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泡妞。
24岁这一年(1030年),欧阳修高中进士,宋朝人最喜欢“榜下择婿”,都认为新科进士是未来的超级潜力股,于是,金榜题名的欧阳修很快就迎来洞房花烛,被翰林学士胥偃定为女婿。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减风流,在不知道写给那位心爱女子的《系裙腰》词中,他如此回忆: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
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
素裙腰,映酥胸。
作为后来的一代文学宗师,欧阳修年轻时候,最喜欢写这些轻薄艳词,这也为他后来惹下了无数风波,然而在当时,这似乎是一种文人群体间的集体快活。
至少,欧阳修的老上司,西京留守钱惟演就很是包容。
作为投降北宋的吴越王钱俶的第七子,钱惟演很是清楚北宋政局的微妙,钱惟演12岁时,他的父亲、原吴越王钱俶就在过60大寿时,在喝了宋太宗赵光义的“赐宴”后“暴毙”,五代十国中投降北宋的9名亡国君王全部先后“暴毙”这件事,对当时年幼的钱惟演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冲击,所以此后一生,钱惟演最喜欢的,就是攀附赵宋皇权,没事读读书、喝喝酒、泡泡妞,嘻嘻哈哈过一生以求自保。
为了免遭*身之祸,钱惟演非常看重攀附皇室,他先后让儿子钱暧娶了宋仁宗郭皇后的妹妹,又让另一个儿子钱晦娶了宋太宗的外孙女,钱惟演甚至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宋真宗刘皇后的哥哥刘美(刘世济),宰相丁谓得势时,钱惟演就把女儿嫁给丁谓的儿子,等到丁谓倒台,钱惟演又拼命踩踏这位亲家。
因此,钱惟演在北宋政坛中,人品让当时人很是不屑,但是,这位在夹缝中求生、写下“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词句的贵胄,很是欣赏欧阳修,对于奖掖后进也不遗余力。
在西京洛阳,钱惟演幕下聚集了一大批优秀词人,除了欧阳修,那时,梅尧臣、博野张先等人也经常是钱惟演的座上客,刚刚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欧阳修,此时经常写写“试问当筵眼波恨,滴滴为谁娇”的浓情艳词。
有一次,钱惟演在后园开宴,宾客都已到齐,欧阳修却迟迟不至,好不容易等到人来了,才发现欧阳修竟然还带了位歌妓。
钱惟演不责备欧阳修,却询问歌妓说,为何迟到?
歌妓这才慵懒回答,中午睡了午觉,醒来后发现丢了金钗,跟欧阳修一起找来找去找不着,因此才迟到。
钱惟演于是说,如果欧阳推官愿意为你写一首词,我就送你一枝金钗。
老上司既然发话,欧阳修二话不说,挥笔就来了首《临江仙》: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
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把个歌妓午睡写得诗情画意的欧阳修,马上引来满座称赞,于是,钱惟演让人从公库中取钱给歌妓代偿其钗。
可在洛阳,欧阳修不仅仅拥有这位歌妓,就在《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中,他告别心爱的女人: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那种朦胧的美感,后来经常让他惆怅、失落、追忆: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后来在晚年时,已经成为文坛宗师的欧阳修曾经自我反省说:
“三十年前,尚好文化,嗜酒歌呼,知以乐而不知其非也。”
意思是说,那时候还年轻,就知道玩得高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对还是错。
▲剧照:欧阳修:1007年-10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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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十多岁的欧阳修在体制内纵酒高歌、把酒泡妞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多次落榜的柳永,还在体制外痛苦徘徊。
后世对于柳永的具体生卒年月有所争议,只知道他大约生于公元984年,约卒于1053年,这位生命中大部分时间一直在底层浮沉的词坛高手、情场浪子, 18岁就从福建崇安(武夷山)老家北上,想要到京城开封一博科举,没想到中间经过江南,竟然一停留就是七年,一直到25岁时才赶到开封赴考。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山如画、美人如花的江南,显然让这位来自南方山区的少年才子流连忘返,在那首著名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中,浪子柳永如此描绘钱塘(杭州)的繁华: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这首词艺术感染力很强,相传后来南宋初期,金主完颜亮听唱柳永的这首词后,更是激发了吞并南宋的野心,宋仁宗朝状元、大才子范镇后来也曾评价说:
“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压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巧于耆卿词见之。”
意思是说,回想宋仁宗朝那42年的太平岁月,我范镇担任翰林学士十几年,却没有好词咏歌,但这些在柳永的词里却都能看到。
等到柳永从江南的美人堆里短暂苏醒过来,想到京城开封寻觅功名时,科举的大门却屡屡对他封闭,一生中至少四次落榜的柳永,后来写了《鹤冲天·黄金榜上》抒发这种抑郁: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那时,五代十国以后蜀、南唐的曲子词为代表,因为君主沉溺声乐乃至亡国的教训不远,因此从宋太祖、宋太宗到宋真宗、宋仁宗朝,都对“属辞浮糜”格外警惕,当时,柳永的“青楼艳词”在北宋民间颇负盛名,以致“教坊乐工,每年新腔,必求(柳)永为辞,始行于世”,而有的妓女为了抬高知名度和身价,甚至有偿请柳永题词,“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柳永在民间口碑炸裂,以致当时有说法“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种民间的风尚,甚至传到了开封大内皇宫,“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
连宋仁宗都喜欢上了这位青楼浪子的歌词,眼看着柳永似乎金榜题名有望,然而世事弄人,君王私下喜欢归喜欢,但在公开的政治取向上,却严斥这种“浮糜艳词”,相传宋仁宗有次看到柳永的名字出现在录取榜上,就想起了柳永写过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于是特意将他黜落,还说:
“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当时,有人特意向宋仁宗推荐柳永,宋仁宗就问,“莫非是那个填词的柳三变?”推荐人就说是啊,宋仁宗的回答也有趣,说,那就“且去填词!”
科举无望,多次落榜,柳永“由是不得志,日与獧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并且调侃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在《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中,无奈风流、失意人生的柳永这样写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不仅是对心爱的妓女而言,更是对柳永流连市井、落寞人生的真实写照。
▲越剧剧照:柳永与歌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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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有烦恼,打发柳永“且去填词”的宋仁宗也有烦恼。
这位13岁就登基为帝的君王,一生中以谨慎克制闻名,他晚上肚子饿想吃羊,却怕奢侈浪费不敢说;想提拔自己心爱的张贵妃的亲戚当个官,却被包拯喷得一脸唾沫,只能作罢,然后还只能郁闷地说,包拯这个谏官真是厉害啊。
尽管也喜爱柳永的歌词,但大部分时候,宋仁宗在开封的皇宫中,并不演奏诗词音乐,因此皇宫中时常显得冷清寂寞,宋人施德操就在《北窗炙輠录》中写道,有一天夜里,宋仁宗听到外面有很热闹的丝竹歌笑之声,就问宫人说,“这是哪里在作乐?”
宫人就回答说,这是皇宫外面民间酒楼的喧闹声音。
紧接着,宫人就向宋仁宗诉苦说,“官家您听,外面民间是如此快活,哪似我们宫中如此冷冷落落啊。”
北宋时,私下会称皇帝为官家。宋仁宗倒是看得开,他回答说:
“你知道吗?正是因为我宫中如此冷落,外面人民才会如此快乐。我宫中若像外面如此快乐,那么民间就会冷冷落落也。”
宋仁宗13岁那年,父亲宋真宗去世,宋仁宗少年登基,但朝政实际上是被宋真宗的皇后刘娥把持。
一直到1033年,刘娥刘太后去世,24岁的宋仁宗才开始亲政,但亲政不久,宋仁宗赵祯却获悉了一个惊天消息:
刘娥刘太后原来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甚至很有可能是他的*母仇人。
原来,宋仁宗真正的亲生母亲,是刘娥身边的一个婢女李氏,当初,宋真宗在偶然临幸李氏后,李氏便怀上了孩子,得知消息后,多年不育的刘娥遂将李氏所生孩子据为己有,对外谎称是自己亲生,这就是后来的宋仁宗赵祯。
为了隐瞒宋仁宗的真实身世,刘娥在世时一直软禁控制李氏,以致宋仁宗与母亲李氏二人终身不能相见。
实际上,宋仁宗的身世在当时就广泛为人所知,但宋仁宗却被蒙在鼓里,碍于刘娥的权势,大宋帝国内部无人敢言,但等到刘娥去世,这个秘密自然无法掩藏。
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后,宋仁宗一度崩溃流泪,并且下发罪己诏,说自己对亲生母亲不孝,没当好皇帝,也没做好儿子。
罪己诏一发,举国沸腾。
为了验明真相,宋仁宗甚至命令为母亲李氏开棺验尸,只是在看到李氏在棺内被隆重入殓后,宋仁宗才强抑怒火,淡化了此事。
对于如何评价刘娥的功过,当时,满朝文武大臣鉴于刘娥掠夺仁宗为子,在世时垂帘听政的种种做法,纷纷上书谴责老太后的种种不道德和执政过失,但朝臣范仲淹却上书说,太后虽然有过,但对仁宗毕竟养护多年,建议朝廷掩饰太后过失,成全其美德。最终,宋仁宗采纳了范仲淹等人的的建议,诏令朝廷内外不得再擅自议论太后之事。
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对宋仁宗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等到23年后的至和三年(1056),当时年仅47岁的宋仁宗突然精神失常、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后来,他病情越来越重,天天大声呼叫说:
“皇后等人要害我!皇后等人要害我!”
这种疯癫状况持续一个多月后,宋仁宗才逐渐康复,由此可见他的身世之谜,对他个人造成的心理创伤。
后来,宋仁宗的身世之谜,被后世人改编成了杂剧《抱妆盒》,到了明朝时,宋仁宗的身世之谜被改编成为“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清朝乾隆时期,这个故事又被小说家石玉昆写进了《三侠五义》,由此传遍了大江南北。
▲剧照:宋仁宗(1010年-10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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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获悉身世之谜第二年(1034年),宋仁宗特开恩科,下令放宽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尺度,已经51岁的柳永听闻消息,特地从鄂州赶赴京师开封,最终,从25岁一直考到51岁,柳永才被擢为进士。
老来中举,自然让柳永欣喜若狂,于是,在从汴京(开封)前往苏州时,柳永特地前往拜访了当时的苏州知州范仲淹。
相比沉沦半生的柳永,范仲淹的身世也相当坎坷。
范仲淹两岁时就丧父,母亲带着他从苏州改嫁到山东一户姓朱的人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到有次他劝诫朱家兄弟不要挥霍浪费时,对方怒怼他说,我用朱家的钱,关你什么事?
由此,范仲淹才知道自己并非姓朱,而是姓范,原籍苏州。了解自己的真实身世后,范仲淹伤感不已,毅然辞别了母亲,来到了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求学,生活清苦的他每天煮粥充饥,为了节约,他每次等粥冷却凝固后,再用刀子将粥划为四块,然后早晚伴着腌菜各吃两块,如此坚持多年。
在应天府求学四年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范仲淹高中进士,因此,冥冥之中,范仲淹也对后面才获悉自己真实身世的宋仁宗心有戚戚,但出于朝政大局,他仍然建议宋仁宗要护全刘娥身后的名声。
宋仁宗真实身世的政坛地震之后,北宋也重新迈入了多事之秋。
此前,北宋在和辽国达成澶渊之盟(1005年)后,与辽国保持了长期和平,尽管与东北的的契丹辽国达成和平,但是在西北,党项人却不断崛起,到了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党项的李元昊正式称帝建立西夏,此后从1040年到1042年,西夏连续在三川口战役、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中大破宋军,以致西夏军队兵锋直逼长安,汴京开封震动,这也是宋夏两国之间百年战争的开端。
面对西夏人的崛起,范仲淹也被委以重任。从宋仁宗宝元元年至庆历三年(1038年—1043年)间,范仲淹以龙图阁直学士身份,参与经略西线边防,使得宋军在多次大败后,仍然能够稳住西北边防,由于范仲淹守边有功,当时西北甚至有民谣传唱道:“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对于这位难缠的对手,西夏人也将范仲淹称为“小范老子”,并且称“小范老子胸有十万甲兵!”在西北守边期间,范仲淹写下了千古闻名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在范仲淹、韩琦等名将的守卫下,西夏针对北宋的攻击屡屡遇挫而返,而在经济上,北宋针对西夏的经济命脉主要依靠盐业的弱点,也对应采取了经济制裁、禁运青盐等贸易战,在多管齐下的震慑下,西夏国力日益衰微,无奈下,李元昊最终息兵讲和,与北宋在1044年达成和议,双方约定,西夏向北宋称臣,北宋每年则赐予西夏“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并开放边境贸易”,史称“庆历和议”。
▲剧照:范仲淹:989-1052年。
与西夏的和议虽成,但北宋隐藏的危机并未解除。
当时,北宋由于长期的崇文抑武,导致军队作战系统效率低下,为了拱卫中央和巩固边防,北宋的军队也不断膨胀,到了宋仁宗时期,北宋军队最高峰时期达到了125.9万人之多,军事开支占据全国年收入的70%以上;与“冗兵”相对,则是北宋的官僚队伍不断扩张,使得“冗官”和“冗费”等问题也不断积累加深。
为了养兵和养官,北宋针对底层民众的税费也不断加重,与此同时,北宋国内的土地兼并也日益严重,许多大地主和公卿大臣甚至占地达千顷以上,以致“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在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局面下,北宋农民开始大量逃亡,小型起义则屡屡发生,以致欧阳修说民变“一年多于一年,一伙强于一伙”。
面对这种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忧心忡忡的宋仁宗在宋夏达成“庆历和议”(1044年)前,便急匆匆地将范仲淹从对西夏的作战前线召回朝中问对,并将范仲淹擢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
在宋仁宗的推动下,1043年农历八月,在范仲淹、富弼等人的主持下,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开始了,范仲淹等人试图通过澄清吏治、富国强兵,从根本上解决北宋的根基孱弱问题,但改革很快遭遇阻力,来自公卿大臣和地主阶层的阻挠,使得“庆历新政”难以为继,到了庆历五年(1045年)正月,范仲淹被外放到陕西,同样作为改革派中坚力量的富弼等人也纷纷被外放,庆历新政至此偃旗息鼓。
尽管历时仅有14个月,但“庆历新政”却为二十多年后的王安石变法,开启了先声。
被外放到陕西后不久,范仲淹又因为得罪宰相吕夷简,而被贬黜到河南邓州担任知州,当时,同样参与了庆历新政变革的同僚滕宗谅被贬黜到岳州(湖南岳阳),滕宗谅到任后,主持重修了岳阳楼,并邀请范仲淹为之作文纪念,为此,范仲淹写下了后世传扬千古的《岳阳楼记》: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与此同时,同样因为支持新政而遭贬黜的欧阳修,则在被贬任滁州(今安徽滁州)知州后,写下了千古闻名的《醉翁亭记》,在游记中欧阳修如此阐述自己的心怀: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庆历新政的失败,衍生出了千古名文《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也塑造了千古名园沧浪亭。
作为支持庆历新政的一员,名士苏舜钦也被开除公职、废为庶民,苏舜钦是宋太宗朝的翰林学士、参知政事苏易简的孙子,他的父亲是工部郎中苏耆,另外,苏舜钦的外公,则是老宰相王旦。
政治的幻灭,使得苏舜钦这位名门公子看开红尘,于是,他从汴京开封跑到苏州,花了四万钱买了一块荒地,而这块地,曾经是原来吴越国的节度使孙承祐的旧宅池馆,在苏州,苏舜钦耗费巨力,将这块荒地改造成了后世闻名的沧浪亭。
后来,好友欧阳修听说后,特地写下《沧浪亭》一诗: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政治失意的苏舜钦,则在《水调歌头·潇洒太湖岸》中写道: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万千壮志,最终只归无语波澜。
沧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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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新政的失败,也磨炼了宋仁宗朝众多词人的心志,后来,宋仁宗想让范仲淹重回中央,想让范仲淹跟反对变法的宰相吕夷简道歉,没想到范仲淹的回答却是:
“臣以前与吕夷简闹矛盾,讨论的都是国家大事,我对他个人于心无憾。”
此前,范仲淹曾经说:“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意思是说,对待公务必须坚守原则,哪怕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但在私人品行上,则将恪守清白,绝不贪赃枉法。
最终,在被辗转贬黜邓州、杭州、颍州后,1052年,范仲淹最终在赴任颍州途中病逝,终年64岁。
就在晚年,范仲淹还对子孙说:“每晚就寝时,我都要合计自己一天的俸禄和一天所做的事。如果二者相当,就能够打着鼾声熟睡。如果不是这样,心里就不安,闭目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定要做事补回来,使所作所为对得起朝廷的俸禄。”
范仲淹去世第二年,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词坛浪子柳永也最终告别人世,此前他在中举后,曾经辗转担任过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监、泗州判官等官职,最终以屯田员外郎的职位退休。
柳永退休后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传说去世时身无分文,还是歌女们凑钱为他办理了丧事,后来每年清明节,有的歌女还会相约去他的坟地前祭拜,由此相沿成习,后人将其称为“吊柳会”,也称“吊柳七”,因为柳永在家族兄弟中排行第七。
此前,这位浪子词人在年轻时曾经写下《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万般风情,无人诉说,这岂止是柳永一人的孤单落寞。
柳永去世两年后,北宋至和二年(1055年),当年作为欧阳修举进士时的主考官、神童宰相晏殊也在汴京开封病逝,享年65岁。
与柳永的半生漂泊相比,晏殊14岁时就以神童身份被宋真宗亲自召见,30岁时拜翰林学士,35岁做到枢密副使(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42岁当上参知政事(副宰相),53岁成为宰相,尽管中间也曾几度浮沉,但始终位居高位,可谓宋代文人中的大富贵者,尽管一生明哲保身,政治上不思进取,但晏殊仍然在宋仁宗时代奖掖、提拔了欧阳修、富弼等大量才俊。
对于这位宰相词人悠游从容的一生,此前,晏殊自己在《浣溪沙》中曾经写道: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到了晚年,面对宋夏战争、庆历新政等军国要政,和大宋帝国的暗藏隐忧,在欧阳修、范仲淹等后进挺身而出时,晏殊却采取了保守观望,对此蔡襄弹劾他说,晏殊自从做上枢密使和宰相以来,没听说有什么奇谋大略,国家忧患时,又在一边恬然自乐,因此请求宋仁宗罢免他的宰相职务。
于是,晏殊在任职宰相两年后,于1044年被免,但仍然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的高位,先后出任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节度使,西京留守,一直到1054年,晏殊才因病返回开封医治,对于自己这种避祸自得的官宦生涯,年轻时,他的一首《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或许无意暗藏韵味: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在无数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征途中,范仲淹、柳永、晏殊先后去世,他们是隶属于宋仁宗时代的卓越代表,失意民间的柳永,处庙堂的晏殊,锐意进取的范仲淹,构成了这个词坛黄金时代的多重镜像。
5
随着范仲淹、柳永、晏殊的相继去世,欧阳修也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宗师时代。
到了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51岁的欧阳修受命担任当年科举考试主考官,最终,该届科举各科共录取899人,其中进士共388人。
在这次录取的新榜进士中,有后来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辙、曾巩;还有宋明理学的引路人张载、程颢;以及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干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
由于这届录取进士的星光灿烂,也因此,1057年的这届科举,也被后世称为千年科举第一榜。
▲剧照:宋仁宗朝人才济济,照耀千古。
作为当年的主考官,欧阳修也因此成为当年考生们的集体恩师,由此奠定了他的文学宗师地位,当然,这种宗师地位远非一个主考官的名衔所能胜任,在诗词作文之外,欧阳修还曾经独撰《新五代史》,并作为主修人,与范镇、吕夏卿等人合撰《新唐书》。
而掩藏在千年科举第一榜的光环之下,这一年(1057年),被从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长)外放为陈州知州的名将狄青,也在大宋文人的集体质疑排挤中抑郁死去。
当初,狄青从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做起,无论是在对抗西夏,还是平定两广地区侬智高之乱,都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在北宋崇文抑武的时代氛围中,狄青始终受到文官集团的集体排挤打击,甚至连欧阳修都曾经当面对宋仁宗说,狄青以武将身份掌管军国要职,恐怕不是国家之利。
欧阳修的言下之意是,宋太祖赵匡胤,也是武将出身的。
因此,覆盖在千年科举第一榜的光环之下,大宋帝国的文治更加兴盛,对此,沉浸于文官世界的苏轼也未能察觉到此中隐含的危机。
对于欧阳修为官、作文、写诗、诵词的造诣,苏轼就曾经称赞说,恩师欧阳修“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评价极高。
在宋词的幸福世界里,是没有武将什么事的,后来即使南宋有了岳飞和辛弃疾,但他们的遭遇和抑郁,却是字字带血。
但眼下,宋词仍然沉浸在幸福里,尽管范仲淹、柳永、晏殊等大腕相继去世,但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宋祁,写出“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张先,写出“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的梅尧臣,众多伟大的词人在这个时代交相辉映,他们,共同开启了属于宋词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作为这个宋词黄金时代的君王,宋仁宗则以自己的谨慎、内敛和自制,为一个时代的继承开来保驾护航,就在临终前两年(1061年),宋仁宗还举办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试,并在考试中重点提拔了奋勇直言的苏辙、苏轼等才子兄弟。
虽然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但宋仁宗还是很高兴,在事后对曹皇后说:
“朕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二人,这二人同为兄弟,一个是苏轼、一个是苏辙,我年纪大了,担心用不了他们,但这种人才也是遗留给子孙的财富。”
那一年,这一对后来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才子兄弟,苏轼只有25岁,苏辙23岁,历史和时间,将不断证实宋仁宗的睿智与宽容。
两年后,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54岁的宋仁宗最终在汴京开封去世,消息传出后,首都开封的商户自发罢市停业,街头巷尾到处可见为了仁宗皇帝痛哭的人,即使是乞丐和小孩子,也自发在皇宫前焚烧纸钱哭泣落泪。
宋仁宗去世的消息传到辽国后,宋辽交界的燕云十六州的人们“远近皆哭”,辽道宗耶律洪基则紧紧抓着宋朝使者的手,哀痛流泪说:
“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
宋仁宗的去世,带走了一个和平昌盛的时代,尽管大宋帝国的积弊未能消除,但这艘大船总体仍在航向一个富裕安康的方向,但欧阳修的考验再次到来。
由于宋仁宗膝下无子,因此宋仁宗的侄子赵曙得以继承皇位,是为宋英宗,宋英宗即位一年后,想要尊称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考”(父亲),但朝臣们则认为宋英宗继承的是宋仁宗的皇位,理应尊称宋仁宗为“皇考”,而对于宋英宗的亲生父亲,则应称为“皇伯”(伯父)。
这场爆发在宋英宗与朝臣之间的争议,史称“濮议”事件,这跟后来明代时,继承堂哥明武宗皇位的嘉靖皇帝面对的“大礼议”事件很相似。
当时,以韩琦、欧阳修为主的政府系统(中书派)支持宋英宗称生父为皇考,但以司马光、范纯仁、吕公著为首的言官系统(台谏派)则坚决反对,认为只能称皇伯,在人情与礼制之争中,欧阳修一派代表着宋英宗,司马光一派则代表着太后(曹太后),双方的利益与权力之争,使得这场争议,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政治角力因素。
最终,欧阳修一派在宋英宗的支持下取得胜利,但是欧阳修也因此得罪了司马光等士大夫阶层,事件结束后,士大夫阶层开始联合筹划如何攻击欧阳修,就在此时,恰好欧阳修的妻弟薛宗孺此前因为私事对欧阳修怀恨在心,到处造谣说欧阳修与儿媳吴氏有染。御史中丞彭思永听说此事后,觉得可以利用,就告诉了御史蒋之奇。
于是,御史蒋之奇上疏“揭发”所谓的欧阳修乱伦丑闻,引发了轩然大波,尽管事件后来查清纯属污蔑,蒋之奇最终被贬谪出京,宋神宗还下令在朝堂张榜替欧阳修鸣冤,但是这种恶毒的攻击,还是让欧阳修身心俱疲。
就在“乱伦”诬陷事件当年,1067年,欧阳修最终被免去参知政事(副宰相),此后,欧阳修相继出任亳州、青州、蔡州等地知州,当时,宋英宗也已去世,欧阳修便一再上书宋神宗,希望能退休养老。按照宋代的规定,官员可以到70岁再退休,当时欧阳修才60多岁,有门生便问这是为何。
欧阳修的回答是:
“我平生的名节,已经被后生描画尽了。惟有尽快退休保全名节。岂能等待别人驱赶呢?”
由此可见,这位文坛宗师在经历“乱伦”诬陷等政坛风雨后,晚年心态的急转直下,这种内心的苍凉与悲愤,使得他渴望安静与祥宁,经过多次上书请求,最终,宋神宗在1071年批准了他的退休请求,但同时也希望欧阳修不要离京城开封太远,以便随时召唤咨询,于是,欧阳修最终选择了临近开封、自己曾经做过知州的颍州(今安徽阜阳)作为退休养老之地。
或许他年轻时写下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更能表达心意: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更加用心地整理自己平生的文章,修改得很辛苦,对此妻子劝他说:“何苦如此呢?难道还怕先生责骂不成?”
欧阳修的回答是:“倒不是害怕先生责骂,而是怕后生们笑话。”
经历过年轻时候的放浪形骸,晚年的回归宁静,词人的浪子回头,更像是一种道心的回归,而对后世名声的重视,也突显出欧阳修的忐忑与敬畏。
第二年,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欧阳修最终病逝于颍州,享年66岁。这位文坛宗师逝世的这一年,刚拜相不久的王安石52岁,苏轼35岁,晏几道34岁,黄庭坚27岁,秦观23岁,贺铸20岁,年轻才俊们竞展风流,形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人才梯队,宋词也将在他们手中进一步发展深耕。
那时,一个属于宋词的黄金时代,正在徐徐展开。
参考文献:
肖鹏:《宋词通史》,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
郦波:《宋词简史》,学林出版社2019年版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游彪:《宋史十五讲》,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
余蔚:《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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