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燕子矶头燕——缅怀余光中先生
“我是南京大萝卜,栖霞之子。”2009年10月12日,登上首届“中国·南京栖霞山文化节”开幕式的舞台,满头华发,已是耄耋之年的文学大师余光中先生的一席话引得台下掌声雷动。这位文坛大家和“金陵子弟”早在娘胎里就同南京栖霞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八十多年前的1928年重阳日的前一天,余光中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被秋日栖霞山的美景所吸引,和友人一起登上了栖霞山,第二天凌晨,余光中提前来了人世。
对于南京栖霞山的名字,余光中赞叹不已。学贯中西的老诗人说:“‘霞’这个字很有意思,英文里没有对应的词,只能译作‘红色的云’,‘栖霞’这个名字的意境更美。”显然,先生的脑海里萦绕着有关“栖霞”的思绪,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块土地同他与生俱来的因缘——如此浓烈的乡情,蕴藏着历史与人文的奥秘,确实是任何外语都无法“翻译”的。
栖霞区位于南京东北部,北临长江,南依钟山,相传因境内“第一金陵明秀山”——栖霞山,每临深秋,丹枫似火,灿若凝霞,故名“栖霞”。我的一位诗人朋友说,“这里为什么叫栖霞,它不正是那绚丽无数朝霞与晚霞的栖息地吗?”诚哉斯言!这里,山川形胜,明山秀水。栖霞山氤氲缭绕,燕子矶惊涛拍岸。是一处辟邪同神龟守护的福地,是一方彩霞与仙鹤眷恋的热土。
燕子矶,横空出世,雄峙江右。它“一石吐江,三面悬绝,状若飞燕”,故而得名燕子矶,有“万里长江第一矶”之美称。
“我本燕子矶头燕/骇浪一生阻海峡。从今四海为家日/寻常巷陌是吾家。”在《回乡》一诗中,余光中自比南京栖霞的燕子矶头燕,足见他对这片土地的挚爱深情。
第一次鸦片战争硝烟里,英国侵略军在燕子矶抢滩登陆,直逼南京,迫使清廷签订了《南京条约》中国自此开始了饱受列强凌辱的历史;再过95年,日本侵略军占领南京,制造了南京大屠*惨剧,数万同胞的鲜血染红了燕子矶的江滩。“一峰飞插长江里,其势翩翩如燕子”,玲珑如燕的燕子矶,却承载了民族众多的耻辱和痛苦,那赤色的砂砾岩壁,似乎昭示着那血与火的岁月。
立于矶顶远眺,长江一泻千里,江帆点点。江边怪石险峻,突入江心,在矶上俯视更见矶下惊涛拍岸、江水汹涌澎湃。巨浪翻滚,漩涡一个挨一个。湍急的江流拍打着赤褐色的悬崖石壁,江风卷起的大浪一波接一波地向矶底的崖石撞去,化作万千水花,尤为壮观。
夕阳融融,燕子矶一派金色,毗邻的幕府山照得如披金的丽娘。俯瞰江面,我不禁吟出了香山居士“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晚唱。
矶顶俯瞰胜境,令人浮想联翩。我不禁想起几年前在珠海的那一幕:海风透过窗棂,吹拂着余光中那饱经风霜的鹤发。余老先生接过北师大珠海分校文学院名誉院长的聘书后,开始了他的个人诗歌朗诵会。诗人那舒缓、幽怨的朗诵,把每一位在场聆听的朋友带进了“乡愁诗人”的别样世界:“小时侯/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乡愁》用一枚小小的邮票表示对老母亲的想念、用一方矮矮的坟墓表达对老母亲的怀念,这是无限的亲情;用一张小小的船票表达对新婚妻子的思念,这是真挚的恋情;用一湾浅浅的海峡表达对祖国大陆的留恋,这是深沉的爱国之情。
思念中流溢着苦难,真诚之中凝着沉重,悲凉之中充满期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深深扎根在全世界华人心灵里的乡愁。全诗一唱三叹,曲折回旋,跌宕起伏,如怨如诉,犹如一曲优美而略带哀伤的音乐,得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强烈共鸣。
2011年4月他携妻回到家乡永春,在泉州时续了《乡愁》第五段:“未来啊,乡愁是一条长长的桥梁,你去那头,我来这头。”这是海峡两岸血脉相连的感情寄托,他相信,海峡不是一把无情刀,总会变成一座交流桥。
余光中是在21岁离开大陆,去了台湾,等到他再回到大陆来的时候,已经64岁了,他大半诗写还乡的感想,所以他也写南京的中山陵,广西的漓江,乡愁不但是地理的,还是时间的。
余光中说,“我是地道的南京萝卜头”。余光中生于1928年的南京,那天刚好是重阳节,因此他自称是“茱萸的孩子”,幼年就吟咏“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在中文语境,无疑是思念故乡亲人的标识。幼年背诵的“茱萸”,像是一个预言,笼罩了余光中的大半人生。
1950年,余光中和父母一起去台湾。1980年代,两岸恢复往来,余老先生以古稀之年来往两岸达三十次之多。这其中探访南京栖霞山是他的必选之地。因为在余光中先生心目中,栖霞山是他的发祥之地。又是一年枫红时,彩霞年年映栖霞。他在2009年10月登上栖霞山主峰凤翔峰,巧妙借用杜甫的诗句,高度概括了对栖霞的印象,写下了诗意隽永、内涵深邃的题词“江流石不转:印象栖霞山”。面对日夜奔流的大江而巍然不动的栖霞山,思乡之情切切,爱国之心拳拳。这让先生魂牵梦绕的栖霞山,这与生俱来的结下不解之缘的栖霞山。
栖霞的山川可谓形胜景美。万里长江出巴蜀、穿云梦、掠湖口,从这里折向大海。吴楚东南合,乾坤江海浮。百年前,孙中山先生曾在燕子矶以东作沿江考察,慨叹这里及周边地区“有高山、深水、平原,三种天工,钟毓一处”,断言“其将来之发达未可限量也”。
云起霞飞,潮长潮落,栖霞从历史的长河中走到二十一世纪新时代,今日之栖霞沧桑巨变:大桥飞架南北,沿江新港阵列;幕燕滨江风貌区焕发出历史人文与山水城林、大江风貌交相辉映的独特魅力,“江山共景,六朝祥土”,山光积翠,水态含青……既氤氳着名胜古迹特有的温馨,落日般平和恬淡,又洋溢着现代城市新鲜的动感,朝霞般蓬勃灿烂,千丝万缕地牵动着、触发着炎黄子孙内心深处“血浓于水”的故土之恋和家国之思……
余光中当年离开大陆,“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乃此生最大的伤痛。那时余光中已经21岁,故土的记忆,文化的濡染已经深长,所以日后的欧风美雨都不能夺走他的汉魂唐魄。
余光中说,“中国文化是一个大圆,而中文是其半径,半径愈长则圆周愈大。我希望自己能把中文写好,写美,把半径更加延长。”
江流宛转,终究不离其源。青山遮不住,正是两岸共同的文化之根。“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余光中在《寻李白》写到——“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从玄武湖到日月潭,从川江到淡水河,历史的大江大河在余光中笔下奔腾恣肆。“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厚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
2017年5月,已知生命,余光中在为中央电视台《朗读者》录制的节目中,他用苍劲的嗓音,吟诵他的诗歌《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风也听见/沙也听见”。然后,从黄河到长江,展现了我们民族精神所经历的艰苦悲壮的历史行程,“鱼也听见/龙也听见”,鱼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醒也听见/梦也听见”。“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哭也听见/笑也听见”。这个吟诵,作为一个挥别的手势,一个永恒的定格,让亿万华人热血澎湃,让亿万华人闻之落泪。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驾鹤西去。享年90岁。他曾说:“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诗人溘然长逝于海岛,长江黄河若有知,应会为他歌一曲。
余老先生,您虽然去了那头,但您的诗永远留在这头。
(此文写于2009年10月,刊发南京栖霞区作家协会编印《南京栖霞区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散文作品选》一书,获优秀散文奖。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驾鹤西去,12月16日增补,缅怀余光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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