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一个又瞎又聋的少年。
他忘记了前尘往事。
却在我们成婚的当晚,记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1.【人间】
那天雨下的很大。
他坐在石阶上,双眸无神,右手持一节细竹棍。
我抱着碎柴经过,犹豫良久,掏出怀中的干粮掰开,递了一半过去。
“拿着吧。”
他置若罔闻,殷红的双唇在雨中分外惊艳。大饼的香气腾起,他低头嗅了嗅,并未接过。
我才知道他听不见。
饼已分开,干脆塞进他的手里,胡乱擦了擦手,抱起地上的柴火进了屋里。
不多时,外头想起竹棍敲地的“笃笃”之声。
一拉开门,少年立在雨中,衣料打湿贴在身上,手中还握着半张饼。
后来,我收留了他。
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青竹。
2.
我叫小灰,是一只鸟妖,是东丘山鼠族悬榜捉赏的叛徒。
逃来人间五载,好不容易才在敬山书院找到一份烧火丫头的活儿,每日重复着捡柴生火的生活。
青竹是我五百年来唯一的朋友。
那日他洗漱干净,换上废弃的干燥儒衫,长身鹤立,竟比前院的书生们还要俊秀。
我怀疑过他的身份。
只是监长说,近来书院并未少人,也没有患疾的学子。
我没有告知青竹的存在,他像是我捡来的一个宝贝,看不见,听不见,说不了,但能喘着气任我絮叨生活的繁琐。
晚霞总是格外温柔,裹着他的眉眼,将岁月的倒影拉的没有那么孤单。
土地诞辰前夕,后厨大娘送了我一个小布虎,我高兴的拿回去,拉着青竹的手摸着娃娃的轮廓。
它的头上有个字,我不认识,只能在他手心临摹出来。
“虎。”
清冷的男声响起,我诧异的抬头。
原来他能说话。
我想问他是谁,输在于不识字写不出来,只能作罢。
青竹摸上我的脸,指腹描过眉弓,再到唇边,沿着唇线滑至下颚。
他说,“我想记住你的模样。”
我含住他的手指。
他的身子僵住,附身在我的唇边落下一吻,浅浅的,很快又扭过头去,耳边只余微微的喘息。
月色斑驳。
“小灰,我的心跳的很快。”
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傻傻的将胸口贴近他的胸口,想要让他感受我此时的心跳,快的程度不亚于他。
翌日是书生们休沐。
我回来的较往日早,青竹慌忙的将什么藏至身后,待吃饭时,他掏出了一个编花草环。
我很惊喜。
“给我的?”
我知道他听不见,但我喜欢说话,自言自语也能同青竹聊许久。
他摸索着将花环带到我的头上。
耳朵一热,我的鸟冠肯定又露出来了,一高兴就控制不住。
青竹摸到两坨毛茸茸的东西,有些诧异。
“这是什么?”
我连忙按住自己的两坨鸟冠,不许它们恣意妄为。
一边扶着他的手去摸他头上的木簪,他像是明白了,浅浅一笑。
“簪花很好看。”
我莫名烧红了脸。
胡说,他根本看不见。
天明我正拾着柴,山下一阵喧闹,三名儒衫男子打闹着窜出来,忽的瞥见我,吓得相互推搡。
“快看,有人。”
为首的男子抬头,他生的很白,很秀气,故作镇定的问我,“姑娘为何在此?”
我知道他想问我是人是妖。
因为敬山书院未曾有年轻女子,我是监长一时怜悯雇进来的,平日里从不去前院。
山下隐隐有许多人过来。
那男子急忙催促,“姑娘快些走吧,书院不准外人进来,我们夫子可凶了。”
我抿嘴点头,提起裙子往山后跑,等跑远了,才想起我的柴。
日头西移几分,我往回走,所幸柴木还原封不动的码在那,旁边插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
我没理他,抱着柴准备下山,日色不早了,青竹还等我回去吃晚饭。
那男子跑至我面前,一边看我,一边倒着走。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你捡柴火下山,你是书院的人?”
“我叫骆云川,家父是锦州太守骆此间。我来书院两年了,怎么没见过你?”
我瞪他一眼,绕两步准备走开。
他一把揽过柴,“我帮你吧,这些是要送到后厨吗?”
或许是在东丘山受排挤的经历,我不习惯于别人的热情,甚至有些恐惧。在他夺过柴的那一瞬间,我先跑了。
等回到院子,青竹扶门立在檐下,像是在盼什么。
我过去握他的手,他浅笑道,“你回来了。”
昨日的糕点还剩些,我将它们分成两份,较多的给青竹,一边吃一边抱怨今天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若不是他,我已经将柴火放到厨房了,也不知道明日会不会挨骂。
天明踏进后厨,柴垛已经规正的叠在灶前。
3.
骆云川经常来找我。
他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我做的任何事都能逗笑他。
但我觉得他很奇怪。
我只想守着青竹,享受不分不离的陪伴,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人的寿命只有数十载,与妖来说不值一提,代表我能照顾青竹一生一世。
那日大雁飞过,骆云川硬塞着给我讲了雁丘的典故,一只大雁被捕,她的同伴盘旋不肯离去,宁愿撞石殉死。
他突然变得很惆怅,问我知不知道“情”一字。
我摇头,内心隐隐有些懵懂。
像破土而出的春芽。
春芽,是爹爹给我起的名字。
曾经有一对鼠精夫妇去人间偷粮食,意外捡到一个巨大的鸵鸟蛋。
刚架锅烧水,蛋就破了壳,里面躺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这对夫妇初为人父母,不忍心下嘴,就将其连壳丢置一旁。
路过的老槐树精心善,把婴儿抱过来养。
那个婴儿,就是我。
几百年来,我跟爹爹住在溪边的小木屋。
屋顶攀附着一颗参天的槐树,爹爹曾说,那是他的本体。
别人是修来的人形,相反,我生来是人形,一百岁时才学会变化妖形。
化形那天,一起玩的小老鼠精们吓到哭着跑开。他们不再搭理我,每当我靠近,就有意无意的抱团走开,连我最熟悉的阿奇也骂我是丧星。
他说,“我娘说你是乌鸦。”
那时我才知道,我是只乌鸦精。
只有爹爹夸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鸟儿。
在我五百岁时,爹爹未能得道成仙,大限将至。
某天清晨,他骗我说要去远方很久,我问他会不会回来,他说会。
爹爹走后的一个月,屋顶的老槐树开始枯死。
我趴在窗台上等,无数个日落后,渐渐明白,爹爹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走后,我在屋下的房间发现满仓的粮食,是他留给我的后路。
爹爹希望他没了后,我也能好好的生活。
傍晚时分,我看着安静吃饭的青竹,萌生一定要治好他的想法。
万一哪天,我被鼠族的人*了呢。
天亮后,我迫不及待的跑下山,以一篮鸡蛋的报酬请来认识的刘大夫为青竹医治。
他拗不过我,仔细为青竹检查后,啧啧称奇。
“老夫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患者。”
刘大夫掏出针包,他号称刘一针,一排银针用的出神入化。
“这位公子应该是后天损伤所致,而且,是先伤眼部,再伤的耳部。我先试试能否治好听觉。”
青竹一直紧张的握着我的手。
我反握着他的手,声音有些抖,“青竹不怕啊,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怕啊。”
刘大夫诧异的瞥我一眼,似是不明白我为何跟一个聋子说话。
我在安慰我自己。
毕竟,针那么长,戳着该有多疼。
落针时我不敢看,双手紧紧握着青竹的手,他感觉到我的紧张,大掌一翻,变成他裹着我的手,隐隐传出宽慰之意。
治疗的第七月,秋霜催得落叶纷飞。
我正抱怨着骆云川如何烦人,忽然瞥见青竹的睫毛颤了颤,跟把小扇子似的。
我好奇的凑过去,他察觉到我的靠近,微微侧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
“青竹,你生的真好看。”
他的脸颊忽的染上红晕。
我还没反应过来,继续道,“眼睛好看,鼻子也好看,就是这脸太白了些,跟白面馒头似的,把我都给看饿了。”
他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声,我才知道他听见了。
我的大脑一时卡住。
转而是惊喜,跳起来抱住他,“你能听见了?太好了!青竹,你能听见了!”
我拉着他下山找刘一针,一路脚步都是欣喜的,刘一针检查完,笑呵呵的解释,青竹耳朵本就伤的不重,治好是意料之中的。
只是,眼睛就……
他没说出口,但我已经明白了。
回去时我有些沮丧,青竹主动牵起我的手。
“小灰,我有你,已经足够。”
我当然不会离开他,只是,别人不一定能放过我。刚开口,突然嗅到熟悉的气味。
远处两个贼眉鼠眼的人正走过来。
我立马拉着青竹躲进墙角,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怕他受惊发出声音。
那两人越走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干脆将头埋进青竹胸前,借着余光观察动静。
没想到东丘山的鼠精这么快就能寻到这里。
青竹背靠在墙上,略显狼狈,一张脸红彤彤的。
等两人走远,我扶他起来,他脸上的红晕未褪,一路咬着下唇,良久才问,“你经常这么抱人么?”
“什么?”
他的脸更红了,“方才,方才……”
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日后不要再这么了,尤其,尤其是别的男子。”
我为什么要抱别的男子?
我有青竹一个朋友就足够了呀。
4.
青竹很开心。
自从我抱了他,像是触发他心底的某个机关,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小灰”从他的口中唤出,清冷的嗓音似山间风声。
我的鸟冠总是抑制不住的冒出来,颤颤的透出主人的欣喜。
鼠族追到此地,敬山书院也不安全了,我计划带青竹逃去邻州,骆云川却先来同我告别。
他说家中突生变故,还让我一定要等他。
临走时,他解下脖间的玉坠子给我,翻身上马,走了一段路又勒绳回首。
“等我。”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目送他远去,心中有一丝丝惆怅,但我辨不清那是什么,像有块石头堵在嗓子眼。
等见到青竹时,那块石头消失不见了。
他拄着竹棍立在门前,没问我为什么要走,只说我在哪,他就在哪。
我去同书监辞行,他问及原因。我想起骆云川,就说自己也家生变故,书监一下就明白了,还赠我二两银子。
牛车离开书院的时候,堵嗓子眼的石头更大,青竹一直握着我的手。
“舍不得吗?”他问。
我懂了,这种情绪叫不舍。
“有一点。”我闷闷的将头靠在青竹肩上,形容心里的感受,“堵堵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用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肩,带着近似承诺的笃定。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逃去沅水地界。
一片绿山,孤舟横江。
路边茶铺有个倒茶的活,每日只有五文钱,两文买一个馒头,三文一个的肉包通常都留给青竹。
那天他让我去关篱笆门,回来的时候,他怔怔的拿着我的馒头。
“你不是说,你也吃的肉包吗?”
我站着不知所措。
后来买的肉包,他却是一点不肯吃。
我想起骆云川讲的雁丘,脑子一热。
“青竹,我们成亲吧。”
他的脸上浮现疑惑,“什么是成亲?”
我也不知道。
卖茶的大娘嫁女儿,她说成亲是让两人名正言顺的永远在一起,想扶相持。
我原以为他会拒绝,毕竟永远太长,他却是不带犹豫的点头。
“好。”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炸开无数的烟花。
我有一个永远的朋友了。
大娘女儿出嫁那天,我跟着走了十里山路去吃席,一边记下成婚的礼节。
宴散时,我问大娘能不能将落在地上的囍字送我。
她痛快的拿了新的字,还多赠了一节红布,我当宝贝一样揣在怀里,翻山跃岭的跑回茅屋。
青竹坐在月色中,听到声响,下意识去摸竹棍。
“小灰?”
我高兴的将东西全掏出来,“青竹,你看,我们可以成亲了。”
喜字一贴,红布系两人手。
我学着白日里的见闻,煞有其事的同青竹拜天地,他乖巧的照做。
“然后呢?”
然后……新娘子被送进房间,我就看不到了。
“好像是什么闹洞房。”白日里那些人都起哄着闹洞房,应该没错。
我指着茅屋和门,“这是洞,这是房,咱们要进去闹一下。”
青竹点头,毅然跟我进屋,手舞足蹈的开始闹腾起来,只是他不太放的开,大多是我拉着他蹦腾。
最后累了,我俯在他的胸膛,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心跳“砰砰”直跳。
辨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皎洁的月色之中,他环住我的腰,热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脖颈,慢慢有丝急促。
“小灰,我有些难受。”
我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吗?”
他握住我的手,移到胸口,紧紧的贴着,“这里,我的心很痛。”
我扶着他躺至床上,想了想,不放心的和衣躺在一侧,一边顺着他的胸口,渐渐听着他的呼吸睡着了。
醒来时,明月仍在苍穹。
床边已经空了。
6.
我下床去找青竹,拉开门却不是熟悉的篱笆院落,而是坊间小巷。
几名大汉正殴打一名少年,拳拳到肉,都是下了死手。
那少年不屈服,不停挥拳反击,却遭到更重的殴打。突然一声尖叫,一个人捂着耳朵往后退,少年吐出一口血沫,眼神全是恨意。
他是青竹!
“妈的,老子今天剁了你。”
没了耳朵的人恼羞成怒,抄起细长的竹竿就往少年的眼中戳。
“不要!”
我扑上去阻止,如同空气一般穿过去,眼睁睁看着少年捂着眼睛倒地,尖叫声声凌迟着我的心。
那群人走后,青竹还疼的哆嗦。
我的泪珠不断往外冒,这时,一双很好看的鞋子停在青竹面前。
“还活着吗?”
女子的声音很清灵。
我想知道她是谁,却总看不清模样,像有一团云雾挡在她的面前,但我能感觉到,她很漂亮。
她伸出手,青竹在彻底失明之前,颤抖着将手搭进她的掌心。
他头也不回的随女子离去。
我猛地惊醒。
入目是茅屋的横梁,青竹正睡在一旁,呼吸浅浅。
我看着我们交握的双手。
我是妖。
我能通人心。
放才,我窥探到他心底埋藏的记忆。
“梓烨!”
他闭眼惊呼,手掌松开我的手,向上抓,似想抓住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天明我试探的问梓烨是谁,青竹一脸茫然。
再去查探他的心底,一片空白,昨晚的幕幕像是一个梦。
我暗想自己多心,出门摘丝瓜给青竹炖汤,瞥见不远处的江面似有波动。
采完的时候,江心已经有个大漩涡,不停卷水进去。
回屋后,我将新奇事讲给青竹听,他听后浅笑,眉头忽的一皱,“噗”的吐出一大口血。
我慌忙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青竹,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他昏过去,呼吸越来越浅薄。
不行,青竹不能死。
我笨拙的将他背至院中,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心一横,化作鸟型,一鸣直翱翔入苍穹。
我知道露出本体意味着什么。
天下人会看见我,猎妖人会看到我,鼠族也会知道我的踪迹。
但青竹等不了。
我带他飞回刘一针的药铺,刚把他交到刘一针的手上,鼠族的气息逼近,方才他们已经追我一路,我不能将火引到这里。
“治好他。”
顾不及刘一针连惊带怕的目光,我抖抖羽毛,再次飞入云中。
追我的人越来越多,不停转方向才甩掉他们,正当我放松警惕的时候,蓦然瞥见熟悉的褐山。
这里是东丘山!
掉头已经来不及,他们故意成包围之势,独留西北的漏角,逼我自己飞回来。
面黄肌瘦的鼠族族人齐立在山头。
我准备殊死一拼,羽翼一斜往西南方向逃,天地突然降下一道铁链,箍的我重重摔在地。
尘土飞扬中,阿奇走出来,赤红的眼睛冒着*意。
“叛贼青芽,现已被我鼠族擒住,十日后众人烹而食之。”
7.【女床山】
他们将我关在水牢。
蚂蟥不断啃咬我的身体,它们似是察觉我命不久矣,拼命的汲取最后一口血液。
石缝透过细碎的月光,皎洁无暇。
我梦到宁静的篱笆小院,青竹坐在门前等我回去,他的身影是那样单薄。
梦醒时分只有冰冷的污水。
青竹,我迫切的想知道青竹怎么样了,刘一针有没有治好他。
一切问题只有无解。
我想,我知道情是什么了。
我牵挂他,我念着他,我希望他过得好。
第十日,众人将我抬至宽阔的平地,阿奇站在高台之上睥睨着我。他也七百岁了,眉毛都白了。
五年前他们也想炖我。
因为千年前的神魔大战,鼠族在关键时刻倒戈魔族,在三界几乎是人人喊打,全部落荒而逃至荒凉的东丘山,粮食越发紧缺。
再加上他们都老去,而我还是年少模样,便怀疑我是吸取他们的精气而活。
阿奇正义凛然的道,“三界苛待鼠族,致我鼠族饿死无数,百岁孩儿不知肉味,甚至易子而食。望你念在鼠族养你七百年的份上,化出妖形,供我们度过此劫难。”
两排的火把燃着烈火,盖住无数双猩红的眼睛。
阿奇下令让众人放火炙烤,火舌迅速的攀附上木柱,笼子变得越来越烫。
我倔强的维持人形,周围热烘烘的,颅内似乎也点了一把火,烧的浑身火烫。
一滴水落在手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我伸手抹泪,发现眼眶干涩一片,抬头看见越来越多的水珠落下。
火被浇灭后,阿奇面色铁青,对空气喝道,“何人在此造次?”
一道黑影立在牢前,长身鹤立,眉宇间尽是薄凉。
“女床山,歧枝。”
混沌的脑子一下清醒,我望着熟悉的身影,双唇抖颤着发不出声。
“青竹,你还活着……”
8.
歧枝说他不是青竹。
怎么会呢,一模一样的眉眼和唇,一样单薄的脊背,我怎么会认错。
他*了阿奇,还要带我回女床山,我望着熟悉的脸,摇着头后退。
若他不是青竹,那青竹一定还在药铺等我。
“我没时间跟你耗费。”
他的神色不耐,不由分说将我按在坐骑上,狂风乍起,睁眼已入九霄。
不知飞了多久,远方一片鎏金云霞,似星河散落在山脊,美的不可胜收。
这就是仙界的女床山,爹爹穷尽一生也未能到的仙界。
落地后,歧枝亲手封了结界,一名紫衣仙婢恭候在山下。
“歧枝仙君,揽霞殿已收拾妥当。”
她望着我喊“琼罗仙子”,甚至恭敬的行了一礼。
歧枝说,我是世间仅剩的一只金翅鸟,是千年前战死魔族的百珺神女遗孤。
天帝将我交给女床山主人抚养,七百年前生了一些变故,鸟蛋在六界下落不明。
这些年天庭一直在寻我,那日我在人间显露真身,他们查到线索,立马派女床山的现任主人去救我。
我问仙婢,女床山上任主人是谁。
“梓烨神女,不过,她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梓烨二字,我在青竹的嘴里听过。
梦里,那个女子救了他,带走了他。他有和歧枝一模一样的相貌,而梓烨必定也认识歧枝,二者或许有什么关联。
我要下山找青竹,柔淮拦住我,“女床山的结界只有歧枝仙君可开。”
可一连数月都不见他的身影,所有法子都试过,荧荧星光似是一道屏障,将山里山外隔成两个世界。
我灰心的坐在潭边。
“你在叹气。不开心吗?”
身后空无一人。
“看下面。”
我低头,离脚一尺的水岸趴着一少年,山眉蓝眸,两条石绿的鳞尾沉在水中。
惊得我跳上岸。
他咯咯笑起来,双手交叠趴在岸边,歪头看我。
“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我瞪大眼睛,“你,你怎么有两条尾巴?”
“我是双尾鲛人一族。”他饶有兴致的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叫双生,你叫什么?”
小灰二字到嘴边,又想起我现在不必隐姓埋名的活着。
“青芽。”
“哦。”
双生撑坐至水岸,两条尾巴在水里拍的欢腾。
“你的眉毛是皱的,这代表不开心。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想出去。”心头的话夺口而出。
“听着是件不容易的事。”双生抵着下巴思忖,“我没出去过,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山顶的老杻树,他见多识广,兴许能帮你。”
我丢下一句多谢,匆匆化鸟赶往山顶,一翻搜寻,终于在崖边找到一株向阳的杻树,当即虔诚的跪至它脚下。
“求仙树告知出山的方法。”
杻树化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三步并作两步扶起我。
“仙子快快请起,老夫担不起你这一跪。”
他望着我,眼中有欣慰,“像,很像。”
我焦急找青竹,越快越好。杻树沉吟半响,说女床山灵气充裕,一直担负照顾仙界幼孤的重任,之前的山主便设下难进难出的结界。
“仙子若有急事,老夫还有一法子。山涧有个凌霄阁,是各任山主去天庭之地,那里兴许有路。”
我们赶往凌霄阁,遥遥听见湍急的水流声,宛若破阵之势。
进去后,和我想想的金碧辉煌不同,里面全是稀奇古怪的石头,洞壁嶙峋,正中供奉的两块荧石熠熠生辉。
“这些都是各任山主的命石。命石亮,神识在;命石灭,神识陨。”
杻树指着两块亮石,耐心解释,“绿光的是歧枝仙君,紫光是梓烨神女。”
我走近了,才看见玉台上还有一枚石头,沉寂着没了光彩。
“这块石头是烛山神君的命石。”
杻树长叹一口气,“烛山神君是上上任山主,战死于千年前神魔大战。七百年前,这石头灭了,梓烨神女也消失了。”
眼看话题跑偏,我焦急的转回正轨,站到杻树所言的离山台。
“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小仙不建议仙子从此出去。”
“急,急如我命。”
心一横,迎着九霄之上的狂风一跃而下。
9.
依靠一对大翅,我顺利回到凡间,立马赶往刘一针的药铺。
顾客熙攘,刘一针正忙前忙后的抓药。
“姑娘有什么不适?”
他的眼神友善又疏离,看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我的心底有股不好的预感。
“刘大夫,是我,我是小灰。”
“店内进出之人众多,容老夫不能记得每一个人。”刘一针一脸抱歉,又问,“那姑娘看什么病?”
不对,他应该记得我。
他上山采药时跌落山崖,我救过他一命。
我又去找敬山书院的监长,卖茶的大娘,他们都不认识我,连同青竹的印记也被抹去。
沅水泮没有什么篱笆小院,有的只是一片滩涂。
青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好像没来过。
只有我记得他。
在这个世间,我又变成孤家寡人。
他比爹爹更狠,消失的彻彻底底,曾经的承诺如同消散的风,吹过了就不留痕迹。
“回去吧。”
歧枝在一个巷角找到我。
他蹲下来,漂亮的眸子里写满疲惫。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你是青竹,对不对?”
歧枝摇头,“我并不知你口中的青竹是谁,你能为了他逃下凡间,想必他对你很重要。但我不是他。”
两滴泪滑落,朦胧之中,我相信了他不是青竹。
青竹不会冷眼旁观,任由我哭的,他会心疼的用指腹抹去我的泪,一声声唤“小灰”。
“回去吧。”
歧枝重复一遍,伸出了手,在我搭手进去的时候,他猛然收了回去。
“你查探我?”
是啊,我忘了,他也是仙。
我用法力,他能察觉到的。
歧枝有些生气,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突然一道狂风刮的我左摇右晃,险些跌落云端。
“小心。”
他连忙揽住我。
我刚准备道谢,环住他腰身的感觉分外熟悉。
不,他就是青竹。
若相貌相似也就罢了,连身段都别无二致。我抬头看他,下巴的小疤近在咫尺,是他寻我时磕到的。
“青竹。”
我将脸埋进他的怀中,近些日子的委屈全部上涌。
“原来你活着,你真的存在。”
歧枝推开我,眼底一片冷漠。
“琼罗仙子,请自重。”
漆黑的眸子映出我的倒影,如同一团杂物,丢之弃之都与他无关。若不是天后下了命令,他绝不会管我的死活。
青竹是温柔善良的性子,歧枝截然相反。
他偏执无情。
他忘了我。
10.【歧枝幻境】
我来女床山近两月,歧枝昨日才宣布寻回我的消息,六界纷纷送来贺礼,恭祝琼罗仙子归位。
天后说,我跟我娘很像。
但我的生父至今是个谜。
曾经的百珺神女清丽出尘,容貌掩过皎月,是许多仙君的梦中情人,就连孤傲的烛山神君也拜倒在其石榴裙下。
突然有一天,她以孕身示人。
更在孕期不足的情况下,耗费大半灵力取出胎儿,同烛山神君披挂上阵,两人*的魔族连连败退。
若不是鼠族倒戈,他们也不会死。
“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天后摸着我的头发,眼神怜爱,转身叮嘱歧枝好好照顾我,教我法术之类,歧枝全部应下。
“对了,你可寻到梓烨的下落?”
歧枝的眼中划过一丝伤痛,刚摇头,天后的神色转冷,绕至他的面前,“尽快。”
“她多次盗偷聚魂灯,重伤监守的仙君,触犯天条已是罪不容恕。你是她的徒儿,自然也明白越早将其捉拿归案,她受的苦楚就越少。”
歧枝垂首,双手轻颤,等天后离去,巨大的身影轰然倒下。
我惊慌失措的去扶他,他的嘴角躺着一丝血,不停喃着“师父”二字。
杻树看完大惊,笃定道,“生死契,而且,他签的是死契。”
“仙君同何人签的生死契?”柔淮急的团团转,“这死契,只能替生契承担苦楚,永无解脱。”
话音刚落,她想起了什么,同杻树对视一眼,唯独我不知其中的含义。
“师父!”
歧枝出了一身细汗,伸手向上抓,如同那晚的青竹,期待在虚无缥缈中落空。
不一会儿,他开始抽搐起来,我们三人齐力摁住他,杻树查探他的眼底,瞳孔冒着一缕黑色的火焰。
“不好,这是心魔,快去取镇心珠来。”
柔淮折身去拿,她刚走,歧枝吐出一大口黑血,苍白的面色转黑。
杻树往他的太阳穴输送灵力,渐渐有些吃力,“妖魔易除,心魔难解。为今之计,只能劳琼罗仙子进梦中一探。”
“切记,一定要唤回仙君的神识。”
再睁眼,我已身在凡间。
不,这里是歧枝的心中幻境。
远处的南风馆丹楹刻桷,清瘦的小倌立在门口,卖力的招揽往来行人。
他们看不见我,有几个甚至穿过我,揽着恩客臂弯往二楼走。
我往里走,迎面而来一个扑粉的男子,年过四旬,一张脸比墙还白。他笑吟吟的招揽客人,眼底全是打量和刻薄。
一人附在他的耳旁道,“北巷送来了一个好货,年纪小,相貌和身段皆是极品。就是性子倔,已经让人关在柴房了。”
“否管是驴子是马,进了我这南风馆,再尖的牙都给他拔了。走,随我去看看。”
我快步跟上。
柴房外一阵喧闹,遥遥便见一张脸美的摄人心魄。
少年歧枝想跑,又被护院擒住。
饶是老鸨见过不少男风,也不禁连叹几个好字,他走过去,用兰花指挑起歧枝的下巴。
“啧啧,真是极品。瞧瞧这嘴儿,比点绛阁的胭脂还要红,比翠坊的豆腐嫩,倒让人想一亲芳泽。”
他的手往下探,忽然低低的笑。
“年纪小,本钱倒不小。可惜了,往后没有用得上的地方,进了我这,只能承欢,驭不得马儿。”
歧枝涨红着脸,“你最好*了我,否则,我定亲手取了你的狗头。”
“*你?”老鸨的指尖痴痴流连他唇边,“这么美的一张脸,我怎么舍得,我还指望你给我挣大钱呢。”
说时迟那时快,歧枝一口咬在老鸨的手指,满院只有惨叫声。
趁护院愣神的功夫,他吐出血沫,挣脱钳制往我所在的侧门跑。
后面响起老鸨尖细的怒喊,“捉住那小子,我要亲手打碎他的牙!”
他离我愈来愈近。
但少年身子单薄,后头的壮丁已经追上来。
我知道后面的剧情,他会遭到一顿毒打,随后咬下那人的耳朵,被那人用一杆细竹戳瞎眼睛。
我的心有一处在动。
缥缈的身子渐渐化出实体,在他被捉住的那刻,及时握住他的手。
“跟我走。”
我们跑了一路,他望了我一路。
我也不知道如何甩掉那些人,或许,我们真正甩掉的是歧枝的心魔之一。
入夜的溪滩微凉。
歧枝望着篝火出神,我打了一个喷嚏,他解下破烂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抬头的刹那,我看到了青竹。
眸子里的星辉,是青竹特有的,是仁慈的青竹特有的。
歧枝被我盯得脸红,侧过头,轻咳一声,双手不安的搓着裤腿。
“今日,多谢姑娘搭救。”
我的眼眶不自觉的红了,现在的歧枝,实在太像青竹了。我在世间寻他不得,却在此处望见了他的影子。
歧枝有些慌乱,“姑娘为何哭了?”
“没事,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我抬手胡乱擦泪。
“谁?”
“我的夫君。”
歧枝沉默,用木枝拨了拨火焰,火光映着他的脸,宛若在白纸绘彩霞。
“还没问姑娘姓名。”
我刚张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歧枝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11.
我是被清香吹醒的。
漫山灼灼桃花,青兕伏在树下打瞌睡,阳光描着寸寸河山
远方传来清朗的男声。
“师父!”
我寻声望去,歧枝从树上跳下来,高兴的奔向徐徐行来的女子。
那是怎样美的一张芙蓉面。
她一笑,百花随之失色。
“歧枝,你又偷懒了。”
被抓包之人微哂,抬手捻去了女子发间的落花。
云霞鎏金,璧人如画。
少年的爱慕跃然纸上
如此动人的一幕,却是最大的心魔起始。
画面一转,山野变成玉殿,歧枝跪在石阶下,已经没了张扬的风采。
他头发微乱,下巴冒着青茬,一双眸子红红的。
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殿门一开,他慌忙抬头,“师父!”
咚咚轻响。
竟是用膝盖爬上层层台阶!
他爬的又慌又乱,到顶了却又不敢靠近,似是怕女子生气。
俊美的脸一片颓败,星辉被汪洋的痛楚淹没,他伏在女子脚边卑微祈求,“师父不要抛下我,我只有师父了……”
“你不是他。”
女子的声音带着决绝,“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歧枝眼睛微红,“我不走。师父在哪,我就在哪。”
我的脑子恍惚,总觉得这句话在哪听过,却好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
她抬手一挥,平地刮起一阵狂风,檐下风铃未颤,唯独将歧枝送往山下。
“砰”的一声,山门紧闭。
歧枝从地上爬起来,倔强的跪在门口。
我看着他从春末跪到秋初,寥寥又是一春。
翠鸟栖在我的肩上,“啾啾”两声,引得他望过来,我才知自己又化出实体。
这时山门开了。
歧枝匆忙起身,女子憔悴不少。
“我要走了,以后,女床山就交给你掌管。”
她提着一个包裹,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加快,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歧枝想随她去,却因为法力不足,只能呆呆的望着她离去。
从那以后,他刻苦修炼,再没偷过懒。
可那女子没回来过。
那晚他倚在桃花树下喝醉了,衣衫凌乱,美的破碎而颓废。
他一把将我拽进怀中。
望着熟悉的俊脸,我的食指不由自主的抚上他的下颚,这里一片光洁,没有疤痕,没有独属于青竹的印记。
我清醒过来,他不是青竹!
刚准备挣脱,他却含住我的手指,浅浅的吸吮,一如那晚我懵懂的回应青竹。
他醉极了,伏在我的颈窝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她不要我了,是不是?”
歧枝渐睡,呢喃道,“是不是我不够好?”
我摇头,“兴许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那你呢,你是谁?为什么陪我这么久?”
我望着他红红的眼睛,看似五百年,于我而言只是须臾的幻境。
“青……”
芽字未出口,眼前又变黑。
再睁眼,还是女床山。
我坐在地上发懵,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他一问名字,幻境就会崩塌。
我该怎么唤醒他的神识?
总不能直接说,别问我名字,我是来救你的。
正想着,眼前落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在此处?”
我抬头,是歧枝。
他上前两步,神情难辨,“若你也是来劝我的,那不必说了,我心意已定。”
不对,每个幻境都是独立的,现在的他不应该认识我。
“为何你记得……”
我刚开口,突然怔住,歧枝的装扮同檐下躲雨的青竹一模一样,就连束发都是黑巾。
今天,是一切的开始。
我抓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
“救我师父。”
“我也去。”
他犹豫片刻,点头道,“好。”
我随他到昆仑虚,一落脚,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遭了,她已经动手了。”
歧枝飞奔而去,我准备跟上,忽然被一道结界弹开。
喉间一痛,“噗”的吐出一大口血,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不要去……”
我无力的伸出手,意识渐渐模糊。
或许,我根本无力阻止一切的发生。
前几幕因他情动未深,纵然没有我,他也不会受心魔干扰。
感情是个渐积渐多的过程,他的爱慕经过几百年的沉淀和挣扎,好不容易再寻到女子的消息,执念成魔,根本不是我能撼动的。
于歧枝而言,我只是琼罗仙子。
仅在青竹眼中,我是唯一。
我仰头看苍穹,恍惚看见了歧枝从云崖坠落,耳目染血,身上的衣服破败不堪。这一刻,他变成了青竹。
“青竹,青竹……”
我呢喃着他的名字,艰难的爬向他,每一步都耗费全身的力气。
晕过去的刹那,我的脑海只剩一个念头。
我终于找到他了。
12.【身陷幻境】
“你醒了。”
青竹守在床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我一把抱着他的腰,哽咽道,“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你不见了。我不停的找你,一直找,一直找,可怎么都找不到……”
“小傻瓜。”
他摸着我的头发,觉得有些好笑,低哄道,“一个梦而已,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要哭了,嗯?”
我打了一个哭嗝,泪眼朦胧的望他。
“你,你能看见了?”
“嗯。”他改为双手抱我,将脸颊枕在我的头顶,“今早醒来就看见了,倒是你,赖到现在才起床,饿了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拿吃食,我连忙拉住他。
“我不饿。”
就是这个梦太真实。
真实到,我连回想都觉得可怕。
我枕在青竹的胸口,听着“砰砰”的心声才觉得丝丝安稳,好像一直在天上飘荡的柳絮,此刻终于落回大地。
“我梦到了仙界,梦到一个叫女床山的地方。那里很漂亮,也很冷清,但那里没有你。纵使它再漂亮,我也不想去了。”
“我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青竹的声音低了许多,带着丝丝难辨的疑惑。
“很重要。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
他忽然红了脸,一双眸子快能滴出水来。
“好。”他学着方才的吻,礼尚往来的在我的唇角印了一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窗外的青山苍翠,岁月悠然。
青竹打理着屋外的农田,我在茶铺倒水,每日踩着晚霞归家,院中的小桌已放好热腾腾的饭菜。
青竹从厨房出来,“你回来了,快吃饭吧,莫要放凉了。”
我屁颠屁颠的跑过去。
夏日的晚上,院中放一张凉椅,我躺在青竹的怀里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他明明睡过去了,抱我的双手仍不肯松,生怕我跌下去。
夏去冬来,三日后我再推窗,江面一片春,小鸭成群游过。
心底隐隐有些疑惑,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五十年过去,青竹也老了。
冬日的一阵寒风吹垮了油枯的身子,弥留之际,他擦着我的泪。
“莫哭,我先去探探路。若是不好,你就不要来了。”
我哭着摇头,咳到说不出话。
“青芽,答应我,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我脸颊上的手无力下垂,宣告主人的离去。
“青竹!”
我扑到他的身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忽然发现身下人化作璀璨的星火,渐渐飘向天际。
呆愣过后,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为了躲避鼠族追*,我一直用小灰的化名。
青竹从不知道青芽这个名字。
13.
醒来的时候,心底有股沉积已久的气渐渐消散,杻树说,渡过心魔的人会看开很多。
原本我去救歧枝,却意外勾起心中的执念,进入自己的幻境。
梦里那人,分明不是青竹。
世间知道青芽二字,除了爹爹,只剩潭中栖息的双生。
我想找他解释,快到潭边的时候,怎么也踏不出那一步。梦中搂搂抱抱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实中,我们只打过一个照面。
转念一想,人家救了我,道谢总是要的。
若不是杻树求他入幻境拉我一把,那我的梦境只剩不断的寻找青竹,永远的困在寻找中。
我鼓起勇气,一脚踩上青苔。
水中的少年听到声响,警惕的转过头,等看清来人,忽的沉进水里,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蓝眸和红透的耳尖。
“额,我是来,嗯,跟你道谢的。”
脑子闪过梦中的画面,到嘴的话突然语无伦次。
他猛地扎进水里,正当我懵逼之际,水面“咕噜咕噜”冒着泡,双生从潭边探出头,眼底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
“青芽?”
“嗯。”
蓝眸中似有百花盛开的悸动。
我察觉到对方的欢喜,隐隐有些不安,对面忽的一笑,“不用谢。”
我丢下几句话先逃了,之前的我尚且不知男女之事,通过青竹,我已经知道情是什么。
于我而言,既是念想,也是债,我不想背负过多的债。
歧枝尚未醒来,按理说,幻境已经走到他变成青竹的一幕,往后不会有什么心结,但他犹在心魔挣扎,笼罩着层层黑气。
我将第三幕他记得我之事告知杻树,他捋着白丝沉思,“除非仙子在他的心中有极深的印记,纵使堕入心魔也难忘。”
我的心突突的跳,莫非他将要恢复记忆?
歧枝经常失踪,我问杻树最近一次回来是什么模样。柔淮抢道,“仙君是一人回来的,像是受了极重的伤,入山后紧闭殿门,谁也不见。”
我一直以为是仙界的人寻回他,顺便抹去刘一针等人的记忆。既是他孤身回来,那日我走后,药铺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想起自己是歧枝,却忘了自己是青竹。
“我要回趟凡间。”
一语落,杻树和柔淮皆惊。
如果刘一针真的被篡改记忆,我能用仙术恢复。
自天后下了命令,歧枝认真教过我修炼和使用仙术,他说我的体内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它能护我平安,也是每次我能顺利抵达凡间的原因,离山台旁人都近身不得。
我到刘一针的药铺,药童报他去别处出诊,问及去何处,他只摇头说不知道。
又去敬山书院,监长满头银丝,笑问贵人有何事情。
我在女床山未能察觉时间流逝,但人间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久到书生换过一批又一批,曾经的柴房变成住舍。
在他坐下的那刻,我暗自渡仙力去探他的记忆,没有我,没有青竹。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量,在回忆底处隐隐有苗头,忽然被一股黑气弹开。
他们确实被篡改记忆,对方却不是仙界的人。
一切又走到死路。
我的脑袋混沌不堪,心底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出书院后借宿在山脚的客栈。客栈外头停着几辆马车,人来人往,看着挺热闹。
掌柜说今日有贵客,厢房已满。但看我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行夜路不安全,特地收拾二楼的杂物房给我将就一晚。
我道谢后上楼,隐隐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骆大人,我们在此处整顿一晚,明日再出发。”
那人低低应了声好,过了一会,又问,“可曾探到她的消息?”
“属下去书院问过,确实没有此人。大人年年来,年年问,找了她十年都杳无音信。不若让衙门那边帮忙?”
“你先下去吧。”
我望过去,恰逢里头有人出来,顺手关上门。
门板挡不住荧荧烛光,映出一人对灯火孤饮。
14.【双生】
天未明,公鸡“咕咕”打鸣。
我睡的极不安稳,总是做噩梦。
门外哐当落地声响,虽然很轻,我被惊醒,瞧见纸窗绰约显出的两道身影。
一人弯腰拾起地上的东西,又追上前头那人。
“骆大人,你的坠子。”
前头的人道谢,影子有几分熟悉。
天色将明未明,我的脑袋混沌,转过身又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门口的马车都没了,客栈有些寂寥。吃了白面馒头,我雇了一辆马车去沅江,歧枝曾道,天界有规矩,不能在凡间滥用法力。
以前我野生惯了,如今身居琼罗仙子,还是要守些规矩。
小院的原址变成一片滩涂。
绿水推着大地,江面的白雾茫茫,分不清天和山的边际。
我踩进水中,内心一片悲凉。
脑海有无数画面闪过,譬如此处,曾是小院的门。那时青藤叶搀着门框,招展间都是家的模样。在譬如此处,青竹最喜欢坐在石阶上等我。
每当我回来,就会望见他沐在夕阳的身影,那般静好,那般安稳。
远山夕阳垂落,逝去的终不可再追回。
曾经只属于我的青竹已经消失了,纵然歧枝就是他,但在我心里,他和歧枝是不一样的。
歧枝有自己的执念,要等的人不是我。
天色将晚之际,湖面又出现漩涡,愈来越大。
上次青竹吐血就是在这个漩涡出现之后,我施展仙术朝漩涡中心而去,里头漆黑一片,看着有些吓人。
不多时,水面散出丝丝灵力,像密密麻麻的闪电,直朝四方而去。
我憋住胸中的气,施展歧枝教我的闭气术,一边往漩涡中心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呈现淡淡紫光,等我上前,紫光越发的浓厚,像是晕不开的墨,外头浮着一层结界。
我试着打开结界,猛然蹦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我抵挡不住,被气波打出水底,耳边“嗡”一声炸开,全是尖锐的耳鸣之声。
万籁寂静中,我瞧见黑气中的女子。
柳眉星眸,巧唇殷红。
梓烨。
上岸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水浪声、风声、蟋蟀蛰伏声,明明交奏的原野,在我的耳中只剩寂静。
我飞回女床山,柔淮迎上来。她的神色焦急,嘴唇一张一合,我却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杻树察觉到不对劲,他围上来,也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心里的弦一下崩开,崩溃的捂着耳朵蹲在地上。
我体会到青竹的感受。
人间至此失声。
我坐在揽霞殿的窗边,望着外头的鸟儿跳来跳去,背后洒进一道光,歧枝神色复杂的站在门边。
他的唇色苍白,像是苏醒不久。
杻树应当将我的事告诉他了,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做想,可能是觉得我愚笨,可能是责怪我又给他惹麻烦了。
“你打败心魔了?”
歧枝犹豫着点头。
“恭喜。”
经此一役,我懂了感情不是强求。两情相悦之事本就少,所以世人口口传颂,分外珍惜。
既然我们之间的红线从他那处断了,我也不必执着。
我不必……
成为下一个歧枝。
15.
我受伤的事传到天后耳里,她携一位仙君来治疗,一面握着我的手。那仙君查探完,脸色不是很好,说了什么,天后的手一下收紧,过了一会儿又放开。
我茫然的去看歧枝,他蹙着眉,眼中有急切和担忧。
但他没有看我。
我渐渐明白,这份担忧不是为我。
仙君让我去镜潭浸泡,好生蓄养灵力,自己则去瑶池采虚灵草炼药。天后交代歧枝了什么,待她走后,歧枝也消失了。只剩柔淮扶我去镜潭。
一路上我想打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比如我的生父是谁、梓烨为何要偷盗神器……所有的问题都因为耳聋作罢,谜团越织越大,我身在其中,却又毫不相关。
树影阴翳,双生正躺在岩石上休憩,双目轻阖,两条鱼尾泛着粼粼绿辉。他听到声响,眸子残存惺忪的睡意,或许是睡意太浓,眼皮撑了一会又耷拉下去。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猛地坐起来。身子却不自主的滑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我惊呆在原地。
双生可能感到丢脸,一直躲在水下不肯出来。
柔淮笑着扶我坐至潭边一角,水清凉,却不刺骨。脚浸下去后,如同踩在云间,不断有灵力在脚底游走。
待她走后,双生才肯冒出头,一双眸子水盈盈的。方才的尴尬尚未消解,不停的察言观色,生怕我笑话他。
我憋住笑意,低头轻咳一声。他的耳尖瞬间蹿红,潜进水里游过来,又停在稍远处不敢靠近,唇瓣一张一翕。
我指着耳朵,“我听不见了。”
蓝眸浮出震惊和悲悯,他所有的情绪都很纯粹,纯粹的不加掩饰。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唇上,脸上一热,幻境里我把他当做青竹,嘴对嘴亲了无数次。虽然都是盖章般浅尝辄止,但他也曾热情的回应我,学着我的模样亲回来。
一回想,我就不想同他待一处。实在是太羞耻了。
我背过身子,倚在岩石上佯装午睡,脚下水波推动,应是双生靠了过来。
不多时,我的耳朵敷上一双凉凉的手。灵力源源不断的从掌心传到耳内,如同注入一汪清泉,我的耳朵伤到根本,渡灵力只能起到舒缓心神的作用。
双生身子骨弱,生来带煞气,要在镜潭养足一千年才能修出元神,等同于从出生到现在都未踏出镜潭半步。
我赶忙制止他,他的灵力涵养自身元神都不足,不必耗费在我身上。
他一脸疑惑的望着我。
仔细想来,我回女床山后收到的善意比前七百年加起来还要多,之前我受伤,只有爹爹心疼,再无旁人管我的死活。
究竟是仙界本善,亦或是琼罗仙子带来的好处,我无从得知。
但面前的少年,我相信,就算是那只叫“小灰”的凡鸟,他也会伸出援手。
浸泡近半月,仙君那边不见消息,我的心神因灵力滋润好了许多,也能从口型猜双生说了什么。
他乐此不疲的玩你说我猜的游戏,每当我答对,他的尾巴会欢快的拍着水面。
我被他逗笑,原来有人陪伴,寂静的世界也能丰富多彩。
傍晚时分,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惊得我抓住胸口,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却并未消失。
双生担忧的游过来,我平复心情后摆摆手,示意没事了。
他沉默一会,忽的把我拉进水中。一面让我踩在他的鱼尾上,一面将自己的头半沉进水中,只露出上半张脸。
他鼓起腮帮子,咕噜咕噜,水面吹起一串泡泡。
吹完,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示意我也试试这个玩法。我忍不出笑出声,亏他刚才煞有其事的模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双生,谢谢你。”
长久的静默后,他的身子靠过来,在我的唇角落下一吻。
我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的像岸边逃离,一脚踏空落进无边的潭水中。情急之下竟忘记如何憋气,两只手不停扑棱,恍惚间抓到一只手臂。
双生的眸子和我平齐,他往我的口中渡了一股灵力,瞬间驱散窒息的桎梏。我反应过来,立马施展闭气术,愣愣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双生。
他的唇一张一合。
“青,芽……”
后几个字我猜不出来,腕间一重,被他牵着往潭底伸出游去。
漫长的黑暗过后,远方忽现点点星火,宛若银河流星般璀璨。待瞧清了,竟然有另一个月亮!
潭底是另一个世界,这里苍树藤蔓缠绕,琼楼高耸,处处是斑斓的色彩,却没有一个人影,空旷寂寥的催生悲凉。
这里……也曾热闹非凡吧?
我想起杻树说过,双生的族人也在神魔之战中陨灭,他是世间最后一个双尾鲛人。
他拉着我游过苍树,游过珊瑚礁,游过成排的楼宇,像是游过他漫长孤寂的内心,整整一千年的守候,只是守着一座空城。
我的内心有些悲怆。
若无那场战争,我、双生,都能在爹娘膝下快乐的长大。
16.【前尘事起】
我的修为低,后面没气了,都是双生抱我游上来。
刚出水面,恰逢歧枝从林后出来,视线落在我勾住双生脖颈的手上。
他说了什么,双生有些犹豫,但还是将我交给了他。
“我自己能走。”
歧枝一言不发的将我抱回揽霞殿,他的神情很疲惫,眼中的光芒尽数熄灭。
难不成他见到了梓烨?
入夜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突然刮起一阵风,吹四方的窗户都开了。察觉到不对劲时,我的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像是有道无形的绳索箍在身上。
不多时,床前出现一个曼妙的身影。
她的视线扫过我全身,踱步上前,将手伏在我的额头上方。慢慢的,我的头开始剧烈疼痛,像是有只手在牵扯着神经。
我以为她要*我,可疼痛过后,我的听力恢复了。
“你是他的孩子。”
梓烨痴痴望着我,指腹流连在我的脸上,“你的眉眼很像他。”
他?谁?
梓烨凑的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眼底的黑气,这是入魔之人的特征。
曾经的神女……竟然入魔了?那可是五界唾弃的魔啊!
“算起来,你得唤我一声姨母。”
迎上不解的目光,梓烨粲然一笑,“你母亲百珺神女是我同母异父的阿姊,她长我三百岁,容貌法力皆在我之上。她很疼我,但我正值顽劣的年纪,经常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后来我铸下大错,她将我委托给师父照顾,自己替我揽下责罚。”
不知为何,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股奇妙的感觉萦绕全身。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说我的母亲如何如何。相同的血脉将我们相连,好似千年之前的母亲近在咫尺,笑盈盈的坐在床畔望着我。
念头一产生,我的眼眶渐红。
母爱自幼空缺,总让我觉得人生有些单薄,寥寥不知来途。偏生又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到慰藉。我不知道她的模样,绞尽脑汁也只能勾出一个轮廓,但我又在她的腹中同她朝夕相处过数月,此生也算是打过照面。
梓烨环视揽霞殿一周,眸子中有怀念,最后停顿在殿中巨大的鸾鸟镂画上。
“当初我拜烛山为师,也是住在这处。“
“出征前,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现在想来,是我太痴傻。他那么爱阿姊,离去的那刻,他已经决定跟阿姊同生共死。”
我费力支起身子,那声姨母怎么也喊不出口,“梓烨神女,你是说,烛山神君是我生父?”
梓烨收回目光,走至我的面前弯下腰。我瞧见她眼中的水光,在黑气中分外清澈。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抚上我的脸颊,缓缓磨蹭。
良久,她道,“你很像他。”
一滴泪落在我的手背,烫的我瑟缩了一下。梓烨眼底的黑气渐浓,心中执念加深。烛山神君已陨落,她寻了千百年……究竟在寻什么?
她的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聚魂灯。”
聚魂灯,顾名思义,能够凝聚已逝之人在天地间的散魄。
千年前烛山神君陨落,女床山的命石却未灭。梓烨在六界寻找他的身影,偶然将凡间少年歧枝当做烛山的转世。
她将歧枝带至女床山,悉心教他修炼,助他成仙。却不想三百年后,烛山的命石熄灭,魂魄彻底消散于世间。
梓烨明白歧枝非烛山转世,毅然踏上复活烛山的道路。千百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她执念愈深,以至于滋生心魔,由神堕魔。
我问她如何复活烛山神君,她的眸光闪了闪,似是察觉危险靠近,挥袖就消失了。
梓烨刚走,揽霞殿大门轰然打开,数名天兵持戟而入。为首的白袍小将扫过屋内,道一声唐突后,又问我见没见过什么人。
我下意识隐去自己能听见的事,摇摇头,柔淮将他们劝走,折身关上殿内所有的窗,絮叨着方才闯入的人太鲁莽,女床山结界未破,怎么可能有人闯入。
我在床上躺着,过了一会门开了,床边的被褥有响动。我转过去,看见歧枝神色沉沉的坐在床边,右手僵在半空许久,最后只替我捻了捻被子。
“梓烨神女走了?”
他点头。
我想坐起来,手肘一软,背后搭上一只有力的臂弯。他扶着我坐起来,我蓦然回想起,方才梓烨说是受人所托才来给我治耳朵。况且,女床山的结界只有现任山主能开。
话到嘴边,却没了询问的必要。
“谢谢。”
歧枝抿着嘴,眸中交织着诸多情绪。我自嘲一笑,“你不必做这些的,我不会同外界说是梓烨伤的我。”
他能为梓烨赴汤蹈火,也会竭力收拾梓烨留下的烂摊子。胸口的疼痛淡了许多,似乎看清事实,总能慢慢放淡这份感情。
我的视线扫到紧闭的窗,忽然忆起闯入的天兵,他们正在追梓烨。梓烨返回女床山,不亚于自投罗网。
不对,这不是歧枝的作风。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我握住歧枝未收回的手,倾注神力往里探。歧枝一下没反应过来,让我偷着空隙,记忆越过近来女床山的种种、他寻梓烨的场景,跳到篱笆小院和敬山书院时,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没失忆,对不对?”
歧枝欲走,我扯住他的袖子,“你是青竹,对不对?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失忆,你看着我傻傻的找你,看着我为你的消失而难过……”
我泣不成声,歧枝的唇瓣颤了颤,只扯出手中的袖子。
待我哭尽了胸中的闷气,哽咽着问他,“我关在水牢的那十日,你在做什么?是做回你的歧枝仙君,还是在寻找梓烨?”
暗无天光的那十日,我牵着挂着的都是他。我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不敢猜青竹一直都在,甚至眼睁睁的看着我坠入深渊。
“从今以后,我就当青竹死了。”
17
曾经有人问我,情是什么。
它是悸动,是长相厮守的妄念,也是寒冰之下的薄凉。上一秒执手许诺不离不弃之人,下一秒能心硬如石,冷脸否认过往的一切。
自大悲中缓过来,我坐在镜潭旁发呆,脚边游来一道人影,静默着陪伴在一旁。
我擦干眼泪,想起此行是来告别的。
“你要去哪?”双生问。
我摇头,一时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往后我不想见到歧枝,也不想再呆在女床山。
双生坐至岸上,两条光洁的鱼尾泛着磷辉。他又问,“你要回家吗?”
我被这句话点拨,是啊,我可以去百珺神女的蕖铃山,看看母亲曾住过的地方。听说那里山谷幽幽,山坡百花齐放,耀眼的春风都羞入。
“双生,谢谢你。”我侧身抱住他,感谢他在女床山留给我一道光。不止他,还有柔淮、杻树,他们都是上苍对我的怜悯。
我不再回女床山,他不能离开镜潭。此行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双生察觉到离别之意,抱我的手紧紧不松开。我拍了拍他的背,“天地宽广,人生悠长,总会再相见的。”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歧枝一言不发的看着,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他应当有话想说,可能是解释,可能是挽留。
但我铁了心要走,面对这个既是歧枝又是青竹的人,一声“往后安好”就是最好的了断。
他打开了结界,我刚出去,后面传来一声“青芽”。
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追下石阶,行走间有些踉跄,像是不熟悉双脚行走。
我看看双生的脸,又看看绿袍下笔直的双腿,震惊的问,“你化出腿形了?”
众人好奇的望过来,双生不习惯几道赤裸裸的打量,羞恼的低下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我摇着头笑,“道别的话昨日都说了,你不必再来送我。”
“谁说我是来送别的?”双生撑着圆圆的眼睛,挪上前几步拉起我的手,“我是来同你一起走的。”
我抽出手,笑着劝他回去,“你身子骨不好,还需潭水滋养元神呢,怎能跟我走了。好了好了,莫要说玩笑话,快回去吧。”
双生眼神坚定,“我没有开玩笑。青芽,我答应过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下意识瞥向歧枝,后者垂下眼帘,看不清神色。
“幻境里的事当不得数……”
双生瞪大眼睛,“你赖皮。”
“……”
耐不住少年执意要走,我答应他同我送蕖铃山,但十日后必须返回。双生的答应十分敷衍,腾云在山峦时,他兴奋的探着云底的人间,声音都高了许多,“原来天地这般辽阔。”
“你生来就在女床山吗?”
双生高兴劲收不回去,点点头道,“我是被灵力蕴养大的,刚睁眼的时候,你还是一颗蛋呢。”
我顿了顿,“你见过我?”
“是呀。”他一只手环着我的腰不敢松,另一只手比划着我的身高,“当时你只有一点点大,看着比我还瘦弱。我经常跟你说话,有一天蛋动了,我以为你要出世了,结果是个乌龙。”
双生描述着过去的场景,我听的入迷,过往幕幕飞快从脑海闪过,究其不过是脑袋自己补上的空缺。
实际上,我第一眼见到的是老鼠精夫妇,第二眼是爹爹,那些发生在出生之前的事,让我痴迷又心生悲凉。原来我生来就有朋友,却孤寂的渡过了漫长的七百年。
抵达蕖铃山时,眼前繁盛又荒芜的模样一度让我不敢落脚。
在山中转了许久都没找到人烟,心灰意冷之际,崖边的一株铁线莲有些不同寻常。我施了一道法术过去,那头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何人打扰姑奶奶修炼!”
话音刚落,空中化出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她打着哈欠,瞥见我,吓得立马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百,百珺神女?”
她兀自盯了一会,依稀辨出区别,“不,你不是她。你是何人,竟敢闯入蕖铃山?”
说着她就要拿起法器,双生挡在我身前,我拉住他的袖子示意稍安勿躁。上前两步,让她好生辨认,“仙子莫慌,我是百珺神女的女儿琼罗仙子。此番前来,是想看看母亲曾住的地方。”
女子的眼神从打量到怀疑,见她仍不信,我化出金翅鸟的本形,一鸣直冲天际。落地时,女子双眼盈出泪珠,“是,你是神女的女儿……一千年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屈膝就要行礼,我赶紧去扶。自金翅一族覆灭后,蕖铃山日渐荒凉,明明有好的去处,女子却甘心守空山上千年,只为等那不会回来的百珺神女。
“母亲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女子擦干净泪,领我们去一座大殿,里头供奉的石头散着微弱的红光。
“这是……母亲的命石?”
女子眼神坚毅,“命石未灭,则神识未散,神女一定还活着。”
18.
她的话让我心生一丝贪念,有生之年能见到母亲,哪怕一眼也死而无憾。
在蕖铃山住了小半月,十日之期已过,双生却没有回去的打算。
每当我提起,他要么打着哈哈,要么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似在控诉我的始乱终弃。后来想想,不走也好,起码有个说话的伴。
七百年来,我最害怕的就是孤独。
容影收拾好了蕖铃山的大殿,她曾受母亲恩惠,自愿来蕖铃山做婢女,又守了一千年。按辈分,我应唤一声姑姑。起初她不愿受,后来也习惯了。
又过半月,我才听到山外的消息。
梓烨出手打死追她的人,我见过的白袍小将等人,全部陨落了。
容影说,堕魔之人不分善恶。清醒时,他们尚有几分理智,一旦被魔气控制,方圆百里的生灵都会遭殃。
我想起那晚梓烨眼底黑气腾绕,是入魔之兆。若不是那滴清澈的泪驱走黑气,难保她不会*了我。
她为什么会哭?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暗暗思量,我真的长得像烛山神君吗?
一个是蕖铃山的神女,才貌出众;一个是女床山的神君,战功赫赫。两人结连理是一段佳话,为何天界不敢确定我的生父是谁。
我向容影探听当年的事情,她支头回想,努力拼凑出曾经的幕幕。
母亲跌宕不羁,爱打抱不平,常年游走在六界,容影也是她偶然救下的。烛山神君是母亲的好友,经常提酒来蕖铃山找母亲对饮。
容影还道,烛山神君生的很俊美,但浑身煞气太重,又常年冷着脸,她们都不敢近身,只有母亲待他如常人。
有一回,她有事找母亲,意外望见烛山神君笑吟吟的模样,才知道他也会笑。
我问烛山神君会不会是我的生父,容影噎了一下,摇头说不知道。
入夜月盈苍穹,我坐在断天岩,远方的天地混为墨色。耳畔掀起微风,双生坐了下来,沉默半响,他问,“在想你的母亲吗?”
我望着他,他也侧头看我,蓝色的眼眸流淌着星河,一闪一闪的。
“嗯。”
“若你想说,我愿意听。若你不想说,我能陪着你。”
他说的那样认真,我的眼底升起热气,摆正头让凉风吹走眼眶的泪气。叹了口气,扫过宽阔寂寥的蕖铃山。
“我在想,这里这么大,当年该有多热闹啊。母亲、容姑,还有好多金翅族人,她们在这里生活、耕作、修炼……若是没有战争,我应该认识她们,和她们一起生活在这片大地上。”
曾经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到现在物是人非,留给我的只有一座空山。
双生沉默下去,过了一会,一只温温的掌心包裹住我的手。
“青芽,你说的我都懂。”
他望着流转的星子,哽咽道,“镜潭下有一道结界,能够通往东海的珊池地界……那曾是我们双尾族人栖息的地方。我生来便被托付至女床山,听杻树说,母亲送我来时不停的亲吻我的额头。现在想来,真是不公平,母子分离的痛楚全让她受了。”
一滴闪着光的灵珠落地,我抱住他,拍背以示安慰。他将头埋在我的肩上,胸前耸动着抽泣,哭了很久才缓过来。
少年初见的清灵让我产生错觉,神仙都是无忧无虑的。现在才知晓,他也有自己的苦和愁。
19.【聚魂灯】
母亲的命石仍亮。
我想去寻她残留的神识,双生神色担忧,怕我步梓烨的后尘。
容姑听后也不赞同,一是我在凡间长大,修为不扎实;二是梓烨神女都做不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完成。
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误会我的意思了。
梓烨是爱太深,执念太深,非复活烛山不可,我是去探究心底的疑问。
至于寻什么,我也不知道。
梓烨提过的聚魂灯是母亲镇守的法器,一直留在战场上,天庭派了专人去守。
我打听到当年的战场在何处,收拾一下就动身。双生执意要去,念及幽冥是神魔交界之地,魔界战败后就由天庭把控,不会有什么大风险。
我刚点头,双生已经走至前头,回头招手道,“青芽,这回我来保护你。”
山外有几人守着,我记得来时是没人的。为首之人道,近几日梓烨连*几名仙君,而魔界也在蠢蠢欲动,最好不要去另五界。
“你们是天庭派来的?”
对方摇头,我的心里大致清楚,疏离的笑道,“劳烦回去告诉歧枝仙君,我琼罗与女床山已无瓜葛,还请仙君不要挂念旁人的事。”
他们想说什么,我让双生抓牢我的肩,化出鸟型振翅而飞。那几人也追上来,但比不过一双大翅,被我左拐右拐的甩掉了。
狂风吹得双生睁不开眼,他一直抓着我的颈羽,通过隐忍的闷哼也能察觉到他的兴奋和激动。
落地时,双生好一会才找回方向感,
“青芽,你好厉害,我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天。”
我不知如何处理他人的夸赞,但心里很开心,对双生笑笑,转身开始打探四周。
不同仙界流光溢彩的苍穹,凡间洁白明亮的天空,幽冥的天暗暗的,比雨前的阴沉稍稍明亮些。仅看环境,这里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有山草花,有飞虫走兽。
镇守的仙君前来见礼,我谎称来采幽冥草入药,他点点头,叮嘱就在方圆一里处活动,采完便速速离去。
我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环境,山石草花,飞虫走兽,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正想着,耳旁一声闷哼,侧头已经没了双生的影子。
刚才的山石草花被烧毁,行处全部变成赤红的岩浆,不时冒着火苗。
“双生?”
我试探的唤了一声,没有回应,心里开始慌。他灵力不足,若是遇险,极大几率脱不了身。
刚退一步,“噗”的腾起一大片火焰,脚下的石头纷纷掉入滚烫的岩浆。热气阵阵,熏得睁不开眼睛。
我只能继续往前走,一边唤双生的名字,一边希望能听到他的回应,一边祈祷他不要陷此囹圄。
走到我觉得自己也快烧掉的时候,赤红中忽然显出一团浓浓的黑雾,被几根大银链牢牢锁住。黑气不停的冲击链子,除了隆隆响,铁链没有一丝损坏。
“你来了?”
“谁?”我竖起耳朵。
黑雾中走出一个曼丽的身影,肩纱落地,身段寸寸仙姿玉骨。她的声音柔情又亲切,像是从我灵魂深处飘来。
“琼罗,我是你的母亲。”
是,这份亲切感是母亲的。眼泪霎时掉落,母亲确实没死,我找到她了。
“母亲!”
我哭着去望她,女子脸上飘着一团白雾,辨不清模样。
她不是母亲。
这个念头让我后背发凉,连连后退。她是我心底对母亲的幻想,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母亲的模样,所以面容是一团空白。
几乎是想通的刹那,女子的身影散去,面前一团黑气。而我的手高高抬起,指尖微亮,就快要做法去攻击铁链。
我竟着了魔族的道!
我凝了凝神,指尖的光亮不灭,攻击的方向变成黑气,击中的地方散了散,很快又凝出一团新的黑雾。
歧枝曾说过,魔以控心为主,这里并非什么地狱,是心中的幻境。我闭上眼默念清心的诀,四周的热渐渐散去……
“青芽,青芽。”
直到听见双生的声音,我才睁眼,入目是双生着急的面容。
我摇头,闭眼缓了会神。守地的仙君来催,双生拉着我出幽冥,找了就近的一处水亭憩脚。
“你方才站着不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伸手搭在我的额头,刚倾注灵力就被我推开。我的意识混沌,勉强扯出一抹笑,“我没事,就是被火焰烧的有些昏头。”
“火焰?什么火焰?”
双生的疑惑不似作假,他说,我们进去后,刚走一段路我就站在原地不动了。身子僵直,像是一颗立着的树木,他着急,但又怕惊动镇守的仙君,只能用灵力探我的脑海。
黑气营造幻境时,有道声音一直努力的把我拉回清醒。我望着双生的眸子,里头是我的倒影,盛着满满的担忧和焦急。
难不成,那道声音,是他的灵力给我的指引?
怕双生担心,我没有说出方才的经历。他抱了抱我,一只手拍着我的背,另一只手轻抚在发间,安慰道,“没事,我一直在。”
皎月落在他的身上,背后的湖波光粼粼,就连河边的芦苇都泛着光。
今夜难以入眠,各有心事,谁都没有开口。
到后头睡意席卷而来,我闭眼躺了没一会,耳旁突然想起一道尖锐的风声和闷哼,睁眼就看到亭中央的黑影。
黑影走进月色,美目红唇,面上布满了紫黑的血线,像密布的蛛网。
“梓烨神女!”
心中警铃大作,我刚施法,手脚被黑气束的不能动弹。乌云开始遮月,双生躺的地方隐入黑暗。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她上前两步,伸手钳住我的琵琶骨,力道大到骨骼咔咔作响。她的双目没有黑白之分,全是浓浓的黑气和血丝。
堕魔之人不分善恶……梓烨连*数人,彻底丧失理智。“咔”一声响,骨头断开,疼的我捏紧衣角。
我努力看向双生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万籁俱寂中,我忽然明白方才的声响是什么。
双生的呼吸声没了。
理智刹那崩塌,泪珠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你,*,了,他?”
牙冠止不住打颤,每个字都难以发声。梓烨不说话,将手搭在断开的骨头上,一个金色的蝴蝶缓缓映在她的手下。
恰逢乌云散开,双生平躺在石凳上,下身化出鱼尾。他的身上萦着淡淡的绿色,像是遍野的萤火虫。
这是神仙陨落的标志。
我崩溃的大哭,想呼喊他的名字,长了几次嘴也发不出声音,枯竭的望着他的身子散成一片绿荧。
“它果然选了你。”梓烨望着那只金蝴蝶入迷。
我恨恨的望着她,眼前美丽的面容分外可憎。就因为她放不下,可以逆天道而行,让无数人的命运为其买单;就因为她有执念,可以视众生如蝼蚁,轻飘飘的决定别人的生死。
“你进了聚魂灯。”她又开口,声音沙哑如同耄耋老人。
金蝴蝶消散,她的目光落至我身上,“你是他的孩子。难道,你不想复活他吗?”
“我不想。”
眼泪仍止不住,一想到双生的死,浑身不停发颤。曾许诺永远陪着我的少年,就在方才,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团绿荧消散在浩荡的天地。
若能提早知道今天的事,我一定不会把他带出女床山。又或者,十日到了我就狠心的将他撵回去……懊悔翻山倒海,我哭道气竭,才明白双生对这寂寥灰白的一生多重要。
我真的幻想过和他待一辈子。
20
那日的火山不是心底幻境,而是传说的聚魂灯。
聚魂灯自行认主,上一任主人是母亲。母亲陨落后,梓烨曾进过两次聚魂灯,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它的新主人——直到七百年前,她知晓歧枝非烛山转世,决心用聚魂灯复活烛山,却进不去了。
这些年,她无数次硬闯聚魂灯。天帝震怒,几次派人捉拿,沅水地界是她的藏身所。我和青竹逃难来的那一年,一直就生活在她的附近。
透过回忆,我看到更多当年的景象:梓烨第一次被通缉时,因为烛山神君的嘱托,带着我一起逃走,打斗中将蛋遗落在六界;最后一次硬闯聚魂灯,歧枝偷偷与她结下生死契,承担掉大半苦楚……
我还看到双生死前的情景,他并非无力反抗,而是将最后的精力在我的身上凝出结界。
眼底渐热。
真是个傻瓜,太笨了。
梓烨没想*我,她将我关至炉鼎,在外头钻研如何移花接木的禁术。我是聚魂灯的新主,她觉得,只要占据我的躯体就可以进去。
鼎内漫长的黑暗吞噬我的理智,我甚至看到双生的幻影,伸手却扑空。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打斗声。鼎盖掀开,歧枝气喘吁吁的伸手,“抓紧我,我带你出去。”
我将手搭进去,温热的,不是幻觉。
又回女床山,一切物是人非。歧枝接过柔淮手中的帕子,蹲在我面前,一根一根悉心擦着我的手指。
沉默好一会,他道,“小灰,对不起。”
豆大的泪珠砸在膝上,我别过头去。时至今日,他没有道歉的必要,歧枝和青竹,在我心中一直是两个人。
或许是小灰这个名字触发心底深埋的回忆,他的眼神陷入回忆。
“那日我恢复记忆,无力控制心中的魔气,只能匆匆抹去人间的痕迹。那几日,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堕魔,寻了一处僻静的山谷躲着。若我不能打败魔气,便趁理智未失前自行了断。”
歧枝伸出手,掌心有个黑花的标志。
“我打败了它,但也没有打败它,心魔一直寄生在我的体内。青竹是我体内一魄化出的灵魂,我重伤后心神微弱,他便主宰了这具躯体。自主神归位后,我察觉到青竹渐渐消失。”歧枝抓着胸口,感受砰砰的跳声,“他心里有份明媚的回忆,那是他深爱的人给予他的。”
歧枝望着我道,“那份回忆全是你。我继承他的记忆和心愿,他自愿消亡,化作纯粹的灵力助我渡过心魔。”
“他的心愿是什么?”
“他要我护你周全。”
我掩面而泣,世事不停的开玩笑,每一个我珍惜的人都如夏花般绚烂而过,徒留我忍受无尽的折磨。
歧枝的手悬空许久,不忍心的摸在我发间,一如青竹摸索着探上我的额头,小心翼翼将碎发拨入耳后。
“他……还托我对你说声对不起。”
青竹也有遗憾,也动过妄念。平日里,他最喜欢一遍又一遍摸着我的面颊,说,小灰,我眼睛好后,第一个想见到你。但到消亡,他都未瞧过我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青竹恢复记忆后故意摈弃这段感情,原来我深爱的少年,在我关在水牢的那十日就死去了。
“青竹……”
我哭到想吐,到了夜间,众人退去,揽霞殿空荡荡的。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四周换了场景,黑暗取代灯火,蛰伏的虫鸣衬的空山越发空旷。
我低头,入目是一双纤长白净的手,掌心有朵巨大的黑花。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闪过,我扑至江边,水面映出一张美丽冷艳的脸,自眼下全是黑丝蛛纹。
梓烨的移花接木……成功了?
她定会用我的身子进聚魂灯。
我往幽冥的方向去,主神与新躯体尚未契合,一下使不出灵力。
歧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的双唇张合,应该在说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察觉不对劲,双指凝出灵力丢过来,我的耳朵霎时清明,听清了他的话,“……你又想做什么?天界早已查到此处,天兵马上就会追过来。我不会亲手抓你,但也不会放你离开。”
“师父,收手吧。你一直执着下去,没有结果的。而且,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她。为何你要一而再再而三违背自己的诺言。”歧枝的眼眸闪过一丝伤痛,他在劝梓烨回头是岸,也在劝梓烨放下。
时间紧迫,我等不及解释,灵力稍恢复就飞身而起。
歧枝以为我想逃,一把将我拉回去,我打开他的手,“我是琼罗,来不及了,我们快去幽冥。梓烨要用我的身子进聚魂灯。”
他半信半疑,拽住的手不肯松。我心一横,咬咬牙道,“青竹托你护我周全,今日我不要周全。此事我稍后再跟你解释,我们快去阻止梓烨,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你真的是琼罗?”歧枝的眼神撼了撼,昨日私下交谈的话语,梓烨不可能知道。
他好一会才缓过神,坚定的点点头,“好,我随你去。”
我们刚走没多远,天兵已经追上来,为首的将军眯着眼,冷声喝道,“歧枝仙君,这是何意?难不成你要与这魔头狼狈为奸?”
我忽然明白此事的棘手,歧枝信我,他们未必肯信我。
正盘算着如何逃出去,歧枝低声道,“我拦住他们,等会你找准时机先走。”
他的语气严肃认真,我点点头,“好,我在幽冥等你。”说罢往幽冥的方向飞去,背后的打斗声喧嚣,正当我以为自己逃掉的时候,胸前一痛,一道泛着白光的箭从背后刺穿我的胸膛。
闭眼前,耳旁响起歧枝竭力的呐喊,混着那位将军的声音。
“天帝有令,若梓烨负隅抵抗,格*勿论!”
21.【百珺神女】
我在混沌睡了很久。
耳边一直有道轻柔熟悉声音唤,“琼罗……琼罗……”
我迷迷糊糊的睁眼,眼前一片白光,朦胧中有位神女的身影。
她生的月眉星目,唇间的柔情似水流,美的让人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人间绝色。
“琼罗,你醒了。”她笑的眉眼弯弯。
一股熟悉感直击我的心脏,颤抖着起身,“你,你是百珺神女?”
“是,我是你的母亲。”
我揉了揉眼睛,鼻尖一酸,情不自禁的上前两步。女子立在不远处,身子隐在白光中,缥缈的像是一阵云雾。
我唤出了心心念念的那声母亲,“你没有死,对不对?”
女子淡笑着摇头,“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死前留下的一缕散魄。”
“一千年前,我为天下子民而死。”她的眼神全是柔情,“但你也是我的女儿,是我视如己命的女儿。临死前,我留下一魄飞回女床山,这些年,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我想陪你长大,想看你成为独立而快乐的人。”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回想前半生,七百年都是沉默孤独的时光,我没能成为母亲般耀眼的人,没能完成母亲的祝愿。
“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女子的眸中闪着泪花,“琼罗,你已经成为你自己。我永远为你而骄傲。”
我的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从见到母亲的第一眼起,我就察觉到永别的气息,她默默的陪了我一千年,突然现身,必然是来告别的。
“你要走了,是吗?”我努力控制,眼泪仍不自主的流。
我幻想过我们母女重逢的场景,可能在蕖铃山,可能在人间,到时我一定要扑进她怀中。可此刻,我不敢靠近她,怕突然的惊扰打散了她的魂魄。
“嗯。残魄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一千年过去,我撑不了多久了。”
女子眼中的泪珠落下,像水晶般一闪而过。她理了理情绪,继续道,“我知道自己很过分,但是,琼罗,母亲有一事想请你去做。千年前魔君无羁练出一种化形为气的法力,我们尝试数次都未能将其彻底斩*,只能将其镇压在聚魂灯中。梓烨一心复活烛山,势必会放出无羁,我想让你前去阻止她。”
“聚魂灯真能复活你们吗?”
我承认,之前也侥幸想过梓烨能复活烛山和母亲,但我更不想让千年前大家的努力付诸东流。
女子摇头,“不能。天行有常,我和烛山已死,便是彻底在六界消失。命石未灭,只是我们留下的残魄去完成死前的念想。但这缕残魄过千百年也会消散。”
时间过去一会,女子的身影更淡几分,我着急的想挽留,无计可施的看着身影越来越淡。
“母亲!女儿还有一个疑问,我的生父……真的是烛山神君吗?”
女子不再说话,她招招手,我的眼前闪过一道两眼的白光。
待光褪去,周遭慢慢显出琼楼金阙,花草鲜妍,春光一片大好。
正迷茫着,远方传来涓涓的水流之声,我走过去,一男一女正在对饮。女子月眉星目,谈笑间说不出的洒脱。
我又看向男子,他与歧枝七分相似,眉宇更冷冽,下颚也更方正,俊美中透着威严。
百珺笑问,“烛山,我这妹妹又惹了什么祸端?你进门便冷着脸,吓得容影不敢进来。”
烛山不答,闷闷喝完杯中的酒。百珺笑的更开心,“我猜猜,是不是前几日梓烨答应东海太子去赏月,你吃醋了?”
“莫要乱说。”烛山驳了一句,又沉默着斟了一杯酒,“她年纪小,心性不稳,当下潜心修炼为好……”
百珺连连叹气,“你们呀,一个闷葫芦,一个性子倔,谁都不肯先开这个口。只怕我那傻妹妹还不知道你的心意。”
待烛山走后,假山后的枝桠飒飒作响。百珺淡定喝着酒,一边丢了一个法术过去。
“哎呀”一声,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子揉着肩膀出来,呲牙咧嘴道,“百珺,你要谋*亲夫是不是?”
百珺似乎对他十分熟悉,笑吟吟道,“堂堂魔族少君。怎么尽做些偷听墙角的事。”
男子愣了几秒,很快找到应对之策,气呼呼的坐到石凳上。
“我娘子这么漂亮,我不盯紧些,没准那天就被人拐跑了。你看,你刚才还和别的男人在这赏花赏水赏月亮,”
百珺望着明媚的白天,漏洞太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忽然她想到什么,凑近男子,问,“别跟我说,你吃醋了。”
男子顺势将她揽进怀中,嬉笑过后,他把完着她的手指,“我已经跟我爹娘提过我们的婚事。但神魔向来对立,此事有点困难……哎呦,你别捏我啊,我寒山此生非你不娶。我爹娘向来疼我,就是二叔无羁对神族有些不满……”
两人的交谈声渐熄,我又回到白色的天地。方才的画面,无声回答了我所有的疑惑。
“琼罗,我要走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我望着女子淡的几乎透明的身影,努力憋着眼中的泪。
“会的。”
母亲,再见。
22
重回身体,我坐在地上恍惚许久。
被灵箭射中后,我跌落凡间。这里好像是一处宅院的后厨,背后还堆着柴火,救我回来的是后厨大娘。
我摸上去,胸前的伤口渐渐愈合,手上的黑气也消失不见。
大娘端来一碗热粥,“小姑娘家家的,怎么突然躺路上了?你爹娘呢?”
见我不说话,她的眼神变得怜悯,“莫不是家里遭了难?唉,都是命苦的人,能帮就帮吧。”
她让我好生在后厨养伤,不要乱走。我养了几日伤,身子渐渐恢复,留下一锭金子作为回报。
刚出后厨,外头的人把我当成传菜丫头,二话不说就往我手里塞了一份菜。
“骆大人今日宴客,机灵些,不要惊扰到客人。”
我跟着她们去前厅,刚放下菜盘,一行锦衣华服的跨进来。为首的人穿着红色官袍,像是刚从官署回来,旁人都称一声“骆大人”。
我看他有些眼熟,细思许久,才想起敬山书院中爽朗的少年。
记忆中骆云川的面容青葱,再落至谈笑之人头上的白发,我头一回体会到岁月仓促。
他腰间佩戴着半块玉玦,另半块给了我,现在正佩在梓烨使用的躯体中。
趁他们忙着宴客之际,我一路问至骆云川的书房,施法变成另半块玉玦,又将其放在案桌上。
我好像辜负了对别人的承诺,只能将它还回去。
那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母亲让我阻止梓烨,我飞往幽冥,曾经的秀丽景色变成荒芜的草地,一路进去都能看到散落的尸体。
心中暗叫不好,刚到聚魂灯所在的地方,神族和魔族打的不可开交。
聚魂灯一动摇,六界都会嗅到苗头。我害怕梓烨已经进灯,忽然瞥见人群中正在打斗的“我”,一颗提着的心霎时放下。
“看,梓烨来了!”
不知谁喊出声,一道火力吸引到我身上。因为都是神族的人,我不敢下*手,打斗中被他们逼至战场的核心,瞬间变成许多人围攻我。
“我不是梓烨,我是琼罗。”
解释声被刀剑相撞之声淹没,我连连后退,没防住右侧袭来的法器,下意识往后躲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睁眼看到一片火山,腾起的黑烟就有万丈高。
“我终于进来了。”
我侧头,才发现另一个“我”也进来了,方才我慌不择路的抓住一人,竟然恰好抓住了梓烨。
她往里头跑去,痴痴望着铁链中的黑气。眼看她要施法攻击铁链,我施法弹回,“住手!”
她恼怒的瞪了我一眼,挥手将我打退百米远。
我吐出一口黑血,意识有些模糊,咬破舌尖才找回清晰。
踉跄起身时,梓烨已经攻击铁链数回,“哐当”之声不绝于耳,一根已经断开的散落在地。
我重新凝回灵力,再一波挡住她的攻击,但我们力量悬殊,她*我只是早晚的事。慌乱之际,我大喊道,“梓烨,烛山爱的人是你!”
她愣了几秒,见此计可行,我继续道,“他爱的人一直是你。当年他预料到此战凶险,更不敢轻易透露心意。而他死后的心心念念,是想见到你收获幸福。”
“烛山神君命石未灭,是他留下一魄遥寄女床山。三百年内,你待歧枝如心上人,他以为你寻到自己的幸福,才消散于世间。”
梓烨的双手垂下去,神色呆滞,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良久,她用干涩的嗓音问,“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母亲在我身上也留下一魄,烛山并非我的生父。他们已经死了,就算你拿到聚魂灯也复活不了他们。”
梓烨的头一阵剧痛,她抱头蹲下去发出尖叫,声声凄厉。头疼散去,她的眼中冒着黑气,自言自语道,“不,你在骗我,我能复活烛山,我一定能复活他。”说着又开始攻击铁链。
“你当真要让烛山神君白白死去吗?”我一边施法护住铁链,终究力微,只能劝道,“他与母亲不是死在魔族手下,而是自甘献祭于聚魂灯,将魔君无羁镇压在这里。”
“你真的要让烛山神君的苦心白费吗?”
梓烨指尖的灵力渐弱,侧头看着我,思绪仍留在上一句,“他真的回来了?”
我笃定的点头,“他回来了。他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他守了你三百年,一直看到你幸福才离开。”
“没有他,我怎么会幸福。”梓烨捂脸坐在地上痛哭,“我爱的只有他,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四周空旷,悲泣之声愈发苍凉。
原本是梓烨的发间飘出一缕黑气,我抬头看,无数的黑气往外冒。
捆住无羁的八根铁链已经断了五根,梓烨原打算放走黑气,将聚魂灯用于收集烛山在天地间的散魄,此刻她才回过神,施法拦住这些黑气。
“既然烛山是因你而死,我一定要*了你。”
说罢,她红着眼加重手中的力道,一道光闪过,施出的法力全部弹回她的身上。梓烨唇角流出一抹红,踉跄着后退两步。
她追着黑气飞出去,我提起跟上,漫天的黑气笼罩着外头打斗的人,不分你我,见人就吸其紧迫,空旷的草坪很快处处横尸。
梓烨法力较高,她与黑气搏斗许久也渐渐不敌。
“无羁,我要你为烛山陪葬!”
她闭眼凝聚心神,背后忽然紫光四射,无数的黑气消散在光总。但很快,又有新的黑气冒出,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八根铁链,四根母亲,四根烛山。
黑气跑出幽冥之时,也是六界遭难之时。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当时的决绝。无羁*上任魔君无野和魔族少君寒山,自封为新魔君。母亲当时即有对苍生的怜悯和责任,也有对他*死寒山的恨。
我该恨谁?父母都因无羁而死,青竹为抵抗歧枝魔气而自献灵魂,双生死于被魔气控制的梓烨。
梓烨甘心献祭自己,补上四根铁链。
我们换回躯体,她望了我一眼,义无反顾的扎进熊熊烈火中。
那一刻,我在她眼中看到了解脱。
还有一根是我,我有恨,也有责任,也不想承载独自承载着痛苦的回忆。
当我扑进烈火中,往事幕幕重现,最开心的莫过于敬山书院的那段时光。前院书声琅琅,我与青竹对分吃食,守着晚霞守着日落,守着平淡幸福的日子。
我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睁眼却看到了青竹。
他将我揽进怀中,一只手捂上了我的眼,霎时眼前一片漆黑。
“我答应过他要护你周全。出去后,把一切都忘了,忘了才能解脱。”
话落,一股强大的灵力将我推出烈火,我看着歧枝被烧的发黑的火焰吞灭,不留一点痕迹。
脑中忽然闪过一道金光。
我蓦然地擦了擦脸,手上一片水渍,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我为什么在这里?
还有,我为什么在哭?
23 【完结篇】
我叫琼罗,是天上的仙子。
我的母亲是赫赫有名的百珺神女,我的父亲……额,我的父亲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身为神仙,我的修为很低,实在惭愧。
不过有一点让别的神仙都羡慕嫉妒恨,那就是我坐拥两座山!整整两处地产耶!
虽然都是荒芜寂寥的地方,但开发开发,总会热闹的。
我有很多朋友,柔淮、杻树、容影等等等等,当然最让我烦恼的还是池子里的那头鱼,他真的太傲娇了。每次我跟他说话,他都爱答不理,实在是有煞我山主的身份!
我气哄哄的去找他算账,意外撞见他在潜心研究人间的话本。
《追妻大法:欲擒故纵108式》。
呵,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慌张的将书藏至身后,小脸绯红,“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不来能撞破他的小九九?
哼,诡计多端的男人。
“双生,看的什么书,也借我看看呗。”
他将书藏的严严实实,绯红已经漫上锁骨,水珠挂在上面,看着分外诱人。
我咽了咽锁骨,啊不是,咽了咽口水,视线落在他身下那条绿光零零的鱼尾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在看什么?”他羞涩的将鱼尾收至水中。
我恍然大悟,他的鱼尾不着衣物,等于是裸着的,就相当于我看了他的裸体。
好不容易今日占了上风,我正准备出言调戏几句,杻树过来催,天庭的例行大会又要开始了。
我摇着头,颇为可惜的去离山台。里头正中的桌子供着四个石头,只有我的命石荧着金黄的光。
视线扫过第三个沉寂的石头,心头猛跳了一下。听说那是上任山主的,叫什么歧枝还是歧途……
是的,我失忆了,听说我好像是为了什么拯救苍生才失忆的,天后还给我颁发了嘉奖。
这块熟悉的石头勾起我的沉思,我刚努力回想,脑中有道声音在劝,前尘往事,何必纠结。
也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嘛,何必非要问个清楚。
开心最重要。
登上离山台的那刻,我还在想回来和双生吃什么。
嗯,鸭锁骨也不错。
就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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