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兰波
青年导演
只要不跳出自家的文化圈子去透过强烈的反差反观自身，中华文明就找不到进入其现代形态的入口。
——《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主编刘东
最近，一部叫《花游记》的韩国奇幻剧，因取材改编于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而引起了中国观众的关注和讨论，随着剧情的展开，这部剧集引起的反馈也愈发激烈，尤其针对剧中唐僧变成了女人，还和孙悟空谈起了恋爱。
《花游记》（2017）
孙悟空和牛魔王称兄道弟，互为损友，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猪八戒变成了美男子流行歌手，沙和尚不仅是一个集团老总，还是一个老头等等颠覆性的脑洞……
很多中国观众表示这样改编经典名著，根本接受不了，是在糟蹋经典，毁自己的童年，非得口诛笔伐不可。
其实这样的新闻屡见不鲜，只要遇到经典文本的新版问世，每隔一阵子都有很多人跳出来说：「XXX被这样改编，就是毁自己童年。」国家喉舌央视多次将四大名著搬上银幕后，都会收到老版拥趸的激烈回应，有的观众甚至觉得制作新版还不如重播老版，这还是在尽量尊重原著角色设定和故事线的前提下新版们的遭遇，至于六小龄童等老一辈艺术家针对类似《大话西游》《西游降魔》《西游伏妖》这种在形式上更有创新之处的作品更是痛心疾首，多次在公共平台上发声，号召大家抵制乱改经典名著，并把这种行为斥之为「糟蹋国粹」。
《西游伏妖》（2017）
自己人都是如此火药味十足，韩国人这么「乱改」、 「糟蹋」中国名著当然更不可能放过。
不过，在辨清是非之前，不妨先看看韩国人是如何改编「糟蹋」这部电视剧的。
《花游记》是韩国TVN电视台年度压轴大戏，于2017年12月23日首播，至2018年1月13日，已经播出了5集，首集播出收视率位列TVN历史上首播排名总记录的第四名，创下了平均实时收视率7.26%，最高点居然达到了9.98%的收视纪录，可以说是首发就爆发，难怪引起了中国韩剧迷的注意。
《花游记》最大的新意在于将故事的舞台搬到了当代，讲述了拥有致命颓废美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和拥有独特世俗本性的三藏法师在魔鬼猖獗黑暗的世界里寻找光芒的旅程故事。其幕后是鼎鼎大名，都市情感偶像剧高手洪静恩、洪美兰姐妹执笔。
说起她们履历资深韩剧迷可以如数家珍，《我的女友是九尾狐》、《最佳爱情》、《原来是美男啊》《主君的太阳》这些剧集都风靡一时，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玛丽苏元素泛滥成灾，男女主演貌美可以舔屏，角色设定脑洞层出不穷，妖怪神仙都可以相爱。是以，拿《西游记》来改编，对她们俩来说，无非就是找个新的创意切入点而已。
《我的女友是九尾狐》（2010）
同时，洪氏姐妹并没有直接照搬《西游记》的故事内容，而只是将角色设定拿来套用。在角色建立戏份上，仅仅保留了唐三藏解救了孙悟空，以及能够约束孙悟空行为的金刚箍等关键情节，即便如此，这戏的设定里也做了些微调，唐三藏因为放走孙悟空，所以必须面对命运的惩罚，一出血就会吸引大小妖怪，金刚箍则变成了报警器手镯，以防唐三藏被其它妖怪吃掉，但其实最想吃她的，其实是孙悟空自己，但苦于救命恩情的誓言，孙悟空只能吞下自己垂涎欲滴的口水。
至于千辛万苦的取经，统统抛弃无用，而换成了孙悟空和唐三藏之间的相爱相*，两人最终是成了眷属，还是被命运分离，最终结局现在还并不得知，可以肯定一点的是，这个脑洞开得还算有趣。
这种改编模式，其实是游走在「同人再创作」和「若有雷同，纯属巧合」这类法律遁词之间的灰色地带之中。
所谓同人再创作，来源于日本的动漫和御宅文化，到了今天，意义则泛指得多，用于指代爱好者用特定文学、动漫、电影作品中人物再创作、情节与原作无关的文学或美术、影视等作品，但有一点必须遵守的是，同人文化也得尊重版权，如果不商业使用，属于合理使用，不构成侵权行为；如果拿来商业牟利，则会被视为违法行为，会受到法律惩处，是以必须获得原作者的许可或授权。
但洪氏姐妹改编的《西游记》为古人所著，早已过了著作权保护期，已经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任何国家任何人都可以拿来做为自己作品的创作基础，并不用遵守现行法律。远的不说，今何在的《悟空传》就是同人创作，而郭子健和其制作公司拿来拍成电影，任何人也拿他们没辙，但今何在却可以理直气壮地收取《悟空传》的版权费。
但也不完全可以认同这是一种「同人再创作」的行为，因为《花游记》违背了同人文化的几个基本条件。
首先，一个真正的同人创作者，他（她）必须不可肆意扭曲原作的世界观，以及所涉人物的原有个性／标志性的属性（性向不含在内）。若只是顶着与角色同样的名字，描画的却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这其实就已经算虚构了。《花游记》的世界观当然不是为了求得真经，普渡众人，而是回到了哪管身份殊异，只要真爱这种当代都市女性所沉溺的玛丽苏世界俗套之中。
其次，拿来商业牟利是真正的同人创作者所不齿的，当然，在巨额回报的诱惑面前，很怀疑有人真正能坚持这点。包括漫画、游戏、小说在类的所有同人文化中，只要有非常高的商业价值，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道德不能约束他们，只能依靠法律武器。
最后，跟这个案例无关的是，大部分拥有版权的公司还是很欢迎同人文化的，因为可以增加作品的人气和影响力，在一个普遍作品（IP）生命力如此短暂的现代商业社会里，如何能够保持经久不衰的销量和持续不断的回报，不得不承认，同人文化其实对原作版权拥有者是件更有利的事，往往会睁一只闭一只眼允许同人作品的出现和发展，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往往也会和改编者达成协议，共同盈利。
这里面为中国人最为熟悉的恐怕就是DOTA这款游戏，虽然它脱胎于《Warcraft3》的一个自制地图夺旗模式，但最终却发展成了一款经典的多人线上游戏。
所以，如果正要谴责《花游记》和洪氏姐妹，唯有从道德立场和保护文化遗产两方面入手了。
而前一个问题涉及每个人的道德立场，它属于私人领域的讨论，不是一个公共议题，本文根本就不可能展开讨论，而后一个问题，才是本文的核心议题，即文化遗产就那么脆弱，容不得后人和外人染指么？
事实上，《西游记》做为经典文本，不仅被我们今天的国人改编过N次，就是在国外，它因为组团升级打怪的经典模式，加上师徒四人各自的性格特征，以及妖魔鬼怪层出不穷的有趣性，早就被外国人改编加工过多次了。
拿传统文化和中国关系最源远流长的日本来说，从1940年东宝公司把它改编成电影开始，《西游记》被拍成影视就被改编过不下五次。当时的东宝台柱之一，大导演黑泽明的恩师山本嘉次郎就把《西游记》改编成载歌载舞的歌舞剧，孙悟空手持金箍棒变成的机枪大战纸糊的外星人，够不够雷？
更雷的是78版《西游记》，当时是为了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特地拍摄的，也是史上第一部《西游记》电视剧。日本版的美猴王由家喻户晓的歌星堺正章饰演，英年早逝的女优夏目雅子饰演唐僧。这也是把唐僧被反串女性化的由来，相信也是《花游记》的灵感源泉之一。
《西游记》（1978）
论颠覆和爆款程度，日本版《西游记》并不在《花游记》之下，2006年，富士电视台请来了《东京爱情故事》编剧坂原裕二，邀请SMAP成员香取慎吾扮演孙悟空，并由日本实力派女星深津绘里反串唐僧一角。该剧在富士电视台周一晚黄金档播出，首集便创下了２９．２％的收视率，并在日本掀起《西游记》热潮。
剧中的孙悟空一头黄发，言行搞笑而冲动；贪嗔好吃的八戒变成了一个瘦子，贪吃又多愁善感，容易为情所困；沙僧则抛弃了原本善良憨厚的形象，变得冷漠而精明，而深津绘里反串的三藏法师一身白袍，温柔美丽，还很爱哭。
《西游记》（2006）
再看美国，做为二战以后文化输出的超级大国，美国人很少能接受国外的经典角色和故事，但《西游记》并不在此之列，尤其是孙悟空这个角色，他和花木兰一样，其骨子的反叛传统精神打破了美国人对东方，尤其是远东各国人民拘谨保守迟钝的印象，尤其迎合了其对自由的想象，是以成为东方元素组成的重要部分，成为不亚于李小龙的文化符号。
2001年，美国三大广播网之一的NBC，就播出了一部叫做《失落的帝国》的美版《西游记》，猪八戒、沙僧及唐三藏都摇身一变成了外国人，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美籍华裔女演员白灵扮演的观音娘娘破天荒地动了凡心，与唐三藏展开了一段恋情，而出演孙悟空的正是本周正在上映的院线电影《无问西东》里的飞虎队教官扮演者王盛德。
《失落的帝国》（2001）
该剧故事主线是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宅男尼克穿越时空，受观音点化，救出了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然后两人大闹天宫，并找到了《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带其返回现代。这个故事模式直接影响了后来中美合作拍摄的《功夫之王》，就算其剧情被中国观众视为荒谬绝伦，但它还是促进了成龙李连杰在大银幕上的唯一一次对垒，也算功德无量。
《功夫之王》（2008）
而因《绝命毒师》和《行尸走肉》而被中国所熟知的AMC有线电视台，2015年推出了香港影星吴彦祖担任主角的《荒野》，该剧被片方称之为脱胎于《西游记》，脑洞更大，基本就只保留了漫漫求真路这个「公路电影」模式和冒险的主题，直接将角色们所需要挑战的环境变成了废土世界。
就风格来说，它其实是一部科幻功夫剧集，而《西游记》的噱头，只能算是打了个情怀牌，就算这样，首集播出时，收视率仅次于AMC同时期推出的《行尸之惧》和《绝命律师》，并获得了3.1的高收视率，后成为11月最高收视。
《荒野》（2015）
这些例子证明了经典文本所建立文化交流是需要认同其能被本土化的，对于中国观众所熟知的情节和主题，对于文化土壤不一样的异国民族来说，他们并不在乎，于是，就会产生本土化所带来的口味迎合和文化构成元素再造等问题，那么，恶搞和颠覆就能消解和损害名著的内在经典性么？恐怕不能。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经典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在于每个人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共通的经验和感受，而用不同的文化视角重新思考和审视经典，也是经典持久不衰的根本原因，文化永远在变迁，否认变化，只会带来食古不化。
对于名著再改编来说，我们其实可以采取更开放的态度去对待，即使其风格和形式千变万化，但重要的是角色和故事内禀的精神内核是什么，对于所有国家和民族来说，人类大部分能够留存至今的情感和价值观是共通的——求真从善，打破桎梏，找到自我，追求理想和爱，无论是古希腊悲喜剧还是《西游记》都概不例外，这些才是文化能够持续双向交流并扩大对外影响的根本所在，而名著经典也才能长盛不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