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耕耘
文学史,一如思想史、哲学史、科学史,是文明演进的重要侧影。长久以来,文学史被窄化成中文学科的核心课程、教研内容。大多读者常常只关心作家作品,对文学史则缺少兴味。
钱念孙所著的《好看的中国文学史》,是另一种有益的尝试。它用一系列文学故事,连缀中国文学的脉络、线索与节点,对作家和作品进行“速写式”的捕捉和概括。这样的写作,完全面向大众,不需要前提储备,不存在理解障碍。
文学史如何走向普通读者,实现提升文学审美、培育文学趣味的功效,很值得关注、探索。这项工作考验文学研究者咀嚼“反刍”的消化力,深入浅出的转述力,化繁为简的概括力。正如词典里的词条释义,必须用最浅显的词语描述解释,否则就会陷入循环阐释的矛盾。《好看的中国文学史》用最通俗的表达,做到极简和有趣的统一,思想与故事的融合,实属难得。
从论述到讲述是书写姿态的改变
神话保留了民族内在原生的“诗性智慧”,中国文学从来就不缺幻想、野性和生机
所谓“好看”,必有两大指向:一是有趣,二是易读。钱念孙力图写出文学史的简明读本,其核心工作是把那些纲要史论,化为读者可以记忆、生发情感的文学故事。《好看的中国文学史》将论述变为讲述,是书写姿态的改变。描摹与抒情,奠定了叙述基调——唤起读者倾听、共情与感悟。文学故事的魅力在于,皆有场景、形象与温度。与流派分析和作品阐释不同,作者强调对文学史进行“情感理解”与“形象认同”。理论内容可以有“形象肉身”,文学史也可以自己讲故事。
全书模拟章回小说体例,每一回“对举”两位文学家,无疑是一大创新。它改变了文学史以编年为体的惯有意识,确立了以人物为中心,以作品为重心,以事迹为主线的写法。清晰简明,突出文学家的主体性,减去枝蔓末流,彰显文学发展主脉。如第一回“古神话开篇呈异彩,诗三百集萃流芳泽”,说明中国文学的孕育,艺术思维的形成,与后世创作传统之关联。神的故事与英雄传说从现实生活、劳动经验中诞生。不断加工丰富的口头流传,是文学的最初形态。盘古女娲,共工黄帝,刑天夸父,精卫大禹,后羿嫦娥,这些人物表明先民通过极致想象,无限兴味,描摹阐释生活的艺术理想。
它也从源头说明,中国文学从来就不缺幻想、野性和生机。从本质看,神话保留了民族内在原生的“诗性智慧”。那些看似幼稚的理解,离奇的认识,往往反而是高度艺术性、神圣化和象征性的文学精神。浪漫主义更多受惠于神话的遗产。神话“为后代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题材和艺术形象,启发了他们的艺术想象力”。庄*、李白的奇想恣肆,与天地精神往来,果真是天纵而来吗?也不尽然,他们都传承神话思维之衣钵,或用其典故,借以生发;或沿其气脉,自成气象,皆可谓其传人。后世神魔志怪、笔记传奇,也多有借鉴承袭。与神话开启的浪漫主义相类,《诗经》则确立了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
“采风”一词,直接说明《诗经》的现实功用。它决定了立足社会生活,关切民情民生,以文艺考察风俗、观取得失的政治理想。无论是孔子的“兴观群怨”,季札的观乐,还是言志载道的传统,无一不是现实主义“诗教”观的延续发展。这种观念是儒学思想在文学创作里的灌注,成为民族文化基因的重要组成。作者借故事里的“老头儿”之口,浅显表达了“采诗”流程:“我们采集的诗,从乡到邑,从邑到府,要一级一级呈报上去,直至献给咱们周朝天子。周天子了解这些诗,是想从老百姓所唱诗歌里,知道广大民众赞扬何物,怨恨何事,心里有何种想法,对国家有何等要求,以便顺乎民心,治理天下。”
融贯文学史的是民族的精神气质
各个时期的文学流派,作品风格背后,都有精神气质的贯穿和承继。总体上看,它们都可以在先秦找到文化基因
《诗经》的现实主义,在于既有宫廷宴会的歌颂之章,更有针砭时弊,对黑暗不公,社会动荡,盘剥倾轧的愤怒怨刺。这种诗与史的合一,正是后世杜甫“三吏三别”的诗史气质。感时忧生,忧国忧民,是中国文学的一种精神。《好看的中国文学史》表面看以作家作品珠玉相连,但更深层的是,它挖掘文学史中精神气质的融贯一体。你会发现,全书描绘的文学脉络,总是精神脉络的外化表达。文学发展,就是精神不断在“两分”与统一。如有浪漫就有现实,有出世就有入世,有言志就有缘情,有风骨就有绮靡。各个时期的文学流派,作品风格背后,都有精神气质的贯穿和承继。总体上看,它们都可以在先秦找到文化基因。
在先秦,文学与历史、哲学交融一体。历史文献、思想学说多以文学为媒介载体。老庄的清净无为奠定了中国文人崇尚自然、旷达隐逸的气息。后世嵇康、阮籍的竹林之游,越名教而任自然;陶渊明、谢灵运的田园山水,王维的辋川幽居,苏东坡的豪放旷远,都有道家追求自由、出世逍遥的境界。孔孟的积极进取、经世致用,以礼乐仁义为核心的道德伦理,塑造了中国文学更关切家国命运、百姓疾苦的入世情怀。如杜甫忧国成诗圣,韩愈文起八代衰,欧阳修的与民同乐,范仲淹的忧国忧民,陆游、辛弃疾的民族气概,皆是儒家士大夫的人生理想。“这两种社会思想,后来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基本生存方式,即‘济世’和‘隐逸’的生存方式”,构成不同人生态度与文化性格。
中国文学史除了儒道两种主流文化性格,是否还有其他传统?全书并没有言明,我想是有的。它既不同于儒家的温柔敦厚,也不同于道家的隐逸自然。在我看来,是以太史公为代表的批判精神、反抗意识。司马迁发愤著史,“不虚美、不隐恶”,形成了中国文学不平则鸣的气节风骨。如书中所写,蔡文姬出塞泄悲愤、蒲松龄孤愤写聊斋、谴责小说愤世与讽刺,皆可归于写照时代、寄寓悲慨的史传精神。“表面看,《聊斋志异》写的多是神魔鬼怪和花妖仙狐的故事,似乎没有多少严肃意义;实质上,它是有意以荒诞离奇的描写来更触目惊心地表现当时社会现实中的各种矛盾。”正如蒲松龄自言:“集腋为裘,妄续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文学史的生气 通识普惠与文化继承
读者可任意捕获文学史的各个截面和瞬间,这是一部可以从任何篇目读起的“文学故事会”
钱念孙写此书,不做过多评论阐释,而着力讲述“文学的常识”。如他写到《红楼梦》,大多只描述广泛共识。“作品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不像以往的小说那样,将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弃之不顾,只是单一地描写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而是在表现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纠葛时,同时写出了错综繁复、彼此牵连的各方面社会矛盾,从而真实、典型地反映了封建贵族的没落生活,以及由此而折射出来的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即将衰亡的历史命运。”
每位作家生平、生活事迹、创作经历都是一篇娓娓道来的记叙文。它可以既平直又生动地告诉读者文学的来龙去脉、作家的写作动机、作品的内涵思想、后世的发展影响。在我看来,作者把文学史断点式分解为一帧帧文学的图景,一幅幅演变的导图。读者可任意捕获文学史的各个截面和瞬间。换言之,这是一部可以从任何篇目读起的“文学故事会”。所谓“好看的文学史”,可能正由于这种阅读之趣——文之悦。原本那种文学史教科书的铁板一块,时序因果之关联,在这样的读本中,都变得不再重要。
值得赞赏的是,作者不只在写故事,还亲自为文学人物、文学故事绘制插图,做到了图解文学,图文并茂。这些配图,以白描勾勒,线条疏朗,造型盎然,传神写照,或再现场景,或描摹情态,体现了作者对文学史的想象、创造与具象转化。松弛活泛的写作态度,让全书有了生气灌注;讲述聊天式的文学史,确立了更开放、共享、亲和的阅读接受效果。它扩大了文学史的读者受众、期待视野,突破了阅读门槛与理解障碍。从而,此书使非专业的普通读者、文学爱好者,皆有机会“亲近”文学史。
从另一维度看,写作《好看的中国文学史》,有更广阔的现实意义。它没有限于文学的趣味和赏析,更有一种践行美育,承继文化传统,弘扬民族精神,延续文化基因的视野格局。钱念孙试图通过最浅显、最简明的写法,实现文化价值的最广泛传播。这无疑是博雅通识教育的具体实践。文化自信,首先建立于大众对民族文化的了解认知、理解体认之上。人文素养的提升,依赖大量优秀通识作品的涌现。只有更接地气,更加简约的写作,才能使民族文化遗产得到普惠传播,代际传承。而中国文学史,正是理解中华传统文化、民族精神气质、文化心理基因的极佳入口与完美通途。《好看的中国文学史》一书或许为我们提供了这条通途上的一个路标。(耕耘)
来源: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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