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摊子,是中国式的集体吃喝,自古以来,“摊子”上有文化,有政治,有人情,有面子。
刘邦吃了一回项羽的“摊子”,参演了一场鸿门宴,差一点把命丢了;曹操在自己的“摊子”上煮酒论英雄,霸气十足,殊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北方大片土地落入胡人之手,士家纷纷渡江南迁,史称“衣冠渡江”。南渡的北方人思念家乡,常聚于长江边饮宴励志,慷慨激昂,那是最鼓舞人心的“摊子”。当年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汇聚长安,觥筹交错,满座尽欢,史称八仙长安酒会,那是最有诗意的“摊子”;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担心江山不固而设“摊子”,被迫无奈的有功之臣只好释解兵权,告老还乡,那离退休“摊子”吃的你不服也不行;唐朝驸马爷郭暧不惧皇威,借酒威向升平公主施拳,为天下所有惧内男人出了口恶气。尽管闹腾的惊天动地,结果却皆大欢喜,演绎了一段“醉打金技”的佳话,想想那“摊子”吃的多壮胆呀;乾隆五十年,四海承平,天下富足。乾隆帝为示以皇恩浩荡,在乾清宫举行千叟宴。被邀老人约有三千名,据说推为上座的老寿星已有141岁。乾隆爷不但亲自为老寿星斟酒,而且还和纪晓岚即兴作对,乾隆首提:花甲重开,外加三七岁月;纪晓岚应对:古稀双庆,内多一个春秋。那“摊子”风雅豪华,堪称盛世国宴呐......
“摊子”有大小,“席上”有江湖,有时候吃的是荣誉,有时候吃的是责任。不管咋说,吃摊子是件热闹事,人不但喜欢群居,也喜欢群吃,远的不说,就说近几十年运城人吃“摊子”,那其实是一幅幅全景式的画卷,市井风情,民俗教化全在“摊子”里。
小时候,喜欢跟着大人“出门”,“出门”就是做客,做客就能“坐席”,“坐席”就能吃摊子。
过去的农村没有圆桌,只有邻家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新新旧旧的方桌子,一家“过事”,几条巷子的方桌子、长凳子都得借来,大多的家当都有主人的名字,一目了然,好借好还,偶然遇到腹下没有主家名字的桌凳,也得用粉笔临时画个字样。
那些方桌子又名“八仙桌”,正方形,四个边,一边一条长凳子,正好列坐八人,四个方位,长尊有序,若一人欲起,事先声明,免得一侧翘起,一侧人有闪失。
当院子里黑压压坐满食客,摊子味儿早在四堵墙里游来游去,菜味儿,肉味儿,馍味儿,烟火味儿,相互交融又各自分明,挠得你直咽口水。只要不开席,满院子的人左顾右盼,你看他,他看你,有窃窃私语的,有目光凝呆的,有唾沫星子满桌飞的神侃汉子,有叽叽喳喳三人即可开戏的婆姨子。偶尔,耳边棒子如雨,那是有人捏着筷子敲起桌子边儿.......啥叫喧哗,就是坐满吃摊子的人,而迟迟不上菜时的声音。
忽然,檐下的台子上有人一声长呼:客人坐满,开席......
那声音很有穿透力,更有仪式感,不但气出丹田,还要抑扬顿挫,不自信,压不住阵脚的人,你就是学也学不来。虽只有简短的六个字,一旦飞出,颇像一根棍子撅了一下空中的飞虫团子,片刻散去,之后依然聚在眼前,吵在耳边。
这时,角落里冒出十数八个端盘子小伙子,脚步麻利地游走在摊子中间,他们手举四方木盘,上摞数盘一味的凉菜,像梭子一样来来去去,嘴里时不时吼道:油!油!油...... 烧!烧!烧......
在乡村,吃摊子只上菜,不端菜,木盘子伙计一来,摊子上最近的人要帮忙接菜,接菜的地方就叫“席口”,你吃了摊子,有人会问你:某家席口咋样?你可以说棒尖,也可以说凑合,如果说“不球照”那就是对摊子和主家的最差评定,很像现在的年终考核,优秀,一般,不称职。
摊子开吃了,喧嚣像眨眼间飞走的群雀。只见百十张嘴动了起来,人像吃饭的机器,伸臂,弯臂,张嘴,嚼嗜,嘴有大有小,唇有厚有薄,牙有多有少,喉有粗有细,不停气,不斯文。吃不过瘾,略做礼让,汤汤水水可泡馍。一个时代,肠子没油肚子空,吃摊子是最好的打牙祭。
过去人穷,但乡间有礼数,盘子摆上桌,总管不发话,没人动筷子,那叫规矩。从小出门吃摊子,大人就有指教:桌上老年人不发话,不能动筷子;动筷子只能夹自己那一角;筷子要竖着放;嘴巴不粘馍花,胳膊不架桌子,如此这般,那是家教。
就说那时候吃摊子喝酒,席桌上的酒具,仅为一壶、一杯。开席后,客人便开始轮杯,顺时针,根据酒量自斟自饮,饮罢再将壶与杯传替给下一位,不饮者便接着下传,缓缓地吃,慢慢地传,一位接着一位,虽谈不上卫生,但人似乎颇有礼貌,没有猜拳闹酒,摊子吃的很安静。
从前评定一个摊子的好赖,是看猪肉的多少,片子的薄厚,扣碗大小,样数多少。
现在却不一样,除猪肉羊肉外,鸡鸭鱼虾不能没有。
有那么十多年,吃喝风像阴霾一样笼罩四野,天天围着摊子转,检查得吃,开会得吃,考察得吃,接待得吃,吃了公家摊子,吃朋友摊子,屁大的事情都设摊子,不但聚众吃喝,尚有载歌载舞,那场面超强动感,轰轰烈烈,出了门,吃的啥,吵的啥,不知道,啥事儿?娶哩?嫁哩?弄不清,反正份子钱没给错就成。
曾几何起,小城爬着“一条龙”,这龙生于城乡结合部,以造摊子为业。实惠便利,来去自由,一个电话轻松搞定,你住哪龙就去哪。龙有分工,井然有序。龙有行情,丰俭商议,专业化的流动摊子的队伍也讲品牌,西街王氏,东城李家,一不小心,一龙生九龙,九龙变群龙,龙在广阔天地才大有作为。如今,乡村的摊子在“一条龙”的日新月异中,蒸蒸日上。卖了苹果设摊子,设了摊子娶女子,娶了女子生娃子,生了娃子设摊子,设了摊子过月子,一辈子,一家子,不知要设多少次摊子。
在乡间吃摊子你要看得惯,以前人吃摊子像吃抢食,那是因为狼多肉少。后来,肉多了,还抢,那是习惯一时改不了。再后来不抢了,但吃了还得拿。每次乡间吃摊子,我都会想起一些歌词:你看那白发的婆婆,嘴里牙稀三颗多.......慈祥的大嫂啊,摊子上照看你幸福的儿孙.....生死之交一碗酒,你有我有全都有哇......遇上酒汉子,主家杯稠,颇有“喝了咱的酒,见了皇上不磕头的种儿......吃摊子是因为有事,有事就得答谢,一盘子酒盅子端上,客套话一说,随便问一声:“摊子zuoxue(咋样)”?.......答曰:哎呀,美太太!!此时,主家的脸上啊,美滋滋,亮堂堂。
一家有事,全村吃喝,白酒喝了喝啤酒,蒸肉吃了吃烧肉,几天下来人吃乏了,狗也吃腻了,偶尔看见摊子下匆匆来去的自由犬,你扔给两片肉,狗都不抬头看你一眼,鼻子抖两下,尾巴都懒得甩一下,肉还是那个肉。
人有时候也是环境动物,时间久了会生出很多二皮脸,比如遇到丧事,你明明看见进门时满怀悲哀的人儿,男人们灵堂前默默鞠躬,女人们则一下跪在灵前,有泪无泪的大放悲声,什么我的三叔呃,或者我的五婶呃……啊啊啊……,只等着旁边人过来扶起,嘎然收了声。然后到帐房交份子就吃摊子,拿起筷子就换了面孔。继而有放肆的笑声,依然有办喜事时一样的吃相儿。
吃摊子,关乎着一种社会风气,稍不留意,腐败滋生在一个执政群体的角角落落,淳朴的民间也变得乌烟瘴气,铺张与浪费换来的是“暴殄天物”的丑陋与不堪。
俗话说:没有不散的摊子。聚了,是缘分,都是为了吃一顿口粮,相互宽容,彼此承协,留下美好,不结怨恨,缘分很短,常常是一顿饭的事儿。散了,是也是缘分,因为流年就是一场场悄然的聚散,个中滋味无异于“吃摊子”。
作者:李立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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