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觉醒来,突然就想去青莲。
其实,已经无数次想去青莲。每次一读太白的诗,我便会想到青莲:那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能蕴化出如此一代天骄风流?
每次一吃肥肠的时候,我便会想到青莲——那是肥肠的故乡:这又是怎么的一个膏腴之地,能让不起眼的一截下水香飘九洲?
虽然成都到青莲不过百十公里,且有动车通达,而大疫三年加之生性懒散,每每这燃起的念头总被风吹雨打去。
而今天,阳光正好,秋高气爽,于是带了本《金刚经》和一套快客杯便跳上公交车直奔高铁站。
二
太白当年仗剑去国第一站便是益州,即今天的成都。而今天,我却是从益州到青莲去拜谒诗仙。
好一个天府之国,果然沃野千里,极目之处都是被泯江水滋润的一马平川。这就难怪:食在四川——物产如此丰饶,战乱又少侵扰,人们当然会有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口腹之欲上。
于是川菜以其精、细、繁、杂、重、烈而驰名海外。在食不厌精的川人手里,一切边角料,都能被烹饪出绝世滋味,比如夫妻肺片、麻辣鸡杂、桥头三鲜、翘脚牛肉都是以动物内脏为食材而调制出的江湖名菜。
单说这肥肠,在川内便有三大名肠:双流的肥肠以清炖为主,吃的是蘸水。南部的肥肠以红炖为主,吃的是鲜脆。而最为人称道的还是江油的红烧肥肠,吃是烈火烹油的浓烈,吃的是那份绵绵不绝的回味,就像这道不尽的江湖人生。
三
到了青莲,一查地图,车站到镇上不过三公里,不打车,也没找公交站,便迈着双腿,绕着匡山走向青莲。
那匡山,便是当年太白求学之地。李白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四年,巍巍太白楼便如奎星七斗,高高耸立在匡山之巅。这匡山,其实并不高,只是在川西平原,兀地就冒出一座山来,也颇有王者之气。我常想着,以四川的山水要养出太白的一股仙气不难,但那股豪气和霸气由何而出?难道与之极目远穷的匡山有着必然的联系?抑或与陇西血脉有关?
皆竟,太白的先祖是那“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不叫胡马渡阴山”的飞将军。此前,我一直不相信什么基因一说,当快知天命的时候,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平便是基因:这可不是你通过一代两代人努力就能改变的,这更不是你能选择的。
想这些劳什子作什?饥肠辘辘,还是先去吃那碗让大导演陈晓卿心心念念的肥肠吧。
四
《风味人间》里展示的江油肥肠在青莲镇粉竹路,从高铁站走过去正是中午用餐高峰。
果然食客盈门,人头如攒——这正是我要找的人间真味:杨氏肥肠。既然是杨家人开的,我便也不客气,也不报号,也不打单,自己舀了一碗红烧肥肠找了一个座便一屁股坐下。
那跑堂的小姐姐一脸诧异,生怕我吃霸王餐后跑了,赶紧追了过来:“先生,你还要点什么菜?”
“再来一碗海带丝汤,一个虎皮青椒,一个凉拌茄子。”
麻利的小姐姐爽爽脆脆地说:“好呢,我再送你一碗酸汤!要不,你先买一下单?”
嗨——那口海带丝汤,怎么说,我的语言真的无法描述那味道,只能说一个字:鲜!仅仅那一口汤已经让我神清气爽,食欲大增,一敲筷子:“店家,拿大碗来!”
跑堂的小妹盯着我:“客官,我们这里不卖酒!”
我说:“那个大碗,嗯,就是那个舀汤的大碗,给我打一大碗米饭!”
多么熟悉的大海碗啊,多么熟悉的肥肠。小时候,在毛关山村,但凡哪天要下大力气、干重体力,母亲便会在半夜起床到*肠场去提一幅大肠,那时候一斤猪肉的价钱便可以买一幅大肠,就着白萝卜、海带炖一大锅。
我和父亲,拿着海碗满满盛着冒尖尖的米饭,就着这肠肥,储存着一天的能量,直到日落西山,直到精疲力尽。
我拣起一块肥肠,送到嘴里,一点儿也不夸张——竟然热泪盈眶!到底是什么滋味?反正味觉与嗅觉都一起被唤醒了,被一起唤醒的还是当年的记忆。
我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一大碗米饭,在跑堂小妹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又盛满了第二碗,估计她在猜:这厮是不是从宋朝的山东穿越过来的?!
五
一结账:四十八块钱。我又拿出水壶满满灌了一壶水,这倒底还是惹得老板娘一脸的嫌弃:“这么能吃,你一个人都吃了我十个客人的米饭,走的时候还带走一大壶水。这生意,还叫我怎么做?”
我背过包便大步流星迈向匡山。一路从碑林石刻到陇西院,空空荡荡,于是便到了望月台。太白“举杯邀明月”,我下青莲邀太白。解下背包,摆上茶具,就着清茶,与太白一饮。
搜肠刮肚,默诵一遍但凡记得的太白诗篇,这附庸风雅到是没人看见,也不觉得丢人。但那碗肥肠和两海碗米饭由于没有体力的消耗,便化成蒸蒸毛毛汗挤出毛孔。
但见白日呈褚红,便向最高处——太白楼。
而楼下正有一群着唐装、旗袍的男女,正在举办诗会。虽激情饱满,怎奈普通话里透着浓浓的焦盐味,我想笑又怕冒犯了诗仙,于是坐在大鹏亭里静静看着他们的表演——这颇似曲水流觞的兰亭之会,怎么奈全是歌功颂德的狂嘶呐喊。
然而,这场诗会的唯一的一名安静的观众给众多的诗人增加了信心,那呐喊的声音更加中气十足,便有老者前来问:“帅哥,你也写诗?”
我起身还礼:“我只会欣赏,不会写诗。”
老者颇有些遗憾:“这里是诗歌的故乡,诗仙是我们的骄傲!”
我竟无言以对,我不知该向这群诗人致敬呢,还是该向诗仙致歉呢?就在这时候,竟然打了一个饱嗝:满满的一腔肥肠味便喷薄而出。老者掩鼻而去,那一脸的鄙夷更加重了我的尴尬。
于是调头走进落日余晖里,而眼前望月台那诗仙飘逸而又落寞的神俊又浮现在眼前,而眼畔仿佛听到诗人在这亘古而又苍茫的天地间独自吟诵:
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
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
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念天地之悠悠,谁人又不是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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