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读杜甫的诗。
杜甫的诗写得好,被称为“诗史”,用诗记录历史的当然不止他一位,可是只有他配这个名字,他之所以能达成这样的地位,有三个原因:1、他曾经做过贴近皇帝的官(左拾遗),这使他有足够宽阔、博大的视角,能够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上审视他所处的时代;2、他曾经长期颠沛流离于底层生活(早期的十年长安求官,四年流徙,晚期的再度流亡),这又使他能够不浮在表层,对整个时代的脉搏有精确的把握,他的体会更深刻的、更切肤的,表达也更准确;3、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时代关键事件的完整经过,安史之乱爆发时,他在长安亲眼所见,吐蕃入侵,他又在梓州、阆州之间奔波,他是一位火线记者,他的记录是真切的。当然,他高超的文学天才与真诚的人格魅力也是其重要原因,他有诗才,又有见识,又极度真诚。
(杜甫像)
我们总结过:杜甫的仕途生涯可谓极简,他在756年春天在率府里管理了几个月的兵甲器仗;757年五月到758年六月在肃宗皇帝身边做了一年的左拾遗 ;758年被调出长安到华州做了不到一年的华州司功;这之外就是在好友严武的保荐之下在严武幕府里做了半年的工部员外郎,加在一起,合计大约是两年半稍强。今天我们就来说说杜甫最后一段仕途时光。顺带读一首这个时期杜甫的诗。
(杜甫草堂)
以前说过,杜甫在华州是自己辞官不*,所以,他基本上看透了官场那一套,从华州任上离职,也基本没有再打算出来做一些无足轻重的官,但严武不这样认为,他知道杜甫有才,也想帮好友谋个前途,在严武第一次任成都尹时,就写诗劝杜甫出来做官:“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杜甫没答应;代宗继位,严武被召回长安,又推荐杜甫为京兆功曹,杜甫也没答应(那时,杜甫已做好前往吴楚的准备,准备上路了);到了严武再镇成都,杜甫受邀又重回草堂之后,严武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杜甫在浣花溪上过清闲的生活了。764年六月,严武又表奏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现在我们去成都草堂,叫工部祠,即源于此,后世称杜甫为杜工部,也源于此。
(工部祠)
需要注意的是,绯鱼袋是有讲究的,唐代官服分颜色: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官吏有职务高而品级低的,仍按照原品服色。比如任宰相而不到三品的,其官衔中必带“赐紫金鱼袋”的字样;州的长官刺吏,亦不拘品级,都穿绯袍。绯鱼袋,是指绯衣与鱼符袋。检校有代理的意思,这个位置大致是六品上,显然不到佩鱼袋的级别,而严武替他争取到了。杜甫实在盛情难却,于是,“上公有记者,累奏资薄禄”(《客堂》);更何况,杜甫复出的念头也不是没有,他想先干干再说,他想“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同前)目的很清楚,这是个起点,老杜此时原本是打算争取返回朝廷再图大业的,总之,他终于入了严武幕。
(绯鱼袋,是指绯衣与鱼符袋)
当时蜀地的形势是严竣的,杜甫一入幕,便写下了颇见军事谋略和治世方略的《东西两川说》,有点像诸葛亮纵论天下大势《隆中对》的意味,或者这是为了酬谢知己,但杜甫的入世热情和政治才干在此文又一次得到表现。幕府生活却很严格,天刚刚亮就要入府办公,夜晚才能出来,杜甫家在城外,总不能来回奔波,于是他便长期住在府中,大家都走了,他只能独宿,生活日复一日,单调无趣。
另外,让杜甫难受的是西川节度使署里的人事也很复杂(没有不复杂的机关),这里的文武官员,多是因为中原变乱,无法生存,而西蜀勉强可以维持生计的原因来到这里的,所以,他们彼此之间勾结串联,保全自己的地位,我们可以想一想:一个53岁的老头,满头白发,穿着窄瘦的工装(军衣),在幕府里与这些官员们互相猜疑,互相攻击的幕僚们来往周旋,该是多么的无趣而伤感啊!更何况,有时候,耿直的杜甫在处理公事的意见上,常常与严武冲突,使原本真挚的友谊受到了影响。
(大雅堂)
更重要的是,杜甫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因为长期的奔波,他早年有肺病、疟疾,在这时,又添了一个新病:风痹。工作时间一久,他就会感到四肢麻痹,这当然是痛苦的。幕府清冷、生活单调、人事复杂、身体糟糕,种种原因之下,独自住在幕府的杜甫于某日的夜半,写下了《宿府》一首,诉说他悲凉的情怀,全诗如下: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这是一首七律,诗题宿府,就是杜甫住在幕府的意思,杜甫从来都是有啥说啥,直言其事。
(诗意图)
首联很重要,重要在“独宿”二字,秋天的幕府,井边梧桐树(另有一解,认为井梧是指叶有黄纹如井的梧桐树,又称金井梧桐,但查不到更详细的资料为何物,故暂不采用。)在秋夜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诗人独自居住在幕府里,无事可干,只能眼睁睁地盯着蜡烛从头到尾烧残,为什么要盯着蜡烛看呢,显然是夜不能寐,为什么睡不着呢,因为心境悲凉,这样悲凉的心境,加上“清”“寒”的环境,全诗的基调在首联定下,“独宿”二字提挈全诗,这是全诗感发的根由,是“诗眼”。
(井边的杜甫)
颔联写“独宿”的所见所闻。既然在幕府里居住,自然会传来军营的号角声,长夜里的号角声悲壮连绵像是在自言自语,天上的月色很好,可是有谁跟我共同欣赏呢。多么的孤单悲凉啊!清代方东树在《昭昩詹言》里说:“景中有情,万古奇警。”确实如此,中天明月,遥听角声,独宿不寐,无人共语,诗人沉郁悲抑的心境由此尽出。
以上两联,看似只写“独宿”之景,但实际上情在景中。紧接着,诗人开始直抒胸臆,写独宿的悲凉之情。
颈联承接永夜的角声,永夜有角声传来,正因战事未绝,而战事未绝恰又是诗人独宿的深层原因,也正因战争使诗人“风尘荏苒音书绝”,多少年过去了,杜甫仍然流落剑外,一个人在凄冷的幕府里独宿,他思念家乡,他思念亲人,音书不能传来,想要回乡去吧,又实在是“关塞萧条行路难”,杜甫的大半生都在行路难中艰难行走,永夜孤寂之时,他再次叹息世事的艰难。
(诗史堂)
尾联合首联“独宿”之意,自755年安史之乱始,杜甫长年流离,受尽奔波,到写诗这一年764年,他“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伶俜,指流离失所;强,指勉强。诗人已经忍受整整十年的飘零生活,他在这里不过勉强栖身罢了。除了说他的成都草堂安家是勉强栖身之处,也说他在严武的幕中也是勉强栖身。“一枝安”有典故,《庄子.逍遥游》里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在深林的树枝上找一枝安身之处,暂时栖身而已。人到老暮,诗人的退意是十分明显的。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壮志飞扬了。
既然饱受勉强之酸楚,杜甫自然是要去身的,幕府的工作、生活,他自身的状况,已经让他无法再担当下去,于是他一再给严武写诗,请求解除他在幕府里的工作,让他回到草堂,去过农人的生活。于是,到了765年正月,严武答应了。杜甫结束了他最后一段为官生涯,终于又回归农人状态,他当然想着耕劳自给,时不时还有严武过来一起饮酒赋诗,他可以安定的在草堂伐竹修草,种药栽松、诗书写诗了,这当是杜甫晚年心向往的生活了。
(草堂书屋)
如果能一直这样,想必杜甫晚年的幸福也是可以期待的,不幸的是,他正月离职幕府,到了这年的四月,严武突然得了怪病,竟至突然死去了。严武一死,杜甫在成都的依靠突然失去,纵使草堂的经营再努力,情感上再如何不舍,杜甫也不得不离开草堂,乘舟东下了。
(【唐诗闲读】之147,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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