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淞露:器物與宋代文學文化的一種考察——以高麗松扇與北宋士人相關唱和为例丨202401-116(总第2614期)

邓淞露:器物與宋代文學文化的一種考察——以高麗松扇與北宋士人相關唱和为例丨202401-116(总第2614期)

首页角色扮演九玄大陆江湖刀歌更新时间:2024-05-07

以下文章转自犀浦論學,特此致谢。

作者简介

作者拒絕提供個人信息並且認爲,物質文化研究的理念是打破人類中心視野,轉而以物爲主體,架構起對世界的認知。那麼就让物登場,絮絮言說它們的故事吧:

内容摘要

高麗松扇是一種用松皮或水柳皮編織而成的,上面有各式花紋的折團扇。引領時代審美風尚的宋代士大夫,同時也主導了松扇的文化增殖,使其從實用之器成為寄寓之器,最終昇華爲象徵精神品質的文化之器。松扇將零散的詩歌凝聚成一個意義群落,詩群又促進了松扇的文化增殖。松扇是文學價值生成與實現的關鍵性因素,文學促成了松扇文化意義的發展。成為文化之器的高麗松扇深刻影響著後世文人的審美觀念和文學創作,同時回流到朝鮮,在舶來物影響下的中國文學又對漢文化圈產生了影響。物、詩、人形成多向互動。

关键词:高麗松扇;舶來物;文化增殖;多向互動

有宋以降,商品經濟和城市經濟迅猛發展,物質世界蔚爲大觀。宋人對“物”表現出極大興致,並積極地從中發掘意蘊。文學上,詩歌氣質從唐代的踔厲發揚一變而爲宋代的反躬自省[1],宋人向心靈世界皈依,在詩中更加注重主體精神的表達。而將主體精神貫注於物,在宋詩中就表現爲不囿於物的外在描摹。以物入詩、因物致理,極大地擴展了宋詩題材。在物之上,同時也承載著幾分詩人的生命況味。物和人通過詩歌建立深層關聯,“物的審美”由此成爲宋代文化中一個重要命題,“關係到如何理解士大夫物質生活與精神層面的互相影響與塑造”[2]

中華文明向來懷揣擁抱世界的氣魄和願景,舶來物的輸入也由來已久。漢武帝爲求“天馬”而發兵大宛,血流漂杵;唐代大規模的舶來物輸入,更時時挑逗著詩人們的神經[3]。宋初的司馬光就熱情謳歌日本刀,並由此聯想中土文化的淪喪,喟歎不已[4]。舶來物也刺激著此後宋代文人的想象,他們透過跋涉而來的“物”,構築著自己的遠方和他者,並超越時空,和同代人、後代人、異域人,建立關聯。物質形體早已被時間洪流侵蝕殆盡,而被文人形塑的“物”,卻藉由文學,成就不朽。

宋代士大夫引領時代的審美潮流,舶來物的新奇體制和異域想象引發他們的唱和酬答,而被詩人形塑的精神氣韻又反過來貫注於物,影響著後世審美風尚和文學創作。本文即是以元祐二年(1087),張耒、蘇軾、黃庭堅等人圍繞“高麗松扇”的詩歌創作爲例,來探討“物”“詩”“人”的多向互動關係。由此可以窺見宋代審美文化的特點,以及舶來物在東亞漢文化圈的影響環流。

一、元祐二年圍繞高麗松扇的詩歌創作

錢勰出使高麗本末,按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元豐六年(1083)九月丙辰載:“承議郎、左司郎中楊景略爲高麗祭奠使,供備庫副使兼閤門通事舍人王舜封副之;朝散郎錢勰爲弔慰使,西頭供奉官、閤門祗候宋球副之。”[5]“元豐七年(1084)十月乙亥載:“景略、勰奉使高麗方還,在道,並擢之。”[6]《宋史·高麗傳》亦載:“高麗六年,徽卒,在位三十八年……訃聞,天子閔焉,詔明州修浮屠供一月,遣楊景略、王舜封祭奠,錢勰、宋球弔慰。”[7]

高麗松扇諸詩,《張文潛先生年譜》《三蘇年譜》《黃庭堅年譜新編》皆次於元祐二年[8],可從。黃庭堅《次韻錢穆父贈松扇》,任淵題下注曰:“穆父名勰。按本傳,元豐七年使高麗,松扇蓋奉使時所得。”[9]

由上可知,元豐六年,高麗國王王徽卒,宋神宗派遣楊景略、王舜、錢勰、宋球前往高麗弔祭,於元豐七年歸來,松扇即此行所得。錢勰歸來後,將松扇分贈友朋。首先得到松扇的是張耒,他作《謝錢穆父惠高麗扇》一首,答謝錢勰:

【張】三韓使者文章公,東夷守臣親掃宮。清嚴不受橐中獻,萬里歸來兩松扇。六月長安汗如洗,豈意落我懷袖裏。中州翦就霜雪紈,千年淳風古箕子。[10]

黃庭堅也得到了錢勰所贈的高麗松扇[11],作《次韻錢穆父贈松扇》以答之:

【黃1】銀鉤玉唾明蠒紙,松箑輕凉並送似。可憐遠度幘溝婁,適堪今時褦襶子。丈人玉立氣高寒,三韓持節見神山。合得安期不死藥,使我蟬蜕塵埃間。[12]

張耒作詩之後,蘇軾、黃庭堅皆有和作。蘇軾次韻作《和張耒高麗松扇》:

【蘇】可憐堂堂十八公,老死不入明光宮。萬牛不來難自獻,裁作團團手中扇。屈身蒙垢君一洗,挂名君家詩集裏。猶勝漢宮悲婕妤,網蟲不見乘鸞子。[13]

黃庭堅次錢勰詩韻,和張耒作《戲和文潜謝穆父松扇》:

【黃2】猩毛束筆魚網紙,松柎織扇清相似。動摇懷袖風雨來,想見僧前落松子。張侯哦詩松韻寒,六月火雲蒸肉山。持贈小君聊一笑,不須射雉彀黄間。[14]

圍繞高麗松扇的禮物餽贈和詩歌唱和成爲一時之盛事,以至於沒有得到松扇的孔武仲,也作詩向錢勰索要松扇[15]。孔武仲作《錢穆仲有高麗松扇,館中多得者,以詩求之》:

【孔1】巨鰲昂頭鯨掉尾,東顧滄溟天接水。錢公涉險如通渠,破帆一抹三千里。島夷之國遠且偏,歸來逢人語輒喜。大荒茫茫最宜松,直從曠野連深宫。聽聲卧影已不俗,况作團扇搖清風。人情重遠由來事,不貴黄金貴楛矢。况有新詩傳四方,羣豪追隨弄薦章。我雖相見無所得,坐憶松鶴生微凉。錢公治迹壓張趙,偷兒破胆皆摧藏。桴鼓不鳴已三月,凛凛霜威破殘熱。從公覓扇更覓詩,願報瓊瑤無已時。[16]

錢勰贈予高麗松扇後,孔武仲回贈梅州大紙,並《內閤錢公寵惠高麗扇,以梅州大紙報之,仍賦詩》一首:

【孔2】昨夜秋風來户庭,殘燈閃滅微凉生。得公團扇未及用,挂向空堂神骨清。但將遠趣醒耳目,不獨暑月排歊蒸。慚當厚意無以報,前詩空說玖與瓊。漆箱猶有南中紙,濶似棋枰净如水。傳聞造之自梅州,蠻奴赤脚踏溪流。銀波滲徹雲蟾髓,入軸萬杵光欲浮。收藏終恐非吾物,寶劍銀鈎有時失。不如包卷歸文房,錢公家世能文章。五日京兆聊爾耳,歸步金鑾上玉堂。玉堂不復知吏事,紫槖華簮奉天子。鳳閣曾觀思湧泉,謫仙今振辭如綺。不似冷官太苦辛,吟哦風月愁山鬼。[17]

爲方便敘述,下文將以上【張】~【孔2】詩統稱爲“元祐松扇詩”,將元祐二年圍繞高麗松扇的唱和統稱爲“元祐松扇唱和”。元祐松扇詩圍繞高麗松扇,形成了一個意義群落[18]。這是高麗松扇可考的最早文獻記載[19]。作爲引發寫作契機的高麗松扇,雖然並沒有成爲每一首詩的主角,卻在此群落之中,不斷被貫注以新的精神氣韻,從而超越其工具性,從物質存在升華爲文化精神的象征。

二、高麗松扇形制考

高麗松扇,學界普遍認爲是折疊扇的一種[20]。楊琳《高麗松扇非折疊扇》[21]及呂肖奐《宋代詩歌中的高麗人物及高麗文化——異域文化在宋代詩壇的認知度初探》[22]則認爲高麗松扇是一種團扇,而非折疊扇。高麗松扇究竟是團扇還是折扇,關係到對其形制的整體把握。因此在討論詩歌之前,有必要考證其形制,從而還原詩歌情境,加深對詩意的理解。

高麗松扇,中、韓兩國皆已失傳。其在中土的記載,宋代以後即已鮮見。朝鮮文人朴趾源(1737~1805)在《避暑録》中引用黃庭堅的高麗松扇詩,最後說道:“今未知高麗松扇,爲何樣製作。”[23]現存記載高麗松扇形制的文獻主要是王雲《雞林志》、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以及鄧椿《畫繼》三種。後世中、韓文人每論松扇形制,往往徵引。

現存最早記載松扇形制的文献是王雲《雞林志》。此書今不傳,任淵注《次韻錢穆父贈松扇》,題下引及此書云:“高麗松扇揭松膚柔者緝成,文如棕心,亦染紅間之,或言水柳皮也。”[24]另外的記載見於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二十九:“松扇,取松之柔條,細削成縷,搥壓成綫,而後織成。上有花文,不減穿藤之巧,惟王府所遺使者最工。”[25]徐兢、王雲皆曾出使高麗,高麗松扇應爲親見。《雞林志》當作於崇寧年間(1102~1106)[26],《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作於宣和六年(1124)[27],二書皆成於《畫繼》之前。王雲指出高麗松扇是用柔軟的松皮編成,紋理像棕心,也染成相間的紅色,其材質是松樹或者水柳皮。徐兢則沒有明言松扇的形制,只是指出其材質和製作方法,即將松樹的柔條槌壓成線後,編織而成。

此外,被後世引用最多的文獻是鄧椿《畫繼》。鄧椿生卒年未見明文記載,據謝巍考證,其生年當在大觀三年(1109)左右,卒年在淳熙六年至十年(1179~1183)間[28]。《畫繼》的寫作時間,在高麗松扇唱和諸詩之後不足百年。此外,鄧椿在文中引用東坡之語來描述松扇形制,也證明了在此百年間,松扇形制當無二致。《畫繼》卷一〇《雜說•論近》:

【高麗松扇如節板狀。其土人云:非松也,乃水柳木之皮,故柔膩可愛。其紋酷似松柏,故謂之松扇。東坡謂髙麗白松理直而疎,折以爲扇,如蜀中織棕櫚心。蓋水柳也。】【又有用紙而以琴光竹爲柄,如市井中所製折疊扇者,但精緻非中國可及。展之廣尺三四,合之止兩指許。所畫多作士女乘車跨馬、踏青拾翠之狀,又以金銀屑飾地面。及作星漢星月人物,粗有形似,以其來遠磨擦故也。其所染青緑奇甚,與中國不同,專以空青海緑爲之。近年所作尤爲精巧。】【亦有以絹素爲團扇,特柄長數尺爲異耳。山谷題之云:會稽内史三韓扇,分送黄門畫省中。海外人煙來眼界,全勝博物注魚蟲。蘋汀遊女能騎馬,傳道蛾眉畫不如。寳扇真成集陳隼,史臣今得殺青書。】[29]

後世論及高麗松扇,或全引鄧椿所言[30],或從以上敘述中,轉引爲“東坡謂髙麗白松扇展之廣尺餘,合之止两指許,正今折扇”[31]。因此,高麗松扇往往被認爲是折疊扇的一種。然詳參《畫繼》原文,按語意當分爲三段(上文已用【】隔開),分別描述了三種不同的扇子。清代陸紹曾《古今名扇録》即按此將上文一分爲三,名爲“高麗松扇”“高麗紙扇”“高麗絹素團扇”[32]。所引東坡之語,當至“如蜀中織棕櫚心”爲止。而“東坡謂髙麗白松扇展之廣尺餘,合之止两指許”一句,是省略了“髙麗白松理直而疎”等中間敘述,直接下文。此種說法首見於明代陸深《春風堂隨筆》[33],後世文獻皆本於此。後人不加分辨,而以“展之廣尺餘,合之止两指許”爲東坡之語、松扇之制,謬矣。

那麼,鄧椿對高麗松扇的敘述僅限於上文第一分段。“髙麗松扇如節板狀”,節板,即拍板,是打擊樂器的一種,用數片豎木組成,上端以繩串聯,用以擊節。拍板上端有一個固定點,下方的豎木可由此舒展開來。這證明了高麗松扇可以自由舒展。鄧椿還認爲高麗松扇是用水柳皮製成的,並非蘇軾所言的高麗白松。“東坡謂髙麗白松理直而疎,折以爲扇,如蜀中織棕櫚心”,這句話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即高麗松扇的製作工藝類似於編織棕櫚心。“棕櫚心”即王雲所謂“棕心”,蜀地織棕心以爲扇的工藝至今尚存。棕心是棕櫚樹中間生長出來的嫩芽,在其尚未伸展爲葉之時摘下,在水中浸泡後風乾,即可編織爲棕扇。棕扇狀如團扇,可以類推,高麗松扇的器型也當相去不遠。

([宋]陳暘《樂書》卷一百三十二《樂圖論》所刊拍板圖(《四庫全書》本))

(棕扇)

可見,王雲、徐競、鄧椿三人對於高麗松扇器型、材質的敘述,有所牴牾。而一直爲學界所認可的“高麗松扇是折疊扇”一說,也疑點重重。那麼,考證高麗松扇的形制,就不應局限於以上三者,還應結合其他材料一併考察。

因此,有必要將元祐二年唱和諸詩納入參考範圍。另外,周紫芝(1082~1155)有詩《遠猷家高麗松扇》[34],也是書寫親眼所見。且周紫芝與王雲、徐兢、鄧椿三位幾乎同時,其詩也應一併參考。下面即將所舉文獻大致以時代先後排序,按材質、器型、工藝、裝飾分類,列爲一表:

由表可見,圍繞高麗松扇的形制,眾說紛紜。材質方面,有松樹和水柳之歧,但兩種材質當然可以兼有。工藝方面,諸家一致表示是編織而成的。裝飾方面,不同的松扇上面花紋各異,雖有雪山、松鶴、松柏、雙鸞、花朵的差別,但終究無關緊要。那麼,最大的爭議點就落在了高麗松扇的器型上。

諸家所論松扇器型分爲兩種,即團扇和像拍板那樣可以折疊的扇子。團扇是中國傳統的扇子樣式,扇面多爲圓形,也有方形、橢圓形等,下有柄。一般說來,團扇是不可以折疊的。張耒以中國的團扇(“霜雪紈”)比附松扇,蘇軾、孔武仲的詩中直接出現了“團團”或者“團扇”,周紫芝說扇子“大如月”“團欒”,也都說明了高麗松扇的型狀和團扇類似。而孔武仲詩中自注和鄧椿的說法則認爲松扇可以折疊。

這裏需要說明的是孔武仲《錢穆仲有高麗松扇,館中多得者,以詩求之》一詩的自注。孔詩“我雖相見無所得,坐憶松鶴生微凉”一句有注曰:“往年在廬山,見僧房有高麗松扇,斂之不盈寸,舒之則雪山松鶴,意趣甚遠。”《全宋詩》標爲孔武仲自注[36],而楊琳《高麗松扇非折疊扇》則認爲“孔武仲的詩出自南宋王(辶葦)編的《清江三孔集》,集中用小字加了一些校勘的話,這些話大家公認都是王(辶葦)所加,由此類推,那一則注文也當是王(辶葦)所加。”[37]因此,楊琳排除了孔武仲的自注,而認爲高麗松扇是團扇。此說有誤。王(辶葦)《清江三孔集跋》:“屬教授許成之新、蘄春知監徐得編次,且屬新廣東帥幕劉性之、新分寧知縣徐筠、清江主簿曾焕校定,(辶葦)亦時自寓目於其間。”可見,《清江三孔集》是劉性之、徐筠、曾焕、王(辶葦)共同校定的,集中只有校勘之語,未有注文。檢視《清江三孔集》,《賦碼碯笛》一詩題下有小字“弟毅父所藏也”[38],《榴花分題》題下小字“得開字”[39],《瀑布六首》(其二)“秪恐分流從月窟,桂香無限到西橋”句下有小字“泉上有巖桂花,芳香襲人”[40]。如此者甚多,皆同於《錢穆仲有高麗松扇,館中多得者,以詩求之》之制,不一一。這些小字或涉及私密而注者不知,或根本不必注出。其語氣也當是作者自注。

那麼,在孔仲武的敘述中,就存在自相矛盾之處。一方面,他稱高麗松扇爲“團扇”;另一方面,他又說以前見到的高麗松扇收攏起來不足一吋。試猜想一種可能,高麗松扇有團扇和折疊扇兩種,孔武仲以往所見爲折疊扇,而錢勰所贈爲團扇。但是,折疊扇和團扇,在器型上是本質的差別。同名爲“高麗松扇”,而兩次所見差異如此,孔武仲竟在詩句和注釋中緘口不言,後世文獻也從未提及高麗松扇有兩種。可見,高麗松扇的器型只可能有一種。

應當引起注意的是,鄧椿也同時言及高麗松扇“如節板狀”和“如蜀中織棕櫚心”,這似乎與孔武仲的說法一樣自相矛盾。上述兩段材料都把高麗松扇“能折疊”和“形似團扇”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屬性相並列,此種現象值得推敲。另外可以發現,在孔武仲和鄧椿的敘述中,都沒有直接稱高麗松扇爲“折疊扇”。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提到“折疊扇”:“彼(高麗國)使人每至中國,或用折疊扇爲私覿物。其扇用鴉青紙爲之,上畫本國豪貴,雜以婦人鞍馬,或臨水爲金砂灘,暨蓮荷、花木、水禽之類,點綴精巧。又以銀泥爲雲氣月色之狀,極可愛。”[41]可見,高麗的“折疊扇”是另外一種用紙做成的扇子,與今之折扇相似,即鄧椿所謂“又有用紙而以琴光竹爲柄,如市井中所製折疊扇者,但精緻非中國可及。展之廣尺三四,合之止兩指許”,黃庭堅《謝鄭閎中惠高麗畫扇》(二首)、華鎮《高麗扇》都說的是這種扇子。南宋張世南《遊宦紀聞》記載宣和六年,高麗派李資德和金富轍出使中國時所進貢物品有:“松扇三合,折疊扇二隻,螺鈿硯匣一副。”[42]將松扇和折疊扇分而述之,由此證明並不能將二者等而視之。

由上可知,高麗松扇形如團扇,可以折疊,又並不同於折疊扇。文獻之間表述曖昧,讓學者在團扇和折扇兩端爭論不已。其實,在宋人的觀念里,高麗松扇不是折疊扇而是團扇,而“形似團扇”和“能折疊”兩者之間並不矛盾。折團扇就是一種展開如團扇,又可聚攏如折疊扇的扇子。那麼,高麗松扇當是一種用松皮或水柳皮編織而成的,上面有各式花紋的折團扇。

(清代雲南西雙版納地區折團扇。引自徐藝乙主編:《中國民間美術全集7·器用編·用品卷》,山東教育出版社、山東友誼出版社,1995年,第206頁。)

(清代象牙鏤雕花卉紋折團扇。攝自甘肅博物館《兩端:海上絲綢之路的中國與英國》展覽。)

(清代漆骨彩繪人物折團扇。攝自甘肅博物館《兩端:海上絲綢之路的中國與英國》展覽。)

較之扇界主流團扇和折疊扇,折團扇在歷史上甚爲少見,文獻記載也寥寥無幾。朝鮮文人李圭景在《東國扇制辨證說》中提到了折團扇:“倭箑者匣扇。匣如胡蘆,中藏無矢折扇,引繩纓抽出,則成折團扇而出焉。”[43]清代俞樾《茶香室四鈔》卷二十七“搊扇”條曰:“《物理小識》又云:‘有折團扇、折掌扇。’未知折團扇之制如何?今杭州市中鬻扇有舒之則爲團扇,歛之則與折扇無異者,豈卽古之折團扇邪?”[44]在俞樾的時代,杭州尚有折團扇出售。而他以此推想古代的折團扇,可知此前已有折團扇存在。

高麗文人崔詵寫有《謝文相贈扇》一詩,題下有注:“扇剪白黑二紙,交織成紋,兩面書畫甚奇,形如松扇。”[45]崔詵主要活動於高麗神宗、熙宗朝,相當於中國的南宋時期。文相送給崔詵的扇子不是松扇,但在外形上很相似。扇子用黑白兩種顏色的紙交織而成,正如王雲所言“文如棕心,亦染紅間之”。而此詩更是說:“方圓二體具,書畫一時呈。”“手中孤月滿,席上好風生。”文相送的扇子也當是折團扇,展開就像“孤月滿”,合攏就如節板那樣呈長條狀,所以說“方圓二體具”。這也證明了高麗松扇是一種折團扇。

綜上,高麗松扇既非傳統的團扇,也非學界普遍認爲的折疊扇,而是一種用松皮或水柳皮編織而成的,上面有各式花紋的折團扇。時至今日,團扇和折疊扇風靡天下,高麗松扇卻早已淹沒不聞。折團扇還不時閃現於人們的生活,演繹著千載之下歷久彌新的絕美。一如元祐二年的高麗松扇,在詩人的注目中,迎來了它的永夜初晗。

三、從實用之物到文化之器:高麗松扇的文化增殖

高麗松扇並非在元祐二年才初現中土,但直至元祐二年,它才在文學中嶄露頭角。

不妨將高麗松扇視爲一個文本(text)[46]。在原生環境中,它也許承擔著納涼、撲蟲等器物功能,同時,高麗文人也許將它視爲某種品德的化身。關於高麗松扇,現存東國文獻已然失去了自己的聲音,而出使高麗的中國使者也未能透露個中消息。松扇的原生文本意義,我們已無從得知。而當它一旦被攜回中土,用於餽贈、酬唱,其文本意義就被悄無聲息地置換。在傳播過程中,松扇實現了文人的理想化形象,同時也失去了原生環境的特性。

錢勰從高麗帶回松扇,作爲禮物餽贈給同僚好友。這時的松扇,首先呈現的是其新奇的形制——用松皮或水柳皮編織而成的,上面有各式花紋的折團扇。其次是作爲實用之物,具有納涼、網蟲、障面等功能。此外由於餽贈行爲,松扇發揮著交流情感的功用,也許還有勉以“仁風”的寓意[47]。而當張耒、蘇軾、黃庭堅、孔武仲以詩答謝、唱和、索扇,松扇與詩的每一次碰撞都生成爲新的文本。松扇承載著文人寄寓的情志,由此成爲寄寓之器。在往復酬唱之後,高麗松扇脫離了物質形體,成爲文化的象征,引發後人懷想。高麗松扇最終被形塑爲文化之器。

可以發現,在高麗松扇的文化增殖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文人士大夫。“文人因其不俗的生活情趣、文雅的審美品位,以及崇高的社會地位,始終處於引領器物文化發展方向的主導地位”[48]。不僅是器物文化,整個宋代文化都是由士大夫群體參與並最終完成的。士大夫不僅代表著宋代文化所能達到的高度,同時也是一代審美風尚的引領者。而蘇軾、黃庭堅作爲士林領袖,他們對於器物文化的形塑就更值得關注。元祐松扇詩從多個精神維度形塑松扇,使高麗松扇獲得了文化增殖。其中最突出、最有特點的兩個方面是異域想象和生命況味。

(一)異域想象

張耒、蘇軾、黃庭堅、孔武仲四人都未親至高麗,遠道而來的高麗松扇呈現眼前,蘊藏著雞林風華和匠心巧思,挑逗詩人的異域幻想。正如孔武仲所言“人情重遠由來事,不貴黄金貴楛矢”,地因遠而神秘,物因遠而彌珍,那方難以涉足的土地,承載著令人神往的想象,紛紛湧入眼前之物。而異域風物的奇崛並不能挽救文化的貧瘠,在詩人們的陳說中,往往也顯示出文化大國氣凌一世的自信。

對異域展現出熱情想象的是孔武仲。【孔1】詩開頭便想象赴麗之路艱巨無比。儘管大海茫茫,鰲、鯨橫行,錢勰卻無懼艱險,輕鬆到達。高麗雖然偏遠,卻孕育了外表巨大繁茂、風神遠超世俗的松樹,以之製成的松扇想必也非中土所及。孔武仲沒有得到錢勰贈送的松扇,因此以詩代簡向其索扇。對於器物寤寐求之的熱忱助長了孔詩的想象與激情,以至於【孔1】詩最後說,若能得到松扇,願以瓊瑤相報。高麗松扇因此以孔武仲理想化的姿態俯窺中土之扇。在得到錢勰贈扇後,孔武仲以珍貴的梅州大紙回報。而此時秋天已至,松扇只能束之高閣。在中國的文學傳統裏,承襲舊題班婕妤的《怨歌行》而形成了“秋扇見捐”的典故。作爲一把秋天的扇子,在詩歌中理應成爲被拋棄的對象,從而象征棄婦和仕途失意的士人[49]。松扇的命運卻大異於一般的扇子,【孔2】詩中說道“得公團扇未及用,挂向空堂神骨清。但將遠趣醒耳目,不獨暑月排歊蒸”。松扇沒有被“弃捐箧笥中”[50],埋沒於雜物,而是被掛在了空曠的廳堂裏,見之則神骨清朗。松扇和一般的扇子都能招涼,但作爲舶來物的松扇具有“遠趣”,因此能夠“醒耳目”,超越了一般扇子“暑月排歊蒸”的功用,也超越了傳統的文學書寫。

張耒和黃庭堅則展現出本土文化視野和文化大國的自信。【張】詩中,張耒透過松扇感受到異域的“淳風”,這淳風正是兩千多年前箕子帶至朝鮮的。松扇雖是舶來物,所蘊含的文化卻是中華一脈。面前的松扇意味著中土文化的回歸。在舶來物面前,張耒最終以文化強勢消弭了對於新奇形制的關注。黃庭堅在【黃1】詩中想象的異域則是藏有不死之藥的神山。而面對松扇,他卻慨歎道:“可憐遠度幘溝婁,適堪今時褦襶子。”“幘溝婁”是高麗名城,此處用以代稱高麗。“褦襶子”謂不曉事之人,此處是山谷自道。松扇能夠扇出清涼的風,是可用之材,可惜卻從僻遠的高麗而來,然而,如此卻正好和不曉事的人相配。地理上的僻遠意味著文化的貧弱,以至於黃庭堅不得不以“可憐”二字,對高麗松扇的命運投以同情。

(二)生命況味

元祐年間,蘇軾文人集團的唱酬詩發揚了“詩言志”的傳統,掙脫傳統唱酬詩“牽乎人”的桎梏,將強大的自我意識貫注其中,使之呈示出“專乎我”的生命姿態[51]。當遠渡重洋的高麗松扇出現在詩人面前,作爲生物體的生命和作爲器物體的生命在此刻相逢,进而相碰撞,相感染,相融合,器物也就成爲詩人自我投射的寄寓之所。

蘇軾在《寶繪堂記》中提出了“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52]的觀點,更加注重物質的精神內涵,主張在物中有所寄寓。【蘇】詩正是他理論的體現。在蘇軾詩中,高大偉岸的松樹不能作爲建造宮殿的棟樑之材,只能屈身被裁爲團扇,供人把玩。所幸張耒將松扇寫入詩中,一洗其辱,松扇的命運也就遠勝於布滿蜘蛛網的班婕妤之扇。蘇軾也許是將松樹隱喻爲過往宦海失意的自己,也許只是對不得志之人的一般隱喻。才士在野,無人賞識,難以“自獻”,只能大材小用。而所幸有伯樂相顧,得以流芳。【蘇】詩毫無疑問有所指、有所寄,而詩歌的魅力正在於蘊藏無限闡釋的可能,我們不必一一坐實。

【黃1】詩中,黃庭堅自稱爲“褦襶子”,與不合時宜、“可憐”的松扇惺惺相惜。扇能施送清涼卻遠度異鄉,人能經世濟國卻不容於世,二者命運的相似勾起了黃庭堅的憂生之嗟,讓松扇不僅成爲吞吐坎壈的寄寓之器,更化身爲懷才不遇的難兄難弟。

除卻以上兩個方面,高麗松扇在張耒詩中還是錢勰清廉的象征,在黃庭堅詩中有一分雅致,同時也是孔武仲的美好回憶。

高麗松扇作爲一個文本,在流傳過程中不斷激生新的詩歌,並與之結合形成新的文本。可以發現,當文人士大夫形塑高麗松扇時,幾乎不涉及對其外觀的狀寫。宋人受到道家“不滯於物”[53]觀念的影響,關注的重心從物的形體外觀轉移到精神內涵上。因此蘇軾主張由物而入道的“交於物”[54],同時秉持“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55]的心態。這是器物詩從六朝到宋代的重大飛躍,同時也是高麗松扇從實用之物上升爲寄寓之器的關鍵因素。當文化增殖到一定程度,高麗松扇就脫離了物質實體,而成爲充溢象征和精神的文化之器。正如《西遊記》第98回,唐僧肉身死去,精神得以永生[56],高麗松扇在傳播的過程中催生文學,最後松扇已朽,其精神氣韻卻因文學而長存,這是文學對物質實體的超越。

四、高麗松扇與元祐松扇詩的雙向互動

舶來物的新奇體制和異域想象引發詩人的詩歌創作,而被詩人形塑的精神氣韻又反過來貫注於物。這是詩物互動的第一個層面,上節已有涉及。在這裏,我們需要更具體地思考,高麗松扇的參與讓元祐松扇唱和產生了怎樣的特點?元祐松扇唱和對於松扇的文化形塑有何關鍵性作用?若以傳播學的視角來發問,以上兩個問題就可表達爲:傳播內容對接受者有何作用?傳播方式對傳播效果有何影響?

(一)高麗松扇在元祐松扇唱和中的角色

唱和詩歷史悠久,始於東晉,“至唐而逐漸走向繁榮,宋代達到鼎盛,元、明、清時期,唱和之勢依舊不衰”[57]。唱和多發生在兩人之間,如元白唱和。唱和作品與原唱有風格、意義等方面的關聯,若是往復唱和,則由原作衍生出的若干文本形成了歷時性的意義鏈條。也有多人間的唱和,通常圍繞一個主題或篇目進行,唱和諸詩之間互不關聯,如南北朝君臣的唱和之作。若將不同詩人寫出的詩歌標註爲A、B、C……而由同一詩人所作和詩標爲A´、B´、C´……那麼以上兩種唱和模式可表示爲:

元祐松扇唱和起因於錢勰贈扇與詩,錢勰首唱,經張耒、黃庭堅酬唱後,錢詩效用已盡。可以看到,真正貫穿始終,將所有詩歌凝聚爲一個詩群的是高麗松扇。高麗松扇的流通不斷催生新詩,詩歌之間因物而互相關聯,形成一個共時性的意義網絡。值得注意的是,【黃2】詩是黃庭堅和張耒而作。此詩沒有次張詩之韻,而是次了【黃1】詩的韻,即次韻錢勰詩。或許張耒也寫過一首韻腳爲“紙、似、子、寒、山、間”的次韻詩,但今已失傳。或許黃庭堅此舉只是想通過次韻的方式,將【黃2】詩與錢勰首唱發生關聯。但無論如何,相同的韻腳拉近了【黃2】詩與首唱的距離,元祐松扇詩的意義群落因此顯得更加密切。如果以A、B分別標註高麗松扇和錢勰詩,那麼,元祐松扇詩的意義群落就可表示爲:

類型一隨著唱和的延伸,新產生的詩歌與前詩的關係逐漸減弱;類型二雖有共同的主題,但諸詩在意義上互不關聯。在類型三中,物的流動引發詩歌,詩歌之間形成有所關聯的意義網絡。高麗松扇將這場唱和凝聚爲集體性的審美事件,從而深化了意義網絡,構成強大的意義共同體。由此可見,在元祐松扇唱和中,物的效力已經超越了作爲參與者的詩歌,物是文學價值生成與實現的關鍵性因素。

(二)元祐松扇唱和對高麗松扇的塑造

物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從古自今,圍繞物的吟詠綿亙不絕。有唐以降,外來文明如潮水般湧入中土,引起充滿幻想和獵奇心理的詩人熱情謳歌,李賀詩中就出現了大量的舶來物[58]。時至南宋,詩人對舶來物的熱愛不減,陸游的《小出塞曲》還以“金絡洮州馬,珠装夏國刀”[59]爲虎狼之師的標配。但是,李賀的舶來物和陸游的“夏國刀”與其他詩歌中千千萬萬的物品同命相連,雖經吟詠,後世卻大多湮沒不聞。物或止於實用之物,或幸而成爲寄寓之器,卻鮮有如高麗松扇一般上升爲文化之器的。

舶來物琳瑯滿目,各有特色,就形制而言,並非只有高麗松扇才可享有殊榮。就器用功能而言,中國早有用以招涼的團扇,高麗松扇的傳入也並沒有帶來生活方式的革新。既然傳播內容對傳播效果沒有產生決定性的影響,那麼,不妨從傳播方式來思考。

上文提到,宋代士大夫引領著器物文化的發展方向。文人士大夫的參與,決定了高麗松扇的文化增殖。而這種文化增殖,是在群體性的審美事件中完成的。從張耒到孔武仲,他們的每一首詩都對高麗松扇進行了文化增殖。而元祐松扇詩構築了互相關聯的意義網絡,彼此意義有所鞏固,整個詩群形成合力,最終使高麗松扇飛升爲文化之器。

不妨參考歐陽修等人圍繞硯屏的唱和。硯屏一物,在歐陽修之前未曾入詩。慶曆八年,經歐公首唱,蘇舜欽、梅堯臣、蘇軾等人酬和,硯屏最終成爲後世文人心中的文化之器。正如呂肖奐所言:“歐陽修等人慶曆八年圍繞月石硯屏的酬唱稱頌,使虢石和硯屏受到當時人們的普遍重視,引發了一場關於石頭與文房物事欣賞的審美潮流。”[60]唱和詩群中的諸詩,因有意義上的關聯性,較之分散的詩歌,其對器物的形塑效果更強。因此,就傳播方式對傳播效果的影響而言,可以說唱和的方式增加了器物的魅力。

元祐二年,遠道而來的高麗松扇遭遇了把目光投向日常生活的詩人,第一次成爲文學書寫的對象。物的蓬勃活力激發了文學激情,文學的生命力又讓松扇得以不朽。松扇將零散的詩歌凝聚成一個意義群落,詩群又促進了松扇的文化增殖。松扇是文學價值生成與實現的關鍵性因素,文學促成了松扇文化意义的发展。物與詩形成雙向互動,高麗松扇和元祐松扇詩因而共同成爲後世注目的對象。

五、從中土到東國:高麗松扇的影響

折疊扇也是舶來物,因其方便易攜、工藝簡單的特性,自明代起取代團扇,成爲主要的文人用扇[61]。高麗松扇則是用松皮或水柳皮編織而成的,工藝複雜,因而在中土沒有被大規模仿造,獲取的主要途徑是從高麗進口。由此可見,高麗松扇在中土流傳有限,能夠親見的文人寥寥無幾。後世言及高麗松扇,往往是從高麗松扇詩中汲取資源,其中又以黃庭堅的詩影響最大。

在中國,後世出現的名物考證文獻以及一些敘述性文獻,言及松扇之時,往往會引用元祐松扇詩加以佐證,此點姑且略而不談。在詩歌創作領域,後世文人則採用次韻的形式,呼應元祐松扇詩。在這些次韻詩中,作爲文化之器的高麗松扇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扇子的象征。清代范當世的岳父曾次山谷韻作一詩,刻於竹扇上。范當世在《外舅用山谷松扇韻題詩刻諸竹扇上,以與當世。敬和二首》中和道:“一風遼絕千年間。”[62]眼前竹扇是日常器物,但絕非俗物,是承襲宋人之風的風雅之扇。追摹宋人氣度的後世文人,以韻腳的相似性和千年之前的這場風雅酬唱發生關聯,從而提升了眼前之物的品味。此類次韻詩還有斌良《鄭邸雛鳳樓主人贈書箑,用黃涪翁次錢穆父贈松扇韻》[63],翁方綱《海苔紙扇歌用黃文節松扇韻》[64]等。二是舶來物的象征。厲鶚看到外國官員刻的墨譜,不禁慨歎:“酒半娛賓更絕奇,一帙歡斯副墨子。佛帳煤新翠餅寒,是中望若三神山。”[65]墨譜給厲鶚帶來的驚喜絕不亞於初見高麗松扇的諸公,相隔千年的兩組詩歌,通過次韻的方式,共享心靈悸動。此類詩還有梁同書《施茗柯以流求折扇見貽,用錢穆父松扇韻報謝》[66]等。

高麗與宋朝在外交、文化、商業上往來不絕,宋人文字流傳到高麗國,受到當地文人的敬愛。朴趾源在《銅蘭涉筆》中言及高麗文人:“每得宋之士大夫文字,則焚香敬讀。”[67]後世東國文人是否有次韻之作,今未可知。就現存材料來看,高麗松扇詩的影響,主要是作爲材料引證,引發高麗文人對於失傳的高麗松扇的無限追想。

朴趾源在《避暑録》中引用【黃1】詩,最後說道:“今未知高麗松扇,爲何樣製作。”[68]最晚到朝鮮時期,高麗松扇即已失傳,朴趾源不得不通過山谷之詩來印證松扇的歷史痕跡。申緯見到一把製作精良的折扇,很自然地想起:“高麗松扇宋賢詩,故實於今驚再見。”[69]折扇精緻而富有雅趣,不禁勾起申緯對千年之前宋賢唱和的風流懷想。面前的折扇和已經失傳的高麗松扇,從不同的歷史空間碰撞到一起,詩人因此驚訝、驚喜和驚歎。李圭景《東國扇制辨證說》同樣引用【黃1】詩,說道:“以此考之,則折疊扇,自麗之中葉,已有之。”[70]松扇自高麗而來,朝鮮文人卻要通過中國文獻來考證松扇的出現年代。

高麗松扇遠道而來,引發宋代士大夫的禮物餽贈與詩歌唱和。元祐松扇唱和及其詩歌,深刻地影響到後世考證文獻和文學文獻,詩人們通過次韻的方式致敬先賢、追憶風雅。千年之後,松扇已朽,元祐松扇詩卻回流到朝鮮。朝鮮文人引用詩歌,印證高麗松扇的歷史痕跡。舶來物從域外到中土,生成文學。文學又回流至域外,引發對於舶來物的追想。由此可見,舶來物影響到中國文學,在舶來物影響下的中國文學又對漢文化圈產生影響。以高麗松扇爲媒介,將其視爲一個影響環流系統的介質,形成了“域外→域內→域外”的影響環流,“物”本身的文化意蘊也在此環流中得到增殖。

結 語

宋代文人促進了日常生活詩意化,注重發掘日常物品所蘊藏的諧趣與興味。元祐二年,承載著異域想象的高麗松扇遭遇宋人目光,從而開啟了松扇的詩性品質。第一次進入文學,就煥發出蓬勃的生命力。在士大夫的主導下,文學中的器物書寫,從著於物升華爲不囿於物。高麗松扇不只是實用之物,亦成爲寄寓之器,進而從物質存在升華爲象征精神品質的文化之器。而作爲文化之器的高麗松扇又影響著後世文人的審美觀念和文學創作。物與人通過詩建立了深層關聯。高麗松扇將零散的詩歌凝聚成一個意義群落,詩群又促進了松扇的文化增殖。松扇是文學價值生成與實現的關鍵性因素,文學促成了松扇文化意义的发展。物與詩形成雙向互動。概而觀之,“物”“詩”“人”形成了多向互動關係。

頗具意味的是,千年之後,松扇在原產地已經失傳,朝鮮文人不得不通過高麗松扇詩來印證其歷史痕跡。舶來物影響下的中國文學,反過來對漢文化圈產生了影響。

歷史的塵埃漸漸撫平飛鴻雪泥,松扇早已絕塵而去。而進入文學的高麗松扇,卻長久地存活於人們的思想觀念、文學活動之中,如松樹一般萬古長青。

(本文原刊於《新國學》2018年第1期)

注释

[1] 宋人葉適在《王木叔詩序》中曾概括唐宋詩的精神向度,實是一外向,一內省:“夫爭妍鬭巧,極外物之孌態,唐人所長也;反求於內,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見:[宋]葉適著,劉公純、王孝魚、李哲夫點校:《葉適集》卷十二,中華書局,2010年第2版,第221頁。另,有學者將“選體”概括爲“物感型”,“唐音”稱爲“直覺型”,“宋調”稱爲“內省型”。見周裕鍇:《中國古典詩歌的三種審美範型》,《學術月刊》1989年第9期。

[2] 姚華:《蘇軾詩歌的“仇池石”意象探析》,《文學遺產》2016年第3期,第155頁。

[3] 關於唐代舶來物的研究,可參看[美]薛愛華著,吳玉貴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

[4] 司馬光《和君倚日本刀歌》。見[宋]司馬光著,李文澤、霞紹暉校點:《司馬光集》卷三,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0-71頁。按,《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外集卷四亦收有此詩,字句稍異,題爲《日本刀歌》。然考此詩當爲司馬光所作,參王水照《<日本刀歌>與漢籍回流》,載王水照著:《半肖居筆記》,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47-51頁。

[5] [宋]李燾撰,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點校:《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三十九,中華書局,1993年,第8167頁。

[6]《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四十九,第8368頁。

[7] [元]脫脫等撰:《宋史》卷四百八十七,中華書局,1977年,第14047頁。

[8] [清]卲祖壽撰《張文潛先生年譜》列張耒、黃庭堅、蘇軾等高麗松扇諸詩,於蘇詩下引查注《蘇詩編年》:“此詩作於丁卯秋冬,時爲翰林學士。”載[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附録一,中華書局,1990年,第991頁。孔凡禮撰:《三蘇年譜》卷四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888頁。鄭永曉著《黃庭堅年譜新編》引《任谱》:“東坡和張耒松扇詩在懷王定國後。” 而《玉堂獨坐懷王定國》詩當是王定國通判揚州(元祐元年)後作。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494頁。

[9] [宋]黃庭堅著,[宋]任淵、史容、史季溫注,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86頁。

[10]《張耒集》卷十二,第208-209頁。

[11]黃庭堅還得到了高麗紙和猩猩毛筆。參《山谷詩集注》卷三《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戲咏猩猩毛筆二首》二首、卷七《戲和文潛謝穆父松扇》。

[12]《山谷詩集注》卷七,第186-187頁。

[13] [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二十九,中華書局,1982年,第1526-1527頁。

[14]《山谷詩集注》卷七,第187-188頁。

[15]由詩中“况有新詩傳四方,羣豪追隨弄薦章”一句可知,孔武仲詩當作於蘇、黃和詩之後。

[16][宋]孔文仲、[宋]孔武仲、[宋]孔平仲著:《清江三孔集》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345册,第234頁。

[17]《清江三孔集》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5册,第234-235頁。

[18] “群落”(community),原是生物學概念,指在相同時間聚集在同一地段上的各物種的種群集合。各種群有規律地組合在一起,共同組成生態系統中有生命的部分。元祐松扇詩彼此之間亦相互關聯,有規律地集合爲一個詩群,故有此稱。

[19] 此前,林逋《制誥李舍人以松扇二柄并詩爲遺亦次來韻》一詩也寫到“松扇”:“編松爲箑寄山中,兼得紫微詩一通。入手凉生殊自慰,可煩長聴隱居風。”([宋]林逋著,沈幼征校注:《林和靖集》卷四,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53頁)然僅可知此“松扇”爲編織而成,未詳是否產自高麗。

[20] 朱瑞熙《宋代的生活用具》(《上海師範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到北宋時,折疊扇再度從朝扇傳入,蘇軾詩中‘高麗白松扇’即是指此。”金馬《四川扇子與朝鮮折扇》(《文史雜誌》,1998年第1期):“另一种則是松木削片,兩端穿孔,一端釘之,一端以繩聯結,使其可以開合,即蘇東坡所說的‘高麗白松扇,展之廣尺餘,合之止兩指’的白松扇。”揚之水《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217頁):“此外一種曰‘松扇’,它也是折疊扇的一種,卻是編織而成,而最見高麗特色,宋人題詠也最多。”

[21] 楊琳:《高麗松扇非折疊扇》,《中國典籍與文化》2000年第8期,第37-39頁。

[22] 呂肖奐:《宋代詩歌中的高麗人物及高麗文化——異域文化在宋代詩壇的認知度初探》,《焦作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第33頁。

[23] [朝鮮]朴趾源著:《熱河日記·避暑録》,《燕巖集》卷十四,《韓國文集叢刊》,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52册,第291頁。

[24]《山谷詩集注》卷七,第186頁。

[25] [宋]徐兢著:《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二十九,《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4頁。

[26] 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序:“臣嘗觀崇寧中王雲所撰《雞林志》,始疏其説,而未圖其形。”

[27] 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序:“宣和六年八月六日,奉議郎、充奉使高麗國信所提轄人船禮物、賜緋魚袋臣徐兢謹序。”按,徐兢當於宣和五年(1123)出使高麗,文獻記載多有錯訛,祁慶富《關於宋乾道本<宣和奉使高麗圖經>的幾個問題》有詳細考證。載《中國文化研究》1997年秋之卷,第18-25頁。

[28] 謝巍編著:《中國畫學著作考録》,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181-182頁。

[29] [宋]鄧椿撰:《畫繼》卷十,宋臨安府陳道人書籍鋪刻本,《四庫提要著録叢書》150•子部,北京出版社,2010年。

[30] 如[清]陸紹曾《古今名扇録》、[清]俞樾《茶香室三鈔》卷二十七“高麗扇”條。

[31] 如[明]陸深《春風堂隨筆》、[清]陳元龍《格致鏡原》卷五十八“折疊扇”條。

[32] [清]陸紹曾《古今名扇録》,《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111冊,第534頁。

[33] 陸深《春風堂隨筆》:“今世所用折疊扇,亦名聚頭扇。吾鄉張東海先生以爲貢於東洋,永樂間始盛行於中國。予見南宋以來詩詞咏聚扇者頗多。予收得楊妺子所寫絹扇面,折痕尚存。東坡謂髙麗白松扇展之廣尺餘,合之止两指許,正今折扇。蓋自北宋已有之。倭人亦製爲泥金面烏竹骨充貢。出自東洋,果然。”載[明]陸深著:《儼山外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5册,第33頁。

[34] 詩曰:“三韓使者身堂堂,手持漢節歸明光。寶刀不受戎王燕,便面空含風露香。雙鸞織花大如月,凛凜猶餘歲寒節。莫將七寶畫團欒,乞與誰家小桃葉。”見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6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7217頁。

[35] 任淵注:“‘柎’當作‘杮’,《説文》‘削木札撲’者也,音芳廢反。”按,“柎”有“花萼”“木筏”“弓把中部”“涂抹”等義,皆與詩意無涉。任淵所言是。“杮”,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辯證曰:“削木朴也。各本作削木札樸也。今依玄應書卷十九正。朴者,木皮也。”當從段說。

[36]《全宋詩》第15冊,第10294頁。

[37]《高麗松扇非折疊扇》,第38頁。

[38]《清江三孔集》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5册,第224頁。

[39]《清江三孔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5册,第251頁。

[40]《清江三孔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5册,第255頁。

[41] [宋]郭若虛著,黃苗子點校:《圖畫見聞志》卷六,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第157頁。

[42][宋]張世南撰,張茂鵬點校:《游宦紀聞》卷六,中華書局,1981年,第56頁。

[43][朝鮮]李圭景著:《五洲衍文長箋散稿》卷十,東國文化社,1959年影印本,第344頁。

[44] [清]俞樾撰,貞凡等點校:《茶香室四鈔》卷二十七,中華書局,1995年,第1902頁。

[45] [朝鮮]徐居正等編:《東文選》卷十一,太學社縮小影印本,1975年,第243頁。

[46]文本(text),西文原義指“编织品”,廣義的文本指“文化上有意義的符號組合”。跟“文本”相似,高麗松扇的意義也是由各種因素編織而成的,故稱。

[47] 《世說新語••德行》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曰:“太傅謝安賞宏機捷辯速,自吏部郎出爲東陽郡,乃祖之於冶亭,時賢皆集。安欲卒迫試之,執手將别,顧左右取一扇而贈之。宏應聲答曰:‘輒當奉揚仁風,慰彼黎庶。’”見[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第166頁。後世士人之間贈扇,通常蘊含著鼓勵奉揚仁風的寓意。

[48] 解爽:《論宋代茶磨與器物文化》,《寧夏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第133頁。

[49]如陸機《班婕妤》:“婕妤去辭寵,淹留終不見。寄情在玉階,托意惟團扇。”李白《長信宮》:“誰憐團扇妾,獨坐怨秋風。” 張祜《團扇郎》:“白團扇,今來此去捐。”

[50] 舊題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見[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二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80頁。

[51]關於元祐體詩歌的研究,可參看周裕鍇:《诗可以群:略谈元祐体诗歌的交际性》,《社會科學研究》2001年第5期。

[52] [宋]蘇軾撰,[明]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第356頁。

[53][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內篇》“養生主第三”題下注:“順事而不滯於物。”

[54] 《東坡易傳•艮卦第五十二》:“所貴於聖人者,非貴其靜而不交於物,貴其與物皆入於吉凶之域而不亂也。”

[55]《蘇軾文集》卷十一,第356頁。

[56] “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撐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見[明]吳承恩著:《西遊記》第九十八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1169頁。

[57] 鞏本棟師著:《唱和詩詞研究——以唐宋爲中心》,中華書局,2013年,第6頁。

[58]如《李憑箜篌引》寫箜篌奏樂之美,《宮娃歌》中寫到伊朗地毯“毾㲪”,《送沈亞之歌》中寫到“梵夾”。李永平、王天覺《李賀詩歌與唐代外來文明》一文有專門研究,載於《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64-70頁。

[59] [宋]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945頁。

[60] 呂肖奐:《創新與引領:宋代詩人對器物文化的貢獻——以硯屏的產生及風行爲例》,《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第42頁。

[61] [清]陸紹曾《古今名扇録》引《天禄識餘》曰:“折疊扇古名聚頭扇,僕隸所執,取其便於袖藏,以避尊貴者之目。元時高麗始以充貢,明永樂間稍效爲之。今則流行浸廣,團扇廢矣。”《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111冊,第535頁。

[62] [清]范當世著,馬亞中、陳國安校點:《范伯子詩集》(修訂本)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1頁。

[63] [清]斌良撰:《抱冲齋詩集》卷十二,《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508冊,第176頁。

[64] [清]翁方綱著:《復初齋外集·詩》卷十一,《嘉叢堂叢書》本。

[65] 厲鶚《試燈前一日,同人集趙谷林小山堂,觀流求國官工松元泰新刻墨譜,用山谷松扇韻》。見[清]厲鶚著,[清]董兆熊注,陳九思標校:《樊榭山房集·續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版,第1232頁。

[66] [清]梁同書著:《頻羅庵遺集》卷二,《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45冊,第399頁。

[67] [朝鮮]朴趾源著:《熱河日記·銅蘭涉筆》,《燕巖集》卷十五,《韓國文集叢刊》,2001年,第252册,第326頁。

[68] [朝鮮]朴趾源著:《熱河日記·避暑録》,《燕巖集》卷十四,《韓國文集叢刊》,2001年,第252册,第291頁。

[69] 申緯《穀城李侯折扇歌》。見[朝鮮]申緯著:《警修堂全藁》冊十八,《韓國文集叢刊》,2002年,第291册,第405頁。

[70]《五洲衍文長箋散稿》卷十,第342頁。

编辑:王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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