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
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
无声无息,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
——《庭院》博尔赫斯陈东飙 译
小院无人夜
清 汪之瑞《空亭幽树图》
《小院》
(唐)唐彦谦
小院无人夜,烟斜月转明。
清宵易惆怅,不必有离情。
喜欢家中有个庭院,不论大小,有一方庭院就好。就像博尔赫斯诗中所说,庭院是天空之河,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庭院贯通天地,让天光流淌进来,使夜晚更为亘古,使人在尘世而不失星辰的高度。
从前我家的庭院,正对着灶房,做饭时,炊烟袅到庭前。墙边三棵桐树,白天院子里光影流转,时闻鸟喧。洗过碗盏,绿荫辉映灶间,只觉日子宁静悠远。
母亲总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笤帚扫地声格外寂静。一盆洗脸水就放在树下,吃饭洗衣,清坐说话,都在这里,下雨天,雨也落在院子里。天黑前,暮色在院子里久久流连,直至屋里灯光亮起。
夜间的庭院,黑暗伫立,如一个人,或一个神。三棵桐树,水井,门道,都无声地隐入黑暗。有月亮的晚上,庭院笼着淡淡的清辉,梧桐树影斑驳在地,有一种如梦的美幻,一种无端的哀愁,不知所起,幽邈难言。
唐彦谦这首绝句,意在言外,他尝试呈现的,即是月夜小院难言的清愁。“小院无人夜”,这句既命名夜晚,也命名小院。没有人的院子,静悄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是有别的在发生:“烟斜月转明”。夜气如烟,渐斜渐散,月色转明,如此良宵,使人莫名惆怅,不为得失,不为悲欢离合,亦不可以作为一个问题。
很多人读诗,读到“哀愁”“惆怅”,若是泛泛而读,倒也罢了,若是认真解读,必要追根问底,则必从诗人的生平经历中寻找原因,即使找不到任何证据,也要牵强附会地加以解释。这种解释大可不必,更恶劣的是,这样解读一首诗,等于扼*了诗。
诗是非个人的。诗人的创作活动源于潜意识深处,他是作为人类心灵的一个原型在发声,诗作为艺术,经由诗人创造,但远远超越了他个人的生活领域,诗的创造性是非个人的。荣格在《论诗人》文中谈到“情景秘诀”,他说艺术家创作的秘密,即在艺术表现那一层经验里,人类是整个人类,而不是以个体方式生活的某个人,个人的喜怒哀乐无关紧要,诗人的个人生活不能解释他作为诗人这一现象。
唐彦谦作为诗人,直觉到了这个问题,诗的最后一句“不必有离情”,谢绝了所有的推理解读。他知道他不是因为离情,也知道此时的惆怅,在别人看来必然是由于离情。清宵易惆怅,不为什么,也不需要解答,因为我们都懂。莫名惆怅,是超越个人经验的,是我们潜意识深处被触动,是也许早已遗忘了的记忆渴望将我们唤醒。
黑夜温柔如一棵树
元 赵孟籲《乔木高斋图》
《春宵》
(宋)苏轼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春天是夜晚的事情。春夜温柔如一棵树,浅浅地醒着,时间悬浮,在诗人裸露的感官中。
诗题“春宵”,虽然《说文》释“宵”为夜,但诗人不题“春夜”,这当然是有意为之。意思相近的字,即使我们认为意思相同的字,既然造出两个字,其用法肯定有所不同。不同可以在意思上,更可以在修辞上,即感觉的不同。春宵一刻值千金,换成“春夜一刻值千金”,感觉有什么不同?首先显然是音韵唤起的美感不同。
只有内心敏感丰富的诗人,才会真的懂得“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必非得如通常所认为的关乎情爱,也可以不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单纯地存在,感受春宵的美眷,感受那无形无相的丰富,无为而无不为,即是一刻千金。
苏轼接着说“花有清香月有阴”,这不是对首句的解释,而是春宵在打开它自己。花的清香,月的阴凉,月下的朦胧花影,活色生香的细节,都是夜的无尽藏。
一刻值千金,这么好的夜晚,即使石头也会醒着,我们怎么能忍心睡过去?
苏轼舍不得去睡。一个人能够清醒地觉知,感受到围绕在身边的美好,看见平凡事物有如奇迹,那么就算他不写诗,他也已经活在诗里。这就是诗心,一个人可以不成为诗人,但不能没有诗心。
苏轼既有诗心,也是被选中的诗人。“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歌管楼台,温柔的春宵,乐声只可以细细,不可以粗声大气。细细歌乐,在楼台那边,好像离得很远,诗人悄立庭院,秋千架上坐着黑夜,沉沉更深。
我家旧屋的院子里,也曾有一架秋千,缚在两棵桐树之间。特别是傍晚,小伙伴们荡秋千,暮色渐浓,白昼最后的光都聚集在那片笑声中。而当我们离去,秋千静止,天就忽然黑了。
家里盖新房之后,院子小了很多,但仍有个庭院,仍正对着灶间,水井已废,也仍在那里。没有再栽桐树,空间不够,桐树的根系又过于发达,水泥地面会被撑裂。井边靠墙留了一米宽两米长的泥地,种了一株葡萄树,葡萄架搭到平房栏杆上,满院阴凉。尽管通了自来水,父母还是每天在院子里放一盆水。
每次回家,我都住楼上,父母平日无事不上楼,四邻亦然,家家楼上都空着。除了享有辽阔天空,我还爱从楼上俯看庭院,一长方空地,有些寂寞,有些自得,盛着阳光,砖墙的颜色谦卑朴素,葡萄藤上生长四季,井口盖着,但可以感觉,下面井壁苔藓的潮湿。
夜晚我也看星星,也看父母的房间,他们都不拉窗帘,我想是为了感觉大家离得近些。有时已经半夜,灯还亮着,父亲靠在炕头看手机,三年级就辍学的他,这几年在手机上看书认了好多字。院子里黑夜沉沉,父亲的身影在灯下好不陌生,我自己也好不陌生,周围很静,这栋房子像我们更大的身体,它也老了,在熟悉的气味中做着梦。
中庭日长蝴蝶飞
宋 佚名《松阴庭院图》
《菩萨蛮》
(宋)陈克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
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
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这首词婉丽闲雅,文字简古,乱入《花间集》或晏殊的《珠玉集》,亦无违和之感。难以相信,作者陈克是两宋间人,且亲历战乱,他的词却不涉世事,但咏闲情,如这首《菩萨蛮》,写暮春中庭,闲适自如,一派承平气象。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首句借用白居易《陵园妾》中的成句,绿草绕墙丛生,地上铺满青苔,多么冷清的庭院,大概整个春天都没有人来。中庭一株芭蕉,日色淡薄,蕉叶微卷。蝴蝶飞上檐阶,布帘自垂,帘里也许有人在午睡。
下片几句,亦写得极轻。“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燕子双双,飞落在搴帘的玉钩上呢喃,井沿杨花飘转,飞絮蒙蒙,这里那里传来女子的簸钱声。簸钱是唐宋间流行的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玩者持钱在手,两手相扣,来回颠簸,然后依次摊开,叫同伴猜反正,以中否赌输赢。
首句引用《陵园妾》的句子,想必妇人独守空闺,其他玩簸钱的也许都是宫女,长日无聊赖,游戏以打发时间。唐代诗人王建在《宫词》中,摹写宫女生活的寂寞,曰:“暂向玉华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
最后一句“绿窗春睡轻”,化自晏几道《更漏子》“绿窗春睡浓”,改浓为轻,境界焕然空灵。至此始觉前面所见所听,睡意蒙眬,如梦似醒,字里行间氤氲暖香。
词中视角虽是闺妇,然而她的闲适自得,则是诗人的化身。幽独而不寂寞,不自怜,不自伤,浅睡初醒,心境空明,万物自在,映照其中。
青苔院的寂寞,有时是凄凉,有时是喜悦。东邻阿婆家的院子,墙根至今仍留一长方泥地,闲常无人践踏,故终年生着青苔。我喜欢从楼上窥看,她家白天没人,院子里静静的,物物自在:水井在水井的地方,晾衣绳上晾着衣裳,葡萄树碧绿,柿子树上鸟儿啁啾,朝西的窗台上放着香皂盒,旁边墙上挂着毛巾。
一切都这样在着,人世无常而有常。阿婆在世时,暑天午睡起来,脚步缓慢地走过院子,悠悠地嘘一声,像是打嗝,又像是叹气,使人只觉日子好长。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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