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勇在爬楼
打着手电筒，穿过烂尾楼间的水坑和渣土砖块，卯勇从一个木板搭成的阶梯走入六号楼。
黑漆漆的楼里，手电筒的光照在坑坑洼洼的台阶上，卯勇的脚下不时发出踩碎水泥块的咯吱声。楼梯没有扶手，他要靠墙走，还要小心墙上裸露的钢筋。
他每天回家都要爬18层楼。
刚开始爬的时候，他每次要歇上两三次。现在好多了，但到了10楼左右，他还是要小喘气一会儿，因为空气里的水泥粉尘让他闻着胸闷。
卯勇在每层入口都标上层数，有的还写了“加油”，当层数到变成“18”，“加油”变成了“终于到了”的时候，他就到家了。
他的家在昆明“别样幸福城”小区，是昆明市官渡区2011年启动的棚户区改造项目，紧邻1号线地铁站，当时售价不菲。但卯勇所住的4号地，在2015年彻底停工，烂尾至今。
高德地图上，4号地是一块没有标注的灰色方块。里面的12栋楼已经封顶，但墙体和楼梯装修、门窗安装和水电气建设，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个水泥架子。
迫于经济压力，今年5月以来，一些业主陆续搬进烂尾楼居住。卯勇就是其中之一。
烂尾楼间的家长和小孩
【1】外来者的家园
2020年是卯勇从贵州农村老家来昆明打拼的第13年。6年前，他攒下18万首付，购买了“别样幸福城”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为了攒钱买套房，昆明所有能*活我都干了。工地、外卖、服务员，我都干过”。之前加班卖果盘时发生车祸，他磕掉了5颗牙，醒来的时候嘴肿得说不出话，他只能通过拥抱安慰哭泣的妻子。
以前他每月有五六千元的收入，尚可支持房贷和家庭开支，但今年的特殊形势下，每月3090元的房贷和抚养孩子的各项成本让他决定停止租房，搬进烂尾楼。
他说搬进来的时候没考虑这么多，就想住自己买的那套房子，踏实。
因此他没有和大多数住户一样，就近住在靠近大门口的低层。而是根据图纸，直接去了位置较为偏僻的12栋18层的1805号房。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房子。
卯勇房子的烂尾，很大程度上和昆明2008年那场声势浩大的“造城运动”有关。那一年文件显示，昆明市计划在5年内改造336个城中村。“别样幸福城”的开发商昆明佳达利房地产，即是在这场运动中发展起来的本地房地产中小企业，但超出自身风险承受能力的诸多大项目，最终拖垮了这家企业。
2015年前后，4、5号地陷入停工。开发商曾对业主发函，“我公司遭遇市场风险，资金周转困难。”
5号地块经过业主组织自救，即集资修建烂尾楼，已经成功入住。4号地业主刘萍表示，4号地建筑完成度远低于5号地，以居民的经济水平，根本无法自救。
4号地，陷入了烂尾。
烂尾楼大门
【2】漫漫维权路
工程停工后，业主首先想到的是找开发商。“别样幸福城”的开发商为昆明佳达利房地产开发经营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李留存，曾任云南省第十一届政协委员，担任过昆明市慈善总会副会长、佳达利地产董事长等职务。
目前，她已被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列为限制高消费人员，名下的佳达利地产及晓安公司均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
2015年昆明当地电视台曾报道，5号地块多名业主到售楼部讨要说法，并与保安发生肢体冲突。
2017年，昆明市仲裁委员会裁决开发商向购买该烂尾楼盘的商品房业主支付每月1500元的逾期损失。但数月后，昆明中院又下发执行裁定书，称开发商未履行赔偿义务，且经查询无财产可强制执行。
“官司打赢了又怎么样，开发商根本没钱赔。”业主谭淑文是研究所的公共卫生研究员。她查阅相关条款，想按照程序找律师去告银行。她觉得银行没有尽到监管责任，但当地没有一个律师愿意为她代理。
住户们开始打市长热线、跑各级单位，都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业主们风风火火的维权行动在2017年后陷入低潮。当地公安通报显示，有业主在2017年因涉嫌扰乱公共秩序，被行政拘留。业主刘萍结束拘留回家后，一向性格温和的丈夫对她发火，“再出去闹，这日子就不和你过了。”
卯勇说自己后面不太关注维权的事了，“搞累了已经，而且还要工作。家里小孩要上学，每个月要付房租和几千元的房贷。”现实压力如大山一般摆在眼前。
房子烂尾造成的麻烦还有很多，许多家庭原有的计划被打乱，孩子无法正常入学、原有投资受影响，有的甚至感情也遭遇危机。住户高桃花的丈夫在买房后得了口腔癌，需要用钱，房子烂尾让她和丈夫不断争吵，最终离婚。事后，她只能当保姆赚钱，带女儿住在雇主家里。因为忙工作，女儿管得少，她说今年女儿中考成绩并不理想。
有一户业主家的儿子因为婚房无法交付，女方家人产生不满，最终婚没结成，父亲也气出了病。
对于卯勇这样从农村到城市的打拼者，城里的一套房子原本代表着尊严与荣耀。“自己家里穷，老丈人本来就对我就不满意。房子烂尾之后最怕去他家，每次喝多了酒，话实在有点难听。”
烂尾楼居民陈艳春在菜地里
【3】住进烂尾楼
单亲妈妈陈艳春是第一个搬到烂尾楼的住户。
今年工作的饭馆客人减少，她一直没有工作。而租房和带女儿的花销实在太大，她最终想起自己在烂尾楼的房子。
她和几个业主过来一起看了房子，但工地的大门紧锁，他们只能从侧门进入。穿过沿途的野草，砖块和渣土，还有废弃的搅拌机，他们终于走到烂尾楼的面前。
许多业主动摇了。即使能克服没水没电的困难 ，屋里的渣土灰尘和没有阻拦的电梯井，烂尾楼里的各种动物和可能闯入的陌生人，也使这个计划显得太过疯狂。
但陈艳春还是住了进去，“当时确实没办法了，而且我不带头的话，我们的房子可能永远没人管了”。
陈艳春的厨房
她收拾了工人们留下的一个工棚，把自己的部分家具搬了进去。刚住进来的几天，陈艳春打算只是一个人晚上过来睡一觉，但要在这里入睡并不简单。
工棚里潮湿闷热，蚊子简直要命。陈艳春躺在床上会听见像婴儿哭泣般的声音，她觉得应该是野猫在叫。但还有些声音，她无法分辨。要到凌晨三四点，精疲力竭的她才能勉强入睡。
有次进来的时侯她被一群野狗围攻，她用雨伞抵挡一阵之后，逃进了大门。但雨季来临时的积水，却让她无处可逃。
“当时我用棉被挡住门缝，但是积水像烧开了一样，冒着泡泡就涌进来了”，大半夜了她也不敢往外跑，只能蜷缩在床上，看着积水泡坏自己带来的家具。
第二天赶过来帮忙的业主劝她搬走，但她还是不甘心。
把家搬到1栋一层的一个水泥房里后，她决定“改造”自己的家。
骑车的儿童
【4】吉普赛人
陈艳春把工地大门的铁锁用钢锯锯开，她觉得回自己的家不应该走侧门。晚上她开始喝原本拿来送人的自酿酒，“这是好酒，能壮胆，我也睡得着了。”
她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放了一把火，那里就成了她的菜地。从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小鸡，也被她呵护长大。
水泥房被打扫干净，贴上墙纸挂上花窗帘。业主来看她的时候，她会请他们进来坐坐。
不久许多业主也跟着搬了进来。业主刘萍介绍，到今年8月中旬，烂尾楼居民已达到50多户，估计开学前后还会有更多业主入住。
卯勇搬进来的时候带的家具并不算多，但他要把家具一件件地背上18楼。多灰的台阶上留下他的汗水，沉重的喘息声响彻寂静许久的楼道。
后来有业主去卯勇家探访，觉得不好意思。他们没有注意到烂尾楼深处的卯勇，要是看到，肯定会帮一把。业主们平时经常相互帮忙，还一起干了一些“大工程”。
大片的杂草和渣土碎砖被清理掉，施工方荒废已久的临时厕所也被清理出来恢复使用。他们用砖头在水坑里铺出通往大门的小路，用木板为每一栋楼垒起入户的阶梯。
在这个未通水电的小区，之前的工人留下一个储水坑没有封死，里面储存的雨水可以供住户们洗脸洗脚。到了夜晚，充电宝和太阳能灯还可以让他们不至完全陷入黑暗。
刘萍的房间已经装上了结实的窗子，床头放上了一支黄色的百合花。
因为陈艳春做饭好吃，后来大家索性鼓励她成立了公共食堂，每人每天6块钱共付餐费。
不少业主是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奋斗者。在这个没水没电的城市角落，他们开始做起来儿时学过的农艺。他们在工棚后的一块荒地上种各种蔬菜，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块绿地。陈艳春在沙地上用手挖出一把结实白嫩的豆芽给记者看：“你见过这么粗的豆芽吗？一个邻居教我种的，待会我做给你们尝尝。”
为了安全，住户的男人们组织起了巡逻队，每到晚上便巡视小区。他们甚至还为此购置了统一的制服和袖标。
天气好的时候，业主们在门口的工棚前一起吃饭，打牌，聊天，跳广场舞。吃饭的时候，陈艳春新买的小鸭子有时会从箱子里跑了出来，钻进人群。业主们急急忙忙地低下头想抓住它，但又怕踩到它，乱作一团之后都笑出声来。
业主们一般都要在工棚附近呆到很晚，因为烂尾楼房间的夜还是很难熬。但当女人们跳过广场舞，男人们的牌局也散了的时候。他们也只能打着手电，穿过烂尾楼间的水坑和渣土砖块，从一个个木板搭成的阶梯走入黑乎乎的烂尾楼。
有个大叔听说外面的人叫他们吉普赛人，他在网上查了一下什么是吉普赛人，然后说他们并不想过成这样。
烂尾楼门上的儿童画.jpg
【5】不确定的未来
卯勇的家已经被他全部铺上了从工地要来的，各种颜色的建筑布料。因为没水没电，这个资深水电工也无法再对这个家进行更加精细的改造。他最近的计划是在楼顶装上一个大桶，把雨水收集起来，这样就可以解决家里基本用水问题。
但11岁的儿子好像挺喜欢新家，每次爬楼比他还快。
业主高桃花的大女儿在上大学，小女儿刚考完高中，开学了她要准备9000元的学费，暂时也没钱装修了。她说自己会在这里住下去，不想再住别人家了。有机会，她会把两个女儿一起叫过来看看。
陈艳春把读幼儿园的女儿接到了烂尾楼里住。尽管白色的裙子和皮鞋容易被水坑和沙土污染，但她还是每天把女儿打扮的像一个公主。她最近在找工作，银行发来一条信息，存款只剩下6000元了。
对面的“吴栋长”对陈艳春说，“我真佩服你，我一个大男人，听他们说这里有各种怪东西，刚住来那晚，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陈艳春笑着说道，”你说的那些东西我倒不怕，我觉得人只要有一身正气就不怕这些，邪不胜正”。
8月2日，街道办、派出所组织4号地业主们开了一个会，承诺他们近期会复工，但并未给出具体的时间。
潇湘晨报记者 沈伟健 宋炜奇 昆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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