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本文豪的江南百景图 | 谷崎润一郎逝世55周年

一位日本文豪的江南百景图 | 谷崎润一郎逝世55周年

首页角色扮演剑苍皓月刀剑物语更新时间:2024-04-26

按:“有人问我其中何处最有意思,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是南京、苏州、上海这一带。那一带从北方看来景色非常秀美,树木茂盛,人也长得漂亮。”

做出上述评论的是谷崎润一郎。这位以《春琴抄》《痴人之爱》《阴翳礼赞》等作品闻名于世的日本文豪曾两次访问中国。第一次是在1918年11月,谷崎经朝鲜半岛进入中国,由北向南,历时约两个月,游历了江南一带,回国后写下《秦淮之夜》《苏州纪行》《西湖之月》等文。第二次是在1926年1月至2月,这次他只到访了上海,经内山完造介绍,结识了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一批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与他们有深入交流,归国后写了《上海交游记》等文。

在这一系列散文中,谷崎用文学家的慧眼和妙笔,书就了一幅生动的“江南百景图”。在秦淮河畔,他注意到中国的城市“一到夜晚就非常冷清”,幽暗的月色下,乘着人力车疾行于街巷之中,高耸的围墙如迷宫一般令人目眩心慌。在苏州,他觉得这座到处都有拱形石桥“如彩虹般悬在水上”的城市不负“东方威尼斯”之名。虎丘塔给谷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如清水寺的塔与京都密不可分一样,据说这虎丘塔也是苏州城的一个组成部分了。”他发现,中国的城镇大多有这样一座地标建筑,在沿着乡间小路行走或临窗眺望火车外的风景时,接近目的地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塔,“这时候,塔便会使游子的胸中充满了无限的亲切和温暖。”

相比之下,谷崎在杭州的经历更是有悬疑片般的戏剧色彩。在从上海前往杭州的火车上,谷崎遇到了两位气质出尘的中国女子,待在西湖边的旅馆下榻后,发现她们就住在隔壁,是一对姑嫂。那位年轻小姐神韵缥缈,是典型的中国式美人。到达杭州的第二个晚上恰逢十五,月明星稀。九点左右,谷崎从涌金门出发游湖,感叹西湖之美在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如一幅长卷在面前展开一般,既”雄大壮阔“,又“如盆景般小巧玲珑”。他继而用近乎梦幻的语言描述了清浅的、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此处荡漾着的三四尺深的湖水,不仅如灵泉般地清冽,而且有一种异样的,像凝脂般的柔滑,如糖饴般的黏稠……天空中的月亮女神为了要使这天鹅绒的质地更加富有光泽,以无数根细长的银丝在整个湖面上绣上了逶迤蛇形般的波纹……”在美景中陶醉不已的谷崎指使船工驾船穿过苏堤望山桥,向里西湖行去。小船穿过拱桥的圆洞,茂密的水草触过船底发出些微声响,此时一具女尸仰面躺在水草之上,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住在隔壁的那位美貌少女……

1868年明治维新以后,许多日本人远赴海外“求知识于世界”,其中以岩仓使节团最广为人知。使节们在亲眼见证了西方的强大后坚定了向西方学习的决心,亦对积贫积弱的东方失望不已。香港、广州和上海是使节团归国途中的次要访问地,为使节团撰写报告的儒学者、武士久米邦武对鸦片在中国泛滥成灾尤为不齿,并注意到了中国港口城市里整洁的外国租界和贫困的当地街区之间的鲜明对比。美国日本史学者马里乌斯·詹森(Marius B. Jansen)在《日本的世界观》一书中指出,种种见闻使日本知识分子长久以来对中国文明与风雅的尊敬消失殆尽。而在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后,这种幻灭感和国力扭转带来的傲慢与偏见更是蔓延至全日本社会。

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量日本人来华旅居经商,访华游记以惊人的数量问世。许多游记作者一方面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文化遗产表示尊敬和钦佩,另一方面又对中国的社会现实表达轻蔑甚至厌恶。与许多游记作者不同的是,谷崎润一郎始终用一种唯美浪漫的、充满善意的目光观察中国。在《苏州纪行》一文中,他对在中国人面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本国同胞表示厌恶;在《上海交游记》一文中,他用同情的口吻记录了郭沫若等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对中国前路未明的忧愤之情。

在欧阳予倩和田汉的邀请下,谷崎还出席了一场上海文艺界消寒聚会。中日两国嘉宾轮番表演节目,酒酣耳热,其乐融融之际,谷崎还被拥趸着上台做了一场发言,感慨“今晚的聚会,汇聚了各位坦率真诚的青年朋友,不拘泥不讲究客套礼节,这种气氛实在是令人感到轻松而自由”。据他回忆,翌日早上起床时他仍觉得头晕目眩,“这样严重的宿醉十年以来没有发生过。”通过谷崎的文字回看这段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前的中日民间交流史,令人不禁感慨万分。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谷崎润一郎中国游记散文集《秦淮之夜》中节选了《西湖之月》片段,以飨读者。

《西湖之月》

文 | 谷崎润一郎 译 | 徐静波

今天早上八点左右起了床,未用早饭,而是以杭州的名产火腿当菜吃了炒饼,然后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发现隔壁房门的门洞开着。不知怎么的,心里惦念着昨夜的两位女子,便悄然在其门前走过,窥视一下房内的情景。果然除了她们俩之外还有一个男的。也许是她的姐夫吧,是一个三十岁左右,脸长长个子高高瘦瘦的男子。两位女子像是才起来刚洗漱过的样子,姐姐正给坐在镜前的妹妹梳头。不一会儿,三人走到了阳台上,围着和昨天同样的桌子开始聊起天来,年长的女子依然是手不离绒线的编织物。那男子的相貌与小姐颇为相像,我当时猜想,她大概是他的胞妹,而年长的女子也许是她的嫂子。小姐的脸比昨日在火车上见到时更为楚楚动人。这或许是栏杆外如丝绸般轻柔的微波荡漾的浅黄色西湖水和秋日早晨清爽的空气在其容貌上增添的效果吧。她穿着的一身青瓷色的上衣和裤子,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真是相当的和谐妥帖。令人怀疑她是为了使自己的姿态融入湖光山色的画面中而有意从众多的衣裳中挑选出了这一套穿着来到了杭州。其料子是一种底子带有雅致光泽、如细柱柳一般熠熠闪光的缎子,我昨天没注意到,原来在青瓷色的面上还用同样的颜色栩栩如生地织上了像是孔雀尾羽上的斑纹一样的图案。在上衣和裤子的边上,用浅石竹色的绢丝滚上了边。总体上说,中国女子的小腿和脚部长得修长明快,与西洋女子相比也并不逊色。坐在椅子上的她,将双脚搁在桌子的横木上,双脚的线条从裤脚到淡乳色的袜子这一段,渐次变细,在脚踝周围的部分细窄得几乎都是骨头,然后慢慢地又有了肉,在其前端部,穿着一双刚能遮没脚趾的浅色的白缎子鞋。令人觉得宛如鹿脚一般的轻巧雅致、楚楚动人。当然不止是脚,带着金表的手腕,也同样的纤细秀美。稍稍有些长的脸上有一个希腊式的秀挺的鼻子和一张唇部饱满的小嘴,带有孩子气的神情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脸上,透发出一种令人感到是出身于高贵家庭的优雅的气度,然而同时却流露出一种病恹恹的、缺乏生气的、慵倦的神态。黑黑的大眼睛里没有灵动的生气,应是红红的嘴唇却带着茶褐色,有点发暗。肤色说是青白,却是有更多的青灰色,因为显得有点暗黑。光洁细腻的肌肤犹如玉石一般带有一种冷冷的坚硬,稍稍一瞥似是玲珑澄澈,但却使人感到这像是一池旧水塘,若往底部搅动一下的话,沉淀的浊水就会咕嘟咕嘟冒上来似的。尽管如此,这位小姐比昨天更令我动心的,也许就是从她全身中体现出来的病态美吧。说起女子,中国人是推崇那种神韵缥缈,一阵风吹来就会消失似的柔弱纤细柳腰花颜的姿态,也许由他们看来,这样的女子才是东方式的——中国式的美人的典型。前面已讲到中国的妇女大抵都长得娇小童颜,夫人也好姑娘也好很难猜测她们的年龄,这位小姐若是其发型不是梳理得像女孩一般,若是其五官的某些部分不是带有一种朦胧的孩童的稚气,那么从她那如雕刻版端庄匀称而秀丽的容貌来看,也许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更像一个大人。暂且我先猜她十六、七岁,即使按虚岁算也未必会有十九岁吧。

我打算在这儿待一个星期,细细地看看各处的名胜古迹,想先大致地察看一下这儿的情形,于是早上雇了一顶轿子沿湖畔走了一圈,傍晚四时过一点,疲惫地回到了旅馆。本想今晚尽心地观赏一下月夜的景色,因此在昨晚就预订了一艘画舫,然而实在是太疲乏了,累得都不想动了。于是暂且又坐靠在阳台的藤椅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色,陶醉在黄昏的湖山风情中。昨晚已是黑夜,周围已看不清,在阳台下是一个庭园,莲池的四周遍植了柳树、山茶树和枫树。池边有个小小的六角亭,从亭子的石阶到亭内的石板地上,摆放着很多盆菊花。围绕庭园的粉墙上爬满了藤蔓。墙垣外的路上,围聚着一大群人,原来是路边卖艺的人挥舞着刀剑在表演着什么。《水浒传》中常有描写英雄豪杰在街头舞枪弄棒的场景,也许就是以这样的人作为模特儿的吧。那儿是延龄路的一个宽广的十字路口,有很多人在那儿闲逛,很是热闹。也有挑着甘蔗沿路叫卖的商贩。十字路口的右边是临湖的石垣,岸边的码头上系着几艘画舫,旁边停着几台银铃上垂着红缨的美丽的轿子。

将视线转向城对面的湖上,在吴山后面逶迤连绵的慧日峰和秦望山之间,夕阳宛如闭上了困乏的眼睑似地正静谧地安闲地渐渐沉落下去。昨晚没能看见的雷峰塔离吴山也就咫尺之遥,透过南屏山烟霭迷濛的翠岚高高地耸立着。建于距今近千年的五代时期的这座塔,呈几何形的直线已颓败得像玉蜀黍的头似的,然而只有其砖瓦的颜色尚未完全褪尽,在斜阳的映照下瑜伽反射出红灿灿的光来。我不意在此欣赏到了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比塔更靠右一点的遥远的湖上的岛影,正如昨夜所猜测的是三潭映月。在岛的东面于绿树掩映中有一片耀眼的白色物,恐怕是退省庵的粉墙吧。有湖心亭的小岛又在更右边,位于我放眼所及的浩瀚的湖中央,像是被浩渺的烟波围裹着,又像是被舍弃在一旁。再一看,有一叶轻舸从杭州城的清波门畔的柳影中,一直线地滑向雷峰塔下。湖面太平静而轻舸太微小,因此看上去就仿佛似一只蚂蚁爬行在榻榻米上面。就在眼前的亭子湾也有一叶扁舟出发朝仙乐园的岬角方向划去。这艘小船上只有一个船老大坐在中央,用手和脚同时划动着两支桨。不知何时夕阳已完全沉落了。西面山峦后的天空不仅没有暗澹下去反而明亮起来,渐渐地渐渐地燃烧成一片通红,于是半边湖面被染成了一泓红墨水。

那对漂亮的姐妹出去游览尚未归来吧。今晨被她们占据的阳台上的桌子边,有一个穿着大方格罗纱上衣的胖胖的西洋妇人独自支着脸颊坐在那里,那件上衣看上去就像肥大的睡袍似的。我漫不经心地从她跟前走过,这时,她突然用日本话对我说:

“您是从东京来的吧。”

“不,不是从东京,而是从北京来的。你在东京待过吗?”

“是,在东京、大阪、神户都待过。所以会一点日本话。”

我猜想她一定是从上海一带到此地来卖淫的,于是便搭上去说:

“怎么样?你要是一个人,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不,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和丈夫一起来的。”

和丈夫一起来的就无戏可唱了。不得已,今晚还是一个人到迎紫路上的澡堂去吧。

*****

吃完晚饭后,从旅馆后面的码头上坐上画舫出去已是那天晚上的九点左右了吧。船沿着东岸从涌金门朝柳浪闻莺的方向划去,我坐在船头上,这时天空中一丝云翳也没有,我满身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西湖周围的山峦、湖畔的如女子细发般地低垂的杨柳、有时甚至连岸边的楼阁都一一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这是一个怎样清朗澄净的夜晚,由此大致也可想象了。以前曾在浔阳江边的甘棠湖赏月,还记得巍峨的庐山的雄姿清晰地倒映在水上,不过今晚的月亮较之那时更加明朗,且湖面也远较甘棠湖开阔。即使水面不是很开阔,在这样的月夜也要比实际的面积显得更加浩淼辽阔,随着船离陆地越来越远,我眼前荡漾着的一泓湖水仿佛像肚腹部鼓胀起来似地不断地从底部往上涌起,随即将湖岸推向遥远的那一方。这里要稍微说明一下的是,西湖景色的美,我想主要在于其面积不像洞庭湖、鄱阳湖那样大得浩瀚无边,而是一眼即可望到尽头,却有一种苍茫迷濛之感,湖与周围秀丽的山峦丘陵相映成趣,极为协调。有时会感到它相当的雄大壮阔,有时会感到它又如盆景般地小巧玲珑,湖里有湾岔,有长堤,有岛屿,有拱桥,晴雨朝夕景象不同,犹如一幅长卷在你面前展开一般,所有的景物都同时会映入你的眼帘,这就是西湖的特色。今晚也是这样,随着船的向前行进,觉得湖面像无止境似地越来越开阔,然而陆地却绝不会从地平线的那一头消失。不过这实际上就在岸边的山峦树林,却令人感到仿佛远在地平线的彼方。在举首环视了四周的陆地之后,我将目光投向了下面,渐入我的视野的便是一大片的水波,不知怎么觉得船好像不是在水上行驶,而是正在不断地沉落下去。要是人真的能以这样的心境,随着船的轻轻悠悠的摇晃而渐渐地沉入水底的话,溺水而死也就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投身水中也并无什么可悲哀的了。而且在皎洁的月光下,这湖水宛如深山幽谷中的灵泉似地澄澈清冽,在如镜的水面上若无船的倒影的话,简直无法分辨从哪儿起是空气的世界,从哪儿起是水的世界,一直可清晰地透视到湖底。我躺在吃水很浅、如草履般轻薄的船上,在水和空气相交的平面上轻轻地向前滑行,有时几乎感到已完全潜入到了水的世界中,觉得奇怪的只是何以身体却并未濡湿。把脸探出船舷凝视湖底,其深度不过二、三尺或四、五尺。林和靖有句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大概就是指西湖,此“水清浅”的涵义和美,我今晚在凝望这湖底时才品味出来了。我刚才描写说,其水清澈如深山幽谷中的灵泉,然而光此词语毕竟还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感受。因为此处荡漾着的三、四尺深的湖水,不仅如灵泉般地清冽,而且有一种异样的,比如说像凝脂般的柔滑如糖饴般的粘稠。若以手掌掏起数滴湖水晾置于空中,在冷冽的月光的映照之下也许会凝成水晶吧。在这浓稠厚重的湖水中,我们的船桨不是轻快地摇动着驶向前方,而是粘滞地费力地推开水面前行。有时我们的桨暂离水面时,这湖水便泛着银光,像一袭薄娟似地蒙罩在桨上。说水里含有纤维也许有些不可解,但确实令人感到这湖水是以比蜘蛛丝更细微的、而且奇妙地富有柔韧弹性的纤维织成的。简而言之,这水虽是相当清澄,但却不是轻灵而是含有凝重的内涵。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原因之一也许是由于其水底密集地长满了青苔般的细碎的藻草,犹如柔软的天鹅绒地毯似地反射出墨绿色的光泽的缘故吧。事实上,除了将它比喻成编织精巧的、具有惊人美丽的光泽和滋润的天鹅绒外,实在找不到其他贴切的言辞。而天空中的月亮女神为了要使这天鹅绒的质地更加富有光泽,将无数根细长的银丝在整个湖面上绣上了如逶迤蛇行般的波纹。人世间若有这样美丽的织物,我真想将此披挂在我十分喜爱的在东京的女演员K子身上。倘若这湖里有仙女的话,她所穿的斗篷的颜色必是这天鹅绒无疑。湖水太浅,稍不留神船桨便无情地搅乱了这天鹅绒般的湖面。“扑”地一下犹如尘埃随风扬起般地,湖底的浊泥划着圆圈像烟雾一样地浮了上来。

船经过了柳浪闻莺的前面之后,转往西面向湖中心划去。左岸有一片密集而低矮的黑魆魆的树林,恐怕是桑田或是什么果园吧。再往左岸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调转了方向,令人目眩般地周围突然间开阔起来,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宛如就要沉浸在水波中的桅杆似的,在淡淡的烟雾中,矗立在遥远的天空中。其左边的葛岭的山脚下,有点点灯火在忽悠忽悠地闪烁,那是新新旅馆吧。从这儿向前眺望,湖对岸像是非常的遥远,西湖恍若大海一般的辽阔。但作为海,这水面又过于平静,看不到一点波浪。甚至可以想象我的躯体就如一叶小虫,被置放在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的圆盘中。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站在原野中,闭上眼睛转上几圈后又突然间睁开,常会感到如今晚这般辽远的、令人目眩般的天地的雄浑壮阔。然而更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开阔的湖面,不论行驶到何处水依然只有两、三尺深,或是最多只能浸没到人的胸口处。此时我深切地感到,西湖不是湖,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池塘似的。巨人要是制作盆景,一定会造出像西湖这样的景观来。这湖是如此的平静,其湖面能如此清晰鲜明地映照出所有的物象,归根结底是因为湖水是如此的清浅,不能掀起波浪的缘故吧。就像在水盆中也能映出山影一样,即便只有两三尺深,水还是水。船的正前方是苍郁隆起的孤山,其左面则是低矮绵长的、如女性优美的曲线般起伏的天竺山、栖霞岭、南高峰、北高峰诸山,似要消融在月光中似地朦朦胧胧,然而其壮严的山影还是一一倒映在湖上,当你目接此景时,你怎么会有闲暇去想到湖底是那么的浅呢!

“喂,把船在这儿停一会儿。”

船正好划到距湖心亭七、八百米远的地方,我突然对船老大说。船老大也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此停泊,便搁起了桨坐在了船尾。画舫犹如失去了舵的小舟似的,在湖面上缓缓地画着圆圈随波轻轻飘荡起来。左舷的不远处,雷峰塔的长长的影子落在水上,好像鳗鱼似地在飘飘忽忽地扭动。此外没有一件物象在动。要有的话,那就是在塔的左面天空上一点点在向右面移动的一轮皓月的投影了。在遥远的孤山山麓下,我猜想是文澜阁附近的地方,可见一燃烧得红红的篝火。侧耳倾听的话,在如死寂般的沉静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飘飘悠悠的笛声。……

我蓦地低下头来凝望着水面。亦不知何故,其湖面如玻璃似地闪着波光,那样清澈可直视无碍的水底竟然看不见了。再凝神细视,虽无微风,却如同积水在地震中摇晃似的,湖面上像绉绸似地荡起一阵涟漪,细微的碎波,极其神经质地在不安地颤动着。

就这样在湖上飘荡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的船又再次划动了。划过了湖心亭和三潭映月之间的湖面,我们来到了阮公墩小岛的左边,然后向将西湖截成东西两片的苏堤划去。长长的湖堤上,不时有一丛丛桑树,点缀其间的夹道柳树,低垂着婀娜多姿的仿佛被水浇湿似的枝条。传说是由苏东坡修建的苏堤天桥中,从左边数起的第一座桥映波桥和第二座桥锁澜桥掩映在树丛之中,而在我们的船行前方的第三座望山桥和第四座压堤桥呈弓形地展现在面前。

“喂,穿过那座望山桥到那边的湖里去看看。”

“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可看的。而且那边的水很浅,湖里长满了水草,船不容易进去。”

船老大显得有点为难。

“船行不易也没关系。能进到哪里是哪里。”

我坚持要去,他只得勉勉强强地将船划向望山桥的方向。

爬着藤蔓的古老的石桥,在水面上映出了圆圆的拱形,我们的船仿佛是在整个的圆环中穿行。船在桥下穿过一半的时候,突然船底下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船老大说得不错,那一边长满了长长的水草,犹如随风摇曳的芒穗一般轻轻晃动,仿佛像熊掌触摸似的使劲地缠抚着船底。不过,大约划了十几米以后水草渐渐稀少起来,水好像又深了些。就在此时,离船五、六尺远的水中好像漂浮着一样白色的东西,摇近一看,有一具女尸躺在水草上。虽有一层好像比玻璃更薄的浅浅的湖水冲荡在她仰卧的脸上,但在月光的映照下女尸反而呈现出比空气中更明晰而年轻的容貌。女尸就是昨天在火车上、在清泰旅馆的阳台上几次见到过的那位美丽的小姐。从她双目紧闭、双手交叉地搁在胸前、安详地躺着的情形来看,恐怕是想定后的自*吧。即便是这样,其表情上却未有一丝痛苦的痕迹,她是采用了何种自*方法呢?稍稍瞥一眼的话,你会觉得她并没有死,而是安闲地睡着了一般,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安详甚至是灵动的光辉。我从船舷中尽可能地探出身子,将脸凑近到尸体的脸上。她的高高的鼻梁几乎要露出水面,我甚至感到她的呼吸仿佛吹到了我的衣襟上似的。像雕刻似的过于生硬的脸部轮廓,也许是浸湿在水中的缘故吧,反倒像一个真人似的柔软具有弹性,青灰色的甚至有些黛黑的脸色,也如吸去污垢似的重又恢复到了白净的模样。青瓷色的缎子上衣,在清朗皎洁的月光下也隐去了其青颜色,而闪射出如鲈鱼鳞片般的银色的光辉。

我忽然注意到,搭在胸口的她的左手上,带着我今天早晨还曾见过的那个小巧的金表,表上显示出十点三十一分的时刻,还在走着。连在水中的那细微的表针在走动都能清晰地看见,诸君就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澄澈清朗的月夜了。……

(原载于大正八年(1919年)六月号《改造》(原题《青瓷色的女子》),此处译自《谷崎润一郎全集》第6卷,中央公论社1981年10月出版)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秦淮之夜》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较原文有删节,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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