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提出“人生如梦”命题的哲人是战国时的庄子。《齐物论》“梦饮酒者”一段,是其“梦论”中非常重要的文字。在这段文字中,庄子指出:人在做梦的时候,不知自己在做梦,甚至在梦中还要占梦,待到梦醒之后才知晓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是,从世间之梦醒来的人,还不能称为“觉”。因为世间之梦只是“小梦”,即使从中醒来,人们仍然处在人生这个大梦之中,并未解脱。在庄子看来,无论是“小梦”还是“大梦”都是虚幻不实的,从梦的立场看醒,醒也是梦;从醒的立场看梦,梦也是醒。只有“大觉者”才能认识到宇宙人生的真相,把醒与梦看得无差别。庄子的这种思想后来与佛教“梦幻”思想合流,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有明一代,戏曲文学大兴,明代“梦戏”中的“因梦觉悟”思想就与庄子“梦觉”观有很大关联,这尤其体现在“真幻相对”、“超越梦幻”以及“双重觉醒”三点上。
(一)真幻相对
庄子认为,“幻与真”“梦与醒”皆是相对。人若“迷”时,无论是“小梦”还是“大梦”都会被做梦者执着为“真”;人若“觉悟”,便可知晓“小梦”与“大梦”的本质均为虚幻不实。所谓“真”与“幻”,自然都是相对的。前者可称为“梦同人生”,后者可称为“人生同梦”。庄子的这种“真幻相对”思想,在明代“解脱梦”戏曲作品中也有体现。首先,就“梦同人生”来说,最早的注解来自郭象的《庄子注》,他在“庄周梦蝶”后注曰:“今之不知胡蝶,无异于梦之不知周也。而各适一时之志,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这里所谓的在睡梦中即可经历百年一事,指的就是“梦同人生”,只不过这“人生”是被压缩幻化在梦境里,让人真假难辨。明代“涉梦戏”中的“解脱梦”类作品的作者也是深明此理,他们在创作时为主人公设计了一个压缩版的有序人生,将自己虚拟好的现实人生中几十年光景放置在主人公梦境这短暂的时间维度中。如汤显祖的《邯郸记》,汤显祖为卢生虚拟了六十年现实人生的经历,放在黄粱一梦中,梦中的卢生经历十分复杂,自己一边科场行贿,一边又要与权臣宇文融斗法;一会被弹劾贬官,栖栖遑遑,一会又官复原职,享尽荣华。真可谓是历遍了宦海之沉浮,将官场的黑暗与不得已展示得一清二楚。看似极其真实的人生,其实只是卢生的一场梦。此剧第二十九出“生寤”,卢生刚从梦中醒来时,仍将梦境视为真实,还寻找自己的妻儿、名马。直到他醒悟过来才自言道:“忽突帐,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黄粱。”卢生在睡梦中经历了六十年的起起伏伏,殊不知梦中虽过一甲子,人间黄粱未煮熟。再如《南柯记》,汤显祖为淳于棼设置了梦幻虚拟版的二十多年人生。现实中的淳于棼酒醉入槐安国,成了槐安国驸马,又做了南柯太守,治下百姓安乐,丰衣足食。但天降厄运,妻子于一次惊吓后大病一场,不久离世。丧妻的淳于棼性情大变,与琼英、灵芝夫人、上真仙子淫乱,终被遣送还乡。淳于棼在虚拟人生中得到了荣华富贵,体验了悲欢离合,殊不知只是一场大梦。在此剧第二十出“寻寤”中,淳于棼刚从梦中醒来时,也同《邯郸记》的卢生一样,找寻梦幻世界中的公主妻以及宫苑。待其真正清醒时才自言道:“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我梦中倏忽,如度一世矣。”淳于棼梦前的余酒尚温,身边打算洗脚的溜二、沙三刚刚泡上脚,而他已在梦中经历了二十余年!梦者从梦中醒来时,方知所谓的几十年光景不过是一场梦,醒后了无痕迹。但当其在做梦时却不知道这是“梦”,只以为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生。在这场感受真实的“人生”中,主人公们功成名就,遭遇人生的成败得失。从这种逻辑推理,俗世之人在未觉悟之前,也会同“梦者”一样,将自己体验到的现实当做真实不虚的。以迷者眼光观之,“睡梦”和“人生”都是真实的,这就是所谓的“梦同人生”。因而我们也可以认为,在梦戏中的主人公经历了两场“真实”的人生。
昆曲《邯郸梦》剧照
接着说“人生同梦”。庄子之所以以“梦”为喻是因为梦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现象,梦的虚幻性又很方便人们理解。而现实的人生,世人皆以为真,通常不能接受其虚幻性的存在。庄子由梦引导,将梦境与现实人生类比,从而引发人们对人生这场“大梦”产生怀疑。明代“解脱梦”类戏曲作品的作者沿的正是庄子的这一思路,只不过将其用文学的形式演绎了出来。“解脱梦”类戏曲作品戏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一场感受真实的“虚拟人生”后醒来,知晓原是一梦。这仅仅是世间“小梦”的觉醒,此时如果主人公未深入探究、类比思考,进而引发对现实世界的怀疑,那么有可能继续沉浸在现实生活这场“大梦”中,甚至渴望继续沉醉在“小梦”之中。但“解脱梦”戏的主人公在“小梦”中醒来后,却能受到度脱者的点拨,继而明了“人生如梦”之理,从而走上对大道的追求,实现第二次觉醒,即从现实人生这场“大梦”中醒悟过来。所以在《邯郸记》中,当卢生真正醒悟过来时,他便去求仙了。剧中曰:
【滴溜子】跟师傅,跟师傅,山悠水长。那证盟的,证盟的,他何人那方?不离了,邯郸道上,一匝眼煮黄粱,锅未响。六十载光阴,唱好是忙。
【尾声】﹝生﹞俺识破了去求仙日夜忙。师父,证盟师在那里?﹝吕﹞有个小庵儿唤做蓬莱方丈。﹝生﹞这等快行,快行。﹝丑﹞黄粱饭熟,可吃了去。﹝生﹞罢了,罢了。待你熟黄粱又把俺那一枕游仙担误的广。﹝下﹞
到此时,卢生方才成了真正的“大觉”之人,把梦中和现实人生的虚幻都看得清楚。而《南柯记》中的淳于棼也是如此,最后去“把割不断的无明向契玄禅师位下请。”
(二)超越“梦幻”
庄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对梦进行哲学思考的大哲,因而可称其为“中国古代梦理论的奠基人”。庄子之后,列子也对梦做了哲学上的探究。庄子以梦喻人生,一是指出了人生如梦一般虚幻,一是希望人们在大梦之后能有“大觉”。列子则在庄子的基础上直接不辨“梦与不梦”,将人生等同梦幻,进而让人们享受人生幻境。庄子之论可称为“人生似梦但愿醒”,而列子之论则直接是“人生似梦不必醒”。庄、列两家的“梦幻”思想对后世戏曲作品皆有影响,如明代车任远的《焦鹿梦》剧,就是完全受到列子思想影响的作品。然而,明代“解脱梦”类戏曲作品,继承更多的依然是庄子的思想,尤其体现在对梦境的态度上。
明代“解脱梦”类戏曲作品,在最初基本上对“梦境”和“人生如梦”采取的都是否定的态度。如贾仲明《吕洞宾桃柳升仙梦》杂剧,第一折便说:“今朝玉帝,因见两道青气,下照汴京梁园馆聚香亭畔,有桃柳二株,已经年久,有道骨仙风,恐其迷却仙道,可以差神仙点化。”于是吕洞宾便奉命下凡引度桃与柳。吕氏谨记上仙之命,于是将桃、柳转世为柳春和陶氏,配为人间夫妻,再寻机度脱二人成仙。结果等吕洞宾再次出现在已经为人三十年的桃与柳面前劝说二人登仙道时,却被二人无情拒绝并嘲笑。剧曰:
(上小楼)北见仙长容貌伟,神清秀有气质。(吕)特来度脱你修行,要你弃了家缘,除免灾危。(末)你可便度我修行,弃了家缘,免了灾危?(旦)这先生甚么言语?(末)大嫂,由他说。俺如今更富贵,年未已,是豪杰之辈,我怎肯弃家缘入山隐退?(吕)你若跟我出家去,着你寻真采药,访道参玄,遨游阆苑,直到蓬莱,不强如居于尘世?你兀的不死也。(旦)
(越恁好)南这先生大叫高呼,你劝修行省气力。访蓬莱阆苑,寻真采药,容易躲人间是非,成仙了道寿命期。(吕)你休要呆痴。(旦)他道俺两口儿休要痴,俺三十岁夫共妻,双双美。(旦)休要管他,俺今日且向花前沉醉。
吕氏见二人执迷人间富贵,不愿离去,于是借二人睡梦再次点化,梦中柳春被授江西南昌府通判,夫妻二人便开始匆忙上路。这一路,他们背井离乡,路途山高水远,受了不少辛苦。不仅如此,在路上他们还遇到强盗,不仅要图财还要害命,夫妻二人从噩梦中惊醒,惧怕无比。吕氏再出,二人随即醒悟,愿随吕氏出家修行。剧曰:
(尾声)北从今后跟师父直至林泉下,拴住心猿意马。谢指教愿长生,紫府瑶池受用煞。(下)(吕)此二人见了些境头,跟我修行去。待一年半载,着他成仙了道,未为晚矣。桃柳人间三十年,今将大道为他传。功成行满朝真去,一同参拜大罗仙。(下)
吕洞宾这里所说的柳氏夫妻二人见了些境头,指的便是他们在梦中的遭遇,也正是吕氏借恶梦以引导柳、陶夫妻二人,才使得他们知晓人生如同恶梦一样,进而大觉。
除《吕洞宾桃柳升仙梦》剧外,明代能超越梦幻的剧作还有很多,如苏汉英的《吕真人黄粱梦境记》剧,讲的是“八仙”中的汉钟离度脱吕洞宾一事。吕洞宾在梦中历经了人生的起伏波折,醒后方知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只是梦幻一场,遂大悟,随汉钟离出家,升入仙班。再如《南柯梦》中的淳于棼、《黄粱梦》中的卢生、《樱桃梦》中的卢生都是在历经宦海沉浮、享尽人间富贵,饱尝悲欢离合后从梦中醒来,始知人生也如梦,追求出离。明代“解脱梦”类戏曲作品将“小梦”作为主人公怀疑“大梦”的铺垫,诱发主人公升起脱离“梦境”的出离心,这一思想是对庄子期待梦醒后进入“大觉”的思想是一致的。
邯郸卢生祠
(三)双重“觉醒”
庄子的“觉”是由睡眠小梦引发对人生大梦的怀疑,并渴望得到的觉醒。这种觉醒的模式可以归纳为:做梦——梦醒——人生亦梦——渴望“大觉”——实现“大觉”。明代“解脱梦”类戏曲作品也将庄子这一觉醒模式用于其中,多数主人公也遵循这一路径,最终得以弃世升仙。首先,剧作者在剧中多设置梦境,就是为了让被主人公在梦境中经历真实人生,明白世间一切皆是虚,其实也就是为后文寻求解脱和觉悟埋下伏笔。其次,剧中的主人公从睡梦中醒来,方知所历一切皆是虚幻。最后,有的梦者会经由他人点化,对人生亦梦确信不疑,进而追求“觉醒”,有的梦者会自己“觉醒”,不需他人度化。明代表达这样主题的剧作很多,如李开先的《园林午梦》院本,全剧仅一折,讲的是一位“邻人不识名姓,甲子原无几年”渔翁之午梦。此渔翁平日靠打鱼为生,不劳作时读书消闲,一日他在读了崔莺莺、李亚仙二人的故事后,觉得二人之事都差不多,难分贵贱。时值正午,渔翁便在园林之中打盹睡去。谁知渔翁睡下之后,崔莺莺和李亚仙便双双出现在渔人梦中,因渔人对两人的评价,发生激烈争吵,都在夸耀自己贬损对方,难分上下。两人的婢女红娘和秋桂也各为其主,声援自己家的小姐,互相谩骂厮打。渔翁醒来,意识到刚才的事原是自己的梦。于是自白:
奇怪!奇怪!园林中方才合眼,梦见两个女仙,各逞其能,两个女奴,各为其主,多因我机心尚在,因此上梦境不安,从今后早断俗缘,务造到至人无梦。
黄粱久炊犹未熟,社鼓一声惊觉来,万事到头都是梦,浮名何用老吟怀。
渔翁醒来后才知自己心有妄念才造成了梦境不安,于是顿生觉悟,知晓了“万事到头都是梦”的道理,进而寻求庄子所主张的“至人无梦”境界。
昆曲《南柯记》剧照
除《园林午梦》之外,其他如贾仲明的《吕洞宾桃柳升仙梦》、汤显祖的《南柯记》《邯郸记》、陈与郊的《樱桃梦》、苏汉英的《吕真人黄粱梦境记》等剧,也是遵循着“小梦”醒,疑“大梦”,进而求“觉醒”这一模式,虽然在有些剧中参杂着佛理,但由小梦生疑的解脱模式却实来自庄子,且庄、佛在“人生如梦”思想上有一定的一致性,故我们仍可认为明代“梦戏”中的“因梦解脱”思想是对庄子“梦觉”观念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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