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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近日,鸣丝阁新到了一批丝线,其色泽鲜亮、色品繁多,内行人一瞧便知是上上之品。
兰鸢得到消息后很是欢喜,第一时间便去鸣丝阁精心采买。她素来是鸣丝阁的大客户,每每前来皆是李掌柜亲自接待,偏偏今日例了外。
小管事荣娘子小心赔笑,引着兰鸢入内堂细瞧,殷勤伺候着生怕得罪了大主顾。兰鸢虽不曾生气,却也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竟叫大掌柜和二掌柜一同接待了去。
片刻之后,内堂的帷帘被掀起,大掌柜李娘子与二掌柜赵娘子恭敬地送一女子出来。因隔着纱帘,兰鸢瞧得并不清晰,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生得甚是壮硕。
兴许是感觉到兰鸢的视线,那女子也回过头来,只瞧了一眼,那疑惑的眉中忽多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
“蓝沅?”那女子唤的是兰鸢的旧名,为怕认错,特意掀了帘大步走至兰鸢跟前细瞧。
“纾桦!”兰鸢自也想起了这女子的身份。她悠然轻叹,不承想,离姑苏数载,竟会在此处得遇故人。
“你这是要买丝线么?”纾桦觑了眼兰鸢手中的丝品,而后向李娘子招了招手。李娘子亦步亦趋而来,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日后这位娘子前来,所选丝品一律八折出售。”纾桦仔细吩咐道,话语里的郑重叫李娘子将腰身弓得更低。
兰鸢瞧这架势,还哪里猜不出这鸣丝阁的主人为谁。不承想多年不见,昔年好友竟自立了门户,挣下鸣丝阁这偌大的家业。
要知鸣丝阁问世不过三载,可自姑苏总店起,已拓展十三家分店至江南各地,并在丝染行业中强势分得一杯羹。
既是多年不曾相见,二人自有说不完的话题。兰鸢携纾桦回前缘坊小坐,一路上总有人对着纾桦肆意窥探,嘲笑之余不忘拿手指指点点。
纾桦目不斜视,一如当年般昂首挺胸,毫无瑟缩之态。
兰鸢喟然而叹,任时光如何荏苒,都不曾将纾桦的这份敢于直面世人的傲骨给磨灭。
世人庸俗,擅以貌取人,但凡遇见貌丑之人,总会下意识地嘲笑奚落,最喜看到对方因羞愧而畏缩遮面,因自卑而躲避掩藏。
转眼前缘坊已在眼前,纾桦仰首读那牌匾,将“前缘”二字在唇边咀嚼,许久才扬眉一笑,拍着兰鸢的肩膀道:
“不愧是我相中的闺中密友,任世事如何艰难坎坷,都能从被迫经历的苦难中顽强爬起,千锤百炼出坚强的意志,展望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兰鸢轻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调侃道:“怎么多年不见,说话就这般文绉绉起来,还是说金陵的水土格外养人?”话音一落,忽又懊恼地掩了口。
当年纾桦十里红妆嫁去金陵,若真与那祁家的少爷恩爱一辈子,又怎会出现如今这孤身一人的场景。想来……
纾桦却并不在意,顺着兰鸢的话头道:“你还别说,金陵确实文风浓郁,在那里多待了两三年,每日多瞧着那些个文人雅士,多多少少也叫自己沾得几分书卷气息。”
她清浅开口的情绪里充盈着释然,勾着兰鸢的臂弯莞尔一笑,欢快道:“不过待得久了,还是觉得咱们的姑苏好。你看,为了能长久地待在姑苏,我都不惜和离了呀。”
1
姝,好貌也。婳,静好也。
明家女尚在明夫人腹中时便得了这样的好名字,可这如姝如婳的美好期待,在明纾桦呱呱坠地时成了泡影。据说,接生婆抱出她时,被吓得差点儿没站稳摔了她。
举家皆哀叹,若不是念其到底是明家的第一个孙辈,怕是要生生溺毙了她。
姝婳之名到底不能再用了,明老太爷做主将其名换为纾桦,与姝婳同音,却不过灰黑色草木,只适合在暗处生长,担不得众人赞誉。
因长着这样的一副面孔,即便明纾桦身为明家的嫡长孙女,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众人贬低奚落的对象。
明夫人本有一颗慈母心肠,可到底没受得住身后那些幸灾乐祸的闲言碎语,在连带着被嘲笑了数次后,便不肯明纾桦再往她跟前凑。
外头皆传,明纾桦受诸多白眼与冷待数载,待得下头玉雪可爱的弟弟妹妹们相继出生后,更是被冷待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兰鸢尚记得第一次见到纾桦的场景,彼时她才八岁,跟着母亲去明家做客,在与明家小辈们玩耍时,因一时贪玩,竟在明家的园子里迷了路。
隐隐约约地,她瞧见假山后头蹲了一个人。她瞧着那人衣裳简朴,一心以为是明家的仆从,本想要上前去搭个话,却被那人甫一回头的模样吓得连退了数步。
这人额鼻微塌,挤得本就狭长的双目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这人骨架粗大,撑得女子流畅的衣裳线条臃肿;加之这人的肤色黝黑,即使年龄尚小,也瞧不出半点儿美态。
这人见兰鸢惊骇的模样并不十分地惊讶,瞧她周身装扮便了然地指了路:“从此处沿小道一路向前,遇芍药花丛时左转,你便能找到出口。”
“多……”兰鸢的“谢”字还没说出口,身后又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原是明家的小辈们都寻了来。
待见到这人,明家小辈纷纷露出嫌恶的神色,拉着兰鸢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其中一人忍不住道:“大姐,你又在丑人多作怪,整日里在花园里乱鼓捣,也不怕叫客人瞧了笑话。”
原来这人便是明家的长女明纾桦,即外人口中的明家夜叉。兰鸢好奇又多瞧了两眼,明纾桦大大方方地任兰鸢瞧着,并未在其惊奇的目光下有任何卑微闪躲之态。
兰鸢见她举止得仪,一时间倒自行羞愧起来,暗笑自己也如世人一般庸俗。
待兰鸢收回目光,纾桦便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端着长姐的架势教育众弟妹道:
“你们身为主人,却因惫懒怠慢客人至客人迷路,此其一过;你们身为弟妹,却当着客人之面对长姐不尊不悌,德行有亏,此其二过。有此两错,这才真真叫客人见笑了。”
明家小辈们被训得灰头土脸,皆气得脸面涨红,可却再无一人有回嘴之态。一直待纾桦走后,才拉着兰鸢匆匆离开。
兰鸢回头想起那群明家小辈们被训后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时,对明纾桦多了几分好奇,遂问母亲道:“母亲,不是说明家长女因貌丑不得明家人欢喜么,我怎瞧着她甚有威严?”
“那明家女虽自幼被怠慢、被嘲笑,却从不曾因自己貌丑而自卑,每日里皆是坦坦荡荡的模样,遇到府中不平之事,就算被欺压的人曾嘲笑过她,她也肯仗义执言。”
母亲说起那明纾桦,对其容貌多有惋惜,可提起她的行为举止,倒是十分赞赏。
举止端庄持重、行事公允仗义确实能搏得旁人的些许好感,但仅仅因此便能叫明家小辈们畏惧,兰鸢倒着实不信。
“那明家女虽不曾承了明家人的美貌,可毕竟有着血脉传承,于丝染工艺上天赋极佳,据说如今明家最为畅销的‘仿金丝线’,就有她参与研制的份儿。”母亲再解兰鸢疑惑。
在稚龄之时便能参与研制出几乎能与金箔碾制而成的金线毫无二致的‘仿金丝线’,就算是天赋异禀也需后天夜以继日的努力,兰鸢顿时对明纾桦又多添了几分关注。
也许是因着异曲同工的天赋、也许是因着相似的性情,二人渐渐熟知,在技艺的相互切磋中转化成一对闺中密友。
相处得久了,兰鸢愈发觉出纾桦的好来,她直率而勇敢,倔强又自强,对自己认定的事更是一往无前。就连对于亲事,也无一般闺阁女儿的患得患失。
2
金陵祁家乃有名的织锦大户,多年从姑苏明家采买染丝织就云锦。两家乃通家之好,早在明纾桦出生之前,两家人便拍板了婚约。
可随着明纾桦“恶名”远扬,祁家原本积极的态度便一年不如一年,待到了明纾桦及笄的年岁,竟想出了拖字诀。
该亲事早已众人皆知,如今祁家态度不明,显见是嫌弃纾桦的丑貌。若任由祁家一年复一年地拖延下去,那便是极大地损了明家的脸面。
商贾大家日常行走在外,脸面是何等地重要,明家自不是吃素的,直接将最新的“仿金丝线”卖给了祁家的对家。
这下便轮到祁家慌了神,祁家眼下正竞争着金陵皇商之位,这用“仿金丝线”织就的云锦正是竞争的不二法门。
若明家此刻断供,祁家想在短时间内再根据其他丝线的特质来设计最新的云锦式样已然来不及。
终于,祁家老老实实地抬着三媒六聘进门,强颜欢笑地迎娶姑苏第一夜叉。
在这样的情形下嫁入祁家,明纾桦就算貌若天仙,恐怕也得不到祁家人的真心欢喜,更何况她还是这般不被世人接受的模样。
兰鸢去添妆时便格外担忧,一双秀眉始终紧蹙,想扯出笑容,努力了半晌又终究放下。
纾桦却不以为意,待亲自清点完自己的嫁妆后,拉住兰鸢的手道:“我与你说个秘密吧。
“其实我在染料配比技艺上并无多少天赋,不过是瞧清了自己的处境,不得不绝处逢生罢了。
“苍天不怜我,予我这般面貌,叫得爹不疼、娘不爱。下人们也都是看碟下菜的主儿,自也不会好好尊我敬我。
“我自幼便知,要想得人尊重,既然依靠不得外力,便只能不断增强自身的底气。而想要在这明府立身,精通丝染之技便是我的唯一门路。
“你且瞧瞧,虽说如今爹娘依旧不疼我,可整个明府谁会小觑了我。既幼时的我都能在当初诸人皆嫌的明府立稳自己的脚跟,那祁府于现在的我而言便更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她目中一片清明,提起自己未来的夫婿时也成竹在胸。这样的纾桦早就是破茧而出的蝶,早被苦难磨砺,又何惧日后的风风雨雨。
婚仪自是极其地热闹,姑苏染丝世家与金陵织锦大户的联姻轰动双城,十里红妆摇曳铺地,一时间羡煞多少闺阁女儿。
纾桦历经数日奔波才到祁家,待得一切热闹归于平静,一身酒气的祁家少爷祁鸣醉醺醺地踏入洞房。
纾桦端坐床前,只听“啪”的一声,哐当作响的喜秤被人粗鲁地丢得老远。又下一刻,那盖头飘地,毫无半分温柔之态。
祁鸣目露鄙夷,做势欲呕:“你这个丑陋的蛇蝎女,为嫁入我祁府竟如此不择手段。古训妇有‘四德’,你妇容至此,还怎敢觍颜活于世。”
这般恶毒的诅咒如刀,但凡换个旁人,早就在他的话语中羞愤欲死。纾桦不过眉眼微动,便收起勉强扯出的温婉柔和,淡漠道:
“商人往来以利合以利分,你家若加以重利,我家又怎会舍你家而就旁人。”她笑得讽然,一针见血地指出此门姻亲的根源。
“不过是你家寻捷径,想用姻亲之名来换长久的合作罢了。早就听闻金陵诸人赞你虽为商贾却有君子之风,君子有百德,难不成以貌取人也是君子的操守?”
“你,你个刁妇,我不与你一般见识。”祁鸣目露慌乱。
不承想这丑妇不但伶牙俐齿,竟还颇有见识,在她目光之下,自己的那些个小心思都快无所遁形。他转身欲走,一刻也不想与她待在一处。
纾桦怎会给他开门的机会,若今夜放他离开,恐怕明日她独守空房的消息便要传遍全府。虽她也不甚瞧得起他,可到底不愿叫旁人看了笑话。
她迅速从床上跳起,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了过来,将他衣襟紧紧拽住:“祁鸣,这桩婚事本也不是我所求,既你不情我不愿,那便约定只做一对挂名夫妻。
“不过今夜你必要守在此房中,好歹全了我明家颜面。你且放心,待得婚满三年,我自会与你和离。”
她将威逼利诱悉数勾于话语中,听得祁鸣怔怔,欲跨出的脚犹豫半晌,终究不甘地收回。
纾桦见状莞尔,趁着祁鸣愣怔的劲儿又从床上取下一床喜被丢于榻上,并将他一气儿推了过去:“今夜且先委屈你暂居睡榻。”
连番动作一气呵成,就在祁鸣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纾桦已放下床帏,将粗壮身影悉数隐进帐内。
直到背靠上略显湿冷的榻身,祁鸣才总算反应过来,可此时要他再去扯帘争个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动了什么男女心思。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愤愤出声,憋屈着蜷于榻上,至夜时几乎冻得瑟瑟发抖。
3
兰鸢听到此处,乐得几乎前仰后合。她素知纾桦秉性,对她捉弄人的手段如数家珍。
不过她还是疑惑,问道:“我知姑苏确有出嫁女未满三年归家,极损娘家脸面的说法。可你将将嫁过去,便想着和离归家之事?”
“自然不是。”纾桦笑得涩然,“青春知慕少艾,我虽貌丑,却也不过普通女子,也曾渴求美满姻缘。
“昔年读史,那阮氏女虽貌若无盐,却聪慧明达、见识过人,得夫许允敬重倾慕。我甚是羡慕,自忖亦有几分别样的技艺与见识,遂也盼能叫祁鸣瞧出我的好来。
“我那时便思虑着,定要好好利用这三年光阴,叫祁鸣大为改观。只要我尽兴相待祁家、相待于他,自能如在明家一般,得众人尊重爱戴。”
她的尽心相待,便从指导祁家的织染工艺开始。
祁家是织锦大户不假,但当年祁老太爷为了拓展经营版图,虽主打多供达官显贵的织锦成品,到底也将普通百姓喜爱的印染布纳入旗下。
不过祁家后来将重心放到皇商的竞争上,一心只想在织锦之艺上追求极致地华美,对印染布的投入微乎其微。
人力物力的匮乏使得染布的色彩配比愈发单调,虽靠着低廉的价格得部分百姓的追捧,可到底比不得别家一心一意的经营。
就这样数十年地忽略下来,等祁家人醒悟到这一块也能算得上是一块肥肉时,印染布的经营地盘已几乎被别家蚕食殆尽。
是以当她表明自己不愿白吃白住祁家,愿以手艺抵开销时,尚对她心存厌恶的祁鸣想也不想地将印染布这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扔给了她。
她怎会不知他的盘算,却依旧淡然应下。她在家时便精于染色的技艺,染丝与染布所需的染料配比不过异曲同工。待摸清原理,她又深入布染现场,对原有的染料色彩一一提纯。
一连数月,她都埋首于染坊之中,因缺少人手,她便事事亲力亲为,在染料房中不断地进行试验配比。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失败过数次后,她终于成功掌握了配比的分量,重新调制出的靛蓝色泽比之从前亮了四五个色度。
待她将染料注满染缸时,月已中天,染坊内寂然无声,可她却不十分害怕,心中只充满着即将成功的欢喜。她将坯布放入染缸中,专心致志地候在一旁。
月光清冷、夜风寒凉,她下意识地瑟缩着,刚要站起身,便有一件犹带体温的衣裳兜头罩下。
“你可别乱想什么小心思,巴望着使个苦肉计出来,回头叫你娘家人瞧见,还以为我祁家虐待了你。”是祁鸣的嗓音,明明是关心的心思,却用最刻薄的话语别扭说出。
“就我这粗壮的身躯,哪里就能轻易着了凉。”纾桦莞尔,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底却有暖流滑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之前还对自己恶语相向的祁鸣,竟也有主动关怀的一天。
祁鸣懊恼地撇过头去,想要立即离开,可见周遭无人,又生怕纾桦独木难支,遂气呼呼地又留了下来。
这几个月来,纾桦“安分守己”,每天天不亮便往染坊跑,比在此做工的工人、管事们都更尽心些。
当当初无所适从的愤怒渐渐退却,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纾桦,不过都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口头承诺,哪里会为了并不看中她的祁家左右奔忙,可纾桦不但事事亲力亲为,更为了染色布的新品呕心沥血。
纾桦哪知他的九转心思,一颗心全都扑在染缸上。她拿出木棍在染缸中搅拌,好叫坯布能染得更透彻些。
祁鸣还是头一回来瞧这染布的过程,颇为新奇地瞧着那坯布在染缸中浮浮沉沉。
“你们从前用的染料颜色其实并不差,不过是在与固色剂和水配比时出了偏差,这才导致成品布色泽暗沉。世人皆爱美,明度的提升最能掩饰色彩本身的瑕疵。就比如这靛蓝之色,其属冷色之调……”
纾桦说到自己的老本行,不自觉地便侃侃而谈。此刻的她昂首挺胸,眉眼里的自信散发着耀目光芒,总能将旁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纾桦边说边将布拉扯而出,熟门熟路地将其架晾在高处。她小心翼翼地铺平坯布,瞧见已着色的布面欣喜不已。
“祁鸣,你快来看,这便是成布的颜色,瞧着可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她掀布来唤,蓦然回首,竟意外捕捉到祁鸣眼底的一丝欣赏与温柔。
4
新布匹的问世令得众人欢喜来购,即使价格略涨,也叫爱美的客人们甘愿散了荷包。纾桦又再接再厉,新调配出几种色泽亮丽些的染料,染出的成品布风靡金陵。
不出一载,祁家布庄重新*入印染布经营的上位圈,祁家布庄的名号被重新打响。
各布庄的掌柜们欣喜来报,听得祁母喜笑颜开。与此同时,明家的“仿金丝线”也开始如常供应,即将用于皇商头衔甄选的织锦相应地进入了稳定的产出阶段。
而这一切,都是因纾桦之故。纾桦助益夫家良多,为人亦不是个刻薄性子,对待婆母亦恭敬有加,这样的儿媳又怎能令祁母不满意。
祁母越看纾桦越爱,早就将当初的那点子不满之心丢到九霄云外。
这偌大的祁府终有一日要交到祁鸣手上,可他那般的急躁脾气,也确实需要纾桦的温和宽厚来中和协调。
从前祁鸣因纾桦貌丑之故始终对其存有偏见,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改观,正是趁热打铁的最好时候。她有心撮合二人,遂做主点了纾桦去织锦房帮忙。纾桦也不推辞,欣然应诺,隔日便去了织锦房报到。
她们二人一命一诺,却叫祁鸣忐忑不已。
织锦与染布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织锦是以各色彩绒纬管为经纬,辅以“挖花盘织”的工艺而织成,制作全程与丝染之技并无多大关联。若是纾桦一心为显本事而不懂装懂,岂不是会坏了织锦原有的规程。
如斯想来,前些日子里朦胧生出的好感又因这份担忧而被冲去了大半。等头一日与纾桦一同去织锦房时,那面上的淡漠几乎能凝结成冰,将周遭的空气都给冻上一冻。
纾桦恍若未曾瞧见,只自顾自地四处观望。幸得她只瞧不语,还稍稍宽慰着祁鸣的心。
如斯又过一月,祁鸣仿佛已习惯了身边有纾桦的存在。瞧得多了,倒也不觉得她那张不甚美丽的脸有多可怖。
他只以为纾桦不过前来凑个热闹,却不知本就学习能力极佳的纾桦早就在仔细研究的过程中,瞧出了些别样的门道。
她点指腹于祁鸣的设计图纸,认真道:“织锦之上的缠枝花卉,讲究的是花纹层次的分明,要求花清地白、锦空匀齐。
“可现如今织锦上所织出的花卉,色晕却过于饱和,使得纹样色彩明暗交界并不足够突出。虽说这样的织锦已足够入得官家法眼,但想独占鳌头还是危险了些。”
祁鸣见她一语中地,目光中惶然多了几分惊奇。此问题早已困扰他多时,却一直鲜有解决之法。
纾桦莞尔一笑,胸有成竹地提笔在他的草图上轻轻勾勒,道:“我虽不甚涉猎织锦之技,但对色泽的变化却颇有信心。你若信我,我愿尽力一试,配合你织出明暗得宜的上上之品。”
祁鸣大喜,哪里会有不应之理。二人相对而坐,纾桦负责调色、祁鸣负责图稿。稿中经纬线纵横,穿插着每一缕丝的明暗变化。
“‘仿金丝线’仿的是金箔成缕的色泽,可其本身到底只为丝线,是以会在四个侧面有多种颜色上细微的变化。
“只要我们能将这些变化一一捕捉,再编入到不同的经纬线中,便能极大地丰富纹样的明暗度。”纾桦以指捻丝线,对着烛火将“仿金丝线”在指尖转动。
“且在不同的光下,这些色泽也不尽相同。”
因探讨得深入,二人废寝忘食,连夜色降临都不曾察觉。偌大的织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灯如豆的晕光染着纾桦的侧颜。周遭暗淡,除却那颊侧光晕,只剩下她那一双亮得惊人的眸。
祁鸣则手中动作飞快,按照纾桦的指引将经纬线编制成图,待图稿完成,便到了关乎成败的意匠稿一程。他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
忽而,另一双手覆了上来。那手掌宽厚、骨节粗大,根本没有一般女子双手该有的纤细与柔滑。可恰恰是这样的手,带起的力度坚定而温和,掌心的力量强大,强大到足够令他安下心来。
他就着纾桦的手,将图稿一步一步放大,密密麻麻的格子渐渐呈于纸端,那些本隐藏于小小图稿中的明暗度被彻底释放。完美至极的意匠稿在他的笔端绽放,他的双眸愈来愈亮。
纾桦含笑立在一旁,笑容里有大功告成的喜悦、亦有不负所托的淡然。她低首收拾着残局,忽而身子被一人拥住。
那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脖颈之间,她听到了祁鸣略带着欣赏与信赖的欢喜嗓音:“纾桦,谢谢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今生能娶到你,是我之幸。”
5
一切似乎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对外,凭借着最新出炉的织锦图案,祁家成功拿下了织锦的皇商资格;祁家布业也欣欣向荣,纾桦新研制的染色竟颇受富贵人家的欢喜。
对内,慢慢接手祁家中馈的纾桦恩威并施,兼顾情理的同时又处事公道,受家中诸人的一致信服。
将将两年光阴,她便从一个备受唾弃的联姻工具,摇身一变成为祁府饱受尊重的当家主母。
纾桦每每忆起那段时光,心仍旧会不由自主地悸动。与兰鸢说起这一切时,她眼角涩然,不争气的泪水终究沾湿了脸颊:
“也许初时,我所思所想不过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换来一段相敬如宾的姻缘。可朝夕相对的情分,又怎真能叫自己的内心无动于衷。
“我不得不承认,待在祁鸣身边愈久,我愈发知晓情愫的牵扯滋味。”
“你与他是正经的夫妻,有日日交流切磋、夜夜耳鬓厮磨的情分,喜欢他、爱上他,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缘。”
兰鸢悠然而叹:“至情至性从来最是伤人,当你毫无保留地奉出真心时,反弹回的伤害只会比从前无心时痛上千倍百倍。”
这些痛,终究在纾桦在祁家的第三年接踵而来。
祁家受封皇商后,祁鸣大宴宾客,她作为当家主母自担起应酬之职。各家女眷们纷至沓来,虽面上奉承不断,可私底下的目光交换中,满是对她面容的奚落与嘲笑。
“祁家爷日夜对着这张令人作呕的面容,也不知夜半做梦时,会不会被吓醒。”
“有娘家撑腰就是好,祁家进贡皇室的织锦,所用之丝几乎都来自明家,祁家怎么敢得罪明氏这尊大佛。”
“就她这般模样还敢妄图专宠,听说祁府里至今仍没一个姨娘呢,真真应了那句古话,母夜叉凶且善妒,比之母老虎有过之而无不及。”
“……”
纾桦就立在假山后,听着方才还对她阿谀奉承的众妇人在她身后倏然变了脸色,所言所语极尽挖苦之能事。
这些话,从前听着能无动于衷,不过是无牵无绊才得以内心强大,可如今既心系了祁鸣,这茫然无措的心底早就盛满了无尽的忐忑与不安。
患得患失的焦躁缠绕着她,促使着她一步一步地朝外书房走去。借着送酒的名头,她期盼着能去祁鸣处寻得半丝安慰,却在走近书房的一刹那,听到自己愈发心碎的声音。
“古人有云,人生一大得意事便是拥娇妻美妾入怀,如今嫡妻已然不娇,美妾又不知身在何处。”一墙之隔的祁鸣醉酒放言,嗓音里有着憧憬,亦有着无奈。
“不承想,嫂夫人生得这般容貌竟也敢善妒?”一同宴饮的“狐朋狗友”们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祁兄你夫纲不振啊。”
“往事不堪提,来,咱们喝酒喝酒……”祁鸣尴尬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调笑里,间或有人传话要酒,欢畅肆意之情无以言表。
纾桦浑身冰凉,她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自己,叫自己没当场冲进去。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步履踉跄地往自己屋中走去。
路遇旁人,她想艰难地扯开嘴角,可心底的蚀骨之痛根本轮不到她将面容伪装至完美。索性,她放弃了挣扎,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房中,泪盈于睫不过须臾。
她头一次嚎啕大哭,就在她本以为自己此生无忧的当日。
而后,她枯坐一夜。因心已成灰,等听到祁鸣夜宿书房,醉酒时纳了书房里一个伺候笔墨的丫鬟时,她竟无意识地扯出一抹笑。
小丫鬟摇身一变成了通房钱氏,她战战兢兢地过来给纾桦奉茶,努力藏着眉梢眼角的春色,却又在纾桦的视线下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纾桦盯着钱通房看了许久,看其纤腰瘦脊、见其眉细眼圆、瞧其情怯态娇,果真是个如姝如婳的美人。她淡然一笑,笑容虽苦涩,却又从苦涩中多出了一抹释然。
“也不必从通房熬起了,做个姨娘住进那西跨院,日后好生伺候着爷便是了。”她淡漠地吩咐,目光始终未曾从略显愧疚的祁鸣身上掠过。
6
“你便这般叫一个小妾欺压到自己头上?”兰鸢听着纾桦回忆当年的情景,一颗心几乎要被气炸。
纾桦说那钱姨娘妖媚,指着得了祁鸣的宠爱便不知尊卑,每日里不但使出浑身解数拉得祁鸣去其屋中,更敢出言不逊顶撞于她。
“不过是那时已做好了和离的打算,想着日后与祁府再无瓜葛,懒怠与她一争长短罢了,”纾桦莞尔,“人这一生时光匆匆,不必将有限的精力放在一些不相*人身上。”
“我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争取时拼尽全力,可放手时亦断得干干净净。就你这样性子,也合该叫那小人得志了去,”兰鸢摇头,忽而好奇,“祁家男人被美色冲昏了头脑,那祁家老太太听着并不是个短目之人。”
“我从前的婆母自不会让她恃宠生娇,”纾桦叹息,“她尽力维护着我作为一家主母的尊严,本想着能叫我与祁鸣夫妻和睦,却不料更让我坚定了和离的信心。”
那一日,祁老夫人做主惩处了钱姨娘,指儿粗的戒尺重重地抽在她的双颊上,不出十下便抽得她面容肿胀。
祁鸣得了消息冲了回来,却只将这笔账记到纾桦的头上。
他气急败坏地赶去正院,撒气道:“怎的,都要和离了也不忘竖你当家主母的权威。我瞧着必是你无中生有,看不得那钱氏貌美,衬得你愈发形容可怖。”
他口无遮拦,一句句言语皆如刀锋,扎得纾桦已快平静的心潮再起波澜。她捏紧双拳,努力了几次才勉强将呼吸放平。
可祁鸣又怎肯轻易放过她,带着千钧之怒步步逼近,扭曲得眉眼都变了形状:“你也别以为我娘就真心爱重你,不过是舍不得你的染色技艺。
“她闲暇时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只以为你一心研制‘金五彩丝’,是为了能进一步光耀我祁家门楣。”
自钱姨娘搬入跨院,纾桦便正式向祁鸣提出半年后和离的请求。
若是当年,祁鸣必欣喜若狂,可此时的他却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愿意。为了能留下染丝技艺高超的纾桦,他甚至拿着明家来威压。
因貌丑被夫君厌弃,婚后半年我递上和离书,他却死活不答应
在律法中,女子若与男子和离,首先必需征得娘家的同意。明家素来看中脸面,无论纾桦是被休弃还是被和离,都是明家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明父得了消息后果然怒气冲冲,命明母写了信来责骂。纾桦不慌不忙,回信一封,言明若明家能助她和离,她愿献上“仿金丝线”的五色版“金五彩丝”的染料配方。
“金五彩丝”比之“仿金丝线”色调更明,并将金色细分为淡浓五个色系,饱满的色泽令人目眩神迷,乃色中绝品。若得此配方,明家的染丝生意足能冠绝江南。
不过该品尚在研制之中,所以预计再需半载便能大成,也正应了纾桦的和离之期。
“那么你呢,你初时也并不同意,而后不过我以此丝线为码,承诺这配方也与你祁府留上一份,你便也同意了。”纾桦笑得讽然。
“我成亲时便说过,商人以利来以利往,我娘家能为‘金五彩丝’之利甘愿舍了脸面,你难道不会?”
“你,你混说什么。”祁鸣再一次被怼得哑口无言,他慌不择路地推开门,朝着院外落荒而逃。
“且等等。”纾桦忽然出声。
祁鸣身形未转,步伐却不曾再移动半分。
纾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清明:“祁鸣,我并不欠你什么。所以今后,你且叫你那美妾安生些。我早一日将新品研制出来,你也能早一日保得皇商之位愈发高枕无忧。”
“是啊,待我皇商之位稳固,离得你这一丑妇,自能重寻一门娇妻。”祁鸣依旧未转身,咬牙切齿地从口中挤出讥讽的话语。待落下最后一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纾桦就立在廊下,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想笑,可一摸脸颊,只摸出一手的泪。
此后,似因把话彻底说开的缘由,祁鸣终于不再闹腾。纾桦懒怠与其厮见,愈发将自己关在丝坊中。二人一个在西跨院里夜夜笙歌,一个埋首丝坊废寝忘食,府中着实安生了些。
可新品的研制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直到来年七月,纾桦才勉强出了成品,此刻距离三年之约已过大半载。
就在该品诞生的当夜,暌违已久的祁鸣忽然来找她。他醉得不轻,似将她错认成钱姨娘,竟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
那般用力,恨不得将她锁进骨血里。炙热的气息在她的耳边炸开,她拼命推拒着,却因为男女之间的悬殊力量,被他强拥着推倒在床上。
“祁鸣,我是夜叉纾桦,不是你所思所念的美人。”她屈辱出声,可根本撼不动一个醉鬼。
终于,祁鸣抬起头来,目光重重地聚成一线。她以为他看清了她,可就在下一刻,他再次将她捉住,用力地从一旁扯下一方帷幔,紧紧地蒙在她的脸上。
7
“小人!”兰鸢听到此处恨恨出声,这样的男子根本配不上纾桦。
她心疼地握住纾桦的手,宽慰道:“幸好你与他成功和离了,也算脱离了苦海。”
纾桦凝然不语,似还要说些什么。恰此时徐棱归来,瞧着纾桦就是一愣。
纾桦早已习惯了旁人略显惊愕的眼神,略略与兰鸢告了辞,只说改日再聚。兰鸢恋恋不舍地送纾桦出了坊,回头再见徐棱时,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徐棱委屈地摸了摸鼻子,但凡一个正常人,瞧见长相奇特之人总会多瞧上几眼,或者愣上那么几愣,他怎么就知道那女子会是兰鸢的朋友。
可兰鸢还在气头上,见他又采买一堆祁家布坊的缎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竟去采买他家的货,怎的,是也要学一学那祁家爷见利忘义的做派么?”
这明显便是迁怒了,祁家布坊的缎子素来质优价廉,前缘坊与祁家一直多有往来。
徐棱愈发委屈了,不过本着娘子大人对也是对、错也是对的原则,他只能软声软语地哄着。
到了第二日,睡了一觉的兰鸢总算缓了过来,又巴巴地寻了刚退完货的徐棱道歉:“我昨天是被那祁家爷给气糊涂了,绝对不是针对你啊。”
她把纾桦的遭遇念叨了一番,为自己好友的遇人不淑哀叹不已。
“你是说,是那祁家爷负了你那朋友,可我瞧着不太像啊。”徐棱听完兰鸢的讲述,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是不知道,金陵那里人尽皆知,祁家爷对前妻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一直未曾续娶,就连身边原有的妾室也早早打发了出去。我本以为外头传言他前头的妻子貌若无盐纯属嫉妒,如今一见才道所言非虚。”他前些日子去金陵走货,顺道听了这么一耳朵。
听到新的说辞,兰鸢有些发懵,她才在心中将祁鸣定性为一个见利忘义、贪图美色的小人,怎才片刻功夫,又听到他情深似海的版本。
又没过几日,“深情男子”祁鸣竟亲自寻上门来。作为通州城里祁家布坊分号的大客户,兰鸢退布的举动叫巡视到通州的祁鸣前来拜访一二。
他来的时候,兰鸢正说笑着迎纾桦进门。这二人两相撞上,纾桦拂袖欲走,祁鸣赶忙相拦。
二人就在门口拉拉扯扯上,男俊女丑的形象一下子引来众人好奇的围观。兰鸢眼见不妙,赶紧先将二人拉了进来。
祁鸣好不容易找到纾桦,又怎肯轻易放她走,自是亦步亦趋小心扯着,生怕她又忽然转身不见。
纾桦不厌其烦,冷声道:“祁鸣,我当年救你出大牢时,便已经与你两清了。”
当年,纾桦浑身酸痛地从床上醒来时,祁鸣早已离开。那荒唐的一夜如同黄粱一梦,梦醒后便了无踪迹。她自嘲地笑了笑,还盼着深陷美人温柔乡的祁鸣,能够重新看到她这个丑妻的好。
接下来的日子不过又是两不相扰,可这表面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当官兵闯进祁府中时,所有人都错愕地呆立在原地。祁鸣被枷锁缚身捆进了大牢,徒留祁老夫人无助地哭泣。
家主被囚自是人心惶惶,纾桦既是祁家主母,在未和离之前都需担起当家主母的职责,她安抚内宅、外通差役,多方疏通下才知祁鸣犯事的缘由。
原是前些日子祁鸣为朝廷赶织了一批云锦,锦上金龙鳞片虽只用一色,却能在日、月、烛光下呈现出不同的光泽。这等卓然之技震惊织造官署,朝廷遂着意叫祁鸣再敬献一批,以赶圣上生辰之喜。
不必说,此云锦所用之丝必是“金五彩丝”。祁鸣为人卑劣,竟悄悄偷了她的配方,又偷偷染了丝,再默默敬献,妄图给自己挣一个独家秘制的头衔。
独家秘制,便意味着此配方受官方认可只属祁家,别家就算侥幸得了配方再制,祁家有权诉诸官府,告其盗用之罪。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祁鸣万万没想到,他偷到的配方不过是“金五彩丝”的第一版本,因其成色不稳而被舍弃,纾桦尚在研制补救之方,这也是她历经那夜“耻辱”仍留在祁家的原因。
自作孽不可活,祁鸣为享独家,反将自己送进了牢笼。
整个祁府都愁云惨淡,纾桦并未就此提出和离,她将自己再埋首于丝坊,夜以继日地加以研制。
终于,最新版本“金五彩丝”织就的金龙现世,那五彩金色耀目,经多次浣洗历久弥新。
祁鸣也被放了出来,他羞愧地奔向纾桦,想将她拥入怀中。
彼时的纾桦便如此刻一般,冷漠的面容配着最冷漠的话语:“祁鸣,用此配方,我们两清了。”
“可是,我欢喜于你呵,”祁鸣目露悲痛,他怔怔向前,将手无助地前伸着,“从与你互诉情思的那一刻,至如今,每一刻都欢喜着。”
8
祁鸣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喜欢上纾桦的。明明是一个貌若无盐的夜叉女,却叫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新婚夜,他厌恶着,愤恨着,却拿那样的纾桦毫无办法,无力的挫败感席卷全身,他巴巴地发着誓,必要叫纾桦知晓他的厉害。
后来,他怀着戏弄的心思将染坊丢给了她,见她兢兢业业,颇为震惊。
待到了那一夜,他听着她讲解染丝染布的技巧,本想嗤之以鼻,可听着听着目光便不自觉被她吸引住。那一刻的他,仿佛忘记了她的无盐之貌,只感慨于她的猎猎风华。
再后来,他与她在织锦房中探讨技艺。他越发习惯她的相伴在侧,在每一个与之独处的夜中,除了对织锦技艺的不断追求,更生出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因心有悸动,他瞧她的容颜胜似西子。因利而婚、却因情结合。相处愈久,他愈发觉出她的好来,这份好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浓厚,叫他生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的念想来。
可后来,他不过一时醉酒,糊涂宠幸了一名丫鬟,她便径直否定了他。她不哭不闹只提和离,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不多留给他几分。
他是个男子,更是一家之主,如此被下了脸面怎能不气。本以为冷待几分、故意宠幸美妾便能叫她吃醋、令她服软。
可她太骄傲了,自顾自地决定了一切,竟连退路都一起想好,拿着秘方便说服了明家。
他愈发不忿,费尽心思悄悄往染料中添加各种“佐料”,叫得她的研制进程一拖再拖。可饶是如此,她竟还是将配方给研制了出来。
他害怕了,如一头恍然无错的野兽,靠着醉酒才能将对方遏制在自己身下。
而后,他生出最大胆的想法来,只要将配方据为己有,明家无可图之利,是不是便不会支持她的和离之诉了?只要能将她困在明家,日后岁月漫长,总能寻得机会叫二人和好如初!
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纾桦带着新的配方来救了他,代价是一纸和离书,与她因操劳过度亡于腹中的骨血。
初次听到这样的因由,纾桦不可置信地步步后退。她本以为,从始至终,动情的只有自己。可两情相悦,却依旧逃不开那心中的枷锁。
她狠狠垂眸,终究还是拂开祁鸣的手臂,惨笑道:“你可知当初的我,为何要那般决绝。不是因为你纳妾,而是你在书房的言语。
“当年你说,自己相貌堂堂,怎么可能看上我这等丑妇,不过是因了父母之命,又因我有上几分用处罢了。”
其实纳妾之说纾桦从前在家时便预料过,是以曾经还做过诸如此类的通房准备。
可真正叫她伤心的是,那个夜夜与自己耳鬓厮磨的男人,在面对旁人对其嫡妻的调笑与攻讦时毫无维护之力,甚至跟在后头一同羞辱。
“当时不过酒后戏言,根本当不得真。”祁鸣也是头一次听到其中缘由,惊愕的同时又生出一股狂喜。他们二人两相有意,此时将经年的误会解开,是否又能回到从前。
彼时,几个好友笑他堪比宋玉笔下的登徒子。那登徒子娶丑妇且连生五子,而他也娶丑妇甚爱之,日后必也会与其子孙绵延,应与登徒子同属好色之人。
他那时已醉,怎忍得旁人将自己与登徒子相比,这才一时口不择了言。
“若书房那一次算是酒后失言,那夜游长街时呢。你清醒着松开我的手,亲手打碎我最后一丝希望。”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被重新翻出,还如当初一般令人痛彻心扉。
祁鸣嗫嚅。
当年纾桦约他同游长街共赏灯景,他还以为是她已然服软,本也想着与她尽兴一回。可长街上不断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瞧着他如同瞧一个误入虎窝的小绵羊。
他受不住,不着痕迹地松开她的手,悄悄拉开一些与她的距离。那些个几不可查的动作,他以为她未曾察觉,可原来她早就记在了心底。
“我虽貌丑,却也自尊自爱。我一直希望我的丈夫也能尊我爱我,于外人面前予我体面、护我周全,”纾桦步步后退,坚定道,“不被尊重的姻缘,还不如将其丢得远些。”
为此,她不惜和离。即使和离后再不被母家从明面上接受,也至死不悔。
“是我的错,真真是我的错。”祁鸣步步向前,重新追上纾桦的手,眼底的愧与悔无尽地翻涌,他亦坚定地承诺道,“从今以后,再不会了。我会护你、尊你、敬你、爱你。”
他飞速地拉住她向外跑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揽纾桦入怀。周遭惊呼声不断,一如当年金陵诸人发出“公子眼有疾”、“丑妇好手段”、“公子怕是有难言之隐”之类的嘲讽言语。
“她是我妻,我为他夫。我俩举案齐眉,恩爱绝对。”
“我眼有没有疾尚不清楚,可你的心却是早已长歪了。”
“……”
尾声
“你说,你那好闺蜜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原谅祁家公子。现在的祁家公子,可恨不得整日里将她这个贤妻挂在嘴边,谁要是敢说她半句坏话,他可是要拼命的。”
徐棱虽为男子,却有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前两天又有人瞧见了,他大喇喇地坐在鸣丝阁总店门口,都快把自己定成了望妻石。”
“从前是不知道鸣丝阁是纾桦的产业,加之纾桦深居简出,他遍寻不得只能偃旗息鼓。如今既有了门路,又怎会轻易放弃。更何况,不是还有个小公子牵绊着么。”兰鸢莞尔。
她那日来瞧着纾桦的目光朝那些小玩意儿上停留,略略套上几句便知她膝下有子。算一算年岁正是和离的那一年才将将出生,也不知纾桦用了什么法子才瞒过祁府众人,且一藏就是这么多年。
“你老实交代,当初从山崖下救我,是不是因为瞧见了我的容貌,见色起了意?”忽然,兰鸢想起从前,怀疑的目光审视起徐棱。
徐棱大呼冤枉:“当时你摔得血呲呼啦,我哪里能瞧见你的脸。不过是本人良善,这才伸出了援手。”
兰鸢还欲再问,他已然拉起她的手:“就算有些情爱始于对容颜的沉醉,可朝夕相对的心心相印,才是其得以长存的因果。遇到你、爱上你,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原标题:《傲红颜:夜叉纾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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