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是什么？自周公旦首倡以德配天，落到实处首先是服从：所有人服从周天子、服从等级秩序，黎民百姓服从贵族、官吏、家主……然后是“对人好些儿”。而所谓“好”，不是人家本来过得挺滋润，对人家更好，而是本想炮烙人家，好成鞭50下，监禁10年；本想常年苦役人家，好成徒役仨月，兵役俩月；本想敲骨剥髓、榨干萃净，好成收八余二，剩点儿口粮……美其名曰明德慎罚、敬德保民。
所以，德一开始，就和刑、罚不分彼此。其必须以武力、财富为后盾，于周天子而言还加持神光普照、雷霆雨露并施。所以彼时的德治，国家、社会以神、武、物的价值为主导。谁在这些方面最闪亮、霸气、阔绰，谁面子最大、风光最盛、荣耀最尊。
至汉武帝时代，经董夫子通天彻地演绎，德才有了稍具规范、并能实操的统一标准。相关标准越普及，效力越强大。其千年间三类鲜明表现分别这样儿：周朝初期，文、武对抗，文人对武夫说，竖子忒不道德！武夫一脚把文人踹三丈远，说，什么德不德的，老子没踹死汝，对汝就是泼天大德——文人除了可劲儿地哀叹武夫败德、离德、背德、失德、丧德、无德……别无它法。
春秋战国时期，文、武对抗，文人对武夫说，尔敢以武犯禁！道家说，不争即是争，争则必有失！法家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必刑罚。依周法？秦法？还是魏法？墨家说，兼相爱，交相利，非相攻，尔等握手言和、互利互惠才是正道。纵横家说，俩斗必损一，唇亡齿寒，渔人得利，安知黄雀在后乎？阴阳家说，文武乃阴阳，相生又相克，汝俩……砰的，咣当一下，文人已被踹出去了，挣扎说，此乃以正合，以奇胜，吾未能知彼……哎呀啊！
汉武帝朝，文、武对抗，武夫作势欲踹，文人说，尔胆敢！如此无君无父，目无国法。尔祖宗之灵在上，视尔何为？尔不仁不义在先，落智失信在后，于礼大悖，于天道大逆。尔之妻、子，将因尔蒙羞。尔之宗族，必为人前人后所不耻。尔果欲踹，天地立时变色，鬼神执索以待。尔之魂魄……武夫脑子嗡嗡的，眩晕不止——周边的文人七嘴八舌地尔不仁、汝不义。没多大会儿，武夫便浑身虚脱，想找地缝钻进去都不可得了。
据此，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无论在朝堂还是市井，文的价值才开始压过武的价值，逐渐居于主导地位。因为文人拥有了强词夺理的伦理道德武器，该武器既是上下公认的，又是武夫有口难言的。只要在稍微公共，而非荒野旮旯四顾无人单挑的场合，文人总能令武夫尔尔尔、俺俺俺……面红耳赤目眦尽裂无可奈何——无论官还是民。
何以至此？因为君主执意，上下逢迎。对于君主来说，恃武力治国，容易遭到反噬。靠物创、物流呢，耕不若农，工不如匠，走不及商，尊崇创（造）的价值，等于打自己的脸。而且，正如前文所说，民各有一技之长，能自谋生计，必自行结社，凭此经济基础和组织力量，不难对抗君主征派、官吏勒索。这约等于促进民权，削弱君权。
以物创加文创的实文价值为主导，相当于崇尚发明创造、技术革新、工具升级等，及其应用、推广、普及实践。在这些方面贡献卓越的人，必能促进生产力发展，造福于民，被民敬重、拥戴乃至封神——这对于君主、皇家及其跟班儿来说，更是举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他人做嫁衣。
张扬虚文的价值，令其飘至云端，依附于君主的神之光环，最有利于加强皇权和君主专制。一方面，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类人用着安心。另一方面，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类人不治生产，无根无柱，只能靠他人养活，或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于权势、富贵，才有生计和前途，所以用着听话、称心。
再一方面，儒家子弟张口仁义礼智信，闭口忠孝梯廉耻，缀以之乎者也矣，行为温良恭俭，还让；通常持正、教条地安分守己，照章办事；即使面儿上道貌岸然，内里男盗女娼，整个儿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行事枉法滥施、香艳奢靡，也不过贪点儿、色会儿、虐些儿，劳几许民伤若干财损几多物，再浪费要多少有多少、哪怕万世绵延的时光，不至于危及政权、皇权，导致改朝换代。
其四，虚文人相轻，好名，浮夸不定。看他们雅好吟和唱酬、公知高论，时不时联名上书、清谈逆鳞，实际上无不热衷权名利色：把中坚的权势打掉，马上树倒猢狲散；再名以动之、利以诱之、色以惑之，立刻纷纷归附。然后使唤他们对付武勇、人望、民愤等，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驯之以道，或巧舌如簧、舞文弄墨地制造舆论，或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地构陷、罗织，或剔骨、洗髓、分化、瓦解……多能一一消停之。
总之，虚文人，不管为官还是执教、参谋，绝对是君主及其专制强权的绝佳防火墙。什么时候这道墙被冲散，或大部反水，君主才被危及，皇权才可能倒下。否则顶多换个君主，换家皇族，而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政体，兀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如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君主、君权百利而无一害。其对国、对民如何？在汉武帝时期，也好。因为它系统化加强了君主专制、中央集权，被刘彻卓有成效地利用，彻底涤除了国内分裂势力，沉重打击了外围异族，维护了国家统一及安定，扩大了疆域，促进了民族融合……避免了春秋战国再现——重塑了刘氏家天下的“五统”，为其后华夏两千多年的分分合合而终归一统夯定了基础。
其弊端也甚。除了前文所述的，钳制国民思想，助长全社会的务虚风气，从人之心理最核心的价值角度考量，它把虚文价值置于武的价值之上，形成君主专制、文官辅政、虚文重在搅和、武将备受制约的权力格局；尤其把创（造）的价值，无论物创、实文创作还是其教行，牢牢踩在脚下，令其再无翻身、出头之日。
农工匠遭社会轻视，商人有赚无权没地位，引导、提升他们的理化、生物、光学等自然科学及相应文创因此默默无闻、孤独前行。这三大社会的中坚力量及活力阶级，世世代代仰承天人、贵人、官人及其子孙、裙带的鼻息，或创造力日益丧失、循环往复地机械劳作、奔走，或朝侍奉风月、附庸风雅、奇技淫巧的方向偏执、扭曲发展。
尽管物创自有其精益求精、融会贯通的进变动力，始终润活历朝历代的社会根脉，支柱其国家躯干，但终归在神权贵富虚的欲壑里损耗大部精气，憋屈、萎靡，只能勉力振奋地演化。
武力凭物力支柱，靠农工匠提供优质兵源，仗文创运筹。既然由君主提拉、拨弄着文人主导，若君主天赋异禀、文韬武略还好，能臣、干臣实心任事，虚人、假人、小人、异人、美人不得添乱，国力蒸蒸日上，武功自然彪柄。然而这等君主可遇而不可求，遇着了也难得善始善终。
所以整体上，汉武之后的中原王朝，越来越打不过周边能征善战、劫掠成性的游牧民族，动不动被人家端老窝，屡屡被人家入主，全民俯首称臣、为奴——而权贵、门阀、世家、豪强等，多被弱势皇帝倚仗、笼络、纵容而非打压、钳制、劫富济贫。其掠民、弱民、虐民总能愈演愈烈，持续拉大贫富差距、加深阶级分化，终至国家分裂、军阀混战，或偏安江南，改朝换代。
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创的治国之道，支棱着一个“铁三角”——仨角分别是德以神用、文以虚用、武以刑用。它本质上是神学、儒学、法家的结合体。武将、军队、装备、征伐被该铁三角驯化成大锤子，刘彻指哪儿锤哪儿。
民力因为迷信老天爷，甘为天家奴役，任劳任怨。学子、士子、文官的思想受制于神神叨叨、朦朦胧胧、幽幽暗暗、缥缥缈缈的天人思辨、道德教条、比附论证、句式文法等，身体畏惧酷吏、牢狱及刑罚，刘彻朝哪儿甩脸子，他们吐唾沫、甩墨汁把哪儿淹没。
王侯、名门、豪强自恃得天独厚。他们能看穿虚文，拥有并支配巨量财力、物力、人力，但是神（天）不光、名不正、民不附，倘若犯事，一队徒兵即可将其捕至天牢，斫为鱼肉——如此，帝国上下皆成为君主信手拈来的工具、棋子，或锤、或淹、或割、或迁、或罚、或用……谁都挣不脱、破不了铁三角的禁锢。
从人的需求辩证演化的角度看，学子、士子、文官尚虚，修习、公务之余，可以吟风弄月、益智思辨、舞文弄墨展现风S，浸入情怀、美妙、崇仰、仁爱心境，以为得道。武夫、武将不得其门而入，操练、征战之余，只能倾心良田广宅、车驾骏马、美酒佳人，在珍馐美馔、狩狍猎艳、饴孙驯子里图快活。
贵族、门阀、世家亦虚亦欲，往往在这两类需求的满足方面，均精致追求，奢华享受。供奉他们的农工、匠造、医药、畜牧、园林等领域的专业人员，即使技艺巧夺天工，创新精进不止，也只是投其所好、望其打赏。由于他们凭此得不到应有的尊严，价值需求的“归属”与“自尊”不能相对于对方辩证转化着满足，所以难再提升。
总体上，铁三角框范的帝国臣民，需求满足在价值层级的外围便或虚或退，不再升级，于是统一被衣食住行性用游玩等方面的需求对象黏连，凭此竞相攀比，追高逐远——大一统的国家、大一统的学说、大一统的皇权，炮制大一统的人之虚情幻意、良辰美景，物欲、美色及贪婪，从此奔向了大一统的真假虚实混淆、是非曲直吊诡、黑白美丑杂交的征程。
本来，黄老之学“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尚修行、经世、致用，可谓体用结合，表里一致，兼采众长。尤其它的“致用”主题，注重生产、技术发明等，不废创（造）的价值。
无奈，君主及其跟班儿不屑在这方面和农工匠相提并论，更乐意弱肉强食、恃强凌弱、巧取豪夺、不劳而获，做彻彻底底的食利阶层，并以此为荣；还刻意把农工匠和笔墨丹青隔至天上、地下那么远，针对他们条条框框缠身，不使学文，役之如牛马——这实际上是由着动物性怂恿，利用他人的创造力及其成果，压制人性，仅以神光、虚文、武力、物炫自我欣赏、陶醉，指鹿为马、欺世盗名的做法。
黄帝是在创（造）、武、文、教方面均价值超卓的人君典范，并因此被华夏人奉为始祖，封神、祭祀。黄老之学以他贯通国家的神统和道统，原本再合适不过。但是借黄帝这尊人神，和“道”的宣导、制度化，显然压制不住世人动物性的肉食、草食、丛林偏好。要知道，不只君主及其跟班儿喜好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地掠食、纵欲、奢享，人人皆如此。
百姓之所以迷信老天爷，而对黄老不狂热，因为迫切企盼天佑、天赐，渴望脱离苦海、风调雨顺、子孙发达、香火旺盛……无论黄帝、老子还是“道”，对于他们或缺乏神秘感及遐想空间，或玄而又玄，完全无从琢磨，远不如随时随地抬头望天，虽不能改变什么，但心里安慰、心怀指望——从这个角度看，采用董夫子的新儒学，培植百姓对天和君主的迷信，更利于强化君主专制，绝对化皇权的一统。
黄老之学养虎为患，新儒学教条、愚民，危在长远。无论循前者无为而治，还是尊后者有为专制，都做不到长治久安，更改变不了王朝乱治兴衰循环往复的趋势。因为君主专制政体建立在君主及其跟班儿摒弃创（造）的价值主导，恃武、弄文、炫物称神（天子），世人膜拜假神当真神的谎言、尊奉伪价值为真价值之上。
一个谎言开始，意味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一分虚假成真，必须用无数分虚假来做实。先秦诸子，包括黄老、孔孟的弟子，既然服务于诸侯、天子，不图改换等级秩序、专制体制，又结合天道从不同角度阐释其存在的合理性，就只能以讹传讹、牵强比附甚至生编硬造地论证下去——如今已知，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尘。董夫子的天道纲常、伦理道德，不过是迎合帝王喜好、甘做思想打手、偏执学以致用的世道罢了。
第二篇 三千年，人就把自个儿归零了
第五章 自从成了神，人即落向深渊
一学·造物论之《人性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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