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四年（1844）秋，我们安徽桐城县东乡农民某甲，锄地挖出一个坛子，上贴符箓封口，撕破封条，一道白气，上冲十几丈。忽闻空中有人说道：“真是闷死人呀！关我二百多年，想不到如今能再睹天日。”某甲大惊，扑倒在地。空中又传来声音：“你不必恐惧，感激你放我出来，我一定有所报答，绝不敢加害于你。你回去，夜里我们会在梦中相见。我走了！”说完，再也不闻声响。某甲感觉历历在耳，以为大白天遇鬼，吓晕过去，仓促之间醒不了。很快，甲妻前来送饭，见丈夫躺在地里，呼之不应，不解其故，只好扶他回家。
某甲喃喃呓语，只是口称怪事，叩问原因，又说不清楚。甲妻猜想他是中邪，于是按旧俗备好一碗清水，置三根筷子于其中，左手扶筷，右手捧水浇在筷上，口中默呼鬼神之名，筷子若直立水中，即知被某种神鬼所凭；取一把茶米撒在碗中祝祷，病情旋即痊愈，名曰“出汤”，成效最快。甲妻如法祈祷，某甲果然精神稍定，想要睡觉，告诫家人勿扰。夜里果真梦到一位古代衣冠打扮的少年作揖道：“在下俞寿霍。感念您让我破坛而出，特来相谢。”某甲打探他的来历，俞寿霍答道：“我与您是同乡。”
接着娓娓道来，他自称前明思宗朱由检殉国的次年七月，自己正在午休，忽然有个官差登门，取出铁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将之押到一处像是官署的地方。堂上端坐一位官员，气派尊贵严肃，满面怒容。旁边有个属吏高声唱名，命俞寿霍跪在案下。堂官叱道：“你家世受国恩，奈何勾结逆贼荼毒生灵？罪应炮烙！”即见官差抬来一具铜柱，高约八尺，置于大堂西角，柱内炭火燃烧，烈焰飞腾，上下赤红。堂官厉声喝令炮烙俞寿霍，左右两个官差，青面赤须，相貌狰狞，应声而动，一个撩起他的头发，一个剥去他的衣服，俞寿霍惶悚股栗，心胆俱碎，慌忙大声哀呼道：“小人并未勾结贼人，受此酷刑，心里实在不甘！”
堂官瞠目叱道：“你还喊冤呢！”立即将一本册子扔给俞寿霍阅览。册上大字写道：“穷凶极恶的鬼犯一名，俞寿鹤，南直隶铜陵县人氏。顺治二年（1645）夏，左良玉的部队驻扎九江，该犯勾结左军部属*扰抢劫沿江一带百姓，除去奸淫掳掠不计之外，共*老幼男女六万八千四百三十五人，按罪应炮烙六千八百四十次。”俞寿霍急忙争辩道：“小人乃是桐城县的俞寿霍，生平并不认识左帅的部下，还请大人明察宽宥。”堂官的面色霎时缓和：“你不是铜陵县的俞寿鹤吗？”俞寿霍答道：“不是！”堂官命他起身，并让小吏稽查他的阳寿，尚有三十七年，堂官叱责官差误抓，命鞭挞其三百下，仍旧送俞寿霍还阳。
刚过一日，俞寿霍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鬼差惊恐道：“糟了！”俞寿霍扯着他的衣服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安置我啊？”鬼差踌躇良久，说道：“我想到一个计策，比做人更快乐，你可愿意？”俞寿霍问道：“如何？”鬼差答道：“南山有狐，拜月炼丹，大道将成，我窃夺它的金丹，给你吞下，可做鬼仙，并且能随心所欲，不是比做人更快乐吗？”俞寿霍见尸体已经溃烂，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鬼差深夜带他来到南山，果然看到一只大红狐狸跪地拜月，口含一颗珠子，忽吐忽吸，大如弹丸，光彩照人。鬼差悄悄来到狐狸身后，等它吐出时，突然抢走给俞寿霍吞下。狐狸失去金丹大哭，起身与鬼差争斗。
鬼差笑道：“开始我还忌惮你，现在你没了金丹就是普通的畜生，我不怕你了。”狐狸无可奈何，白眼怒视俞寿霍：“金丹被你吞下，这大概是天命，合该你得登仙籍，可不能忘了我！然而又须延缓我千年修行才能成道！”一怒之下，跳跃而去。俞寿霍吞下金丹，顷刻化成人身，并且可以隐形。鬼差叮嘱道：“恭贺你吞下金丹，如果一心修道，十二年后即可成为地仙，再十二年可以晋升为天仙。修行最忌讳触犯色戒，而守寡的妇女、未结婚的处子、出家的尼姑这三种人，尤其应当戒除，倘若冒犯必招天谴，而且暴露形体、惊骇世人，也对你不利，都应严禁。你要竭尽全力啊。”俞寿霍称谢受教。
从此，俞寿霍探访名山，渡过巨河，陆地不用乘车，下水不用坐船；下达九幽之地，上升九重之天，举凡十洲三岛，世上号称名胜之地，无不被他恣意游览观赏。不饥不寒，随遇而安，凭虚御风，俨然散仙一个。只是凡心未断，见到美色不能忘情。起初俞寿霍还能谨守鬼差的教诲，要戒除的三种女人一概不敢侵犯，自认青楼中人应当不伤名节，因而挑选风尘女子之中最好最妙的狎玩。色戒既破，心里每日放纵而难以收束，后来见到良家美貌妇人，也渐渐垂涎染指。俞寿霍吞下狐狸的金丹，和寻常鬼怪不同，不但能具化人形，并且可以幻化成美男子，陈平、潘安，随意变化，因此良家女子多半乐意顺从，他愈发得意。
偶然经过浙东温州府，适逢城外演剧，围观的男女人山人海，其中有个十五岁的女子，貌美出众。戏班正巧上演天神庙火，女子目睹他们轻薄猥亵的扮相，不禁神痴。俞寿霍窃笑道：“这个女娃情窦初开了！”于是幻化成美少年，试以目光挑逗，女子并不生气，也远远地以目传情。俞寿霍欣喜道：“勾到了！”女子是某富翁的爱女，傍晚时分，俞寿霍又隐形，尾随她回家。夜深人静，女郎降下床帷，关门闭户，对烛若有所思。俞寿霍料其可以冒犯，又化作美男子，推门掀帘径直进入。女子惊讶问道：“你是何人？深夜为何来此？”俞寿霍作揖行礼道：“白天有幸一睹芳容，内心爱慕不忍割舍，特意翻墙跟从来此，求姑娘见怜垂爱。”
女子沉吟良久，低声问他的籍贯姓氏，俞寿霍撒谎应对。女子很是愉悦，嘱咐他切勿高声。俞寿霍于是掩门要与她共寝，两人说不尽的恩爱缠绵，情比伉俪。这样一年多，渐渐有人私下议论，女子告诫俞寿霍来去切须谨慎严密，以防旁人觉察。俞寿霍宽慰道：“小生自幼蒙受异人秘传，可以隐形，即便天地神祇也不能奈我何，你请放心。”女子不信，俞寿霍姑且隐形让她一观，因而大喜。女子的家人搜查不到俞寿霍的踪迹，猜测碰到妖魅，于是让她的母亲来陪伴女儿安睡，等其母睡深，两人欢爱如故。某晚，女子的母亲醒来，闻声大呼，家人执棒破门而入，四处找不到奸夫，益发确信遇到妖怪。富翁求遍东岳泰山、城隍各路神祇，又请僧道拔除，始终无效。
富翁大怒，派人投诉于龙虎山天师，寻求道士前来整治。道士登坛礼蘸，所作伎俩和僧道相同。俞寿霍目视嘲笑，对女子开玩笑道：“他的能耐不过如此而已。”三日之后，刚子时初刻，道士具表向天申诉，召请上界星官神将，俞寿霍还不以为意。忽见道士一拂衣袖，掌中霹雳有声，天门骤开，诸神齐降。俞寿霍大惊，急欲逃窜躲避，但是四周都设下了天罗地网，无处可逃。道士以惊堂木拍案，大喝道：“妖物要去哪里？诸神速速为我擒下！”诸神果然谨遵法旨，将俞寿霍擒住置于坛中，道士敕写符箓封住坛口，笑着对富翁说道：“幸不辱命，大功告成了。”俞寿霍起初被关在坛内，懊悔郁闷得要死，还隐隐约约闻女子啼哭道：“何处妖道？竟然*了我的郎君！”他听到，不禁肝肠寸断。
富翁怒不可遏，想取坛子放在火上烹煮，道士制止道：“不可，他没有死罪，派人将坛子埋于故土，幽禁两百年之后，方能释放出来。”俞寿霍说到这里，因而叩问农民某甲：“现在是何年何月？”某甲详细告知，俞寿霍屈指一算，恰好两百年。他又对某甲说道：“昔日女子曾赠我一只金手镯、十锭白银，我没有用，藏在某座山的马鞍石后，想来应该还在那里，你掘地三尺一定能找到。感念你放出我，聊以作为报答。”某甲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俞寿霍叹道：“我深悔前罪，今后打算遁迹深山，反省过错，修炼心性，以期证悟大道。才不负鬼差的教诲。你只须谨记我的话，咱们就此分别。”说完拱手径自离去。某甲顿时从梦中惊醒，病情也痊愈了。他追忆梦中言语，半信半疑。
某甲询问诸位年高识广的老人，以前果然有个叫俞寿霍的人。某山原本就有大石，外形酷似马鞍，那座山距离某甲家仅仅几里路。次日一早，尝试掘地三尺，果真如俞寿霍所说，挖到了女子馈赠的物品。
里乘子点评：勾结贼人祸害百姓，触犯天怒，炮烙受刑无尽，冥司的法度十分适当。稗官野史记载明末张献忠、李自成两贼至今还在阴司每天上火床，观此，益发深信俞寿霍所言不谬。俞寿霍服下狐狸的金丹，有望成为天仙，只可惜毁在色戒上面，长期滞留幽禁；然而一经再睹天日，便知悔悟，敛迹深山，省过修心，倘若坚持不懈，成就大道，必可稳操胜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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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自《兰苕馆外史》中【俞寿霍】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