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欣趴在河边吐着舌头喘粗气。
青葱的山谷，绿树环绕，扑面而来的大片碧翠让人觉得如同置身仙境，然而放眼看去都是一样的场景，无一处开阔，四周都是墨绿色的树林，看不到来路和归途。
这是个封闭的世界。
深陷这世界中心的是一汪湖泊。清幽幽的湖面像面镜子，但因她刚刚破水而出的动静而打破了寂静，正漾着一圈一圈的波纹，又像是一块起了褶皱的水青绸子。
她吐了一会儿舌头，总算从溺水的状态里缓过来了，只稍稍看了一眼周遭场景就要扯着嗓子喊“救命”，然而让人惊悚的是，出口的语言竟然变成了一声尖锐的嘶吼。
宛如被人捏着喉管发出的尖叫，惊慌失措的，却又稚嫩，像是……某种兽类。
许小欣终于意识到不对，仓皇地低头，波光潋滟的水面倒影出一张肥嫩的小脸，瞪得老大的圆眼，额间一道火焰型的白疤，肥嘟嘟的下巴，缩得像是小三角的鼻头，淡红色的皮肤，流线型的脖颈……
她倒抽了口凉气，这货不是她，这货不是她，这货绝对不是她……
“嗷嗷嗷——”
凄惨不甘的惨叫响彻山谷，她甩着脑袋在水里扑腾。
别人穿越不是皇宫就是江湖大派啊，不是沉鱼落雁就是武功盖世啊，凭什么让我成为一只怪兽啊——
坑爹啊！！！
不知何时已经退化成为两只小肉饼的爪子揪着岸边无辜的小草，她泪流满面地在心里哭诉：我再也不相信穿越小说了……
许小欣不敢动，害怕自己一离开水面就会看到自己如今的“真身”。这诡异的躯体，她还能感到水下的两只后腿，以及随着水流摆舞不止的尾巴，不管怎么样，她都已不再是人类。
强烈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这一刻，就是让她穿越到武大郎身上去卖烧饼也愿意啊！
忽然，正对着她的那片林子传来一阵轻响，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披荆斩棘大步挺进过来。
不对，不是一个人。
许小欣讶异地感到自己的耳力有极大的提升，她甚至已经在脑中勾勒出来了有几个人，大概多高大，步子先迈出的是左脚还是右脚。细碎的金属撞击声，也许还穿了铠甲，配了刀剑……
正被这突来的能力弄得惊骇无比时，头顶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像是暗夜里卷过耳边的一阵冷风：“原来这世上还有水麒麟。”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左侧方的岸上，一颗大树的枝丫上端坐着一个人，繁盛的枝叶挡着他的上半身，只能看到他垂在下方的两条长腿，一截白色衣角松松地盖在膝盖上，脚上穿着黑色的靴子，绑腿处绣着暗金兽纹，像是某种标志。
许小欣诧异，她能听见远处的声响，却没发现身边这么近的地方多了个人！
“水麒麟，快些躲起来吧，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可能是见她没有反应，那人又说了一句。
许小欣想问问他口中的“水麒麟”是不是说自己，但是张口只能发出一声兽吼，于是只好作罢，只是愤愤地盯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生闷气。
“唉，还没见过这么愚钝的灵兽。”
听到树林里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接近，树上的人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下来，一步步朝许小欣走了过来。
她仰头去看，顿时一愣。先前听声音只觉得他该是个沉稳沧桑的成年男子，然而此刻见到他全貌，发现不过只是个少年。
白色的宽袍，领口和袖口绣了精致的蓍草纹样，泼墨青丝随意系在耳后，风过处，与广袖一同旖旎地在身侧飞舞起来，有一番说不出的动人风致。只是背后背着的一把长剑稍减飘逸，在他淡漠的脸上增了一分肃*。
他走到许小欣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然让我遇上了，便跟着我好了，养一只上古神兽倒也不错。”
许小欣还在对着他的俊脸犯花痴，哪儿听进去半分，穿越以来唯一符合规律的就是让她遇上了这么一位古装美少年。
好吧，她勉强又开始相信穿越小说了……
可惜没等她回味完，美少年已经一把将她从水中提了起来。她吓得“嗷”的一声乱叫，肥肥的身子已被他揽住。少年口中念了句口诀，脚下用力一蹬，人已往上跃了去。
许小欣只觉得天地倒转，好一番头晕目眩，等回过神来时，落入眼中的是远处半隐在山头后的夕阳，俯头去看，树林已在脚下，透过斑驳的树影，可以看见一队身着盔甲的古代士兵手持利刃朝湖边涌过去了。
等视线移到自己趴着的人身上……
哇塞！她差点摔下去，哪是什么人啊！竟然是一条浑身泛着银光的白色巨龙！
一瞬间她还以为是自己被另一个怪兽抓去做食物了，等转头看见它前肢一块鳞片上印着那熟悉的兽纹，才总算相信这就是那个白衣少年。
就算拥有被穿越小说锻炼出来的强大心理素质，许小欣此时也要崩溃了。她趴在巨龙背上哀号，断断续续地“嗷唔”声在风中被扯得支离破碎——
我再也不相信穿越小说了，真的太坑爹了……
终年积雪的流岚山上，许小欣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山洞里，仍然止不住瑟瑟发抖，恨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坐在洞口的白衣少年悠然地擦拭着长剑，寒光冷然地投射在他的眼睛里，那里面的冰雪似乎比山顶的还厚。
“休息了半个月了，怎么也能开口说句话了吧？”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动作，转头盯着许小欣。
后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继续专心地缩啊缩，缩啊缩，真冷啊，啧啧——
“唉，看来我得帮帮你才行。”少年起身走过去，左手扯住她的前肢，右手屈起二指在她额间的火焰形白疤上重重一点。
一切都是电光石火间完成的，许小欣只觉得额头遭了一记重击，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莫名的有丝丝凉意像是大海回潮一般朝眉心涌去，她瞪大了双眼盯着参差不齐的洞顶，直到一口气呼出来，才算彻底清醒。
“怎么样，能说话了吧？”
听到少年的疑问，许小欣讷讷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啊？”
这一声宛若天籁，她激动了，她沸腾了，她的小宇宙熊熊燃烧了……
苍天啊，大地啊，她美妙的嗓音终于回来啦！
“啊啊啊啊，我能说话啦，能说话啦，能说话啦——”
少年捂着耳朵无奈地看着她抽风，直到她一下子扑到他面前，肥爪搭着他的肩头一阵猛摇：“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你把我变成人吧！行吗？行吗？行吗？”
少年只是轻轻抬手捏住她肉嘟嘟的下巴就止住了她近似癫狂的动作：“向来灵兽都是以真身为尊的，你倒是例外，一开口就想要变成人。”
许小欣愣了一下，撅着怪兽的嘴巴艰难地反驳道：“那你不也从龙变成人了？”
少年眸色一冷，没有做声，脸色微微泛白，像是被人戳到了痛处，许久才开口转移了话题：“走吧，既然能说话了，也该离开这里了。”
许小欣这才知道他把自己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你就不能选个暖和点的地方？！
少年松开手，起身朝洞外走去。外面更是寒冷，他身上的衣裳单薄得很，偏偏一副暖意融融的模样，倒是跟在后面的许小欣，如今虽然顶着个皮糙肉厚的怪兽外表，却还冷得打寒战。
两人沿着崎岖的山道朝山顶走，细细的羊肠小道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平整厚实，一看就知道长年无人行走。往右偏几尺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不过被层层叠叠的白云掩盖，倒不觉得那般恐怖了。
许小欣一边艰难地往前挪，一边转头去看自己在雪上映出的脚印，肥厚而古怪的形状，再看前面，少年留下的是人类的足迹。
让人向往的形状啊……
不知道沿着山道前进了多久，少年忽然停了下来。许小欣以为到了，加快了步伐赶上去，却听到一阵阴沉沉的笑声，从头顶席卷而下。她愕然地抬头，便看见一个裹着黑色大氅的男子轻轻地浮在半空中，浑身像是包在一层气泡里，带着不真切的朦胧感，正眯着细长的眸子盯着她。
“上古神兽水麒麟，啧啧，只怕这是最后一只了吧。”他的目光幽幽地落在少年身上，“逐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是好生将这水麒麟交给我，还可置身事外，若是执意要卷入其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被唤作逐年的少年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手忽然伸到背后，一把抽出长剑便跃上去当头劈下。
白光一闪，气泡轰然破碎，落下一阵纷纷扬扬的雪花，尽数洒在许小欣的身上，更是冷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随着雪花落下的是一块黑色的鳞片，像极了她当时在逐年身上看到的龙鳞。她捡起鳞片，再去看空中，已经不见了那男子了。想来刚才那气泡里的不过是个幻影。
“那是烛龙，正在为皇帝找寻水麒麟。”逐年落在地上，漠然地解释了一句，收好长剑就要走人。
许小欣积了满心的疑问想问，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看了一眼那龙鳞，终究还是丢了。正打算挪着身子跟上去，却又听到山脚下传来一阵震天的号角声，肃*之气盘旋上绕，直上尘嚣，差点惊得她跳起来。
逐年刚好回头，看到她这模样，眼神有些鄙夷：“烛龙带来的军队而已，怕什么！你这样子可没有水麒麟的派头，向来只有人怕灵兽，哪有灵兽怕人的！”
遭了奚落的许小欣一边往他身边蹭一边暗暗腹诽：姐才不是灵兽，你才是！你们全家都是！
山下盘踞着的军队里，有个一身黑衣的男子跨马当先，遥遥望着山顶。没多久，有士兵从远处驰马而来，高声禀报道：“烛龙大人，那个少年带着水麒麟化身为龙飞走了！”
烛龙的眼光骤冷，下一刻，却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逐年总是厌恶自己的兽身，实际上遇上事情还是轻易就会使用它，真是有趣。若非皇上急需麒麟血治病，我还真想继续看看他打算玩什么花样。”
他的目光从流岚山头的皑皑白雪上扫过去，心中冷哼不断。此地是修炼圣地，如今水麒麟必然已能开口，若是等它过段时间成了年，便再没机会捉住它了。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片，轻轻一扬，便化成一只苍鹰飞了起来，低低地盘旋在他的周围。
“告诉逐年，只要他肯交出水麒麟，我便遂了他的愿。”
苍鹰尖厉地长啸一声，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逐年扛着许小欣拍开一间院子的厢房门，将她往里面随手一扔。
“嗷——”许小欣揉着小肥腰在地上打滚，“你能不能怜香惜玉点啊，好歹我也是个女生……”
“女生？”逐年翻了个白眼，转头朝外走，“母的就母的，还说什么女生。”
许小欣抽了抽嘴角，无力倒地。看来这辈子是别指望再做回人了。
院子空荡荡的，只有她跟逐年两个人各占了一间厢房。逐年警告过她不要出门，外面的老百姓要是看到这世上还有一头水麒麟，肯定疯了似的要来捕她。许小欣撅着嘴不甘愿地应下了。但是她没出去，倒有人上门来了，还不止一个。
头一回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一见面就围着许小欣这只小怪兽转，边转边摸着下巴感慨：“可惜是母的，若是公的可就好了。”
话刚说完，许小欣扯着嗓子嚷了起来：“我不是母的！”
老头儿立即眼神一亮，就听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女的！”
“……”
逐年把老头儿送出门之际，许小欣只听见他们小声交流了什么，那模样神情像极了双方讲价的感觉，难道是要把她给卖了？
她惊悚不已，而这感觉在第二次来了个女妖精后就更明显了。
那是只花妖，受了很重的伤。本来在门口就被逐年赶走了，但是她从袖口摸出了一只木盒，一脸神秘地递给了他，便被引进了门。
许小欣再次如同一件商品般被打量了许久，花妖笑颜如花地跟她说了几句话，忽然就面目狰狞地要扑上来咬她。
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花妖的利牙已经碰到她的颈边，让她想起前世看过的吸血鬼影片，难道是要吸她的血？
“逐年！逐年！”她语无伦次地大叫起来，下一刻，身上一轻，花妖被忽来的力道扯着摔到了一边。
“明明给的是假丹药，还想用水麒麟的血治伤？滚！”
逐年的剑指着花妖，后者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逐年大人，您别不相信啊，这真的是能让您彻底变成人的丹药，小妖不敢骗您啊！”
“滚！”逐年的剑已经扬起，作势欲刺。花妖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一阵烟变幻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坐在地上一脸愕然，还拖着泪痕的小怪兽，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扶她：“没事吧？”
许小欣像是猛然惊醒了过来，伸手一把拍掉了他的手掌：“原来你真的想卖了我！就为了一枚变成人的丹药？”
逐年的脸色变了变，默然不语，慢慢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难怪那么好心地帮我开口说话，带着我四处躲避，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罢了。”许小欣站起身来，像做人时一样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头就朝外走。
“等等！”逐年开口叫住她，“你去哪儿？”
许小欣理也不理他，继续怒气冲冲地朝大门口走：“反正在哪儿都是一只莫名其妙人人想要的怪兽，跟着你这样一心要卖了我的人，我还不如直接让烛龙抓住我好了！”
逐年皱了皱眉，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别忘了我是你的主人！”
若说之前还只是负气，此时许小欣则是彻彻底底地愤怒了。再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救过她的人只是将她看成一个所有品，想卖她就直接找买家上门来看货，想用她的血交换自己要的东西就直接放妖怪过来咬她。
心里就像点了一把火，越烧越旺。许小欣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灼热了，浑身血液沸腾，似乎有某种力量正要破体而出。
“滚开！”毫无预兆地，她陡然转身拍掉逐年的手，顺势一跃，双掌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逐年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仿佛不能承受她的重量，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许小欣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自己按在逐年肩头的双爪竟比原先大了近一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似乎也长大了许多。
“呵呵——”身下的逐年忽然低笑起来，“恭喜你，成年了——”
许小欣原本一直期待着能变回人，现在好了，不仅没成功，怪兽体型还忽然增大了不少，甚至连能力也提升了许多。起码她之前只能屁颠屁颠跟在逐年身后，如今却已经能一掌朝他拍下去了。这简直是让人喜极而泣的造化。
可是她不喜欢。
水麒麟的怒火是激发体内潜能的关键，所以逐年被她那下伤得也不轻，正躺在房间里休息。许小欣就背对着他趴在窗口看夕阳，脸上表情仍然很不爽。
其实光说不爽也不对，她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一向大大咧咧，抽风卖傻，其实未尝不是来到这异世后的一种自我保护。只有自己认为无所谓，才能真的对过去那个世界和过去人类的身份也做到无所谓。
但是在这过程里，第一个遇到的人是逐年，把她从孤单无援，甚至是惨遭捕*的困境里救出来的人也是逐年。他是一个同伴，一个朋友，也许也算是个导师。可是最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从未在意过她，在意的只是她如今灵兽的身份，以及能为他带来的利益。
所以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失落。
嗯？失落？许小欣陡然一惊，原本垂着的脑袋忽然一个激灵抬起来，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脸上原先就淡红的皮肤变得更红了。
她这是喜欢上他了？
“麒麟，你过来。”
逐年忽然唤她，许小欣又是一惊，像是被人发现了心思一样，连忙转过头去，对上他的目光，扯着嗓子故意嚷了一句：“别叫我麒麟，我有名字，叫许小欣！”
逐年怔了怔，有些愕然，随即又毫不在意地摆了一下手：“好吧，随便你吧。小欣，你过来。”他招招手。
许小欣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踱过去，大爷似的开口：“干吗？”
“我想跟你说说刚才的事。”逐年撑着身子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的冰雪第一次有融化的迹象。
眼前这只灵兽与过往见过的都不一样，它似乎更加具有人性，无论是语言还是生活习惯。逐年本不想对她解释什么，可是也不愿一人一兽之间的关系持续恶化下去。
他撇过脸，盯着墙壁，淡淡地道：“其实，烛龙是我大哥。”
许小欣的怪兽嘴张成了O形。
龙族是这世上世代守护皇室的神兽，本与人类接触甚少，但轮到烛龙的父亲赤龙那辈时，他忽然起了邪念，看上了一位貌美公主。
公主行将大婚，赤龙化作男子掳走了公主，并且变成驸马模样日日陪在她身侧。公主浑然不觉，待真的驸马带人找来，赤龙抹了她的记忆消失无踪，她只知道自己失踪了一段时间，却想不起其他。
后来公主诞下一子，驸马自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为了妻子，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抚养。某年那孩子入宫，不慎入了祭拜龙族的神庙，被赤龙认出，欣喜之余，忙出来相认。孩子惊惧不已，被他所慑，下意识地想要自保，竟自发地幻化出了龙身。
此后便有了公主之子是神龙之后的传闻，驸马终于知道当初侮辱了妻子的恶人竟然就是堂堂神兽，怒火无处发泄，又不堪忍受流言飞语，终于自尽而亡。公主弱质女流，突逢巨变，哪里应对得过来，伤心之余，也随丈夫去了。
孩子成了孤儿，而让他更恐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自己。人非人，兽非兽，简直是个怪物。他一心想变回人，完完全全的人，直到赤龙老去坐化，也未曾遂了他的愿。
等到赤龙那个血统纯正的儿子烛龙上位，更是一直试图将孩子引入龙族的“正道”，不断地阻止他变成人类……
许小欣已经听呆了，逐年转头看着她，抿了抿唇：“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曾经是人，后来却变成了怪物，还弄得家破人亡，所以才一直试图变回去，你大概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不，我很理解。”许小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逐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水麒麟是上古灵兽，血液可以起死人、肉白骨，一直都是无数人争夺的对象。而你作为最后一只水麒麟，价值更是不菲，我收留你也的确是为了要利用你来引出别人给我变回人的丹药，如今告诉你是不想瞒你，但你想离开，恐怕不行，要知道烛龙正带着大军捉你。”
没想到到最后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把她留在身边还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人罢了！
许小欣心里对他的那丝同情一闪而逝，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丝毫不在意逐年惊讶的眼神。
刚拉开门，院内一棵大树上刷拉一声飞起一只黑色的苍鹰，突兀地掠过她的头顶，在屋顶上方盘旋着，时不时地尖啸两声，断断续续地像是在说话。而后奋力振翅，朝远处飞去了。
许小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逐年的反应，却见他已经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住半敛的眼帘，显得深不可测。
她微微吃惊，不自觉后退，却被他一把扣住了爪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袖口中忽然蔓延出细长晶莹的绳索，像有生命一般缠上她的身子，很快就把她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烛龙打算告诉我变成人的方法了，不过要用你去换，所以对不住了。”
许小欣震惊地看着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逐年扭过头：“这是缚仙索，两个时辰后你就会回到最初出生时的形态，不会再有反抗的能力了，别试图挣扎，那样只会让自己受伤而已。”
话音刚落，他像是猛地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扯住许小欣，念了句口诀，化身为龙，带着她朝远处飞去。
许小欣感觉自己浸在了沸水里，浑身血液喧嚣奔腾着，仿佛有种什么变化在体内悄然发生。即使处在千里之上的高空，也感受不到半分凉意。
她无力地趴在逐年巨大的龙身上，往他脖子的部位凑了凑，断断续续无力地说了一句：“其实——不止你想变成人——我更想——”
巨龙似乎有了一丝反应，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而许小欣已经歪头晕过去了。
威武静立的宫城在下方若隐若现，像是盘踞着的猛兽。逐年熟门熟路地朝西北方飞去，很快便看到耸立的塔楼，那是祭祀龙族的神庙。
庙前宽阔的石台上，一人黑衣黑发，长身玉立，仰面看着上方盘旋而下的巨龙，微笑不语。
逐年幻化成人落在地上，为防有诈，许小欣已被他隐身藏了起来。然而放眼四周，并无半个士兵，只有烛龙一人。
“你终于来了。”烛龙笑着指了指面前一块空地，“阵法已经布好，只要你将水麒麟交出来，我便立即给你入阵施法，让你变成人类。”
逐年低头看去，若隐若现的一个圆形图案，中间交错地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字符，微微闪着光亮，上下浮动，与周围的地面隔出了另一个世界。
“我被骗过很多次，这次凭什么让我相信你？”逐年收回目光，看着烛龙。
“你放心，这阵法不会有假，不信你可以伸出一只手去上面照照，可以看出你真身是人。”烛龙说着，自己伸手在阵法上面挥了挥，那只手在光线里已经变成了一只黑亮的龙爪。
逐年这才走近，抬手放过去，果然是一只正常人的手。
“相信了吧？把水麒麟交出来吧。”烛龙抱起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
逐年捏手念诀，却在这一刻又忽然想起了先前许小欣的话。他皱了皱眉，不太理解它一只灵兽为什么总希望变成人。这丝疑惑随着连日来的相处越发加深，已经成了一团乱麻，若非他心里揣着十几年来一直坚定不变的愿望，可能已在它这奇怪的表现里松懈下来了。
“快些吧。”烛龙又催他。
逐年只好专心念诀，不多时，眼前白光闪过，静静地落在阵边。
烛龙快步上前查看，一见之下，当即变了脸色：“我并未骗你，你倒骗起我来了！竟然拿个女子来蒙混！”
“什么？”逐年愣住，低头去看，眼睛蓦然睁大。
缚仙索仍然好好地捆着，并没有动过的痕迹，可是被捆的已经不再是一只水麒麟，而是一个少女，身上还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
“这——”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烛龙，蹲下身子，轻轻推了推少女，“喂，你是谁？”
少女仿佛刚刚睡醒，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一见到他跟不远处站着的烛龙，顿时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是要拿我换你变成人吗？想做什么就动手好了！”
逐年和旁边的烛龙都愣住了。
“你是——水麒麟？”
许小欣蠕动着坐起身来，高声嚷嚷：“都说了我有名字，叫许小欣！许小欣！”
逐年惊诧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刚才许小欣坐起时，不小心半边身子落入了阵法的范围里，里面映照出来的就是她如今的模样，并不是水麒麟的兽身。
她本身也是人！
难怪她一直念叨着要变成人，难怪会对自己被利用这么敏感愤怒，原来她的心里一直将自己视为和他平等的人类，而不是以一只灵兽的态度来对待主人。
“你怎么会是人？”
许小欣已经注意到逐年奇怪的眼神，此时听到他的话才知道低头去看自己，一看之下，差点尖叫起来。
先前这绳索绑得她难受无比，还以为自己要变成他口中说的出生时的小麒麟了，不想现在竟然变回到了原来的人身！
许小欣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抬眼看向逐年，她傲然地挺了挺胸：“怎么样，现在我变回人了，你们还能拿我去放血救人吗？”
逐年默然。
旁边的烛龙则一脸深思，忽然道：“世外之魂进入灵兽之体，想来你本身也是件宝物，既然如此，更不能放你走了。”
许小欣大惊失色，逐年也愕然地转过了头看他：“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用她来做药了。”烛龙幽幽一笑，广袖一挥，天地忽而昏暗下来，飞沙走石不断，巨大的风力将许小欣吹起，抛入当中的阵法。
他开始念诵口诀，迅速而激烈的语调，许小欣只感到身下渐渐低陷下去，自己即将落入一个黑洞……
身上的缚仙索节节碎裂，眼神里上方的那块天空越来越远，却有一道白影急速地冲了下来，铿然一声龙啸，巨大的龙身裹住了她，拉着她朝上飞去。
“逐年？”许小欣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会下来救她。
逐年却没有精力理会她的话，头顶的圆形正在缩小，他奋力地朝上挤过去，将许小欣先甩了上去，才自己化为人身，堪堪跃出。
烛龙停下了念诀，眯着眼不悦地瞪着他：“怎么，你是不想变回人了？”
“当然想，但我不想连累旁人。”
逐年揽着许小欣，趁他不注意，迅速化龙飞走。烛龙见状勃然大怒，当即也幻化为黑龙，追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突变让许小欣完全蒙了，只有紧紧抱住逐年雪白的脖颈才勉强没有从他背上摔下去。身后巨大的黑龙穷追不舍，逐年先前受了伤，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到了前方，她低头看去，忽而觉得眼前场景有些熟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林子，再往前，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湖泊。
“逐年，你打算做什么？”她迎着风大声问他。
逐年朝湖泊俯冲下去，朗声道：“烛龙说你是世外之魂，你又衣着古怪，必然不属于这里，既然这里对你而言这般危险，还是送你回去吧。”
许小欣心中大震，刚想说什么，身后疾风骤至，巨大的黑色龙爪呼啸着从她眼前挥了过去，伴随着烛龙愤怒的吼叫：“逐年，劝你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我，否则就算是兄弟，我也不会留情！”
逐年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扑通”一声没入水中，激起几丈高的水花，许小欣已被他一个翻身倒入水里。
仓皇间入水，让她根本来不及闭气，顿时被呛得脸色发白，手脚乱舞。差点以为自己就快活不过来时，一双冰冰凉凉的唇贴了上来，将气息渡入她的口中。
许小欣诧异地张大了眼睛，逐年的脸近在咫尺，那双冰冷的眸子正盯着她，说不出什么情绪。然而下一刻，他忽然闷哼了一声，甚至在许小欣的唇瓣上咬了一口。
她吃痛地退开，只看见他身后的水里蔓延出一大片血红，巨大的黑影罩上水面，烛龙的利爪从他背后刚刚收走。
许小欣不能说话，只能闭着气用眼神询问他有没有事，逐年摇摇头，甚至还冲她笑了一下，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他忽而伸手握住许小欣的手，以腹语对她道：“这湖是个结界，我已经感受到，但不知能不能冲破它送你回去，你警觉些，待会儿一旦有机会便立即离开，否则就永远回不去了。”
许小欣刚想开口，意识到是在水里，又闭了嘴，只有求助似的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
逐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继而转身一跃，出了水面，外面立即传来两声冲天龙啸，显然兄弟二人已经缠斗到了一起。
许小欣想浮上水面去看看情形，一道白影从天而降，逐年已经重重地摔了下来，似乎看到了她的动作，趁势用龙爪按住她的脑袋潜入了水里。
殷红的血在湖水里化开来，像是飞舞的红绸，许小欣大睁着眼睛看他，心情复杂。逐年也正看着她，忽而眼神落在她身后，目光一亮，垂着的脑袋慢慢抬起，口中缓缓念着什么。
许小欣感到身后响起巨大的声响，隐隐似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下一刻，身子一紧，一股强劲的吸力吸着她朝后拖去。她慌忙伸手去拉逐年，逐年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庞大的身躯笼罩在水面上，像是块白色幕布。水面外仍然不断响起烛龙破空的长啸和怒吼。
她已然明白，他是用身躯为自己开辟了一条回家的路。
滔天的黑色笼罩过来，许小欣已经分不清眼前那些是湖水，哪些是泪水。白色巨龙的身影慢慢靠近，已经毫无生机，在她最后被拖往虚空的瞬间，倏然片片分离，像是白色的雪花，蔓延了一池湖水，顺着吸力纷纷朝她的方向涌来。
又一阵黑色盖过，她陷入了黑暗……
尾声
上课的钟声已经响了，许小欣还枕着手臂仰面躺在草坪上。头顶阳光强烈，只有旁边的一棵大树遮下了一片树荫，她却懒得朝那边移动一下身子。
回来已经将近一年，她的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初，可是异世生活的短短几月时光却清晰如昨，根本未曾淡忘过半分。
“逐年，逐年，落花逐流水，今夕是何年……”
她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眼前的景象忽然幻灭，又回到了冰冷的湖水里，逐年的龙身融解为片片飞雪……
“啊！”她吓得大叫一声坐起身来，看清楚自己仍在学校里才松了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还是赶紧去上课吧，会忘记的！
她爬起身来，拍拍脸，振作精神，准备走人，忽然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掉在了地上。转头去看，大树底下摊着一本书。
她一时好奇，走近了些，顺着书的位置朝上看去，两条长腿从枝丫上悬下来，上面盖着一件白色外套，茂盛的枝叶间只露出一截衣角。
她陡然睁大了双眼，这情景竟然这般熟悉。
“嗯——”树上的人似乎伸了个懒腰，慢慢的两条腿动了，似乎准备下来了。
许小欣只听见他嘟囔了一句“谁大呼小叫的”，下一刻，那人一跃，已经落在了她面前。
她看着他弯腰捡书，看着他抬头，看着他露出碎发后那双熟悉的带着些许寒意的眸子，怔在当场。
大概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女生，男生皱了一下眉就准备走人，谁知许小欣竟直接扑上去了。
“逐年，逐年，是你吗？是你吗？”
男生愕然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你怎么知道我叫逐年，喂喂，别搂得这么紧行不行？”
远处传来教室里老师点名的怒吼声，许小欣却充耳不闻，继续扒着面前的男生。
之前的梦魇都退去了，她知道那个少年以另一种方式走入了她的生命，所以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文/天如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