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年山河之三
余显斌 /文 吴家良/编辑
编者按:茶语无量今日头条号将陆续推送书写云南大理白子国九百年山河的历史文化散文共十五篇:一、探寻历史源头的白子国;二、大地一角,留下英雄悲歌;三、红土大原,庄蹻剑指何处;四、滇国兴起,仁政在此奠基;五、山水一方,白崖炊烟如画;六、竹简深深,古国漫漫而行;七、名画背后,有人身影隐约;八、七彩云中,驿道曲折穿行;九、大汉开滇,目标从未搁浅;十、武帝筹划,滇地平静如花; 十一、乱局迭起,滇国走向历史;十二、五月渡泸,铁柱云中高耸;十三、古城悲歌,迷雾深处落幕;十四、珑玗图山,枭雄慷慨拄剑;十五、禅让王位,丹青揭示谜底。欢迎大家关注!
在大理行走,这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很平易,很和气,给人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在巍山遇着一个作家,名字叫只歌阿朵,很豪爽,赠送我两本书,其中一本名为《指路》,很详尽地描述了他们家乡的丧葬仪式。回到家里,晚上靠在床上翻着书读着,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一片竹林上,飒飒一片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种苍凉,一种凄清。
大概是因为研究庄蹻的原因吧,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脖弄川,就那么漫长,那么悠远地延伸着,一直延伸到了远处,仿佛延伸到了历史的尽头,延伸到了岁月的尽头。一轮月亮,就那么清凌凌地贴在晴蓝干净的天上,浑圆白净,月光漫天泼洒下来,飞羽琼瑶,将整个脖弄川,将整个红土大原,都照耀出一片清净,一片静虚的白色。家家户户都睡着了,连虫鸣也睡着了,鸟唱也睡着了,花朵也睡着了,草儿也睡着了,只有无边的宁静,弥漫着脖弄川,弥漫着大理,弥漫着这个世界。一个盔甲在身的将军,斗篷飘飞,盔缨如火苗抖动,骑着马,在清冷的月光中,一路奔驰着,划开月光,奔驰在静夜里,奔驰在孤独中,一直奔驰向遥远的月光深处,奔驰向遥远的地平线……
《指路》中,有一曲经文,是送给远逝者的——
山上日影偏移了
河谷暮色浓了
晚饭的时候到了
草魂的人呦
该吃晚饭了……
在庄蹻离世的那刻,有这样的经文悠悠地响起吗?有毕摩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诵着经文吗?那一刻,在经文声中,他的若有若无的思绪,一定又随着思念,随着经文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回到了故乡江南吧?一定会看到门前的那棵大树,枝叶青绿,犹如伞盖;看到父母微笑着走出来,看见妻子含情脉脉的眼光了吧?
然后,他闭上眼睛,脸上带着微笑,静静地离世。
这一个历史人物,并不像有些电视剧里演绎的那样,行走在苍天大地间,带着一脸笑容,一脸开朗,走在他乡,走在异地。他一定是带着无限的沉重,无限的心事,和无限的苍凉的心情。
翻开史书,他一直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寂寞的人,也是一个担负着苦难前行的人。
正是这个孤独者,翻开了滇地新的一页,也翻开了历史新的一页,从此,让滇地走向史书,走向中原帝王的版图,走进他们的宏图大略中。
1
庄蹻的出现,是和当时战国的形势分不开的,是和当时楚国的国运和命脉紧密联系着的。楚国此时,早已失去了楚成王时傲视天下的雄风,失去楚庄王时问鼎中原的无边豪情,已不再强大,不再挺拔,甚至如一轮夕阳,即将落幕了。
而在西北一角,在三秦地面上,在那片黄土大原上,借助商鞅变法的余威,和兵马俑一样雄壮挺拔的三秦子弟,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秦国,正在步步紧逼,加紧一统江湖的步伐。一代代秦王,长剑在手,都有着“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的雄心壮志,以及睥睨天下的心理。在秦人飞马东出,战胜攻取之余,六国国君的骨骼则早已被醇酒胭脂浸泡得酥软无力,在楚腰纤细中,在歌舞笑靥中,再也经受不住雷霆一击了。更何况向他们致以泰山压顶一击的,是秦人的金戈铁马,秦人的铁血雄风。于是,一个个诸侯弯着腰,低着头,以卑微和哀求的态度,举城予秦,以换取秦人的高抬贵手。于是,战国后期也就出现了“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的现象,让后来人读到此处,叹惋不已,摇头不止,以至于苏洵老夫子十分恼火,写下《六国论》。
这样的情况,当时的滇人是不知道的,白子国的国君也是不知道的,中原列国纷争的消息,被重山阻隔着,被水色拦挡着,难以翻越千山万水到达这儿。他们不知道,这些都将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影响着滇地的走向,以及此后的历史走向。
有一句话,能很好地阐释这种现象,“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中原的烽火硝烟,*伐嘶喊声,不是什么蝴蝶煽动翅膀,蜜蜂嗡嗡叫几声,也不是蛛丝在风里的颤抖,而是山呼海啸,是电闪雷鸣,是十二级地震,自然而然会在滇地引发一场历史的海啸,在苍山洱海引起地动山摇。
这场海啸澎湃汹涌,无可阻挡,注定会被历史记住,并铭刻在竹青汉简上。
因为,中原诸侯的目光,此时已经留恋不舍地从酒杯间移开,在歌儿舞女的如花笑靥中移开,注视着滇地,也大略知道这儿的情形。这些也都说明,当时就有商旅,或者中原的谍报人员,走遍千山万水,一路走向西南一隅的彩云之地。只不过,此时,这儿还不叫云南罢了。
但是,一直没有诸侯国派人进入,打扰滇人,以至于滇人始终过着优哉游哉的部落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欣赏着“清风摆柳腰儿小”的素面朝天的美丽;倾听着“一路笙歌”的乐音;享受着一种“五里塘前十里塘,民家曲唱日光长”的悠闲和随意。
白子国人也一样,在白崖城一带,在脖弄川一带,过着自己养蚕嬉笑的小日子,耕田放牧的生活,“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就如在世外桃源一般。
春秋初起时,中原诸侯国很多,一个挨着一个,拱卫着周天子,有一种群星捧月的情景,也很有点如滇地部落林立的样子,以至于史家记载,周朝开国后,“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这些诸侯国,在周天子慢慢失去权威后,开始我行我素起来。每一个都龇着牙,瞄着身边可怜巴巴的小诸侯国,如狼面对肥嫩的小羊羔子一样,流淌着哈喇子,大地吃中等的,中等的吃小的。管他吃相好不好,管他礼义廉耻什么的,全部都扔给西北风。吃!大家一通海吃,到了战国后期,就只剩下七个国家,打着饱嗝,相互望着,你吃不下我,我也吃不下你。除了秦国,铁马金戈,刀锋锐利,时时出兵崤山以东,攻城略地外,其它六国都没有那个力量了,也没有那个胃口了。
当然,也不是都没有那样的力量,也有一个国家,是可以挺起腰杆和秦国PK一下的,这就是楚国。
后世的史家曾说过,“横则秦帝,纵则楚王”, 崤山以东六国,如果单干,各自追求着各自的目的,秦国就可以凭借自己雄厚的兵力,锐利的武器,劲悍的士兵,挥兵东出,战车滚滚,各个击破,统一天下,囊括四海。如果崤山以东的六国,竖起一杆旗帜,围绕一个中心,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以楚国为盟主,为龙头老大,“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那么,三秦虽险,黄河虽深,武关虽高耸如铁,也难以固险自卫了,秦国只有被六国消灭的命运。
由此可见,楚国后期虽然走下坡路,一溜跟头朝下翻,还是有着一定势力的。
可是,到了楚顷襄王时,那些光荣,那些辉煌,都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一去不复返了。秦国玩弄伎俩,哄骗楚顷襄王的父亲楚怀王到咸阳谈判:“来啊,我们在武关谈谈,联系一下感情,香喷喷的羊肉泡都摆上桌子了,等着你呢。”楚怀王一听,乐得眼睛都眯在一块儿了,任屈原怎么劝,坚决不听,挥手郢都,坐着马车,长袍随风,走向秦地,非要去尝尝羊肉泡的味道。结果,秦昭襄王将国际惯例踩踏成泥,一声吼叫,一群武士冲出来,将楚怀王抓住,扣做了人质。秦昭襄王的目的赤裸裸的,没有一点害羞遮掩的情态,拿着地图,呼啦一声铺在楚怀王面前,眼睛放着绿光,“要以割巫、黔中之郡”,希望得到楚国的巫郡和黔中郡,这样,才放了楚怀王这个傻乎乎的人质。楚怀王这次还算明白,这个不能给,一旦割让,楚国的郢都就直接处于秦军的打击之下,自己可不做千古罪人,活着难见楚国人,死后难做楚国鬼,于是摇着脑袋,给予拒绝。秦昭襄王做得更缺德,一拍桌子,就将楚怀王关押起来,无期徒刑,最终死在秦地。
楚顷襄王一听老爸被扣,在群臣劝进下,走进宫廷,当了国君,并且派人对秦王说:“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言外之意,你别拿着我老爸要挟楚国索要土地了,我们有国君了。后来很多学者认为,楚顷襄王不算孝子,父亲被扣,自己趁机登上国君位子,有抢班夺权的嫌疑,这是迂腐之见。楚顷襄王用这种办法,意图掐灭秦王索地威胁,同时,也希望自己父亲在秦王手中,没了利用价值,可以被放回来。谁能想到,秦王出牌全然不按规则,有价值固然留住,没价值也要留住,将楚怀王禁锢到死呢?
秦王做事,有失地道,也有失人道。
秦昭襄王得知楚顷襄王登基,自己计划落空,不怪自己卑鄙,反而怪楚国不给自己面子,恼羞成怒,再也内敛不住了,马上派出大军,烟尘滚滚,冲*而来,“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这是计划失败后的报复,是一种消解怒气的办法。几年后,秦王仍感到心恨难消,气鼓鼓的,就再次出兵,如千里怒涛滚滚而来,趁着打败韩国的余威,给楚顷襄王写了一封信道:“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你们楚国不听我的,不将我需要的地方给我,我很不爽,现在带着诸侯的军队,来到这儿,排开阵势,准备和你一比高低,希望你能整军经武,志气昂扬,发挥一下纯爷们儿的血气,和我秀一把肌肉,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楚顷襄王读信后大惊,连忙派使者议和。秦王笑笑,对方态度甚好,给足了自己面子,好吧,暂且先放这厮一马。
危险虽然暂时解除,可是,楚顷襄王知道,秦国是不会放过楚国的,早晚肚子饿了,还得赶来吃掉自己,这就如羊儿死不死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是由狼的胃口决定的。此时,楚国再想向中原一带进军,剑指六雄,开疆拓土,已经不可能了。不唯不可能,还有可能被对方暴揍一顿,夺去几城几地的危险。这样的事,在战国时经常发生,长平之战后,燕国和赵国结交,谁知派出的使者回来,悄悄告诉燕王,“赵王壮者皆死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燕王大喜,忘记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就准备落井下石一把,于是派出军队,三路进攻赵国,结果大败,遣使求和。楚顷襄王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但是,他觉得这样坐吃山空,一日日拿着土地贿赂秦国人不是办法,这样,总有一天会贿赂完的。自己得开发资源,增加收入,充实新鲜血液。最主要的是,秦人占据蜀地后,时时觊觎着黔中郡和巫郡,以及郢都,自己得在滇地插入一支大军,也在他们背后插一把刀,让他们寝食难安,不敢随意出军,进攻黔中和巫郡。
就此,出军滇地,势在必行。
楚国百姓的身上,一直都流淌着一种积极进取的血液,都鼓荡着一种勇于探险的雄风,否则的话,不会在几百年里,在众国环伺下,以一个弱国,铁马风尘,长剑闪光,消灭徐、唐、英等几十国,饮马长江,横渡汉水,横扫吴越,一统江南,“会诸侯于申,诛齐庆封,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志小天下”。这些,都少不了一种冒险精神,一种进取精神,一种韧劲和毅力。
出兵滇地,更是如此。
对于中原来说,此时滇地还是一个谜,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挥兵入滇是需要一种胆识,一种魄力的。楚顷襄王生不逢时,在那样一个时代,遇着一代代秦王,都十分强悍,韧劲十足,执戈而出,四顾无敌;又加上他登上国君位子时,恰巧是战国四名将之一的白起,雄赳赳走向舞台的时候。白起善用兵,善于沙场决胜,是秦王的一把鱼肠剑,几乎出鞘之后,锋芒如电,驰骋疆场,没有败绩。战国时期,战力就是能力的表现,就是国力的表现。面对这样一个将军,楚顷襄王毫无疑问就落入了下风,就被束缚住手脚。但是,现在看来,他绝不是一个昏庸的君主,不是一个无能之辈,从他确定进军滇地就可以看出。
随着他的目标制定,一个历史英雄人物应运而出,走向了历史的前台,走到我们面前。
历史,从此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庄蹻。
滇地百姓也记住了他,至今仍然称其为庄王。
2
庄蹻的存在,至今仍受到学术界的怀疑,很多人摇着头,固执地认为,这人只是《史记》中的一个符号,一个打马而过的影子,是太史公杜撰的一个人物,来忽悠后世史家的,千万别相信。
这,是一种缺乏敬畏心的表现。
我们提倡人应当有敬畏心,不只是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天地,其实,还应该敬畏祖先,敬畏古人,敬畏自己民族的英雄。敬畏不是害怕,是带着一种崇敬之心,一种赞叹之意,一种承认的思想,去对待他们,去接受他们,没有的固然不能编撰,不能虚构;有的,也绝对不能否定,不能闭着眼睛摇着头,一概给予否认:对白子国不能这样,对庄蹻也不能这样。
路经昆明时,我特意去了四季花海的晋城镇。这是一处古镇,人走到这儿,仿佛穿越一般,走进一段古旧的岁月,一段散漫的生活。这儿田地平展,流水清清,天空晴朗,上面飘着白白的云朵。阳光如过滤过一样,洒落下来,罩着镇子。镇子古迹很多,有郑和公园,有六街镇大营村,有花事烂漫的樱花谷。
而我,在秋风轻吹中,独自站在庄蹻的雕塑前。
那一刻,时光恍若远去,一切声音都仿佛消失,世界静静的,只有我和庄蹻,就这样对视着,或者说,我在向这尊雕塑致敬,在瞻仰着这尊雕塑。两千多年了,沧海桑田,时光流逝,楚国早已一统于秦了,秦也成为了历史书中的一个名词,成为一个坐标点了。其后,经历了多少朝代,多少*伐攻取,多少弦歌雅唱啊。两千多年,石头早已风化成泥,河道早已淤塞成田地,一代代人老去,一代代人新生,可是,他仍一直站在滇地,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站在洁净的阳光下,恪守着当年的承诺,当年的责任。只有日月没变,只有青山绿水没变,一直陪着他,只有乡愁没有消失,一直袭扰在他的眉梢眼角。
雕塑,能真实地反映出庄蹻的那种思乡心理。
庄蹻戴着王冠,身着帝王衮冕,身着披风,左手握剑,右手背在身后。他的眉棱很高,脸上棱廓分明,胡须呈“八”字形弯曲翘起,更增加了一种将军的威严,一种王者的威势。但是,那双眼睛却望着远方,仿佛在望着遥远的故乡,望着当初出发的方向。来到滇地,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儿,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抛洒在这片土地上。当他最后挥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心大概依然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片高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土地上,回到走过屈原,走过一代霸主楚庄王的土地上了吧。两千年易过,滇地早已成为华夏的一部分,金瓯一统,四海归一,祖国复兴,烽烟消失,他如果地下有知,大概会感到欣慰吧。因为,从此他不再是他乡游子,而是故国英雄了。
庄蹻死后,就葬在了滇地。
人们说,他的墓冢就在呈贡,因为,考古人员拿着洛阳铲,满头大汗,在呈贡发掘出了滇王家族墓。
这些墓葬,属于战国时代的。也就是说,当中原还处于战火硝烟中,还在马蹄奔腾,“争地之战,*人盈野;争城以战,*人盈城”的时候。在滇地的呈贡,就有王城出现,就有旗帜飞扬,就有王者身着冠冕走向城头,看着远方,看着云雾弥漫的山峰,还有天际。他们死后,就埋在都城旁边,一抔红土掩埋了一个个生命,也掩埋了一段段岁月往事。从此,时光绵延,岁月流长,人们在这儿建庙,在这儿祭祀,在这儿纪念,年复一年,传奇埋入荒烟衰草里,掩埋在土层深处,可埋在地下的一些精美的青铜器,却一件件暴露出来,再次将岁月翻转,将故事重新叙说。
墓冢里出现了铜鼎,以及铜鼓,在战国时代,这些都属于国家重器。铜鼎为国权象征。《汉书》记载,大禹成为部落联盟首领后,“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 。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先秦之前,每个朝代建立,都首先将九鼎移入自己的国都,表示大一统王朝的权利归于自己。更有甚者,庄蹻的祖先楚庄王,在争雄之战中,仗着自己指挥三军打败晋国的神威,带着楚国健儿,车马如水,战旗如云,走向洛阳,询问周朝使者,“鼎之大小轻重焉”,即有觊觎君权之意,夺取江山的野心。从此,鼎更是成为王权符号,成为江山指代,一系列逐鹿中原、窥伺皇位的举动,都以鼎代替:问鼎中原、定鼎长安、鼎之轻重等等。清朝末年,曾国藩以书生带兵,历尽颠沛,消灭太平军,军威之胜,一时无两,甚至连清皇帝对他也无可奈何,此时,很多人劝他推翻清朝皇帝,自己取而代之,他的好友左宗棠,更是如此,给他送去一副对联道:“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微微一笑,将之改为“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未可问焉”,告诉他,自己无问鼎之心,无称王之志。
庄蹻做为楚庄王嫡系后裔,对自己的霸主祖先,一定充满着敬仰,对祖先问鼎中原的故事一定耳熟能详,一定会为自己祖先当年在一句“在德不在鼎”的外交辞令中铩羽而归慨叹不已。那么,他在建国登基后,一定会沿袭中原做法,铸造大鼎,以志家国,以志王权的。
至于铜鼓,在古代更是权利象征,是通天的神器。
古代祭祀和征战,是国家的大事,决定着一国兴衰,自然应掌控在王者手里,是须臾不能放松的。因此,滇王活着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就放在身边。死后,当然也要陪葬,相从于地下了。
这些墓冢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着一段历史,证明着这儿曾埋葬着滇王,并不能证明这儿就埋葬着庄蹻。我认为,庄蹻的墓不在这儿,这样的推论,不只是因为大脖弄的铜棺,以及墓葬方式在很多方面和中原丧葬制度暗合;不只是因为铜棺入土的时间,和庄蹻离世的时间相差无几;更主要的是,庄蹻在此建都,在此称王,和他入滇的战略意图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的。我们研究历史,很多时候,应当将人物还原到具体的历史事件中,放在当时的特定环境中,这样才能更为走近历史人物,才能更好地走近那段历史。
研究庄蹻进滇目的,对庄蹻定都何处,是极为重要的。否则,都属于无稽之谈,属于想当然。
3
按照《史记》里记载,庄蹻是楚庄王的后代,他带着士兵,盔甲在身,戈矛在手,“循江以上,略巴、黔中以西”,锋芒无前,到了滇地,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是来看缥缈的彩云的,是带着一定的战略目的和意图的。
庄蹻进滇,具体说来,是在楚顷襄王的时候。
可是,《史记》在叙说庄蹻进滇时间时,是在楚威王,这点显然是笔下误,也被几乎所有专家认可和接受。因为,随着后来的记叙可见,庄蹻平定滇地,扫平一方后,回过头去,准备派人器宇轩昂打马回国汇报消息时,发现自己的后路被截,没有了退路。原来,就在庄蹻一路厮*,一路攻关夺隘的时候,秦国君臣也已经从巴蜀出兵,旗帜招展,占领了黔中郡和巫郡。
秦人占领巴蜀,是在公元前316年,是楚威王的儿子楚怀王在位的时候。
对于是否进攻巴蜀,当时的秦廷还进行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口水战。辩论的双方,分别是大良造张仪和将军司马错。张仪善于舌辩,他走出队列,口若悬河,分析当时情况,秦国十分强大,目前最正确的方法,就是兵临中原,威胁诸侯,耀威洛阳,走向河洛,如过去的楚庄王一样,“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至于蜀地,是偏远之地,是遥远一隅,得到显不出自己的实力,更难以恐吓诸侯。张仪喜欢显摆,处处都想向诸侯展示一下自己的肌肉,彰显一下国力的强大。司马错却相反,他认为张仪的做法,简直是脑残行为,是将自己处于天下公敌的地位,成为众矢之的。秦国目前最正确的做法,是夺取蜀地,“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一个国君,想要强大,想要一统中原,消除六国,就应当扩充土地,增强经济,富有德行。蜀国国君如桀纣一般,十分残暴,不惜民力,此时伐蜀,十分容易。这样以来,既扩充了土地,又增强了国力,还取得救民于水火的好名誉,何乐而不为?秦王一听,呵呵一笑,有道理,于是听从司马错建议,“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这时,诸侯才感到,秦人确实棋高一招,着着领先,很不简单,可是明白了也已经晚了。
楚国国君呢,听到消息,更是急得脑门儿冒汗,血压飙升,因为,蜀地在自己的背后,秦军占领蜀地,就等于拿着一把锋刃闪闪的长剑,站在自己的身后,时时斜着眼睛指着自己的命门,保不准什么时候发飙,突然出剑,让自己一招毙命。他们最终凑在一起,商量一番,确定一个战略方针,就是让一个能征惯战的将军,带着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一路打到滇地,在这儿锋芒如电,指向巴蜀的死穴,牵制巴蜀的秦军,以免对方时时威胁到黔中郡,以及巫郡,并进而剑指自己的都城郢。
楚顷襄王眨巴着眼睛,选择能够完成这项使命的人,扫遍自己手下将军,摇摇头,不中,最终选定庄蹻,担此重任。
庄蹻听了,义不容辞,接过任务,带着军队,鞭马而去。
司马迁的史笔,是最讲究真实性的,为了达到信史程度,他曾经不辞劳苦,草鞋布衣,走遍山水,寻访古迹,请教乡村野老,陌上农夫,采集传说,搜集逸闻轶事,在写《五帝本纪》时,他特意利用砚台的余墨注明,自己“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至长老皆名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他沿着黄帝的足迹,踏遍青山,不辞辛苦,感受着那儿的民情风俗;他探询大禹的事迹,更是风尘仆仆,满面沧桑,“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几乎将中国的大河名江走了一遍,也认真地看了一遍。为了替信陵君做传,他带着一身疲累,一身尘埃,去了魏都大梁,拜访了七十岁老隐士侯嬴曾监管的夷门道:“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为了记录屈原的事迹,他更是千里迢迢,跑到屈原沉江的地方,看水光东流,蒹葭一片,帆如鸟翼,来去江上,“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别人在书房写史,他用脚步、眼睛、耳朵和良心在写史。
因此,史书最为吻合史事的,《史记》当属第一。
后世的考古,也证明着《史记》的真实性,几乎和历史事件紧密结合,毫无二致。
大家最为疑惑的,是当年白起伐赵时,在长平一战,降赵卒四十余万,“乃挟诈而尽坑*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一次坑*完?作者是不是笔下有所夸张。甚至有的学者推算,要坑*这么多人,两人对付一人的话,至少需要八十万士兵参入,当时的秦朝,如何一次性能出动这么多士兵?更何况一场大战后,赵军伤亡人数固然惊人,秦军的也一定不低啊,因为赵军是战国七雄中最为善战的,尤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赵军健儿更是如虎添翼,罕逢对手,用古人的话说,“赵四战之国,其民习兵”。1995年,在高平市的永录乡,一个农人挖出白骨,随后白骨累累,呈现在世人眼前,一个三十多公里长、十多公里宽的白骨坑,就这样出现了。司马迁的史笔得到了证实,只是这种证实太沉重了,让人难以接受。
距离秦人坑*赵卒五十四年后,又一次坑*士卒二十万的惨剧上演。这次,是一代战神项羽干下的。项羽在巨鹿之战中,破釜沉舟,抵死不回,打败秦军。秦军在总指挥章邯的带领下,二十多万人一起卸甲,投降项羽。项羽很不放心这些士兵,于是,在进军秦地的征途中,于夜晚突然发难,“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万于新安城南”。今天的“楚坑”遗址,白骨如山,磷光在夜晚闪烁,也证明着《史记》的准确性。
因此,司马迁没必要虚构出一个庄蹻,没必要增加一段故事,来让自己这本费尽心血,想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煌煌大著,注入水分,受到损失。
也就是说,在楚国最为危险的时候,在秦军步步紧逼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庄蹻的将军,站了出来,带着麾下健儿,带着楚国最后的希望,挥别故土,告别江南,千里奔袭,闪电来去,进军滇地,最终开发滇地,改变滇地,以至于古人赞颂,“西南外徼,庄蹻始通;劳浸靡莫,异俗殊风;又置郡县,万世推功”,西南边陲之地,僻处一隅,到了庄蹻来此,才和外界有了联系,有了瓜葛。庄蹻让各部落保持独立,同时,又设置郡县,治理对方,掌控一方。
这些,是庄蹻后来的治国方针。但是,庄蹻进滇,最初的目的,绝非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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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史笔,是无须怀疑的,他的煌煌大著《史记》也是无须怀疑的。但是,他要在五十多万字中,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长达几千年里的帝王将相、名人侠客、贩夫走卒,都囊括其中,是很不容易的。因此,他的笔墨有时就显得极为俭省,极为简练,寥寥几笔,就将一件震惊历史的大事件交待了。当时人读了,知道背景,知道来龙去脉,可以理解,点着头想,嗯,是有这么回事。可是,时间一长,往事如烟消失一空,后人读着就茫然无绪了,就难以知道其间的历史过往了。
庄蹻的身份,因此也就成了一个争论的话题,回旋在大家的笔下和嘴里,至今不绝。
战国时期,几乎和庄蹻同时代,儒家走出一个著名人物,长衫飞飞,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的名字叫荀子。他老人家曾在文章中,记叙了庄蹻的事迹道:“楚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为三、四。”意思是说,楚国的衰弱,是因为垂沙之战的发生。在垂沙之战中,楚国士兵们起事,挥动戈矛,催动战马,向楚怀王发动攻击,楚军大败,从此楚国一蹶不振,如夕阳西下,慢慢沉落山尖,再无复怀王父亲楚威王时的兴盛了。
这次兵变的首领,就是唐蔑,以及庄蹻。
后来,唐蔑在战场上战死了,庄蹻被士兵推举为首领,高举旗帜,带着大家,继续战斗。
说到这些,就得说说垂沙之战了。没有垂沙之战,就没有庄蹻的兵变;没有庄蹻的兵变,也就没有后来他的千里转战,烽火连天了。
根据贾谊的文字,可以大略知道垂沙之战的起因,以及过程。楚怀王当政之后,开始在屈原的辅佐下,还是很清明的,国家力量蒸蒸日上,外交内政,都可圈可点。但是后来,随着屈原被疏远,佞臣被任用,郑袖获宠,楚怀王的行为越来越出格,越来越离谱,甚至达到了荒唐的地步,他“心矜好高人,无道而欲有伯王之号。铸金以象诸侯人君,令大国之王编而先马,梁王御,宋王骖乘,周、召、毕、陈、滕、薛、卫、中山之君皆象使随而趋”,他不自量力,脱离实际,好大喜功,突出自己,于是将自己的形象铸造成金人,高大辉煌,我武惟扬,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铸造一些当时诸侯的塑像,和上古时代的一些名臣的塑像,做为自己塑像的马夫,或者仆人。这一下,大家找到借口了,这不是玷污先贤,不是蔑视诸侯吗?打他没商量。于是,秦国、齐国、韩国和魏国四强联手,车辚辚马萧萧,开始进攻楚国的方城。楚怀王急了,不再躲在宫里玩游戏了;也不再和郑袖对抛媚眼,相互放电了,忙走出宫廷号召国人,也就是百姓,拿起武器,组织军队,和联军对垒,打败他们。可是,百姓们不愿意,心说,都怪你,不是喜欢铸造别国国君做佣人马夫吗?不是为了突出自己的猛男形象吗?现在铸造一些士兵,自己带着去作战啊。楚怀王一看,士兵们竟然躲避兵役,不听号令。他很恼火,很生气,就又想出一个智商低下的做法,告诉大家,如果谁不入伍,自己就派人去刨掉谁的祖坟,拖出对方祖先的尸骨,扔在荒野上。在华夏文明中,无论何时,祖坟就是生命之根,血脉之源,形同生命,十分重视,尤其战国时期,更是如此。后来的燕国,即将攻灭齐国时,在即墨遇见了齐将田单的抵抗,燕军一怒,围住即墨,准备困死城内的人。田单为了激发城内军民的斗志,故意放出话,自己啥都不怯,唯一担心的是燕军挖掘齐军士兵城外的祖坟,烧毁那里的尸骨,那样以来,士卒就没有战心了,就彻底崩溃了。脑残的燕军统帅骑劫听了,呵呵大笑,一挥手,带着士兵还真就那么做了,在城外挖坟掘墓,焚烧尸骨,乌烟瘴气的,以至于即墨城上人见了,“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最终排山倒海而出,打败燕军,*掉骑劫。刨坟挖墓,在当时是最能激起民愤的事情,楚地军民听了楚王的话,自然很气愤冒火,跑回家去,拿起武器冲出来。楚怀王一看乐得满脸开花,以为百姓怕了,准备上阵对敌了呢。谁知大家拿着武器向他冲来,楚怀王长跑功夫和智商成反比,简直赛过裘千仞,马上施展轻功,撒丫子溜了。
外部有敌人,内部有暴动,楚怀王处于狼烟滚滚中,智商再差一点儿,不败是不可能的。
这次楚国军民暴动,推举庄蹻为首领,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庄蹻是楚国公族的后裔,是楚庄王的后代,这样就有着强大的号召力。后来的陈胜起兵,不就因为秦始皇的儿子扶苏很有影响力,就四处张扬,说自己是扶苏的军队吗?他的这个借口,很不合逻辑,如果真的扶苏活着,会带兵回击始皇帝创下的基业吗?如果他那样做,又有什么值得大家尊敬的呢?可是,大家就信这些,号召力超强,以至于陈涉的军队,“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形势一片大好,只是由于后来窝内斗才失败的。项梁起兵,为产生强悍的效果,特意找了一个楚国公族后裔,名叫楚心的放羊娃,做了他们的首领,封为楚怀王,不也是这样的目的吗?而且,庄蹻能力特别出众,威信也很高,荀子评价,“故齐之田单,楚之庄蹻,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所谓善用兵者也”,庄蹻的军事能力,和当时的名将田单比肩,能对决沙场比肩而立的,算是很牛气的。
庄蹻带着暴动军队,一路*来,旗帜招展,几乎映红了楚国的半边天空。
可是,最终,他仍然走向了滇地。
后世学者读到这些,一个个大跌眼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公族后裔,成为暴动首领,随后又身份一转,再变为楚国大将,率军进入滇地,开创一片江山,奠定一方基业。这样的翻转也太快了吧,简直如川剧中的变脸一样,让人有点目不暇给啊。于是,大家开始纷纷质疑起这两个庄蹻的身份来。有的说,荀子笔下的庄蹻,是国人暴动的领袖,是一个农民,一个身份低贫的人,瓮内无粮,身上无衣,活不下去了,所以铤而走险,因为,从他的名字“蹻”可以推出。为什么?《古汉语词典》里解释得很明白,“蹻”是草鞋,搞暴动的那个庄蹻,是一个穿着草鞋的农民,绝对不是进滇的庄蹻,进军滇地的那个庄蹻,是楚庄王后裔,绝对不是领导暴动的那个穿着草鞋的庄蹻。春秋战国时期,确实有这样取名的,譬如郑国一代明君郑庄公,出生的时候逆生,脚先出来头后出来,古人称为“寤生”,这不怪婴儿啊,他不知道啊,不然也不会那样出生,那个游戏玩着很危险的,稍不注意,婴儿生命堪忧,可是庄公老妈不这样想,她受了惊吓,因此毫不犹豫给儿子取名“寤生”,“遂恶庄公”,她很不喜欢这个儿子;孔子出生在尼山附近,就字仲尼。但是,这种从名字推测人物身份的方法,又有些站不住脚,随意举出几个例子就可以推翻:晋文公名叫重耳,难道他长着四个耳朵吗?史书也只是记载他有并肋啊,也就是肋骨如搓衣板,很平,没说他有四只耳朵啊。另外一个,就是楚国最后一任国君,名叫负刍,刍是草料的意思,以此推算,他也是一个贫民,是一个马夫,整天背着草料喂马嘛。还有,战国末期出生的美女吕后,名字叫雉,难道是一只野鸡?古人和今人有些相似,为了孩子长得健康,故意取一些低贱的名字,如李世民将二儿子李泰取名青雀,将三儿子小名取得更贱,叫雉奴。
也有史家推测庄蹻身份说,两个庄蹻是一个人,庄蹻不满怀王的昏暴,在暴动士兵和国人的推拥下,带着军队,向怀王进行兵谏,但楚国毕竟“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楚国国土辽阔,兵力强大,健儿强悍,庄蹻不是对手,兵败之后,无处可去,于是拨转马头,带兵逃向遥远的西南滇地,在这儿开疆拓土,建立国家。可是问题又来了,如果是这样,司马迁老先生在文中说,庄蹻进入滇地,一路烟尘,一路战马嘶鸣,“以兵威定属楚”,他平定滇地后,将版图归于楚国,而且准备“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是啊,一个楚王的对手,一个楚国的死敌,不可能在平定滇地后,将版图归于楚王,也不可能派人向楚王红旗报捷的。
荀子和司马迁的记载,让人读了很是费解,不知道究竟应该相信谁的好。
荀子和庄蹻几乎是同时人,庄蹻硝烟烽火、奔腾疆场的时候,一代大儒正溅着唾沫星子,在山中教导他的两个大弟子韩非子和李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当时的信息,几乎全部聚集在自己方寸之地,不然,他也教不出那样两个让历史风云变色的人物啊?因此,他笔下的庄蹻不会有误,是真实存在的。太史公考证细致,下笔精准,不会制造假冒伪劣商品,也是为考古事实证明的。再说了,他距离庄蹻时代,也仅仅过去了一百五十年不到,自己还“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亲身去过滇地,步月洱海,赏景翠峰,寻访过当地野老百姓,请教过庄王的事迹,大抵也是不会错的。
那么,庄蹻身份如此戏剧性翻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很简单,由于荀子和司马迁叙述事情都很简练,加之侧重点不同,荀子在于突出昏暴的国君,容易引发民愤,容易招来灾祸;司马迁在于述说滇国建立的概况,因此,庄蹻的其它经历就被两位老先生给无情地删削掉了。他们删削得轻松爽朗,甚至双肩还很潇洒地一耸,就此了事,却把我们后来的读史者给弄得五迷六道的,简直找不着北了。
庄蹻向楚怀王挑战,最终,又卷起旗帜,回到楚国国君的一边,也是合乎楚国的一贯政治风格的。
楚国对待公族,一般是很大度很宽容的,即使曾经投奔他国,和自己父母之邦为敌的,只要改变态度,交上一份检讨,深挖思想根子,深表悔改之意,也是可以被原谅被接受的。楚平王的时候,太子建未婚妻被老爸楚平王没皮没脸地笑纳了,太子健还受到迫害,无处可去,他带着自己的儿子气呼呼地流浪到郑国,被郑国人*害。他的儿子无奈,再次流浪,跑到吴国,凭着吴国的力量和楚国过不去。但是,事情过去后,楚国人仍然将他接回来,还给他划分出一块封地,这人就是白公胜。当然,他后来由于觊觎楚王的王位,失败,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是自找的,怪不得楚王。
庄蹻是“故楚庄王苗裔也”,算得货真价实的楚国公族,更何况他精通军事,善于带兵,在楚国大败,秦国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楚国更是需要这样的人,需要他麾下的百战健儿,因此,楚顷襄王登基后,在内忧外困中,一定会派出代表和他谈判,告诉他,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希望他看在同为公族的份上,为国宣劳,抵御外侮。面对山河破败,楚怀王被秦人扣押的奇耻大辱,当时几乎所有的楚国人都已消解了对怀王的痛恨,在其灵车回到楚国时,“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甚至发出了“楚虽三户,灭秦必楚”的誓言。做为一个血性汉子,做为一代霸主楚庄王的后裔,庄蹻一定会放下一切恩怨,勒住马缰,带着子弟兵,调转武器,走上保家卫国抵御秦人的征途。
战国时代的铁血男儿们就是这样,敢爱敢恨,爱的时候,愿意付出一切,如火一般熊熊燃烧;恨的时候,有着一种“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愤怒,难以遏制。伍子胥就是一例,为了报仇,远走吴国,带着吴军*回郢都,将死去的楚平王开棺鞭尸;当吴王夫差昏庸好色,听信谗言,赐属镂剑要其自*时,他愤恨地道:“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真英雄就是这样,毫不掩藏自己的感情,如火如钢,如烧红的烙铁,让人时时感到烫手。
庄蹻也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烙铁性格。
当国恨汹涌澎湃的时候,个人得失,个人祸福,个人荣辱,此时都已经等若轻尘,不在话下了。他接受楚顷襄王的命令,再次裹甲而出,带着部下,带着健儿,走上卫国战争的沙场。这样的时间不短,几乎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中,当年的青年将军,已经步入中年,他已鬓角沁白,进入四十多岁了,已经稳重老练,十分成熟了,不再是过去冲冠一怒不计后果的愤青了。这二十多年中,也是楚国生存最为艰难的时候,最为危险的时候,秦国面对楚国乱局,步步紧逼,频频出手,毫不给予喘息之机,“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秦军不但屡次在战场上打败楚军,斩将*兵,流血膏草,而且将楚国郢都攻下,将楚君的王陵付之一炬。楚国的江山日削月割,江河日下,此时,庄蹻在烽火鼙鼓中,接受了这个谁也不愿接受的任务,挥兵滇地,牵制秦军,为楚国挣得一线生机。他离开的时候,一定是带着一种依恋不舍吧,面对妻儿,一定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柔情吧。可是,为了这个疲惫不堪的国家,他义无反顾,走向了远方。
这一走,他想,不久就会回来的,就会和亲人谈说离别后的战事的,谈论自己的思念的。
可是,这一走,他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能踏上楚地山河,再也没能和自己的亲人见面,而是永远地留在滇地,留在遥远的异地。
他成为异地游子,只有在梦中时,有轻盈的微笑,隔着时空,从江南那畔传来,细细浅浅,若即若离;有故园的唤归声,隐隐约约传入他的耳边,苍老而悠长。有江南女子采莲的歌声,在他的耳畔飞扬着,慢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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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蹻进滇,究竟走的是哪一条路?两千年来,也一直成为学者争论的焦点。有的学者认为,庄蹻是带着大军,进入蜀地,然后由蜀地进入了滇地的。可是,蜀地在公元前316年,就已经进入了秦人的版图,成为他们囊中物了。从此,秦人以此为根据地,为另一桥头堡,扩张势力,壮大力量,时时觊觎着楚国的后方。
庄蹻进军的具体时间,是在楚顷襄王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77年。此时,秦人占领蜀地已经近乎四十年了,已经在那片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基,是壁垒森严很难撼动的。再者,庄蹻凭借十万远征士卒,千里跋涉,行走在“难于上青天”的蜀地,扣关攻隘,和秦人决一死生,不是这次出兵的目的。他此次进军的目的就是滇地,就是那片彩云笼罩的地方。
他的行军路线,诸葛元声在《滇史》里说,庄蹻千里进军,疾如闪电,“略巴、蜀、黔中以西,遂溯沅水,出苴兰,以伐夜郎。苴兰既克,夜郎又降,遂引兵至滇池”,巴蜀既然已经成为秦人的地盘,成为他们的禁脔,庄蹻自然不可能在这里*开一条血路,从而引起秦人的警觉。他要走的路,具体说来,应该是黔中郡。
黔中郡一直是楚国一块重要基地,这儿物产富饶,“长沙,楚之粟也”,是楚国的粮仓,楚国农耕最为富饶的地方,盛产粮食,五谷丰茂,稼穑遍野。这儿更有黄金、丹砂、铜等矿藏。最为主要的是,这儿还是楚国一处军事重地,是郢的盾牌,是郢的屏障,秦军一旦掌控,楚国的郢都后背,就完全暴露给秦人,就只有挨铁砂掌的份了。因此,楚怀王时代,怀王当了合纵长,联合关东五国,威风凛凛,雄豪无敌,准备和秦人PK。秦国一听急了,为了拆散这次联盟,派出历史上著名的大忽悠张仪,千里迢迢来到郢都,劝解怀王解散山东六国联盟,楚怀王马上就听信了,就将屈原和他辛辛苦苦缔造的六国盟约,化为了飞灰。他这样做,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智商有问题,听人忽悠,细细思索,还是有着更重要的原因的。因为,张仪的话,如三尺锋芒,出鞘就直接点中了楚怀王最为恐惧的痛点。张仪搬着手指喷着唾沫星子说,秦国现在占有巴蜀,聚集粮食,打造船只,训练士兵,器械精锐,士气高涨,一旦准备结束,就会将军队开拔到汶山,盔甲漫天,坐着战舰,顺水而下,舳舻千里,旌旗蔽日,“循江而下,至郢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不费马汗之劳,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竟陵已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已”,秦军从蜀地坐船顺水而下,带着三月的粮食,直捣你的扞关,扞关被夺,你的战略后方黔中郡和巫郡就是秦王的了。这些地方被占据,郢都就难保了,你老先生也就再也难以坐在这儿看美女郑袖的媚态了,就得带着大美女四处漂泊,去当流浪汉了。如果秦军再从武关出一支军队,两面夹击,“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恃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总之,秦人攻打你,只需三个月的时间,你想等着诸侯来救你,至少需要半年,你做梦去吧,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得,你也别跑了,还是乖乖地进俘虏营吧,你的郑大美女,那时一定也会楚腰纤细去魅惑秦王的,不过,我们秦王思想坚定,态度如铁,不一定会被郑袖的糖衣炮弹打倒的。
张仪长于忽悠,但这次劝说怀王,没有发挥自己的忽悠功能。甚至,他还很善良地将怀王处境想得美妙了。就当时情况来说,秦人真来那么一次进攻,其它五国即使在时间上来得及救助,也不一定会出兵,甚至有可能会落井下石,跟着下刀痛宰楚国。这样的事例,在战国是举不胜举的:公元前265年,秦国攻打韩国上党,赵国站在一边微笑看戏,嘎嘎直乐,随后,很不地道地接受上党郡投降,从而引发长平之战。长平之战,赵人无粮,向齐国求助,齐国一粒不给,一卒不派,任其自生自灭。长平战败,燕国马上趁火打劫,进攻赵国。六国国君,鼠目寸光,大略如彼。长平之战三年后,秦人再次攻赵,兵围邯郸,旦暮可下,赵国向魏国求救,魏派兵十万,“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其它各国,无不如是。表面上,这是救助,暗地则包藏祸心,有着趁赵灭亡分一杯羹的想法,就如一只狮子追赶一只山羊时,其它狼都蹲在远处观望,不为别的,为的是等到狮子咬死山羊,吃饱离开后,大家便于去撕扯残余的肢体。宋朝苏辙在他的《六国论》中大发议论,认为秦人要灭六国,首先面对的是韩国和魏国,齐、楚、燕、赵四国都躲在韩、魏两国背后,休养生息,其乐融融,受到两国保护,就应该有所付出,在韩、魏遭秦攻击时,“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这个想象是美妙的,可当时的现实就那么残酷。
这样的内幕,楚怀王身在其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因此,听了张仪的议论,顿时一身冷汗,湿透衣衫,赶忙解散联合,自己的合纵长也辞职不干了,避免秦军真的给自己来上这么一招,自己成为亡国之君,也成为其它五国国君下嘴的残渣。
从张仪的论述更可看出,当时的黔中和巫郡战略位置很重要,它们是控制巴蜀到楚地的要塞,是遮挡郢都的盾牌,因此,楚人将这两个地方看得如命根子,始终和秦人在这儿兵锋相对时刻防备着。
庄蹻由黔中郡进军,是走在楚国自己的地盘上,没有阻碍,没有战斗,十分顺畅,根本用不着金戈铁马,喋血来去,一路到了今日的贵州,攻下那儿的夜郎国,还有苴兰古国,脚步一滑,就到了滇地。
世间的事情就那么凑巧,如赶堂会一般,都赶在了那一年发生了。
这一年,著名的渑池相会发生,赵国的蔺相如在渑池会见的时候,让秦王狠狠出了一回糗,很丢份,很没面子。
也是在这一年,田单在即墨打败燕军,“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恢复齐国疆界,迎立流浪在外的齐王,算得重造齐国,再定乾坤了。
也是在这一年,秦军在对楚国的征战中,一路凯歌飞扬一路战胜攻取,很是顺畅。这次征战的结局,不幸被张仪当年的话给言中了,就在庄蹻带着大军,进入滇地,顺风顺水,平定各部,收拢民心的时候,秦军也没有闲着,在忙碌着准备着,目标指向黔中、巫郡。秦军老将司马错几十年后,仍宝刀不老,在蜀地出兵,坐船顺着涪水而下,直奔黔中郡,即《史记》所言,“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另一路也是出自蜀地,在蜀地郡守张若的率领下,坐着战船,顺流直下,“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地为黔中郡”,楚国郢都,直接处于秦人的刀锋前,丢失只是早晚的事情。
就此,庄蹻的退路,被咔嚓一刀彻底切断。
后来,楚顷襄王在陈地建立国都,奋发而起,志在复仇,聚集力量,打磨武器,训练士卒,储备粮秣,在275年,“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可是,楚国毕竟是屡遭打击之余,就如久病之人,虚弱无力,内伤严重,再也没有力气恢复原来的疆土,也无力恢复整个黔中郡了。庄蹻归国的路,仍然被拦阻着,隔绝着,他只能站在高山之巅,遥望故园,徒唤奈何,泪湿衣襟了。
五十二年后的公元前223年,秦始皇振动长策,驾驭域内,指点地图,统一天下,派出大将王翦,带着六十多万秦军,冲向江南,“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灭楚名为郡云”。楚国在历史上彻底消失,楚国的土地成为秦国郡县制的一部分,庄蹻的故土,成为秦国的一片山河。
只是,此时的庄蹻早已不知道这些了。
他已经死去三十多年了,据专家考证,他在滇地称王,时长二十多年。那么,他死时的年龄,大概在六十多岁,在那时算得是长寿之人了。
他的脚印,就此永远停留在滇地,被历史的灰尘遮盖。
他的生命,也永远停留在滇地,伴着传奇延续。
他的麾下健儿,也都留在了滇地,散布在脖弄川,或者龙山、象山的四野,甚至是大理一带。
今天,他们的后代早已融入到滇地百姓中,和他们一样,在月光下吹着木叶,在洱海边游玩着,在蝴蝶泉边唱着情歌,在翠色弥漫着看花赏草。
是处青山可埋骨,此心安处即故乡。
这儿的天空更晴蓝,这儿的水光更轻柔,这儿的歌声更青嫩,这儿的柳色更娇媚。这儿的荷花,和江南的别无二致;这儿的微笑,和江南的一样温润。在这儿栽一株龙胆,便是一丛素雅;在这儿植一本玉兰,便是一片笑靥。
这儿,已经成为了他们后人的故乡,在大理行走,在千万人中,已经分不出那些是庄蹻的后代,那些是本地先民的后代,他们穿着同样的服饰,有着相同的习俗,说着一样的方言,在花色水光中,有人划着船,在那边水面慢慢飘来,甜糯如酒的歌声,也在水面上随着雾气缥缈而来:“思想妹,蝴蝶思想也为花。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歌里内容酸酸甜甜的,如樱桃,如葡萄,每一个字都水灵灵的,吹弹得破,谁能说清是庄蹻的后代唱的,还是当地先民的后代唱的。这些已经区分不出来了,也不需要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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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蹻不可能建国于滇地,一定建国在脖弄川,就是根据他出兵的目的,和当时滇地的具体情况得出的,绝对不是随意杜撰的。历史,在事实的基础上给予合理的推测,是可以的,当然,不能离谱,不能强词夺理,更不能无中生有。
庄蹻这次出军,不是如太史公猜测的那般,是为了扩充地盘,这点在当时并不重要,并未危及楚人生死存亡。当时楚国,迫切需要一支力量,牵制蜀地的秦军,避免其顺流直下,进攻黔中郡和巫郡,进而单刀直入,攻打郢都。任何时候,国都都是国家的心脏,是不能随意丢失的,因为,这无论对国脉对士气的打击,都是难以挽回的。庄蹻进军滇地,就是出于这个军事目的。那么,他出兵之后,就应当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闪电出击,插向最靠近蜀地的地方,从而给秦军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绝招:你不是在我的后面,拿着刀子,时时威胁着我吗?现在你回头看看,我也有一支精锐部队,盔甲鲜亮,就待在滇地,就贴在你的背后,磨砺长剑,锋刃如雪,时时准备给你背部插上一剑,让你瞬间丧命。
要达到如此的震慑力度,让秦军不敢有所行动,待在昆明一带,显然是不行的,起不到任何牵制所用,任何震慑作用。
昆明距离蜀地,尤其距离锦城,如此之远。秦军真的有一天整顿军队,开始对楚国动手,站在五华山上看风景的庄蹻,即使想出手相救,召集兵马,整顿武器,也是来不及的。“兵者,诡道也”,诡道中最奇诡的,就在于一个“快”字,闪电来去,雷霆万钧,不给对手丝毫准备,不给对手防备机会。他站在五华山上,等到出军救助父母之邦时,父母之邦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而在滇地,脖弄川一地,最为靠近蜀地,这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脖弄川一马平川,土地平旷,荠麦青青,油菜花一片,是一处休养生息的好地方。有当地学者曾经给我解释,弥渡县的“弥渡”二字,本意是水光一片渡口处处的意思。也就是说,在竹简木片的岁月里,这儿青草碧翠,犹如绿毯;水色荡漾,一片润泽;稼穑在野,牛羊在川,歌声悠扬,笑声飞荡。这儿四野平阔,即使有山,也不高,是一座座丘陵,漫漶着起伏着,物产丰足富饶,供养麾下战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古是行军的常识,也是军队得以安定的保障。这点,久经战阵的庄蹻,不会不明白的。
当时的昆明,并非今日的繁华都市,并无“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情景,相反,这儿还很荒凉,还算没开化的地方,部落林立,人口分散。一直到元朝前期,无论是文化,无论是农耕,都落后于大理,也因此,在南诏大理时代,它一直是陪都,是配角,取名鄯阐,不叫昆明,所以司马迁也不会未卜先知,千年前就给它取名昆明,他笔下的昆明,又叫昆弥,即今天的脖弄川一带,那儿还有昆弥岭在焉。
庄蹻进军,在滇地很少遇见像样的抵抗,在夜郎是这样,在大理也是这样,因为,那些部落的战士,说白了就是一些民兵,平日耕作放牧,唱歌跳舞,“前吹竹笛后吹箫”,过着浪漫快活的小日子,真正到了战场上,和庄蹻那支长期处于征战中的铁甲相比,不值一提,也不值一扫,就拖着刀枪,纷纷逃跑了。因此,此时的他,看中哪块地盘,就可以驻扎在那儿,是用不着担心站不住脚的,也不用担心被人赶走。
他于是选中了脖弄川,在今日的大脖弄,建造起自己的都城。
他的都城,千万别想当然地拿着和长安宫殿比较,千万别想象成“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的盛大情景。初来滇地的庄蹻,没有那样的势力,没有那样的基础,也没有那样的打算。他建筑的那座城,一定是很粗糙的,但是是很坚固的,为了栖身,为了驻扎一方,也还得防备一些不自量力的部落来*扰。可以这样说,楚国只要存在着,他的内心里,一定都会想,总有一天,故国会出兵,和自己两边对进,收复巫郡和黔中郡,从而打通归途的。他的称王,他的安身此处,甚至都有着一种安定军心的眼前之计。庄蹻进滇,是在公元前277年;楚国的灭亡,则是在公元前223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灭楚名为郡云”,两者前后相隔五十多年。所以,庄蹻到死,估计都没有放弃和楚王夹击蜀地、夺回失地的想法,都没有放弃回归故乡的想法。
也因此可以推测,到死,庄蹻都没有离开过脖弄川,都在一日日等着探子的回报,等待着楚国出兵,收复黔中和巫郡的消息。可惜,楚国此时自保尚且不暇,又怎么能进行战略反攻呢?
后来的史家,始终没有将铜棺之事,联系到庄蹻身上,大概是由几个原因造成的。
首先,是《史记》记载的误导。司马迁在史记的《西南夷列传》中,叙述了滇地各部落星罗棋布,繁多芜杂后,接着写道,楚王“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其中的滇池,很多人都认为是今天昆明的滇池,显然是错误的。文中的滇池,就是洱海。《西洱海志》里,曾引用魏武帝的一句话,赞美西洱河一带风物道,“滇池纫鱼,冬至极美”,西洱河一带风物,怎么能牵扯到滇池?也只能解释,这里的滇池就是洱海了。他咂吧着嘴,夸着洱海的纫鱼,味道十分鲜美,是一道舌尖美味,无论清蒸红烧,都妙不可言。郦道元在他的《水经注》里说,楪榆县即“古滇池楪榆之国也”,楪榆即大理,已经是公论,那么它旁边的滇池,不是洱海还能是什么?张浩在他的《三迤随笔》里说,张骞出使的时候,专门沿着五尺道进入大理,因为楚人将平地称为甸,汉人将甸改为滇,“称西洱河为滇池,始于此”,大概怕后人不信吧,他还特别注上一笔,武帝决定伐滇,“习水师而凿滇池,原由于此”。由此可见,当时庄蹻来到的地方,是在大理一带。退一万步讲,彼滇池即使是今日的滇池,也不能说明庄蹻建都在这儿啊,因为,文中说了,他抚平的地方,“肥饶数千里”,几乎囊括整个滇地,他想在哪儿建都,随他的便啊,不一定非得在滇池左近建都。
其次,是因为在呈贡发现了滇王墓冢群,还有滇王的宫殿遗址,于是,史家就想当然地认为,既然如此,庄蹻就是这儿第一个王。这也说不过去,在遥远的岁月,在滇地,各个部落,或者部落酋长迁都,几乎如小孩子玩家家一样,头脑一热,马上迁都,这是经常见到的。别的人不说,多少年后,细奴逻初起时,“耕于巍山”,在珑玗图山上建立了都城,宫殿楼阁佛寺兵营一应俱全,成为一处市井都市。可是,他不久就感到住着不爽了,仿佛如占山为王的强盗一样,好说不好听,就跑到山下隔着几里路的平川旷土上建立一座都城,也就是今天巍山的古城村,依然还有遗址,依然还有一段坍圮的城墙。然后,他的后代又迁往太和城、阳苴咩城等,四处乱转悠,简直如游山看景一般,显摆自己有那个经济实力吧。
细奴逻初起时,就是一个部落首领,也敢肥着胆子,玩起有钱就任性的迁都游戏,做为强大的滇国,咋就不可能也玩一次迁都啊?甚至玩几此迁都,都是可以的,也是被允许的。后来,滇国不是由呈贡,再次迁移到今天的晋宁区吗?
再次,大家觉得,当时的脖弄川还有一个国家存在,就是白子国啊。自古两雄不并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那么近的距离,竟然存在着两个国家,可能吗?当然可能,因为白子国就是一个部落,它的力量不大,从它建都的位置看,竟然在高山上,而不是平川。就可见他的力量还不如细奴逻初起时,细奴逻初起,还敢带着自己心爱的美眉,没事的时候,到平川去游荡一下,漫步田野,赏赏花草,看看风景呢。他却始终躲在山上看世界,能强大到哪儿去?庄蹻到来,鼓声一通,早已沿着脖弄川的风声,隐约传到白崖城。整个大理一带的酋长,一个个都屁颠屁颠地来到庄蹻营帐,叩头在地,表示归附。白子国能强悍到哪儿去?唯一的做法,就是学习别的酋长,也气喘吁吁跑下白崖城,来到庄蹻面前,跪在地上,献上自己的土特产,表示衷心归依。不然,庄蹻的大军刀剑出鞘,弓箭在腰,可不是摆造型的,也不是吃素的。
庄蹻以大脖弄为中心,然后,再将势力一步步延伸开去,四处扩张,一个部落联盟式的国家,就这样建立了。所有的部落,此时都成为“大脖弄”的臣属,成为“大脖弄”麾下的诸侯。白子国的国王也是的。也因此,他就很委屈地成为了“小脖弄”,并从庄蹻岁月,一直“小”到现在。
面对滇国,他能“大脖弄”得了吗?就那么点本钱,生意做不大,腰杆挺不直,是一家子公司。
7
白子国国王的日子,在庄蹻到来后,一定是不太舒服不太惬意的。过去,自己一个部落酋长,依靠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城,我行我素,我想怎么的我就怎么的,腆着肚子充着这儿的老大。可是,现在不行了,新的老大来了,走马上任,一呼百应,铁骑纵横,睥睨江湖,让小脖弄吓得够呛。
他一定时时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可是,力不如人,徒唤奈何。
那时,他在心里一定暗暗禀告上苍,让这个“大脖弄”早日离开,回到他当年出发的地方去吧,让自己透口气,让自己舒张一下筋骨吧。可是,庄蹻来后,从此就在这儿定居下来,再也没有打马离开的想法。
那么,滇王的都城,是什么时候迁移到呈贡的呢?具体说来,应该是秦始皇统一六国,然后出兵五岭,兵指夜郎的时候。那时,已经是始皇三十三年,即公元前214年,距离庄蹻进入滇地,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庄蹻已经离世几十年了。此时,始皇帝已经充分完成内部整合了,“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他回头看看自己的成绩,感到很满意,很放心,六国已经和秦国血脉相连了,中原已经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了。可是,仔细想想,自己还有一桩心病需要治疗,不然寝食不安,心跳不已啊。这个心病,就是滇王。滇王是楚王的宗族,换句话说,就是楚国变相地存在着。司马迁也曾这样感叹:“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中国历史上的帝王,普遍有着一个奇怪的观点,属于自己祖先疆域内的土地,一寸一厘都不能让给外人,都得收入囊中,据为己有,不然,自己不就成为不肖子孙了吗?谁都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不是自己的,送给自己,自己也会挥着手,摇着头拒绝。同样的,属于这片土地上的对手,曾经和自己逐鹿天下的敌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或逼迫其袒露上身,绑缚双手,抬着棺材出来投降;或者在肉体上彻底予以消灭,根除后患。即如后来的明末永历帝,在清人的追赶下,带着自己的流亡政府,一路狂奔不止,最后气喘吁吁逃到缅甸,都侨住外国了,该差不多了吧?可是,吴三桂在大清皇帝的指挥下,带着关宁铁骑,一路逼近缅甸,秣马厉兵,告诉缅甸国王,我不进入你们的国家,不觊觎你们的一寸土地,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得将朱由榔交出来,不然后果自负啊。最终,缅甸王无法,举起刀子,将朱由榔的部下一个一刀,滚瓜切菜地做掉,并“以由榔父子送军前”。吴三桂很满意,点着头回军,将朱由榔父子处死,宁愿背上一个*害故国君主的罪名,也要赶尽*绝。对缅甸的土地,望都不望一眼。这样做,一方面说明,中国自古没有扩张性,没有侵略性,只想保住祖先基业;另一方面,对待自己的敌人,为了预防死灰复燃,定要赶尽*绝,否则,吃嘛嘛不香。
这个规则,始皇帝开其端。
秦王统一六国,对付燕国就是这样的。他在荆轲的暗*行动中逃出生天,气得呼呼的,马上下令,派出名将王翦,*向燕国,将燕王喜如赶兔子一般,赶得不歇脚地跑,“秦攻拔我蓟,燕王亡,徙居辽东”。辽东和当时的箕子王朝,也就是后来的高句丽紧挨着,一步之遥,鸡犬相闻,炊烟向望。王翦赶来,燕王喜不停地告饶,不停地讨好,甚至冷血无情,“斩丹以献”,将自己的儿子太子丹*死,将首级献给秦王道:“都怨这小子,自作聪明,派荆轲刺*您老人家,现在我给您报仇了,您就饶恕小的吧。”可是,秦军仍没放过燕王喜,将他拎小鸡一般提溜走了,却对箕子王朝望也懒得望一眼。
对滇王,秦始皇一定也会这样的。
他内心一定对那个楚国宗族建立的国家不放心,心想,还是将它灭了吧,以免将来夜长梦多,逐渐壮大,上演一曲“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大剧,将我的后代灭了。他没有从蜀地进军,因为,滇王的兵力布置重点在脖弄川,自己大军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赶去,和滇王的大军在脖弄川展开一场生死大战,自己用的是疲兵,以孙子的话说,“千里奔袭,必厥上将军”,到时很可能大败,甚至全军覆没。始皇帝是老狐狸变的,聪明着呢,这样赔本的买卖,坚决不做。他开始移军,从贵州下手,而且下手的方位就是当年庄蹻进军的老路,总之,庄蹻等于在六十多前,给他当了侦查员一样。他首先派兵占领夜郎和苴兰,这儿成了他经营滇地的桥头堡,一旦一切准备好,马上就会号角一声,千军如潮,奔涌入滇,沿着庄蹻当年的路线,再走一遍,届时给滇国一个措手不及,效果奇佳。
滇王也不傻,立马做出决定,准备迁都。
他迁都的地点,踏遍青山,最后选定呈贡。
这儿,就在今日的滇池左近。
此时迁都,最是得宜,也时机恰好,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制定最为恰当的计划,做出最为恰当的行动,因此,一切都恰到好处。
首先,滇地此时已经完全进入滇王掌控中,此时的滇王,仍待在脖弄川,地理上就有些偏僻了,和滇地共主的身份就很不适应了。当年的周朝,建立之后,马上就开始派出民工营建洛邑,也就是洛阳,做为西周的陪都,原因只一个,“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让各处使臣朝拜,路途都差不多远近;不然的话,一个跑得气喘吁吁,一个闲庭信步,太不公平了,大家嘴里不说心里一定不满的。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一旦有人反叛,揭竿而起,出兵镇压,那也不会过远,鞭长莫及,远水难救近火啊。
最主要的,就是滇王都城到了滇池,距离苴兰、夜郎就比较近了,就可以时时提防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利剑,突然指向这儿,发动进攻,开启战争。届时,自己也可以鼓声号角,铁马秋风,进行抵御,不至于弄得没有准备,张皇失措,等到对方一路冲锋,到了脖弄川,那就黄花菜都凉了,唯有做俘虏了。
再则,既然是滇地共主,再也不是初来时那样无处安身了。世界大得很,我得出去走走,一个劲儿地蹲在脖弄川,和白子国国王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太乏味太没意思了。自己既然是共主,就去一个更有利于开拓进取的地方吧。
大脖弄的那座古城就留下来了,矗立在脖弄川,矗立在这片土地上,开始的时候,滇国一定有驻军,驻扎在这儿,可以震慑一方,也可以防备秦军从此地进军,直捣滇地。随着滇国力量慢慢衰退,消失,这里再次成为部落争锋的战场,称雄的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儿被白子国渐渐蚕食,白子国只是将大脖弄城做为自己一个重镇,弹压大脖弄一带,国都仍在白崖山上,这样安全。大脖弄城在时光里经历了秦汉,经历了三国,经历了金戈铁马,经过了风霜雪雨,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烟尘,然后消失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得彻底干净,不留一点儿痕迹,没有断砖残瓦的标识,没有瓦当碎石的隐现,就如蒸发了一般。幸亏《新唐书》里记载了一段烽烟往事,记述了一场千里征讨,记载了永徽初年赵孝祖和杨承颠的那场攻坚拉锯战,才让我们揭开岁月的帷幕,看见那座城的一痕影子,才弄清当年的脖弄川,除了白崖城,还有另一座更大更牢固的城,矗立成一道历史的风景。
8
庄蹻的历史,滇国的历史,白子国的历史,对今天的史家而言,变得迷离恍惚,如雾里看花一般,固然有年代久远的原因,更多的,则是因为一场战争引起的。
很多滇地的史书,在这次战争中被付之一炬。
这次战争,起始于公元1381年,即洪武十四年。是年农历九月,天高气爽,阳光流淌,江南仍是水色碧蓝的日子,朱元璋决定,该解决云南的事情了,该是让滇地回归版图的时候了,于是,他指令,“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沐英为左、右副将军,帅征云南”。此次进军,明太祖志在必得,派出的三人,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后来在封爵时,都获得功臣中最高的公爵封赏。而且,军队数量也十分雄厚,“率师三十万进征云南”,比当年徐达、常遇春统帅二十五万大军进攻元大都,整整多了五万,下足了血本。出军之始,太祖对着地图,亲自规划进军路线,以及用兵策略。他特别重视大理道,“宜分兵径趋大理,先声已振,势将瓦解,其余部落可遣人招谕,不必苦烦兵也”。
明军旗鼓震空,三十万健儿,踏上远征之路,走向滇地。
当明军兵锋指向大理时,大理段氏总管段世,以大理国君后裔的身份,派出使者,给傅友德送去一封信,希望明军高抬贵手,让其复国。在信中,他不厌其烦,一一列举滇地自唐建国,迄于宋朝的例子,并提出要求,“乞依唐宋故事,颁降与云南王印一颗、大统历一本、律令一部,比年一小贡,三年一大贡……”他想割据,想独立,学习唐时南诏,和宋时的大理,被傅友德一口拒绝。他接到使者回信,仍不死心,再次来信,口气十分狂妄,告诉明将,“今春气渐暄,烟瘴渐起,不须*尔,四五月间,雨霖河泛,尔粮尽气敝,十散九死。形如鬼魅,色如黑漆,欲活不能,汝之进退狼狈矣。莫若乘此,天晴地干,早寻活路。宁作中原鬼,莫作边地魂,尔宜图之”,言外之意,你们赶快退军,还能保全性命,否则,等到雨季到来,细雨绵延,道路泥泞,运输困难,加以瘴气弥漫,到时,你们就如天宝年间的唐军,届时一定会再次出现“彼弓不暇张,刃不及发。白日晦景,红尘翳天。流血成川,积尸壅水。三军溃衂,元帅沉江”的惨剧的。为了起到更大震慑作用,他还特意在信封后面,舞文弄墨,写下一首诗:“长驱虎旅势威宣,深入不毛取暴残。汉武故营旗影灭,唐宗遗垒角声寒。方今天下平犹易,自古云南守独难。拟欲华夷归一统,经纶度量必须宽。”你们率领雄师,一路斩关夺隘,来到这儿,应该看到,汉朝军队,营垒还在;唐军遗迹,掩映林间,统一四海容易,收复滇地艰难,你们还是听我劝说,不如归去。段世想学南诏阁罗凤,他却不知道,时移世易,形势不同,情况各异:阁罗凤时代,唐军压境,南诏臣民无法存活,图存而战,自然胜利。而到了元朝,滇地已归于中原,大明承继山河,收复滇地,理所当然。此时,段世抵抗,纯粹是为了个人利益,将整个大理百姓,推入刀光剑影里,推向战争的血海中,谁愿为他一己之私而战?
傅友德等人读了回信,都很生气,觉得这个段世冥顽不化,不可理喻,于是,回了一封词气铿锵的信,告诉他,明朝绝不会学习汉唐,也不会沿袭宋朝做法,一定要“直捣巢穴,斩草不遗”,我们会一路进军,进入大理,将所有抵抗者予以歼灭的,然后,在这儿“筑城镇位,置立屯田,立府定县,佥编户役,军民两驭,万年无穷,岂有粮绝马病,将独兵亡者哉”。这不是书信,简直是一篇檄文,一把刺向分裂者的匕首。
可惜,段世利令智昏,拒不接受,聚众五万,驻扎下关,以为奋力一击。
明军号角吹响,旗帜磨动,开始对大理发起进攻。
明军前敌总指挥是沐英,面对段世抵抗,将军队分为三支,一支亲自率领,和段世军队于下关对峙;一支绕道上关;同时派出一支奇兵,“从间道渡河,绕出点苍山后,攀木缘崖而上,于下关背树我旗帜”。段世军队没有提防,本来人心慌乱,缺乏斗志,现在发现自己的后面出现明军旗帜,顿时人心涣散,纷纷逃走。明军乘胜追击,沐英“乱流斩关进,山上军亦驰下,夹击,擒段世,遂拔大理”。
段世被送金陵,明太祖很大度,对他说,“尔祖宝,昔年曾有降表,朕不忍废”,你祖父段表,在我大明建立后,曾送来降表,我不会忘记的,也会对你们段家网开一面的,最终,封段世一个官职,一年后,他病死。
明军进入大理,秋毫无犯,一片宁静。唯有蓝玉,干下一件让后人诟病的事,由于攻城艰难,他很恼火,于是指挥部下,将五华楼焚烧了。据此次随军出征的李浩记载,焚烧时间长达三昼夜,“蒙段历代经史多藏楼中”,也因此全部化为灰烬。
因此,洱海和脖弄川的历史就变得一片模糊,就如笼罩在脖弄川远山的山岚。
这是蓝玉犯下的罪责,《明史》谈其缺点,“骄蹇自恣”,不守法律,仗着屡立军功,为所欲为,忘记了太祖的要求,焚烧五华楼,沿及滇地书册,就是一例吧。当然,这也是段世不识时务造成的。当时的大明,用傅友德给其回信所说那般,“混一区宇,仁育义正”,统一天下,囊括九州,既符合历史发展趋势,也符合中原与滇地百姓愿望,文化同根,经济相连,如何还能断绝开?他如顺应潮流,俯允民意,打开城门,迎接明师,滇地文化,何能有此一劫?
那样的话,大脖弄的铜棺,还有滇王的往事,都会清晰明了。
那样的话,站在脖弄川上,我们就能清清楚楚地指点着,喏,那就是滇国初起的都城,那里是庄蹻进滇驻军的地方。
很可惜,这些现在都难以追捉了。
我们离开脖弄川时,是在上午,车子在公路上奔驰着,两边是青葱的行道树,是迢递不断的人家。再远处是平平展展的川原,一直由远处的天边,延伸向另一边的天边。更远处是一抹儿青山,影影绰绰的,随着车子的飞驰,向后奔腾着,就如远去的历史一样,让人不由得产生一丝无言的感伤,无言的悲壮,好像车子就行驶在历史的巷道里,行驶在漫长的文字驿道上。
我在当日的笔记中,记下这样一段文字:我慢慢走近,仔细聆听,我想寻找你的一串屐痕,一缕衣带,告诉世人,一切都曾在这片土地上真实地存在,就如远处的苍山,远处的洱海,就如当年那片七色氤氲的彩云。
庄蹻的身影虽然走远,但是,他的足迹一定留在山水的深处,等着我们去寻找,去发现,这是我们的义务,也是我们的责任,无可推卸,也不容推卸。
作者编辑简介
余显斌,现任教于陕西省山阳县山阳中学,《读者》《意林》《格言》《百花园小小说》《新青年》《文苑》资深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二十一部。2003年写作至今,在《人民文学》《福建文学》《百花园》《四川文学》《故事家》等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共一千多万字,几百篇被各种选刊选本选用,《父亲和老黄》《废墟的谎言》《拯救》《水色荡漾的小镇》等三百余篇文章在国家、省、市各级征文中获奖,《知音》《生命的声音》《大唐柳色》《杜牧的江南》《一轮中国月》等七十余篇文章被各种高考会考、联考、中考以及其他考试选做考题,《敦煌感怀》被选入2013年八年级语文试用读本, 2008年入选全国十大小小说新秀,2015年入选“十大小小说作家排行榜”,曾受到过《疯狂阅读》《少男少女》《意林》《读友》等刊物的独家采访和报道。
吴家良,云南大学哲学学士,大理州破格中职新闻编辑,大理历史文化践行者。理论文章《浅谈西部旅游资源开发之路》《西部城镇化的战略构想》《建立农村经济市场保障机制》《南涧跳菜文化艺术融入国内外餐饮服务和文化娱乐的途径探索》共50多篇论文,在《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日报·市场报》《中国改革报》《经济问题探索》等国家、省、州重点刊物上发表。《无量山中唱情歌》《大理,徐霞客未了之兴》《金庸无量缘》《无量樱花》《怒江冬记》等300多篇次文学作品,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今古传奇》等重点文学刊物发表。出版个人理论研讨论文集《我思 故我在》和文学作品集《无量山故事》。编辑出版《大理 徐霞客未了之兴》(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上、下卷)《九百年山河》《徐家往事》等文学文化文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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