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峰不高兴了，声音突然提高：“那你呢，你不也是发展了*！”
“哟，别气啊，刚开始做，不都是从家里人入手的么，我还佩服你呢，我女朋友可没那么好骗。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实情？总是让人家打电话，永远赚不到钱啊。”
“再等等吧。”阿峰的语气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心虚。
“她不去发展自己的三个下线，别说抽成了，连底薪都拿不到。”
“是啊，想要像张姐那样靠吃提成过活，还不知道要多久。”
两人一前一后，到外头去抽烟，隔断内的小雅双手发抖，要紧紧抓着桌子边缘才不至于晕过去。
晚上她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已经八点半，她想省点钱煮面吃，一模橱柜，上海潮湿的老房子里到处是细密的绿毛，她强忍恶心拿出碗，看到底部好几个黑点。小雅再也承受不住，把碗狠狠扔进垃圾桶，抱着自己膝盖蹲在煤气灶前，大声痛哭。
好想吃口饭，和被男朋友欺骗的委屈，简直要把小雅逼疯。她狠狠抽着鼻子，听到房东太太又开门，噌噌噌走下来。小雅对自己说，如果房东太太敢骂她，她这次一定不忍，就准备跳起来跟她对骂。
谁都可以欺负她？找工作的外地人也有尊严！
脚步来到她身边，却绕过了她，冰箱门打开后，跟着是瓷碗沉闷地敲打在灶台上。
小雅蹲在地上，抬起红肿的眼睛，就看到房东太太阴沉着脸，操着一口沪语味浓重的普通话说。
“别哭了，小姑娘眼睛哭肿了明天还怎么找工作！喏，这碗冷面你拿去吃，吃好了赶紧睡觉！”说完一挥手，气呼呼地又朝楼上走去。
冷面是上海特有的花生酱配甜醋，里头伴着清脆的绿豆芽，房东太太还在上头盖了一块巴掌大的素鸡，一口咬下去甜甜的酱油汁四溢，滑到胃里面，居然有一股奇妙的抚慰作用。
她像饿死鬼投胎那样，大口扒拉，拼命吞咽，泪珠滴到面条里，涩涩的，但她把面吃得一干二净，也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味道。
5
小雅终于清醒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上只会掉陷阱。
她不想和阿峰争论什么，考出证后离开了金茂大厦，就当给自己买了个教训，就当五百是半个月的空调费。
这时大牛问她，想不想找地方过渡一下。大牛是个集邮爱好者，知道福州路上一家古董商行在招门店助理，月薪三千，转正五千，能不能留下来看她自己。
胖老板是上海本地人，说话口音软软的，带着点女气。
他领小雅穿过古色古香的大堂，进入了展厅后面的仓库，那里是一排排的架子，规整地放着钱币、瓷器等商品。小雅的工作就是负责管理和清洁这些商品。
有了之前的经历，小雅对象牙塔外的现实，有了冷静而残酷的认识。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还是脚踏实地，先做些简单的工作，再慢慢看机会。
除了小雅之外，店里还雇了一个叫丽丽的江西姑娘。
丽丽总是一副大姐的样子，虽然比小雅早来没多久，但是指挥她做这做那，很会“来事”。因为长得漂亮嘴巴也甜，很快就转正被调到前厅上班。
她有个温州熟客，做古钱币生意，两人就爱挑胖老板不在的时候往仓库里钻，把小雅打发出去。
开始，天真的小雅还以为他们是恋爱关系，直到有一次，小雅看见丽丽把A类钱币抽出来卖给温州人，账面上却写B类，当中几百的差价被丽丽收入囊中。
一顿操作娴熟自然，小雅简直看傻了。
丽丽见事被撞破，倒也不怕，平静地说：“大家都是打工的，当然要为自己多考虑。小雅你工资多少？我猜胖老板跟你说转正了再加钱对不对？你别天真了，你永远也等不到转正那天。上海人都用这种方法欺负我们。所以，反正钱币有好几千个，胖老板一时查不出来，等他发现的时候，他早就把我一脚蹬了，根本无从查起。这呀，就是我的报复！”
小雅听着，不安地说：“可这是偷啊……”
丽丽双眼一睐：“你别傻了！”
她又气势汹汹逼近一步：“你不讲出去，我就把好处分你一点，你要是打小报告么……那我也多的是办法治你。你是管仓库的人，又是新来的，你觉得胖老板相信谁？”
小雅愣了一下，没吭气。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正拿着鸡毛掸子，去打扫最高一层货架的灰。这时候丽丽走过来，突然叫喊：“有老鼠！”
小雅从梯子上蹦下来的同时，听到哗啦，一个大瓷花瓶倒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老板很快就跑进来，圆脸震怒，一步冲到小雅和丽丽身前，质问她们两个躲在仓库里干什么！
丽丽是人精，赶在小雅之前，先一步道歉：“怪我怪我，前厅客人要东西要的急，我就自己进来拿货，谁知小雅从梯子上跌下来碰到花瓶……真的怪我！是我把她吓到了！”
丽丽说的诚恳，看似是认错，其实暗示自己有种帮小雅承担责任的仗义，也显得小雅的闪避，是真的心里有鬼。
小雅心里一紧，全明白了。
她是在敲山震虎，展示自己的地位呢。
巴掌大小的门店，小雅都不一定看得上的工作，也没想到水深如此。
丽丽给她展示了两条路，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她泼脏水。想不到她那么小透明的人，也成了一块被争抢的肉。小雅开始还觉得委屈，可最后也想明白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谁让她不懂保护自己呢？
第二天小雅便辞职了，她说：“花瓶钱就从工资里扣吧，要是不够我再赔你……”
胖老板溜了她一眼，掸掸眉毛，从收银机里摸出了三千块票子，悉数交给她。
在小雅愕然的时候，胖老板拍拍她肩膀，做贼一样小声说：“小姑娘别在意啦，那个花瓶……咳、不值钱的。我也知道你不会久留，现在的上海竞争大，但给年轻人的机会总是有的，不像我们老了，只能困在这里。祝你以后工作顺顺利利，要是发达了，还记得来照顾我阿胖的生意呀，福州路是文化一条街，和文化有关的都记得来找我呀。”
捏着胖老板的三千，就像是捧着房东太太的一碗凉面，小雅根本没料到有这样的转折。每一次失业后，她以为被命运狠狠地揍趴在地上，却都会被路人奇异地安慰一下，告诉她——上海挺好的，人在做天在看，好人总有好报。
小雅去古玩店后面的置地广场，给自己买了一个DQ冰淇淋。
那是她第一次吃这种20几块一杯的甜品，在舔冰淇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无忧无虑，深受眷顾，是阳光底下，最幸福的那个年轻人。
6
小雅已经不像开始那样目光远大，非大公司不去了。现在每一次面试机会，她都很珍惜，都当成最后一次面试那样努力。
很快她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尝遍了各种情绪，有成功，也有失败。
保险公司和古玩店这些不成熟的经历，令她对社会上的一套有了抗体。装模做样的老板通常喜怒无常，样样都好的公司肯定有巨坑。
人生是个舞台，人人在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这并非恶意，而是生存。
现在的她，去看待“理想的岗位”也有了新标准，并不以公司名气为先，而是这工作是否有趣，是否有发展，是否符合职业规划，还有，领导是不是好人。
就这么折腾了十来天，秋季招聘进入尾声的时候，香港人给她打来电话。
小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小姑娘，你要不要帮我写两篇稿子呀？外高桥太远啦，毕业生都看不上我们呐，我好愁，要断稿啦。”
这么实在的诉苦，这个老板做的倒是清新别致。
她给香港人写了两篇创意稿，香港人也按时支付稿酬，两边都觉得对方靠谱，找工作这件事就和恋爱一样，也要求看对眼。
这家公司最后给小雅开月薪六千元，作为一个二本毕业生来说，这是一份很高的报酬了。当然她也清楚，工资里有一大半是给路远的心理补偿。公司靠近外环，每日通勤要花去3个小时，但凡不能吃苦的，绝对不会来这里。
小雅可不怕吃苦。
靠着勤奋和肯加班，还有一点对文字的天分，她写了几篇不错的文章，获得客户好评，实习期过后，香港人又主动给她调高了一档薪水，香港人的太太还经常在公司炖燕窝，分给大家吃。
公司虽小，但其乐融融。
小雅有了钱，也有底气了，她才有心思观察一下自己的生活。
第一，淮海路的房子老旧，日常生活很容易打扰到邻居。房东太太虽然是个好人，可她一直抱怨小雅下班太晚。这令她萌生搬家的念头。
第二，阿峰去哪里了？
一个周末，小雅拨打了阿峰的电话，关机。消息发过去，石沉大海。
阿峰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在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照例是高大上的图片，配上人生赢家的文案，语气差不多和喜提翠湖天地一样。
他真实的动向是阿牛说的。
阿峰欠了阿牛好久的房租，既不愿承认进入保险公司的骗局，也不愿重新找工作，只是埋怨同学们不信他。一天阿牛回家的时候，阿峰的小屋里已经空无一物，他不辞而别。
听到这个消息，小雅平静得就像是听天气预报，要说她早就有预感。阿峰呀，嘴太笨了，只能说动自己，他做销售简直是找死。
小雅现在只后悔一件事，要是当初庆功宴上，她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把阿峰劈头盖脑骂一顿，就好了。
当局者迷，所以她感谢在自己困难的时候，有房东阿姨，有胖老板，也有香港人，以奇怪的方式把她拉回来。
她现在明白一句话——并不是工作决定人生，而是性格决定人生。
人生茫茫好几十年，第一份工作算得了什么，是走繁荣的捷径，还是走诚实有回报、真话有人听的大路，全看自己选择。
小雅顶着已经不那么烈的日头，依旧从淮海路一号线熟悉的那个口子里钻出来，这时她已经没有了几个月前的焦虑，她对一百多一斤的车厘子没什么兴趣，她的每一步都走得自信稳扎。
到家门口，突然看见房东太太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斜挂在楼梯上。
房东双目圆瞪，嘴角歪斜，手猛烈颤抖。
小雅被这场面吓得不轻，赶紧叫救护车，送到最近的徐汇区中心医院。幸好是送过来及时，医生说是小中风。她带着焦虑在医院过道上踱步，想着要是没人陪，晚上就让她陪房东过夜吧。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年轻人从外头跑过来，扑到房东太太的病床前。
“奶奶！”
房东太太跟他耳语了几句话，那年轻人又转头看小雅，书生气的脸上写满了感激。
那时小雅烧红了耳朵，她突然地，就没那么想搬家了。
小雅后来开始负责创意画面的事，因为公司小嘛，也根本没什么人跟她竞争。
她想起胖老板的恩情，就去了福州路，也顺便讨教一下给客户印刷手册的门道，那时她发现，丽丽果然不在了。
胖老板给小雅倒上一杯功夫茶，笑了笑：“你当我傻？看不出来丽丽的小脑筋？和你打破的花瓶一样，她张冠李戴卖掉的那些钱币，也是、咳……我掉包的，全是假的哇，温州人气死啦以为她两头黑，两个人就吵吵闹闹就去警察局啦。”
小雅震惊了：“老板，你这个古董店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假的？”
胖老板嘿嘿一笑：“古董这个东西嘛，你喜欢就是真的，你不喜欢就是假的，就跟做人一样，喜欢就好，别太在意。”
说着胖老板叫来隔壁店卖纸的，对小雅细细说起纸张、油墨、还有印刷。认认真真，一点不含糊。
所以这就是小雅喜欢上海的地方了。
上海冷漠巨大世故，上海也有趣尊重包容，它看钱，弱小者在这里找不到位置，但它也温暖，总有一家便利店在街角亮着灯。
小雅出门在老半斋吃了一碗面。浙江中路左边是卖五块钱一斤苹果的平民菜场，右边是九万一平米的中福会楼盘，人们在街上悠然闲逛，豪车和摩拜缓缓同行。
这里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她觉得今日真是个好天气。（作品名：《城市挣扎录：魔都求职 》,作者：狐狸散人。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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