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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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对中国古代隐士是沉迷的。
当读到严子陵面对翠绿江水,坐于钓台之上,倚松烹茶,对月饮酒;当读到陶渊明头戴兰巾,手拄竹杖,采菊东篱,仰观南山;当读到伊水之滨,七位贤士相约,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当读到四十一位文人齐聚兰亭,流觞曲水,临流赋诗,我真是喜爱之极,向往之极。
那时候,在身心皆疲之时,我也曾幻想,我若是其中的一位,那该多么飘然和惬意。
这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在我深入追踪古代隐士多年之后,我才发现,完全错了,我过去看到的古代隐士太线条了,一味地往好处想了。
中国古代是个极力崇尚建功立业的社会,非常看重“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一个古代的知识分子,能够考取功名,攀龙附凤,效力庙堂,是绝大多数士子深深向往,并愿意终身拼搏。有了功名能怎样?当上了官又能怎样?往大讲,可以报效国家,服务民族;往小讲,可以雄展抱负,光宗耀祖,即使退一万步,当官最起码可以衣食无忧。然而,中国古代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隐士,为什么会出现人人都知道大有好处可取的事情,却偏偏有人不乐意占,偏偏离仕遁世,拒绝皇袖召引,愿意退避山林,隐逸江湖?
一个个好端端的,最初都希望学有所用的知识分子,怎么就会转变成一个个僦居柴桑,啸傲丛林的隐士呢?细心探究后,概括起来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二是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三是他们个人的性格和心理。
接受的教育 。
儒家的修身,道家的修心。
中国古代对自然科学的学习很有限,绝大多数的文人,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人文学科上,他们从启蒙始至长大成人,接受的教育主要有两大宗派,即儒派和道派。儒家的精神是欢乐、和谐、包容、入仕,效忠皇家,经营社稷。道家的精髓是尊重生命,遵循自然,讲究修心,提倡无为而为。学成儒派可以掌握治国平天下的本领,学成道派可以用道术关心生命,洞察幽微的心灵,从而使心灵保持在平衡的状态。一个人如果在这两大门派上学有建树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有可能会比较利害,在政治上进可攻,退可守,可以做到如古训所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所以,凡古代隐士者,都是这两大门派学有所成者。如庄子,他本身就是道派学说的重要人物。如《世说新语》中提到的东晋高僧于开法,他是精于“佛”和“道”的高士,隐居寺庙静心研究医术,他的医术远近闻名,去除四边百姓苦疾,他隐居是为了实现医术救人,宗教救心。谢灵运不是隐士,虽然也喜欢戴曲柄斗笠,写恬静优美的山水诗。但谢缺少道家的思想基础,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大地主的身份,他为扩大自己的庄园,屡次侵占山泽和百姓耕地,与太守孟某闹僵后,竟敢提出颠覆朝廷的口号,最终被斩广州。
当时的社会环境 。
“遁”和“避”在戰爭頻繁的時代是必然的事情。
第二个原因,是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国古代史,其实往深里讲,是一部部多灾多难史,一部部“家”史。多灾多难指战争频繁,民难安生,唯有山林江湖可逃伐戮,“遁”和“避”是必然的事情。而“家”天下的害处,是专制残暴,“裙带”复杂如硕网,容易产生一大群一大群的拍马钻营“奸竖”,容易滋生一大块一大块的腐败。虽然,皇帝也开设科场,提携新人,奖掖优秀。但是,你若是外人,即使你再优秀,恐怕也难进入政治核心,坐上重要位置。你只能永远是皇家的“灭火器”,皇家的“救卫队”.如果一个文人能成为“灭火器”,进入“救卫队”,也算是这个人的幸运了,可绝大部的人一生都难成这两支队伍中的一员,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你即便有再大的学问,也只能在各级衙门内,做做杂事,人浮于事,毕恭毕敬地听从皇家的摆布。
有人不愿意受这份罪,有人不愿意就这么熬日月,谁?晚唐有个叫司空图的人,他的隐居就是因为当时有黄巢乱唐,加上自己不满足整日碌碌无为,主动悬车告老,却扫闭门,隐居中条山王官谷的庄园里,举笔缘兴,潜心研究,完成了文艺理论兼评论《诗品》二十四则。我们现在评论谁的作品属于雄浑、豪放,谁的作品属于婉约、清丽,最早的起源,就是从他那里来。他名气虽不是很大,但他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却是重要的文艺理论家诗评家。
个人的性格心理 。
文人的性格和心理有點怪。
决定一个人当隐士的第三原因,就是个人的性格和心理。文人绝大部分都有点怪。这怪,有时候是褒,有时候是贬,要看什么人说,在什么场合说,因人而异,因地而异。文人之所以会怪,是因为有特立独行的言行,卓尔不群的思想。与一般人有不同的想法,才会产生与一般人不同的行为。这类人,一般来说在世俗生活中不会装糊涂、耍滑头,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语,不太容易受世俗的控制,不愿屈心抑志。像唐朝大诗人王维,他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做官做得好好的,突然觉得自己的学识和性格不适合在官场久留,便隐居辋川别墅,效仿陶渊明,寄情田园山水,终老山林。王维的这种做法己经很有个性了,但唐代的诗僧寒山更加与众不同。他隐居浙江天台的寒山岩,自号寒山子。他不愿住进寺庙,拒绝受人供养,他爱在自然界中体悟佛法,他就像星星、月亮。他说,星星不会受凡界影响,月亮永远不会腐败。他常常戴一顶桦树皮做的帽子,脚上一双木屐,穿一件衣不遮体的破衫,行为怪僻,在山林沟壑之间四处漫游,来无影,去无踪。他是真正的隐士,拿现在话说,他在用他的行为艺术,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心是“佛心”,“自然心”,从而反证世人的心是“名利心”,“烦恼心”,是虚幻世界里的浪子。
中国古代历史,几乎在每一个朝代,都有大隐、中隐、小隐之士,虽然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离仕遁世的缘由不同,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还是大约相同。他们中有终身不仕者,有先仕后隐者,亦有半仕半隐者。
终身不仕者,最著名属庄子。其实,庄子也当过小吏,在安徽蒙城管理过漆园,这个身份算不算干部编制,当时的“组织部门”并没有明确的说法。庄子“处穷阎轭巷,因窘织屦,槁项黄馘”。也就是说,庄子曾靠打草鞋为生,困难时向监河侯借过米,但被拒绝。楚威王还是喜欢庄子的,派人送来厚礼,并想聘他相国。庄子对使者说:黄金和卿相都是好东西啊,你见过养了多年被拉去祭祀的猪和牛吗?人也一样,一旦牵入宗庙作牺牲品,以后再想成为活猪活牛,哪怕是最弱小的都不可能了,你走吧。
庄子对入仕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是那结绳葫芦在江海中畅游的隐者;是那将自己变成蝴蝶,不知物我的庄周,是那饮甘露,吸晨风,不食五谷的真人。他追求的是人应该不为物、我所役,生动活泼地活在世上,充分感受天地之心,之道。
像庄子这样的人物,各个朝代也有一些,尧时代有巢父、许由,夏有务光,汉有严子陵,魏有苏门先生孙登,唐有“傲大君者”卢鸿,宋有“梅妻鹤子”的林逋……
这些人都有精彩的有关隐逸的故事。比如巢父、许由,传说尧任命许由为九州长,许由便跑到河边去洗耳朵,有人问他:干吗洗耳朵?回答:尧的话玷污了我的耳朵。后来,巢父牵牛到河边,听说此事,为怕洗耳水污了牛嘴,便带着牛去了上游。
终身不仕者像庄子、巢父、许由这类人还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想当官的,只不过机会不好,或屡试不第。五十一岁时和边塞派诗人王昌龄喝酒食鲜引起病发的孟浩然,他并不想真正隐居,心里还是想腾达理想的,只不过他的心是“诗心”,不适合科试。
先仕后隐者,像东晋陶渊明,明朝袁宏道都是这方面的代表。前文说了,当官是有好处的,好端端地当你的干部,能签字又能消费不是挺好嘛,干吗非要视乌纱如桎梏,弃印绶如敝屣。陶渊明是厌恶当时浊乱的政治环境。袁宏道是深深感叹官场“苦哉,毒哉”。他俩都是因为在官场吃了苦头而豁然醒悟。“陶县长”说:没有‘五斗米’,日子是苦了点,但我挣脱了‘樊笼’,把自由留了自己。“袁县长”说:拜迎上级,我像个NC,接待各路过往大人,我又像个NJ。对上要笑脸相迎,对下又要看人对汤。看管钱粮,自己像个老看守一样细心周到,宣传政策,自己又像老保姆一样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做官真叫我做的人格纠结,苦哉,毒哉。
老陶和老袁就这样炒了皇上的鱿鱼,和当时的“上层建筑”,挥挥手,告别了。做隐士类似他俩的还有石涛、八大山人,黄宗羲等等,都是因为和当时的官僚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当真古代社会的政治制度都这么险恶吗?那也不是,所以,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像陶、袁这种类型的人毕竟不是很多。像范蠡隐居太湖,是为享受清闲,像贺知章隐居稽镜湖,是“鬓毛衰”,八十多了,还能干什么。
半仕半隐者,比例相对更大些。这类人心态比较平和,入仕努力做官,出仕坦然对待,不浪费光阴,潜心学术,修身养性。汉代司马相如早年在汉景帝时,就做过武骑常侍,后因病免官,官不当了,他便静心读书,客游各地,使自己的学问大长,写了著名的文辞宏丽的《子虚赋》。司马相如那会儿非常出名,尤其在汉庭后宫有很多“粉丝”。曾经文学青年,也写过“秋风起兮白云起”汉武帝对司马相如也十分欣赏,司马相如再度出仕,是因一次巧合:司马相如有一个同乡,叫杨得意,汉武帝的狗监。有一次,汉武帝在读了《子虚赋》后,十分喜欢,以为是古人之作。杨得意这时恰好陪侍,进言:我的同乡司马相说这是他写的。于是,武帝立即召见,后任孝文园令。据说,司马相如死后,汉武帝曾派人去找他的遗作,并叮嘱不能让他把文赋带进棺材。
还有一个,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韩考取进士之后,一直没有任命,在家隐闲十年。他有一首《寒食》在长安人人皆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德宗李适听说后,便要聘他为机要的秘书。聘书上写着韩翃的名字,传令官犯难了,因为当时朝庭中还有一个人叫韩翃,不知该给谁。斗胆问:圣上召的是哪一个韩翃?这时,唐德宗才不耐烦地说:就是那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小子。我估计,唐德宗当时可能还会开玩笑:靠,你这厮连这都搞这不清,傻猫!
可见聘请名人当官,古代就非常流行。
应该说,半隐半仕是绝大多数文人都能接受的,它与前两种隐士相比,更显得积极一些,不走极端。如果用现代人的道德标准来评判,这类人对待出仕入仕比较睿智,有机遇仰观山,没机会就俯听泉,没有必要整天累兮兮地去跑官,更没必要自己主动“拔毛”上贡。
中国古代隐士,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特殊产物,每一个朝代中每一位隐士的产生,都有其非常复杂的社会原因和个人原因。隐士,作为贯穿中国古代史的一个名词,非常值得研究和探讨,分析和研究古代隐士,可以帮助我们看清古代历史,看清古代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必须承认,绝大部分的古代隐士,都是古代优秀的知识分子,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们的生命乐章,可能不如历代名臣嘹亮,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中国古代人类文明建设的支柱。他们的思想和艺术作品不仅名冠当朝,而且深深地影响着后世,让一代又一代人享受,启迪着一代又一代人。
读书的境界有三种,下等求富贵,中等求功名,上等求道德。也许,他们的确达到了求道德的境界,他们才竭力向往恢复自由之身,享受独立人格。所以,富贵和功名对他们来说无所谓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可以说--哪个朝代的隐士越多,也就说明那个朝代肯定不怎么样呢?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当了隐士真正闲着的。
隐士己经走远了,在我们现代这个社会,你即使站在摩天大楼之巅,你即使坐上幻影飞机,也无法眺望和追踪他们的背影,哪怕是芝麻大小的背影。虽然现代也有向往山林的读书人,也有到山林暂住的读书人,但若要长久地隐居,亦是不大可能的。隐士不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这是否说明我们这个社会非常优秀呢?回答肯定,我们现在所有的人能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幸运。不过,我们这个社会也并非一点瑕疵都没有。
现代这个社会,是人人都有机会的时代,是追求价值最大化的时代,只要你有本领、智慧,你尽可以在你的疆界里大显身手,纵横驰骋。这当然是极大的好事,这样,至少可以使社会充满活力,进步更快。但是,如果一个社会人人都在争搏,人人都非常现实,到处都是“钢对钢”竞争,那么,这个社会恐怕也太急功近利了。如果一个社会在大力发展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极度重视对人类精神领域的开发,重视优秀文化艺术对人类的作用,可能留下的后患就会小些。
古代隐士的生活方式,现代社会的确不需要了,但他们的部分思想还是有借鉴意义,比如他们的傲骨,他们的洁身自好,他们的道德品质,以及坚守的操守。我们每一个人,在一心奋力向前冲的同时,思想也应该再哲学一点,思路再宽一些,不是有一句话吗: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整理思想,更好地提升雄心,更好地前进。
作者丨震爷
图片丨震爷 华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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