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琴棋书画是古代文人标配四件套,如果不懂琴,你就不好意思加入士子群里。因此,貌似没有多少艺术细胞的曾巩,也与同舍丁宝臣、郑穆、孙觉、林希等在汴京相国寺维摩院听琴,他从琴声听出了儒家正道。
弟子如此,他的老师欧阳修就更上一层。
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
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
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
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
——欧阳修《赠无为军李道士》
他能在琴曲中听到“万古之音”。听另一位道士琴家李景仙演奏琴曲《平戎操》时,他联想到国朝武功偏弱的现状,切直刚正的他不禁感慨万千:“惭君为我奏此曲,听之空使壮士吁。推琴置酒恍若失,谁谓子琴能起予!”
顺便说一句,后世已经失传的《平戎操》,当时频频出现在文人笔端。王安石、韩淲、杨无咎、晁补之、叶梦得、范成大、陆游、张元干、刘克庄、高观国等都写过听此曲的诗词。
“请更《平戎操》,尽扫洛河清。”(叶梦得)
“堂上《平戎》不敢听,且激南风召时雨。”(晁补之)
“诸校各能歌破阵,何须琴里听《平戎》。”(范成大)
……
可以理解,在塞尘未靖、强敌环伺的两宋,这首《平戎操》不啻一首爱国神曲。
后世多不知道,欧阳修当时在琴界是大神般的存在。现存最早的琴史专著《琴史》成书于北宋元丰七年(1084年),书中记载的宋代琴人,为后世耳熟能详的有范仲淹、欧阳修,还有……宋太宗。据陆游记载,范仲淹平生只弹一曲《履霜操》,因此绰号“范履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欧阳修家有名琴,且是大名鼎鼎的雷琴。
清 喻兰 听琴图局部
雷琴,从名字上听就颇有传奇气息。唐代专业斫琴有雷、郭、张、沈四大家,其中尤以四川雷氏、江南张越两家最为耀眼。雷门共有三代九位斫琴大家,人称“蜀中九雷”,听起来颇有温瑞安武侠小说里“江南霹雳堂”的阵势。其家造琴从唐朝开元起至开成止,前后约一百二十多年,其琴被尊称为“雷琴”。“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天宝末,雷俨被唐玄宗诏命为“鼓琴待诏”,一时风头无两。
西蜀雷门的做派刚猛大气,也契合“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作风。以选材为例,传统琴材多用桐木(属阳)为面,梓木(属阴)为底,雷家却剑走偏锋。世传雷威作琴,不必皆桐,他多在峨眉、无为、雾中三山里选取杉木(峨眉松),“遇大风雪之日,酣饮,着蓑笠,独往峨眉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有爱重者以‘松雪’名之”,是不是颇有武侠之风?
贰
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修外贬滁州。他“宽简而不扰”的作风颇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公务之余常与民同乐,共醉奇丽山水之间,千古名作《醉翁亭记》应运而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当然这只是个表象。
贬滁州时欧阳修还不到四十岁,距离“翁”太远,自然不会苍颜白发。内心孤独的他其实更喜欢独处,山川幽谷,泉鸣空涧,他常常携琴把酒,欣然忘归。
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远近红。
当日辛勤皆手植,而今开落任春风。
主人不觉悲华发,野老犹能说醉翁。
谁与援琴亲写取,夜泉声在翠微中。
——欧阳修《忆滁州幽谷》
人前豪放淡泊,人后寂寞苦闷。醉翁是谁?谁是醉翁?只有在独自鼓琴时他才能唤出内心的“我”,与之无拘无束地交流。无论是“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 ,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真意都在有形的酒琴之外。
明 文徵明 临赵孟空岩琴思图局部
《醉翁亭记》一出,迅速登顶红榜。虽然当时没有旅游形象大使的说法,但是欧阳修其实做了旅游形象大使的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地不在僻,有圣则灵。作为当时的文坛达人,欧阳修走到哪里就自带光环,况且他还是江西琴派的领袖,他身边自然聚集着一个好琴的团队:道士李景仙、潘道士,僧人知白、义海,琴师孙道滋、沈遵、崔闲,文人刘敞、梅尧臣、孙植、杨寔等。
他的铁粉太常博士沈遵读了《醉翁亭记》以后,立刻把滁州加入自己一生最想去的心愿清单里。皇祐二年(1050年),他踏着前任太守的足迹,游览了当时已成5A景区的琅琊幽谷。似乎江山相助,琅琊幽谷激发了欧阳修的文思,也碰撞出沈遵的音乐才华。他若醍醐灌顶一般,创作出宫声三迭的琴曲《醉翁吟》,这琴曲清丽流畅,又蹭上了“醉翁”的流量,迅速走红大江南北。
沈遵的琴曲节奏疏宕,音指华畅,如飞泉流玉,如松风天籁。
宫声三叠何泠泠,酒行暂止四坐倾。
有如风轻日煖好鸟语,夜静山响春泉鸣。
坐思千岩万壑醉眠处,写君三尺膝上横。
——欧阳修《赠沈遵》节选
叁
至和二年(1055年),出使契丹的欧阳修中途与沈遵邂逅。夜阑酒半,沈遵援琴而弹,给偶像献礼,欧阳修听罢非常感动。当年庆历改革的失败让直肠子的他心态崩溃,深感报国无门,世事多艰,无奈以醉掩愁,寄情山水。
“大兄弟,真有你的,说出了老夫的心声!来来来,我们再干一杯!”
第二年(嘉祐元年),两人相约聚于京师,欧阳修还拉来了好友梅尧臣,打算为琴曲《醉翁吟》配一首楚辞体的歌辞。在《赠沈博士歌》里,欧阳修畅所欲言。
沈夫子,胡为《醉翁吟》?醉翁岂能知尔琴。滁山高绝滁水深,空岩悲风夜吹林。山溜白玉悬青岑,一泻万仞源莫寻。醉翁每来喜登临,醉倒石上遗其簪。云荒石老岁月侵,子有三尺徽黄金,写我幽思穷崎嵚。自言爱此万仞水,谓是太古之遗音。泉淙石乱到不平,指下鸣咽悲人心。时时弄余声,言语软滑如春禽。嗟乎沈夫子,尔琴诚工弹且止!我昔被谪居滁山,名虽为翁实少年。坐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自从彬死世莫传,玉连锁声入黄泉。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国恩未报惭禄厚,世事多虞嗟力薄。颜摧鬓改真一翁。心以忧醉安知乐。沈夫子谓我:翁言何苦悲?人生百年间,饮酒能几时!揽衣推琴起视夜,仰见河汉西南移。
——欧阳修《赠沈博士歌》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为琴填词比他们想象的难太多。作乐之难,连专业的大师无解,翻车的例子比比皆是。
“景佑中,李昭作新乐,又下其声。太常歌工以其太浊,歌不成声,当铸钟时,乃私赂铸匠,使减其铜齐,而声稍清,歌乃叶而成声,而照竟不知。以此知审音作乐之难也。”
欧阳修又非柳永、周邦彦等音律大师。况且琴歌与宋词毕竟不同,词依仗琵琶、笛箫伴奏,琴歌须配合古琴,古琴的音节、音色、音调与琵琶、笛箫差异较大。因此两公所填的歌辞都差强人意。
始翁之来,兽见而深伏,鸟见而高飞。翁醒而往兮,醉而归。朝醒暮醉兮,无有四时。鸟鸣乐其林,兽出游其蹊。咿嘤啁哳于翁前兮,醉不知。有心不能以无情兮,有合必有离。水潺潺兮,翁忽去而不顾;山岑岑兮,翁复来而几时?风袅袅兮山木落,春年年兮山草菲。嗟我无德于其人兮,有情于山禽与野麋。贤哉沈子兮,能写我心而慰彼相思。
——欧阳修歌辞
“翁来,翁来,翁乘马。何以言醉,在泉林之下。日暮烟愁谷暝,蹄耸足音响原野。月从东方出照人,揽晖曾不盈把。酒将醒,未醒又挹玉斝向身泻,翁乎醉也。山花炯兮,山木挺兮,翁酩酊兮。禽鸣右兮,兽鸣左兮,翁{左鬼右页}鹅兮。虫蜩嚎兮,石泉嘈兮,翁酕醄兮。翁朝来以暮往,田叟野父徒倚望兮。翁不我搔,翁自陶陶。翁舍我归,我心依依。搏士慰我,写我意之微兮。”
——梅尧臣歌辞
两者相比,梅尧臣所做的琴歌虽然艺术上不比欧阳公,但节奏感更契合琴曲。
缺少琴歌的《醉翁吟》就这样独自在幽谷清泉间飘飞着,像一位独倚修竹的佳人,等着那清风送有缘人来……
肆
这位有缘人就是下一位文坛领袖苏轼。
眉山三苏也是古琴的铁粉。
嘉祐四年(1059年),父子三人再次出蜀,中途夜泊泸州(今四川宜宾),老苏情趣大发,在舟中鼓琴为乐。大苏则静心凝听作诗以记。
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
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
——苏轼《舟中听大人弹琴》
也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老苏早早就收藏了一床雷琴,还经常借给外人弹(显)奏(摆)。为了探究雷琴神秘的发音原理,好奇心极强的苏轼不惜拆开自家的雷琴一探究竟,真是好奇害死猫,不过,还真是给他探 得了其秘诀——“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左先右文)。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
苏轼的朋友圈里琴友也颇多,如表哥大画家文同、好友赵抃等,他们都是唐琴的超级发烧友。比如“赵清献公(抃)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始除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马就道,以琴、鹤、龟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藉甚”——这才叫生活工作两不误,玩得真叫一个潇洒,还有,“其将命于四方,虽家人不以从行,而琴与龟鹤未尝去也”——老婆孩子可以不带,琴与龟鹤万万不能少,太有个性了。这举止引得大老板都好奇,神宗曾问他:“闻卿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
苏轼好雷琴,雷琴反过来也来傍苏轼这个名人。“九霄环佩”琴是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唯一一张盛唐雷琴的标准器,可谓国之宝器。此琴背面刻有行书琴诗一首:“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苏轼记。”
欧阳修与苏轼这对师生之间,在琴上的缘分颇多。苏轼曾从西南夷人处得到一副蛮布弓衣,上面织着梅尧臣的《春雪诗》,甚是别致。大苏就把这布作为琴囊赠与恩师。欧阳公爱不释手,以为家里至宝。欧阳修的“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与苏轼“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正的知音听的是背后之“意”而非表面之“声”。
熙宁四年(1071)深秋,苏轼赴任杭州通判。他与苏辙一起专程去颍州(今安徽阜阳)拜访已致仕的恩师,并在其家盘桓二十余日。欧阳修对退休后的生活很是满意:“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棋一局,置酒一壶,吾老其间,是为六一居士。”
闲谈之余,欧阳公问大苏:“琴诗何者最佳?”
苏轼答:韩愈之《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欧阳笑道:“此诗最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
原因是韩愈笔下的颖师所奏琴曲大开大合,实在与“清微淡远”为特征的古琴音乐违和。
“韩文豪听的是琵琶?”大苏很是头懵,这于韩愈而言未免太打脸了,难道堂堂国子监四门博士连琴和琵琶都分不清?!其实也不奇怪,唐时各地弹琴风格原本有差异:“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流奔雷,亦一时之俊。”苏轼为蜀人,平素听惯了琴声急躁一派,因此他不觉韩诗有异。
“不辞歌诗劝公饮,坐无桓伊能抚筝”,暮色渐起,归鸟投林,银釭画烛,画舫明暖。弟子插花起舞,为师祝寿,须发皆白的师父则操琴做答(晚年的欧阳修只弹奏《小流水曲》),情意绵绵。
在《流水》曲里,在颍州西湖边,芙蓉晚菊,两相争艳,这是座师门生间,更是三位文豪间最后一次相聚,其温馨的画面永远凝固在秋水之上!
伍
弹指又是十年,欧阳修、沈遵等人先后作古。
元丰四年(1081年)六月,因“乌台诗案”受贬,苏轼已经在这黄州呆了三年。好友陈季常的再次来访,令他欣喜若狂。他取出家藏雷琴,与陈季常、还有沈遵的琴友、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等人畅谈琴曲,讨论诗风,推心置腹,重温旧情,东坡还写成《杂书琴事》十首赠给陈季常。此前崔闲已经为沈遵的《醉翁吟》定谱,为了广大江西琴派,摆脱“轻浮”的恶评,崔闲一直找名家为所有琴曲谱词,现在可不是天赐良机?
于是崔闲鼓琴,苏轼倚声填词,琴歌《醉翁操》横空出世!这首歌辞自然天成、不事雕凿,令琴曲大为增色。苏轼与崔闲珠联璧合,一夕之间竟然完成了欧阳修与沈遵三十年的夙愿,冥冥中若有神助!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苏轼歌辞
自颍州别后,东坡对琴乐的鉴赏力更上一层,他开始偏爱清婉的古琴音乐。在杭州时,他专门作了一首《听杭僧惟贤琴》,感慨以前的琴都白听了。“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可惜他的恩师不知道了。
他在写给本觉禅师法真(沈遵之子)的信里感慨道:“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声,有不相应。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居士纵笔,而与琴会,此必有真同者矣。”就将这首歌辞,祭献于天籁之间,弥补恩师生前的遗憾吧!
陆
人生总有离别的时刻,感谢且珍惜那些相互厮守的日子吧。那位潇洒的清献公最后一次出蜀,于泗州渡淮时放归龟鹤,“马谙旧路行来滑,龟放长江不共来。”
人生也总有谢幕的时刻。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流放海外归来的东坡卒于常州。据野史记载,他临终前为崔闲举荐叶梦得帮其完成夙愿。
叶梦得,其祖父叶清臣曾经高中榜眼,官至翰林学士,他的舅舅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他与东坡之子苏过、张耒交往甚密。
大观四年(1110年),崔闲在盱眙找到了叶梦得。
大观末道泗州,遇庐山崔闲,相与游南山十馀日。闲盖善琴者,每坐玻璃泉上,使弹,终日不倦,泉声不甚悍激,涓涓淙潺,与琴声相乱,吾意此即天籁也。闲所弹更三十馀曲,曰:公能各为我为辞,使我它日持归庐山时倚琴而歌,亦足为千载盛事。意欣然许之,闲乃略用平侧四声分均为句以授余……”
——叶梦得《避暑录话》
这期间,崔闲教叶梦得弹琴,并请叶梦得为其所作的琴曲谱辞。相逢何必曾相识,有缘即可!
宋之前,琴曲多是“有曲无词”。有《醉翁操》这个好学生作榜样,又得叶梦得等好琴之士的大力襄助,崔闲总算大功告成!他所辑的江西琴派《江西谱》有曲有词,能弹能唱。琴曲纤丽婉转,曲词文雅宜诵,两相映衬,足成大观。
琅琊山中水,韵入三尺桐。琅然醉翁操,发自玉涧翁。流泉不成音,写寄十二宫。醉翁不可见,妙语聊形容。尝闻三峡泉,上与天汉通。请君记余响,相彼玉佩风。此声倘可继,那复有此公。
——程俱《送崔闲归庐山》
那琅琊山上的清泉,幻作一阵悠扬清越的琴声,流经欧阳修、沈遵、梅尧臣,再至苏轼、崔闲,最后至于叶梦得的耳中心里。琴声、琴性、琴道、琴心看似细弱不堪,却绵绵庚续千年,令人不觉动容。
作者:甘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