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纷飞（上）（龙武风云再起）

建中三年二月初二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长安城上空，蓝湛无云，是一个好天气。

紧邻西市东侧的光德坊内，一个不大的院落，没有名字。书房内，一幼学孩童目不转睛地品读着眼前的书，几十个弹指之前他已经全书阅尽，可显然书内情节令他不忍割舍，几处细节都想回味再三。

窗外不远处广通渠一声冰面破裂的声音，深深吸引了屋内耳顺老者的目光。幼学从未见过老者如此入神，在深陷的眼窝里，那眼神比手里这册《安禄山事迹》还要丰富深邃得多。幼学嘴上想喊一声先生，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安静一些好，他又钻进了书里：

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五日，叛军接近京城，玄宗率众仓皇逃离长安。行至马嵬坡时，太子李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等人密谋发动兵变，铲除奸相杨国忠。在这一天，杨国忠在马嵬坡驿站外面碰到了几个吐蕃使者，他正在跟他们说话，忽然周围拥出大批士兵，纷纷高呼杨国忠与吐蕃勾结。

杨国忠大惊，正要开口痛斥。在队伍中冲出一位叫张小敬的骑士，先一箭把杨国忠射下马，然后割下他的脑袋，把尸体割得残缺不全。

有了张小敬带头，士兵们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包围驿站，要求处死杨贵妃。玄宗迫于无奈，只得忍痛缢死杨贵妃，诸军这才退开。这，即是著名的马嵬坡兵变。

幼学被这几段话深深吸引，自认为读书不少的他从未听过张小敬的名号，或许是老师这里的书还未全部领略罢。

一个不慌不忙的敲门声打断了幼学和老者：姚先生，可以进来吗？老者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听得出是另外一个学生的声音：进来吧，梦得，乐天也在。推门而入的是另一位幼学——梦得，一进门看到乐天，他显得很高兴：姚先生，可否给我们讲一讲张小敬的故事，还有昨天我看到先生您的另一册书，为何只有一页，是还未完成么，里面的人物都是谁，给我们讲讲吧。

见梦得和自己想法一致，乐天便应和道：是啊，姚先生，给学生们说说吧。

老先生这一次没有让他们失望，将张小敬以一个死囚的身份解救长安城的事迹娓娓道来，故事里除了张小敬的英明神武，还有李泌的少年老成，崔器、檀棋、太子李亨，包括自己都是天宝三载上元节那天这座城的英雄。

朝阳变夕阳，流云藏入天幕，两个幼学整整听了一天，不发一言，显然被那天的长安城深深吸引。夜深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老先生望着两个幼学的背影目露赞许，这让他想起了那一年在饼铺偶遇的那两个年轻诗人，这两个孩子将来在学问上或许会超越他们，希望做人也能像那二位一样。

老先生拿起那册只有一页的书，这是他不想继续写的一本。可与自己的成名作《安禄山事迹》一样，都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哪怕只有一页。

老先生又翻阅了这唯一的一页，缓缓的合上后准备去休息。露出的两册书封面上都写着长安城里妇孺皆知的名字：姚汝能著。坊间的闸门已经关闭，西市里的热闹并未散去。光德坊的寂静和西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靖安司已经裁撤了三十多个年头，姚汝能每天都会想起曾经在靖安司的日子，也会想起曾经那两个要好的朋友。

天宝五载二月十七

长安南城，昌明坊。诗人岑参和一位好友吃茶，地上新草盈盈，春天的长安一片安逸。“晏兄，借着这春风和煦，茗茶在口，不如写一首何如？”好友笑道：岑兄这进士及第之后诗性不减啊。

“初见东风吹柳絮，未临昨日杏花雨。贺监若此出几墨，共与双杯随风去。”

晏诸一改往日，率先出口成章，以前多半不愿在岑参面前班门弄斧，这一次压得岑参一时半会儿竟作不出来，他深感此诗虽是拈来，但也算佳作。上次岑参与闻染一别之后，再也未曾见过，她好端端的就在这长安城里，为何没有勇气去走一遭闻记香铺，岑参一个灵光乍现：看来这是在给我写诗啊。

不对，方才的念头刚一兴起就打压了下去，杏花说的不是闻染，即使杏花是闻记香铺香料的主要原材料之一，但是杏花之雨，柳絮纷飞，这分明是去年佳节，晏诸遇到榆泉的场景。再看那晏诸若有所思地捧起手中杯盏，缓慢送入口中，目光却从未从远处垂柳上移开，好像已经忘记岑参还需要写出一首诗才能扯平这件事。岑参自顾自笑了笑，不愿意打断他回忆美好。这诗中的双杯正是代指正在喝茶对诗的这两个年轻人，且希望我们像贺知章一样，早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晏诸好像能看穿岑参一样：我可没有那么远大理想，不想一生戎马。我只想在这长安城，和榆泉共度余生，足矣。或许···晏诸停下来没有继续。

岑参啜了一口茶：知我者，晏兄也啊。

岑参之所以不再去近在咫尺的闻记香铺，是因为自己有一个枕戈待旦的梦想，一定要去西域边塞，写出与王摩诘一样的名篇。若是当下与闻染再有牵连，恐怕会辜负了远在荆州江陵父亲对自己的重托，也辜负了自己的理想。何况近期高适、武就等人新篇层出，更加重了岑参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决心。而闻染，只能是那上元节的一段佳话，往事不可重提。

微风再起，暑气逐渐孕育。城内明渠数百，蚊蝇不日丛生。若夏日到来后，城里的美丽之下，总有些瑕疵。除了皇城内有大名鼎鼎的粉巷，各个坊内也多有香铺，这也是香料生意在长安城火爆的原因，在城东的亲仁坊，更是香铺鳞次栉比、熠熠生辉之处。在这两年闻记香铺的带动之下，整个亲仁坊都会依靠香料生意大赚一笔，而春末夏初时节更甚。经过天宝三载的事件后，城内的熊火帮、乞丐团、以及各处的游侠都不敢找闻记香铺甚至是香料行的麻烦，加之曾经五尊阎罗不良帅的余威，香料行俨然成为长安城内最炙手可热的行业之一。

皇城粉巷，城东亲仁坊，加之各大香铺的存在，保证了诺大的长安城能过上一个不那么“味”的夏天。

这昌明坊本是接近南城墙，杂草丛生之处，几乎无太多人家，可从三年前开始，大多胡人在南城安置房产，而为了互通，也为了稳定，城内也给百姓与军队开了一些绿灯，凡是将家安在南城的，奖励金银，还免除一些税负，三年下来，南城已经愈发热闹。且安化门内的大道总有日出北行的胡人队伍，他们要去皇城内大学习巷学习汉语，来而去之，巷子因此得名。要知道这长安平水韵，不是那么好学的。

此刻，胡人返程的队伍经过，岑参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晏兄，我也要去学习他们的语言。茶馆老板在旁，一边听一边点头，暗自祝福着这两位熟客。

只见晏诸打开了一张泛黄的纸条，在这杏花繁盛的时节，他已经无数次品味过，快一年了，上面的字迹仍然清晰：“杏花繁盛时，蒲柳归京日”。

天宝四载正月十四

万年县，升平坊。

盛唐长安，乃万国朝拜之所，彼时长安城人数近百万众，汉人居其十七。最初的长安城为隋大兴城，唐长安城虽改名但使其延用，意为长治久安。城内北侧设有宫城与皇城，从南北中轴线——朱雀大街划分，西侧为长安县，东侧为万年县，两县均归京兆府，朱雀大街东西两侧几乎为轴对称。城内南北走向大街共十一条，东西走向大街共十四条，全为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城内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于街道中间，蕴含季节变化和周礼之制。天宝年间，在万年县更是增建大明宫与兴庆宫，使得长安城体系分部愈加完美。

上元节前，万年县升平坊，去年神火降临夺走了一些人的性命，官方对此讳莫如深。然而百姓对于上元节的迷恋不会减退，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全城联欢，夜间坊与坊之间的宵禁也会解除，是个难得的夜游机会。

升平坊位置极佳，从大唐东市向南去往芙蓉园，此坊正好位于路程一半，佳节之时，人流涌动，这里的歌舞表演为长安城之冠，各种名族，各种舞种都会在升平坊充分展示自己。岑参与晏诸也曾来此坊作诗，一年一度的杏花会同样不容错过。

每年的杏花在城内开的都要早一些，颜色艳丽，芳香沁人，漫步花海中，如置身世外桃源一般。晏诸随口拈来一句：蝶恋羽衣纷天落，雀喜春泥满画黄。漫天飞舞的黄杏花宛如蝶雀一般，这分明是江南好风景啊。

这升平坊的杏花会每年都会吸引南来北往的人，在上元节之前，用花谜之类的游戏将气氛点燃，祝推上元佳节。

热闹的人群中，两个姑娘显得格外耀眼。虽然这一天各家大小姐与婢女都会盛装出行，可这两位的美丽仍旧让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惹得路人抛去滞留的眼神。高耸鼻梁，盘髻黑发，紫绮襦衣的姑娘走在左侧；清风秀玉，耳眼明珠，缃绮襦衣的姑娘走在右侧。紫绮襦衣指着杏花会盛况问道：家乡可有如此盛况？缃绮襦衣假嗔：檀棋姐姐，海丰郡如何比得过长安城，你又拿我打趣。檀棋反笑：我才没有，榆泉，花谜要开始了，咱们去看看。

檀棋本是汉胡混血，自幼便在这长安城，学得一手好接骨疗筋，针灸按摩，加上对地形地势的天生敏锐，几年前便被招进靖安司，手持月杖，推演沙盘，整个长安城逃不出她的脑海。而靖安司司丞便是当年七岁入宫朝觐，因吟棋得天子大加赞赏的神童李泌，李泌为了扩大靖安司的实力，各处网络人才，檀棋的一身本事深得李泌赏识，成为靖安司为数不多的娉婷身。

花谜吸引了不少游客观众，能猜出花谜的人可以得到升平坊内各家酒楼客栈的提供的各种优惠，而猜对花谜最多的人无疑如一颗耀眼明星一般。晏诸看着跃跃欲试的岑参：岑兄今日看来志在必得啊。岑参把差点撸起的袖口放了回去：晏兄，今年你也可得参加啊，要不然多没意思。话音未落，晏诸的眼神突然被那人群中的两抹粉黛深深吸引，尤其是缃绮襦衣的姑娘，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丽之人，总传说太真能吸引的天子不上朝堂，怕太真若是在此，也美不过缃绮襦衣的姑娘吧。晏诸并未听清岑参在一旁的“唠叨”，嘴里只磨出一个字：哦。

檀棋和榆泉的注意力全在花谜的出题人上面，她们可不是一般的婢女姑娘，二人均颂得诗书，尤其是榆泉。虽远在海丰郡，其父总有将其带入长安城的意愿，自幼便教授书法，传其诗书。榆泉五岁时便能入木三分，书法不输其父，一副墨宝名为“愿莫”，笔法上乘，实属佳作。父亲期望她像女诗人李冶一样，纵横文坛。

晏诸的注意力也回到出题人身上，想通过这谜题，一则证明自己，二则若能吸引到缃绮襦衣的目光也不枉这一遭。

出题人：一头牛背着一头羊，为何？如何成句？这显然是一个字谜，不仅猜出字还要用此字写一句话。

岑参还在苦思悯想之中，晏诸确先有了答案，高举手臂呈握拳状举起，正当想喊出一个声音的时候，只听十步之遥的一个清脆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寂静：我来试试。晏诸看去，正是那缃绮襦衣。

出题人的目光居高临下，经常会准确判断出谁是率先抢到题目的那一位，可是举手和声音几乎同时，于是决定让二人均出场答题。

晏诸和缃绮襦衣登上台面，各执一笔同时下笔写答案。几瞬之后，当二人将答案亮出时，连出题人都惊呆了。晏诸白纸黑字，共八个大字：初见缃襦，欲语还羞。而那缃绮襦衣手中同样亮出八个字：莫嗔风头，欲语还羞。顿时场下也一片惊呼，连连叫好，无不拍手称快。出题人也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是不停的说：很好，很好啊。这位公子竟然和这位姑娘答案如此一致，二位的才学在下佩服。

榆泉的脸白里透了更多的红，她看到这八个字，就扑通扑通地如鹿撞心。晏诸也从缃绮襦衣的八个字里看出了她的才学和礼教。

岑参暗暗嘟囔：一头牛背着一头羊，是个羞字，我怎么没想到呢。

榆泉待不住，对眼前的公子行了一个万福礼，走下台去，到檀棋姐姐身边。晏诸一时半会儿如石化一般，这个万福礼，是那样安之若素，温婉婀娜，使他就此沦陷。要不是岑参大喊，还不知道如何退下场去。

每个问题之后都会有舞曲的表演，要知道这才是坊内最吸引人的项目。檀棋被榆泉拉开，看着红通通的榆泉，她明知故问到：怎么，不继续猜了吗？一瞬间便看出端倪的檀棋随即拉着她来到岑参身边：公子可是进士及第的岑公子？靖安司里有过目不忘本事的人有那么几个，檀棋之前见过闻染，听其形容过岑参的模样，这次冒昧发问也是想再次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岑参连忙说在下正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看来自己在长安城内写了这么多年诗没有白写，他不会想到闻染这层关系，心里只有诗。晏诸没想到这两位姑娘会移步至此，楞了将近一个弹指，方才自我介绍：在下晏诸，幸会二位姑娘。同时行了一个大礼。

檀棋不知如何介绍自己，提出靖安司的名号着实不妥，虽然是想让榆泉结识这二位，以便她能踏入长安的文学圈，但是刚才没多想就拉着妹妹过来。好在榆泉没有一直藏在身后：小女子榆泉，久仰二位大名。

岑参一听别提多高兴了，赶忙邀请二位移步茶楼，可否赏脸共饮。在上元节这一天，这种邀请显得合情理了起来，檀棋没有拒绝，她想妹妹虽不开口，也一定支持自己的决定。四人饮茶畅谈，时间就在这一刻时而流淌，时而静止，上元节的热闹非凡中，晏诸的内心原本应平静如水，可当下因榆泉掀起了这层层水浪。

茶后，分别之时，檀棋和榆泉看着坊门上的题字，心里暗暗叫好：“歌舞升平”。

天宝二载三月初三

长安县醴泉坊，岑参和晏诸在朵颐着毕罗饼，说起这胡人的烤饼，还属醴泉坊的最正宗，芝麻的香气让人垂涎。一早两个好友因为昨日地研读昏昏沉沉，决定在此饱餐一顿，再去读书，举进士的压力不言而喻，两个人速战速决。饼刚吃到一半，一声嘈杂打断了二人。

邻桌一个捕吏样子的年轻人内心羞愧，饼店老板倒也是客气：这位官爷不必上心，下次来还上便是。按说来此吃饼的人赊账并不新奇，到是这个圆脸捕吏觉得不妥，一定要压上手中的佩刀和弩机，说取了钱就回来。

晏诸和岑参好似觉察出了什么，连忙上前装熟识的样子：呦，一大早不出任务，来着这里打牙祭。二人配合娴熟，岑参用和老友交谈的语气说个不停，顺带提高了嗓门：走，吃也吃了，出去走走消化一下。晏诸赶忙掏出几枚开元元宝：老板，我这个朋友总是丢三落四，他的帐我们补上。饼店老板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收了钱后拿出两个热腾腾的毕罗饼：最近你们俩读书太累，这两个留着晚上吃。晏诸笑了笑：不必了，那家伙要是见到，才没我的份呢，一手推脱，一手指了指已经走出几步的岑参。

捕吏是个率直较真的人，一边走一边重谢二人，说随他一起去，一定要把钱还上。岑参和晏诸二人忙说：不必着急，不如就此交个朋友。心想有个捕吏当朋友也是百利无一害。捕吏见状，短暂思考后答应，说自己确实是京辅捕吏出身，现在刚刚入职靖安司，自己的钱不知何时被摸了去，这年头在长安城丢东西本身就罕见，况且自己还有特殊身份，这件事传出去很不好。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没有说，他目前的行踪不方便在这大庭广众下暴露。

岑参和晏诸保证不会乱说，还各自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圆脸年轻人看二位书生十分真诚也袒露心扉：小弟姚汝能，虽是个练家子，但是也读过书，会写几个字，希望二位兄台今后多多赐教。

岑参一摸胡须，姚汝能，好名字。

打那天之后，三人经常一起交谈，在两位考生的备考过程中，姚汝能同样有了很快的提高。

靖安司的名字也慢慢被人所熟识，虽不能进入，但二人的住处离此并不远，加之光德坊又是人员报备的地方，考生办理各种相关事宜同样在此，这方面姚汝能也能帮上些忙，一来二去三个人的联日益增多，很快成为了至交。

天宝四载二月初七

光德坊东北角，檀棋急匆匆来到这孙式药铺，长源抱恙在身，靖安司可不能在这时候倒下。福无双至，榆泉也有些身体不适，可忙坏了这个做姐姐的。

孙氏药铺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药王孙思邈的故居在此，药王仙逝以后，他的后人就在此开了这家药铺，每天来此瞧病抓药的人络绎不绝。这小小光德坊，真是五脏俱全。

檀棋在等待抓药，前方的背影甚是熟悉，这不是晏诸吗。二人寒暄，晏诸问明来意后，他的焦急又多了一分，岑参昨日染了病，可心里又想去探望榆泉姑娘，在一旁的姚汝能这才转过身来：不怕，我替晏兄走一遭，你去探望罢了。檀棋定睛一看，靖安司的姚汝能怎么也在这里，竟然和晏诸相识，不过现在拿药要紧，就没细想。姚汝能同样纳闷，这晏诸怎么会结识靖安司杖婢，可同样时不我待，拿药赶忙还走，没出两步又转过身来望着檀棋：嗯···檀棋也匆忙引路，知道姚汝能的顾虑：放心，送药如同救人，靖安司的分内职责。姚汝能这才放心，向城南飞奔而去。

檀棋将晏诸引入一户人家，不大，可小园内杏花飘香，风景如画，房子的主人定是精致之人。因为都是靖安司的人，一路上晏诸才敢将这两年和姚汝能的事迹大概说了二三，檀棋抿了抿嘴：原来都是咫尺之距啊，最后几步加快了速度，进入屋内，檀棋提高一声：榆泉妹妹，看谁来了。话音未落便急匆匆离去，李司丞还等着我呢，这里靠晏公子了。

一听晏公子，榆泉三步并作两步出门迎接，晏诸还在担心这屋是进还是不进，犹豫再三，怕是诸多不便。榆泉来长安城也有些时日，乱七八糟的新礼法学了一通，但在这小园内，许多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公子不必多礼。

晏诸还是觉得不妥：榆泉姑娘，我替你煎药。说着就朝南侧走去。南位属火，伙房多半在园子南侧。榆泉追过来，不想麻烦晏诸：不必啦，交给昆仑奴就行。晏诸像是铁了心要亲自去，十瞬不到就找准了煎药的地方：我来吧，榆泉姑娘先回房歇息。榆泉拗不过，只得在一旁席地而坐：这里也挺暖和，你要亲自煎药，我就在此看着你。晏诸已有近十五载不曾煎药，一切动作显得有些生疏，可是孩童时期的记忆并未消退。一边动手，一边和榆泉聊起各自的事情。晏诸时不时偷看榆泉，又不敢盯的时间太久生怕不礼貌：榆泉虽是抱恙在身，可依旧倾城，西施若在，怕也美不过眼前的姑娘。榆泉倒是大方，晏诸认真做事的样子，让她十分着迷，一直盯着入了神。中途还有个昆仑奴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榆泉也谢过说不必。

一个半时辰的功夫，随着煮水生火的温度，气氛温暖了许多，二人也有说有笑了许久。晏诸将完备的汤药捧在手心，一手用木勺划桨其中，想尽快达到一个可以入口的温度：榆泉姑娘，差不多了。榆泉丝毫没有要接过的意思，眨巴着双眼，小嘴轻微内抿，头略微扬起。晏诸不再拘泥，一个伸手，木勺已贴近榆泉的嘴边，露出的唇齿宛若骊山的石榴子。晏诸不知道，就算没有这汤药，榆泉的病怕也好了大半。

窗外，杏花飘飘，正是最艳丽的时节。榆泉喝完汤药，移步书房，让昆仑奴备了纸笔，交给晏诸：窗外杏花如此，晏公子不写一首诗么。晏诸侧看屋内，四宝俱全，诗书数盏，几幅大字甚是惹人：我的书法与姑娘相比，实在拿不出手，不如我说你写如何？榆泉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拿起笔，跟着晏诸的言语在宣纸上动了起来：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四句作完，榆泉惊呼：千古名句啊。晏诸也被这书法所折服，慨叹连连。既然是写杏花，何不与杏花相伴，榆泉让一个昆仑奴将此纸裁剪，挂在树梢，自此，这灼灼杏花印刻在了二人的心底。

天宝六载五月初五

万年县，靖恭坊。

本身就是临时属性的靖安司没有逃出被裁撤的命运，李泌隐居秦岭，做了白衣山人，不想再为这世俗争斗费心思，除了太子李亨，怕是很难有人能请其出山了。

靖安司虽然裁撤，人员也悉数编入其他部门，檀棋被李泌拒绝了同去秦岭的诉求，不知下一步该向哪里走。这一天她最后一次以靖安司杖婢的身份，来到万年县靖恭坊马球场。

靖恭坊位于大唐东市东南方向，是皇权贵子们来此打球的地方。太子李亨想再争取一下李泌，为了掩人耳目，便来此热闹之处。可留不住的人终究是留不住，在喧嚣的马球场内，李泌与太子道别。这一天，太子突然失去了依靠一样，感到今后的道路举步维艰，檀棋也一样。

正当苦愁之时，檀棋觉得身旁有人在暗暗观察，虽说是观察球场内，可一向机警的她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打量过去，竟然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难怪之前没有察觉，下一瞬，檀棋瞳孔放大了些许，过于惊奇的叫了出来：太真姐姐？

那位女子寻声而望，吃惊程度同样不小：檀棋？

说起这个女子，那可真是长安坊间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她本名叫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檀棋与她相识，是在一次诸王春游之行上。寿王妃不慎跌下马崴伤了脚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帮她救治。两个人很谈得来，寿王妃并不看轻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与之成为好朋友。

之后太真受出家令，感觉以檀棋的本事应有更高的平台施展，于是将她举荐进了靖安司。如今靖安司裁撤，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妹妹，已在深宫久居的太真为了给天子举办马球赛，在此靖恭坊实地考察，想不到竟然遇到多年未见的檀棋，两人大喜。

姚汝能暂时住进了皇城东侧的崇仁坊，暂时后补的官员与科举及第的才子大多被安排与此，等待上任或是调任。虽然暂时无职，可姚汝能的心从未离开靖安司，许多事件并未解决，这几年一直在追查守捉郎的财务来源和去向，其中平卢节度使与其联系甚深。要知道这个从范阳节度使划分出来的一个次级，只管辖是一个守捉城和一个军，治所在营州。这个节度使因为深受天子喜爱，才能平步青云，并在万年县南侧永崇坊安置宅邸。而靖安司的职责在于消除一切隐患，保证长安的太平，节度使和守捉郎的猫腻让李泌无法放下心来，这也是李司丞临走前交代给姚汝能的一个信息。这个节度使的名字姚汝能铭记在心，他发誓要将此事查的清清楚楚，时不时在内心暗自下了决心——安禄山，我盯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