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一阵鼓声传来。这是宵禁的鼓声。
一刻之内,长安城所有坊间大门都将关闭,左右侯卫旗下的左右翊府中郎将和左右街使上街值守。除了手持文牒执行公务之人,所有三品以下官员,国公、亲王或公主以下勋贵,都禁止上街。有违宵禁令者一律笞二十。
轰轰……轰轰……五十名卫士持着枪,行走在长安东市的街道上。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沿街的商铺皆忙着打烊,人们纷纷取下灯笼、店幌,扎紧箱笼,关门闭户。
一盏盏灯笼被取下后,街道迅速陷入晦暗之中。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中有一层薄薄的云,星光也显得黯然。卫士提着灯走过街道,微弱的光在他们的铠甲和青石路上晃动。
东市第二十三行,故昌香店老板唐玉嫣关上店门,用楔子顶住已经有些松动的门板。
她站在昏暗的铺子中间,环视了一遍周围堆得满满当当的香料,嘴唇翕动,不知在数着什么。末了,她举着油灯,穿过铺子,走到中庭。
中庭内没有摆放货物,却满是假山、花木,布置得很是精致。假山间有一口井,唐玉嫣把油灯放在井边,扔下木桶,俯身吃力地提水。
她精心盘好的发髻上插着三根银簪,掩藏不住些许白发,不过脸上却还没有一丝皱纹。她提起一桶水,倒入一只银壶,再提着油灯、银壶,走入后院。
后院里仍然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货物、箱子。靠近院墙的地方种满了花卉,其后是一排绿竹掩住墙体。
院子中央是一棵歪脖松树,树下有一张石桌、几只石凳,石桌上摆着一架铜炉、一鼎香炉。铜炉里微微燃着火,香炉则升起一缕若隐若现的白烟。
在东市这寸土寸金之地,唐玉嫣似乎根本没有想着做生意赚钱,而是如何过得惬意舒服。
唐玉嫣用清水洗净了手,顺手往香炉里丢了一些香料。她坐在石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不胜疲惫地徐徐吐出。
“想来,还是自个儿活着最顺心呢。”
唐玉嫣手一挥,一支银簪向后激射而去。银簪刚一脱手,她就地一滚,跟着又是两支银簪飞出。
三支银簪闪电般飞出,对方却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唐玉嫣大骇,连滚出三丈远,才一翻身跳起,手中已紧紧握着一柄匕首。没了银簪,她的发髻滑落下去,头发散乱地披在面前,握着匕首的手因为紧张而止不住地颤抖。
唐玉嫣的目光穿过乱发,四处打量。
“谁!”半天,唐玉嫣才憋出这个字。
歪脖松树后慢慢走出一个人。
那人的脸被树影遮住,看不分明,只知身形瘦小,仿佛是个半大孩子。那人手中有什么光在不停闪动,唐玉嫣凝神看去,却是自己的三支银簪在那人手中旋转把玩。
对方接银簪时悄无声息,显然举重若轻,唐玉嫣瞬间就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你要钱财,妾身店里的香料可值十万贯,你……拿去便是!”那人轻轻笑了笑:“这些可是故高昌国王室所用香料,岂止十万?即使面对生死,你也不肯泄露身份呢。”
唐玉嫣一跤坐倒,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两手撑地向后退,绝望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人顿了片刻,从影子里走了出来。
唐玉嫣看清了她的模样,先是一呆,继而惊喜,却又立即更加惊恐地往后缩。
“小……小姐!”
长孙绮对着她笑了一笑,三支银簪突然脱手而出,唐玉嫣没有任何反应,两支银簪穿透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身体飞过。第三支却穿透了她左手背,将她的手死死钉在地上。
唐玉嫣浑身剧烈颤动,却不敢发声,也不敢去拔那银簪,只用右手死死捂住嘴巴,痛得眼泪滚滚而下。
长孙绮冷冷地道:“师父之死,虽不是你之过,但你隐匿于长安竟不思报仇。今日这支银簪,便是罚你,你可心甘?”
唐玉嫣强忍疼痛,勉强扭动身体跪下,朝长孙绮深深叩下头,哭道:“妾身甘愿受罚……妾身想为公主而死!”
轰……
一根着火的原木坠落下来,在距离长孙绮不到十丈远的地方,与山石猛烈相撞。
原木撞成数段,着火的碎木四处飞散,击打得山壁噼啪作响。断裂开的几段原木被火焰包裹着,继续向下坠落,一直坠到五十余丈下的谷底,才彻底摔成一片火花。
长孙绮右手挂在石壁上,左手横在面前,挡住飞溅而来的火星。
她衣服上到处是烧破的洞,左腿上鲜血淋淋,那是被一块坠石砸破的。她吐出一口气,吹灭了着火的袖口,抬头往上看去。
垂天阁建造在悬...
此刻,火已经烧到了最底层的基座。基座突出石壁约十丈,下面由一百八十八根梁木搭成网状,合力撑起五层高的垂天阁。火焰在狂风助力之下,正在基座的缝隙之间来回穿梭。
风大的时候,这些火焰就疯狂地钻过缝隙往下喷射,发出猎猎的尖啸声;风小的时候,火焰就在缝隙间盘踞,耐心地将叠了四层原木的基座一点一点吞噬……
长孙绮的身体也跟着风时而贴近石壁,时而被刮得双脚悬空,仅凭双手抓住石缝,保持身体不被风卷走。
忽然又是一声尖厉的破裂声,整个基座都在震动。
长孙绮向右侧看去,只见离她二十来丈、最右侧的那片基座下,一半的梁木都已着火,一根接一根地往下坠去,化作一团又一团烈焰。基座也因此而慢慢倾斜,不时发出巨大的断裂破碎之声。
长孙绮深吸一口气,左手挥出,奋力将手中的绳索甩上去。但绳索飞到一半,就被往下压来的狂风吹落。
长孙绮只得把绳索收回来,身体紧贴在石壁上,脚尖踩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飞快地将一把匕首绑在绳索顶端。
砰!一根原木从她身后坠落,炙热的火焰把她的头发都燎得卷曲起来。
长孙绮来不及测试匕首是否绑得结实,用力向上一抛,匕首斜着插入基座下方。她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攀着石壁,飞快向上爬去。
眼见离基座还有十来丈的距离,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天摇地动般的崩裂声,整个山体都跟着猛烈震动起来!
长孙绮瞥见左首有一块凸出的石头。那石头太远了,远到平时的她根本就不敢想,现在却根本没时间想。
她甩开正在松弛的绳索,脚在石壁上一蹬,猛地纵身向岩石扑去!
扑到了!她的手指搭在岩石上了!
手指一滑,被巨大的力道甩开了!
长孙绮在空中骤然蜷缩身体,向下翻滚,跟着双腿往上绷直,拼命向后摆动——右小腿成功地钩住了岩石!
长孙绮没有丝毫停留,借着脚钩住岩石的一点力,身体再度翻滚,双手一下死死扣住了岩石侧面,身体悬挂在半空乱晃。
基座整个坍塌了!
刚刚离开原来的位置,基座就分崩离析,断成数十块,与支撑它的上百根梁木稀里哗啦往下坠去,一路与山壁疯狂碰撞着,连带一大片山壁都被剥离开来,跟着往下坍塌。
在剧烈的抖动和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长孙绮放声狂叫,炙热的火焰扑面而来……
长孙绮慢慢坐了起来。
她浑身衣服湿透了,黏黏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散乱地贴在脸颊上,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她定定坐了好久,还未从茫然中回过神,忽听叩叩声响,有人敲了两下门。
长孙绮瞬间跳起身,手腕一翻,却没有抓到匕首。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浅绿的睡衣,头发也没梳髻,随意地披散在眼前。
“小姐,”唐玉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醒了?”
“我……我……”
长孙绮举起左手看了看,衣袖完好,并没有什么被火烧穿的窟窿。但她把袖子撩起来,仍然看见了手臂上那块几乎覆盖了整个小臂的深色肌肤……
呼……长孙绮松了一口气——原来并不是梦!
一刻之后,长孙绮坐在铜镜前,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唐玉嫣站在她身后,左手缠着白布,有些艰难地给长孙绮梳理头发。
“小姐长大了……”唐玉嫣感慨道,“初见小姐时,才五六岁,那么小,就到塞外受苦,唉……”
“别说了。”长孙绮淡淡打断她,“这些年你在长安,就没有嫁人生子?”
唐玉嫣道:“妾身早就死过一次,是公主让妾身再活过来,这条命就是公主殿下的。妾身日日焚香祈祷,等哪日闭了眼,再去侍奉公主。有了牵挂,妾身怎能去得从容?”
长孙绮默默点头。
唐玉嫣给长孙绮梳好发髻,打开首饰盒,将饰物一件一件佩上去。
长孙绮忽然道:“嫣姐,当年在长安的那些耳目,如今还在吧?”唐玉嫣手一抖,被一支珠花刺了一下。她继续摆弄着饰物,一面道:“妾身当年奉公主之命,经营长安。后来公主殿下去了,妾身想着,也许小姐吉人天相,尚在人间,有一日或许会需要妾身,因此还维系着几人……”
长孙绮点头:“好。”
“只是他们多年来一直沉寂,骤然启用,妾身也没有把握究竟忠心如何。”
长孙绮道:“我不会让他们动手。我只要他们打听一个消息。”“还请小姐示下。”
“一本谶书。”
唐玉嫣一怔,低声问道:“这书……有什么特别之处?”
“听说这本谶书乃是先太宗皇帝命袁天罡、李淳风二人所作。”唐玉嫣惊讶道:“是不是那个……那个推……什么……”
“它叫作《推背图》。”
长孙绮说着推开了唐玉嫣的手,转过身,郑重地道:“这部书不设标,不记档,不入库。只知道它可能在禁中,却无人知道真正的位置。”
“这……禁中藏书浩渺如海,这本谶书不设标、不记档、不入库……差不多就跟不存在一样……”
“我要它。”长孙绮盯着唐玉嫣略显惊惶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不惜任何代价,我要它。”
唐玉嫣深深地低下头:“是。妾身这就去安排。”
待唐玉嫣出了房间,长孙绮才重新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不再是一张五岁小女孩子的脸,不再是权倾天下的赵国公的孙女的脸,这甚至都不是自己认识的脸。
她有着修长的剑眉,圆圆的眼珠漆黑如夜,几乎反射不出什么光芒。她的嘴唇紧紧抿着,更显出脸颊瘦小,一丁点多余的肉都没有。
大漠的阳光把她的皮肤灼晒成了古铜色,额头的碎发之间,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单凭这刀痕,她就永远回不去那个富丽堂皇得不似人间的家了。
长孙绮盯着镜子里那个眼神咄咄逼人的女子,跟她对视良久。
“你猜,他会不会真的赴约?”长孙绮问镜子里的人。
然后她冷笑一声,对着自己用力点了点头。
“他敢不赴约!”
一辆马车在长安崇仁坊的街道上奔驰着。
崇仁坊乃是除皇城之外最为尊崇的地方,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路旁种着高大的松柏,其后根本看不到寻常街道上的店铺、酒家,只有延绵不断的灰色、白色院墙,有的甚至长达一两里。
院墙后面,同样是茂密的树冠,偶尔露出一段屋檐,也均是两三层高的楼阁,屋檐上雕着精美的飞仙、走兽、人马,显得主人富甲一方,格局不凡。
马车驶近了一座宅院。这座宅院独占崇仁坊东南四分之一,院墙高达三丈,覆以包砖——这是需要天子特别恩赐才能使用的。但宅院的大门却紧紧关闭,连一个守门人都没有。
大门外没有悬挂任何牌匾,门檐下的几只灯笼不知已挂了多久,受尽风吹雨打,大半都只剩竹架,残存的纸面也已褪色得一塌糊涂,再也看不出原本显赫的姓氏。
马车没有停顿,直接驶过了大门,沿着院墙又驶了一阵,周遭没有一个人影。墙面有些斑驳了,包砖脱落,露出其后的夯土。不知谁在墙上用黑灰画了一个圆。
李云当忽然无声无息地跳下马车。马车径直驶走,李云当的身影一晃,也消失在院墙之后。
李云当翻过院墙,却不料院墙后是一处荷塘,他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李云当对水充满恐惧,更别说这样毫无准备地落入水中。他惊慌失措地乱扑腾了半天,却发现荷塘只有齐腰深的水,他只需微微站立,便高出了水面。
李云当顿时暗骂一声“见鬼”,狼狈地拂开荷叶,拖泥带水地爬上岸,站在岸边气愤地抖落着身上的水。
不远处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李云当黑着脸转过身,却见不远处一座六角亭里,站着一位娉婷少女。
长孙绮梳着牛角髻,因为堆得太高,插着三根玉簪。发髻侧面别着一支彩贝镶银的步摇,随着她的笑而颤巍巍地摇动。额前一排碎发,却压不住碎发下那一对英气勃发的剑眉。
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半透明的米色衫子,腰间佩着一对翠羽流苏。
六角亭位于李云当落水的池塘的另一端,此刻硕大的荷叶铺满了整个荷塘,遮住了六角亭的基座,长孙绮仿佛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荷叶之上,有些嘲弄又有些温柔地看着湿淋淋的李云当。
李云当哭笑不得。“你为何在这个位置做标记?”
长孙绮道:“院墙那么高,摔进水里,岂不是更安全?我也是为你着想呢。”
李云当抬头看看院墙,又看看长孙绮,愤愤道:“安全?你只是想看我出丑而已!”
长孙绮笑嘻嘻地向李云当招招手:“来吧,我请你喝茶。”
长孙绮在前面带路,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回廊,穿过一片假山堆砌的石林,穿过一道又一道中门、侧门、院门、园门……
两人走入一片茂密的桃林里。这片桃林的桃树全都一般粗、一样高,显然是同一时间种植。
正值三月,桃花纷纷开放。放眼望去,除了头顶的蓝天,便是灿烂的桃花,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这片桃林。
“果然是长孙家。”李云当驻足观望,忍不住赞叹一声,“这片桃林比禁苑的桃林还要大。恐怕长安最好的园林,便在你们家了。”长孙绮淡淡地道:“那又怎样呢?今年过了,还不知道便宜了谁家呢。这边。”
两人穿过桃林,走到一处院落前。院落门上的红漆脱落得很厉害,门上的锁也锈迹斑斑,比其他地方破败得更严重。
长孙绮对李云当使了一个眼色,李云当茫然不解。长孙绮只得自己提起裙子,抬脚一踹。咣当一声,两扇院门应声而倒,腾起一片浮尘。
“这是哪里?”
待浮尘散尽,李云当跟着长孙绮走入院中。这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门窗上的漆几乎掉光了,窗格上全都光秃秃的,露出一个个黢黑的洞口。
只有院中一棵槐树还在顽强地生长,庞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
去年年末,陛下突然责难长孙无忌,将其贬斥出京。然而李云当知道,长孙家失势的征兆,早在五年前已就显现出来。
永徽六年,礼部尚书许敬宗上奏,言贞观年间刊定的《氏族志》里,没有武后娘家的姓氏,以为不妥,要求重修《氏族志》。
这样做,明摆着是要强行巩固武后的地位。长孙无忌当即反对,并带着褚遂良等一干权臣联名上书。陛下虽没有责备长孙无忌,却也没有反驳许敬宗。
显庆四年,许敬宗奉上全新的《姓氏录》,李、武二家赫然排在第一,陛下龙颜大悦。天下便知道,顾命大臣长孙无忌失势了。
这几年来,长孙家各房陆陆续续搬出长安,分散到各州郡县,便是未雨绸缪。去年年末贬斥发生之后,长孙家族全部奉旨出京,再没有一人留下。不过眼前这个院落,却像是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
长孙绮走到屋门前,照例一脚踹开门,走入房中。
房间内积满了尘土,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但家具物品倒还一应俱全。李云当脑子里灵光一闪:这院落自它被锁住的那日起,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长孙绮环视四周,目光在布满蛛丝的各件家具间跳动,最后落在窗前小几上的一堆东西上。那堆东西已经被蛛丝和灰尘掩埋,看不出本来面目。她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我的房间。”
尽管已经猜到了,李云当还是装作惊讶道:“啊?这……这里竟然是……”
长孙绮白他一眼:“你早猜到了,装什么呢?”
长孙绮走到窗前,吹开灰尘,拂开蛛丝,露出里面一尊观音小瓷像。她用衣角擦去观音像表面的积灰,捧在手里看。
十年风雨,观音瓷像上彩绘的衣衫已几乎褪尽,只有墨染的眉眼还在,二分开八分闭,注视着这空寂的废宅。
“你究竟是谁?”
李云当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房间,反倒问长孙绮:“你不是说请我喝茶吗?”
长孙绮将瓷观音放回原处,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我嘛,”李云当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闲散野人。”
“你说是当今天子赐你的姓,我信。”
“你信?”
长孙绮道:“除了陛下的亲信,我不相信有人能夜闯秘书省,还能在被抓住的情况下坦然走出来。”
李云当道:“哈哈,那可不一定……或许是神灵庇佑呢?”
长孙绮道:“你是西域胡人,却能得到陛下赐姓,身份一定不简单。我瞧你模样,似乎也不是突厥人。”
李云当笑嘻嘻地道:“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突厥人?”
长孙绮道:“突厥的火祆教信徒可不行你那种礼仪。”
李云当收起笑容,第一次沉下脸,双手交叉在胸前,严厉地道:“是波斯圣教!”
这下轮到长孙绮笑嘻嘻地说:“对你是圣教,对我嘛……可不就是异教吗?你是突厥哪个部落的人?”
李云当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长孙绮,大声说道:“我是波斯王伊嗣俟之子,卑路斯之兄,我本名阿罗憾!我乃当今大唐天子赐名李云当!非低贱的突厥种可比!”
长孙绮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了,是了,王子殿下!”
李云当本想怒气勃发地用身份压压长孙绮,可是转念一想,人家的祖父是长孙无忌,大唐曾经的第一权臣,天可汗太宗皇帝托孤的顾命大臣。虽然长孙无忌此刻失势,但仍然是大唐最显赫的赵国公,长孙绮的身份也比自己这个落魄王子要显贵得多。他不禁气馁地叹一口气,肩膀无力地耷拉了下来。他退后两步,在一张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坐下。
长孙绮见他神色突然委顿,好奇地问:“你是质子?”
其实此时的大唐,已是亘古通今最庞大的帝国,东突厥、高句丽等或覆灭或衰落,连强大的吐蕃都自请天子“册命”,以臣属自居。环顾大唐万里边境,已经找不到任何威胁,是以派遣王子入京为质之事,已是十余年不曾听闻。
长孙绮在西域时曾听过波斯的名字,知道那是一个大国。但究竟有多大,也无人能说得明白。
高昌公主曾经说过,波斯强盛之际,不在大唐之下,只是已衰落多时,不知道现在灭亡了没有。现在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见到了一位波斯王子。
李云当摇摇头:“不……我只是一个使臣,还轮不到我做质子。大唐……太大了,而我们波斯……”李云当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波斯怎么了?”
李云当不说话。他双手捏成拳头,用力挥舞了几下。片刻,他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长孙绮把握不住的神情。
“但今日我来,却并不是以阿罗憾的身份。长孙绮,我是为你而来的。”
“哦?”这下轮到长孙绮往后退了一步,李云当稳稳地站了起来。
“离开长安吧。”
“什么?”
“离开长安,”李云当郑重地说,“不管去哪里,只要别回来。长孙家族只要远离东西二京,就绝不会有危险。”
“谁!”长孙绮骤然惊觉,厉声喝道,“谁让你说这些话的?”“你应该知道。”李云当冷冷地说,“天下能让长孙家族子嗣延绵的人,只有一个。能让长孙家族灭亡的,也只有一个。”
“不对!”长孙绮愤怒得额前碎发一根根立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一个!”
“我劝你不要说……”
“武氏!”
“住嘴!”李云当暴喝一声,把长孙绮的话掩盖下去。
他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往外打量片刻,确信四周无人,才回到长孙绮身边。
长孙绮此刻还笼罩在狂怒之中,浑身都在颤抖。她双目血红地盯着李云当,李云当毫不退缩地迎了上去。
长孙绮盛怒之下根本不及多想,右手朝李云当脸上掴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她左手也挥舞过去,又被李云当抓住手腕。
长孙绮用力回扯,力道之大,李云当差点抓不住,不得不借力再往前一步,更加凑近长孙绮。
“你听我说,”李云当小心翼翼地说道,“仔细听好,我只会说这一次:离开长安,保住长孙家。”
“你……你在合州见过我阿翁了,是不是?”
“是!”
长孙绮大吼:“他说的话,你是没听见,还是装糊涂不懂?”“你阿翁说……”
“我长孙家誓死不退!”
“你小声点!”
“不退!我长孙家跟那女人势不两立!”长孙绮继续失控地大吼,“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就算死在长安,我长孙家族灭亡,也绝不离开一步!”
“再大声点!你想现在就死在这里?”李云当终于也愤怒地冲着长孙绮喊道,“你还不明白吗?想一想我是谁的使臣,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啊!”
两人怒气冲冲地对视,鼻尖都差点凑到一块。长孙绮看着他明亮的淡蓝色眸子,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垂天阁后那片碧蓝的天,和蓝天之下那广袤无垠的大漠……
渐渐地,长孙绮的心平静下来了,她的理智也渐渐恢复……她看着李云当的眼睛,低声说:“你……是陛下的使臣?”
“你终于清醒一点了。”
“那……陛下……和那女人的想法……并不一样,是不是?”李云当道:“是。你阿翁终究是陛下的亲舅舅,当年若非他相助,这个皇位归谁还很难说。所以……要长孙家覆灭的人,不是陛下。我今日要传达的,就是这个信息,你仔细掂量掂量!”
长孙绮双手卸了劲儿,慢慢后退。
李云当放开了她的手腕,这才觉得自己双手又酸又疼,背上冒出来密密的一层汗。刚才那一瞬,为了制住狂暴的长孙绮,自己究竟使了多大的力气啊?
长孙绮走到门前,望着外面院子里那棵槐树,喃喃道:“那女人……当初我阿翁那样阻止陛下立她为后,还差点以祖宗之法诛*她。不*光长孙家的人,她又岂会安心?”
李云当道:“你能明白就好。但武后的权势,毕竟还有陛下压着。陛下命我传话给你阿翁,若他远离长安,不问政事,武后也不会再追究。长孙家族可保百世无虞……”
“不可能!”长孙绮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怎么不可能?”李云当道,“若真要族灭长孙家,也不过陛下一句话而已,用得着我来传话吗?”
“我是说,我长孙家不可能退出长安!”
“你……别倔强了!陛下有此心意,不过是看在甥舅的情分上。然而天家无亲,这道理你应该明白!长孙家只要还有一丝不臣之心,这甥舅情分也就荡然无存了!”
“一切都是武氏作梗!”长孙绮坚定地道,“媚惑天子,悖乱天下,我决不能容她!”
李云当急了,冲到长孙绮面前。长孙绮赫然转身,冷冷地与他对视。李云当刚要开口,长孙绮举起一只手阻止他。
“多谢你今日之言,”长孙绮道,“但我自有打算。还请你回复陛下,我长孙家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长孙绮说着就往外走。
“我知道你为何一定要*武后。”
长孙绮冷哼一声,并不回头。
“因为,”李云当一字一顿地道,“你以为她*了高昌公主。”
长孙绮一下站住了。
啪!啪啪啪!
她没有动,而脚下的地板砰然破裂,一下子裂成五块。
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李云当感受到铺天盖地般的*气,全身不由自主绷紧,瞥了一眼左首的窗户,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你怎么……”长孙绮的*气却瞬间消失了,跟着,她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是了,你当然知道……”
二十年前,当今天子李治还仅仅是先太宗皇帝的第九子,与皇位毫不相干。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明争暗斗,天下皆以为下一位皇帝必出于二者。
作为李治的舅舅,长孙无忌却暗中筹谋,一面逼迫李承乾犯错,一面又故意怂恿魏王李泰发难。除了朝局之上的阳谋,长孙无忌更广为搜罗刺客,以备必要时刺*太子等人。
贞观十四年,高昌国被侯君集所破,从此亡国。
高昌国公主乃是当时天下闻名的高手,号称西域第一剑客。高昌国覆灭后,民间传言她与国俱焚,其实却是被长孙无忌所救。
从此高昌公主便成为长孙家的门客,隐居于敦煌的悬空观,悉心调教唯一的徒弟长孙绮。
三年前,悬空观一夜之间被屠戮得干干净净,垂天阁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长孙绮拼命*死一名刺客,在他的刀柄上发现了武后的印记。
想来,高昌公主以前是为*李承乾、李泰而存在,后来在武后眼中,却已变成了长孙无忌准备刺向她的剑,所以才命人先拔去这枚眼中钉。
这件事,作为核心参与者之一的李治,肯定是知道的。当年他默许了长孙无忌密谋刺*兄长之事,后来又默许了武后*高昌公主之事。所以他的使臣李云当自然也知道。
长孙绮一瞬间心痛得几乎窒息,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高昌公主一辈子都被人当作一柄剑而存在。需要的时候,不停地锤打、磨砺,害她国破家亡、无依无靠;不需要了,又被人肆意折断,重掷于烈焰,灰飞烟灭……
“绮儿,你须得记住……我们是无影无形的人,我们是来去自由的烟和影……”
恍惚间,她又看到了垂天阁之上,那站在火焰之中的高昌公主。她的一头银发被炙热的气浪吹得向上飞腾,脸上却依旧平淡。
她看着自己,温柔地说:“你须得记住,永远不要为我报仇。”
轰!
火焰冲天而起,一下将高昌公主吞噬。她身后的垂天阁向一侧倾倒,还没落地,就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分崩离析。无数燃烧的柱子、窗格、楼板……劈头盖脸地砸下,朝着长孙绮扑面而来!
长孙绮绝望地尖叫!
然而她逃不掉!一只着火的手从烈焰中伸出,一把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长孙绮手臂本能地一拧一转,反手扣住对方的手腕,跟着以手腕为轴心,整个身子转了个圈。对方顿时惨叫着也被迫跟着转圈。
长孙绮身体尚在空中旋转,右脚已闪电般踢出,结结实实踹在对方胸前。
砰——
长孙绮落地站稳,略一停顿,神志才刹那间恢复。她看见右侧的窗格上撞了一个大洞,有人在窗外惨叫。
长孙绮惊慌地捂住嘴巴——那声音不是李云当的吗?刚才的一幕从脑海里闪过,长孙绮又羞又怒,也不管李云当死活,转身就跑出门口。
李云当从一大堆残木碎屑之中爬起来,眼见长孙绮就要跑出院门,不禁大喊:“长孙绮!你真想要你们长孙家族灭?”
长孙绮头也不回:“不要你管!”
李云当发足向长孙绮奔去,想要阻止她。突然面前疾风射来,李云当偏头躲过一枚飞刀,手中又抓住一枚飞刀。再抬头时,只见风吹得槐树哗哗作响,长孙绮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云当把玩着手里的飞刀,随手一甩,飞刀插入槐树树干,直没至柄。
“我会阻止你的……嘶……你这是要我命啊!”李云当捂着胸口,脚下一软,坐倒在地,疼得直抽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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