遗孤,我并非他口中的姑姑,我是他真正的姑姑,若我向天下昭告他的身份,他就不再是受人非议的关山郡王,太子之位,乃至这个天下,都该是他的。
可是他绝望到极点的语气不容辩驳的否定了我:“你根本不知道,小唯,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决绝离开,留我一个人瘫坐原地。
临夜,我听到他出宫的消息。我当然理解他的一时脾气,没想到就在次日,天光刚亮,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宫女特意来求见我,她告诉我:郡王走了。
我犹在莫名之中,宫女跪在我的脚边恳求我:“请恕郡王不辞而别之罪,郡王自知有错,特请前往关山戍边赎罪。”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朝探去。过去无数次他曾与我并肩相看的朝野,如今他走的太远了,远得仿佛义无反顾地丢下了这里的一切。
翌日,我正式下旨,命关山郡王戍边。
又过几日,我请三公大臣为证,依旧以懿文太子过去贴身玉佩为信物,秘密立关山郡王为继承人。
这件事情,他不知道。
我很想告诉他的,但是他戍边以来,除却每月一来的公文,再无只言片语。我赠予他的钱财侍女,一应都被退回,我在无可奈何之中后知后觉,我已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两年。
春去秋来,又或者风霜雨雪,我对他的挂念从不少去,但我知道过去的隔阂并未消失,并且我已错过了消解它的最佳时候。所以按例两年一次的边将述职,我亦对他免去了。
朝臣对此当有不满,只是我对他一贯回护,小事参不透,大事——倒真遇见一桩。第三年,关山守臣沿回京一线官员,参他擅离职守,无召回京。
我放在折子等了很久,好像下一刻内臣就会通报他的求见。可是理智随着温好的茶水慢慢凉透,他没有来。
他本就不会来。
“他……回京去了哪里?”
“郡王仓促回京,只去了幼时生活的陋巷,见了带他进宫的那两位官员。两位官员年事已高,早已不在朝中了。”
“郡王是个念旧的人。”我沉吟片刻:“将此行踪如实透给送折子的官员,就说故人病了,郡王心急回京探望,勿要再做文章。”
他进宫以来和那两个人从未再有交流,甚至不过最初的几面之缘,他特意找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尚未想明白,关山边境已经烽烟再起。
懿文太子一命,只保了关山十年太平。这本不算是意外,自他走后我便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国朝女子当政,最看不起女子的胡人必定提早反噬,我早就发誓会亲手荡平余孽,然而却接到了边境擅出的消息。
太傅苦苦劝说我:“关山郡王已出,陛下密令如此,怎可同他一起冒险!陛下无心婚姻,如今关山郡王已入腹地,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来日必是傍身的佳话啊!”
太傅说的没错,于是我只能在烦恼中,在焦急中,端坐在高堂上,收到一封封加急的战报。
这是十年前的再现,关山郡王打得挑衅的胡人没有招架之力。可越是捷报频传,我的不安感就越强——
十月初十,最后一封战报传来,战报胜时为红,败时为黑,可是这一封是白的。
十年前,我看过另一封白色的战报。
我不敢看,但是我很清楚里面是什么,最终我的鲜血把战报染成了红色,而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骁勇,最后也获得了一样的结局。
我想起三年前的对话,他求死,不想活。
可他从不知道他死了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十年,我爱护了他整整十年,而他翩然而逝,甚至尸骨无存,像逝于掌心的流沙,什么都没有留下。
7
“咏怀太子未曾大婚,可是一直有侍妾在旁,战末至今不过一月有余,不如……”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大适应他的谥号。对于我来说,他是念之,是关山郡王,唯独不会是一尊牌位,一墓空坟,可事实已经发生,我为此病的太久了,急火攻心之下呕血的旧疾再发,我没有昏迷太久,却是长久的精神不济。
太医说,我是心病。
心病唯有心药可解,于是最懂我的太傅给我送来这一份飘渺的希望。
我只觉得倦,十年间我送别两位至亲,就像过了两辈子一般漫长。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重新经营一个十年,可是世事如此,到底聊胜于无。
我第一次见念之的侍妾,没想到只有一位,就是他十四岁时最早的那位。她奉召而来,我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熟悉到如同对镜自照,叫我不安。
她剿灭我的希望只用了一句话:“郡王,不,太子殿下。他从未碰过我。”
“陛下不知道吗?”她轻声问:“殿下这些年留我在身边,无非是因为我与他的心上人有双一样的眼睛。”
“殿下一直勤勉,克己守礼,唯独那一夜发了疯。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殿下看起来痛苦极了,他俯身看着我,眼泪就落了下来,整整一夜我们相对无言,可是从天黑到天亮,孤男寡女,便不可回头了。”
“我内心很不安宁。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若想解释,当然可以解释,我却害怕成为宫人的笑柄。这件事还传到了陛下这里,惴惴不安之中,殿下几乎是奉命抬我为侍妾,可是我看他伤心绝望的样子,宁愿什么都没有发生。”
“陛下还记得曾今回护过的那个宫女么?殿下的贴身侍女之中,她,我,还是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在我成为侍妾之后,我确实与她争执,但并非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
她豁然抬头:“如若陛下过去不知,那么现在呢?”
我心乱如麻,甚至无法呵斥她的放肆。于是她走上来,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盒子交给我:“殿下所余遗物在此,请陛下一观。”
我不敢打开它,可我不能不打开它。蛰伏在暗处的秘密如同漆黑的巨兽,我期待看清它的模样。
念之给盒子上了锁,锁型是那枚玉佩的样子。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层层叠叠的书信,他并非决绝杳无音讯,只是没有亲口告诉我——他爱我。
或许一开始他只是害怕失去,想要紧紧攀附一棵大树,而时日漫长,在孤身一人骤入富贵的温暖中,在毫无保留没有边界的爱宠中,此情犹在,此情已变。
我终于明白他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了,初次见面的谎言,纵然隐秘纵然失德,他仍可以放心去爱,并沉沦爱意所剩的痛苦中,唯独最后他获得真相,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今时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没有错,错的是我。
信笺最后的停留在他出征以前:……我回了一趟京城,弄清了有关身世的最后一个秘密。小唯,如今我终于可以叫你的名字,以完全自由的样貌。那一年在池边,的确是故意让你看见,好让你更加关注我,留在我身边,可是慢慢的,我想要永远留住你。我想要让你知道,哪怕最好的懿文太子已经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我,那些人配不上你,你不想嫁,我成全你,我等待你。我会永远陪着你,我爱你。
泪水泅开了字迹,只剩下无可救药的心痛。
懿文太子带走了我的青春和希望,而他,带走了我的魂魄与性命。
仿佛在这一刻我才明白,或许我对他的挂念从懿文太子而起,但早已超越了懿文太子本身。我清楚的知道他们有那么多的不相像,他不是别的任何人,他只是他自己。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肯早点面对这一切,如果我可以早点告诉他一切——这些年,唯独有一件事情他们都弄错了,我并非全然的一无所知啊,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一切皆可回头——
“咏怀太子的尸身至今没有寻到,朕心不安,十分有愧。”我望着她的侍妾:“殿下生前与朕失和,朕颇有无可奈何之处,亦不敢强求他与朕相见。可事到如今,我怎可放他自由?”
“殿下并非故人之子,陛下不怨?”这女子在笑,眼中却含泪:“这样欺君罔上的人,是该掘地三尺都不放过的。”
我长抒一口气,原来连这一刻都已被他想到,又觉得万幸,幸好我没有放弃。
毕生深情,不至辜负。
他啊。
“听闻太傅近日从老家接回了阔别多年的儿子?”这是一个全新的身份,我提高了声量,微笑:“那么,朕要大婚了。”(原标题:《女帝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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