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人在池埂上割草。
镰刀口,是刚刚磨过的,骄阳下放出道道白光。
他割草的动作非常娴熟,左手抓住小米草的茎部,收拢成一束,而右手握着刀柄,朝茎部轻捷地甩过去,只听“呲溜”一声,刀尖点地,下茎端被割断,留下平整的切面。
这个男人,弓着背,脊背随着割草的节奏起起伏伏,每向前挪动几步,他都要停下来,挺直腰杆,向远处望去,不时用袖口擦拭脸上的汗珠。
此刻,他穿着一件旧长袖军装,衣领和袖口早已被磨破。酷暑难耐,也快到吃中饭的点,太阳火辣辣的。为了遮阳,男人一大清早便戴上了一顶草帽,草帽也是破旧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全部面孔,不过隐约间还是能够窥见他黝黑的肤色和右斜的嘴角。当他直起身来、用袖口揩汗的时候,嘴角便愈加右斜了,眼睛深陷下去,可依旧能放出无比坚毅的光……
时日正值六月,又一年的高考季结束了。
淌水村村民史凤仁的二儿子史溍顶着烈日来到了县百货商店门口,去见他的堂姐史桂香,这是在电话里约定好了的。这次见面,是史桂香来还史溍父亲史凤仁的钱,数目并不多,可是多年未还,貌似不打算还了一样。原来昨天,史溍在池塘边的“家”里无意中听到父亲史凤仁和母亲韩瑞的抱怨,说这个史桂香太可恶了,借钱迟迟不还,手头上有钱也不还,搞得人心里很不好想,于是,刚刚年满19岁的史溍瞒着父母果断地拨通了堂姐史桂香的电话,陈述了家中的种种困难,需要钱,希望她把钱还上。听完这番陈述,史桂香着实吃了一惊,心里又气又恼,但也没办法,只好答应把钱还上,这才有了上面的碰面。不曾想,一到见面地点,史溍的四婶,也就是史桂香的妈也跟着来了,说钱是要还的,不仅如此,还说要到百货商店买些礼品带回去。史溍本来就不喜欢这位四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终于开了金口:“钱,我拿着,礼品不要!”说完,接过钱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堂姐史桂香觉得史溍小小年纪竟这般傲慢无礼,心中顿生恨意,而四婶嘴角向上一斜,冷笑道:“你看吧,高考成绩又要公布了,我看这小子难保能上!”
史溍口袋里揣着这笔钱,走在回家的路上,说是家,其实也不算,那只是他们一家五口人在池塘边临时居住的地方——一个四间的旧瓦房,说是四间,其实只有中间两间可以住人,面积不足60平米,左边的那间用来堆放化肥,右边的那间用来堆放杂物,中间两间,一间做客厅兼厨房用,而另外一间是卧室,有一张大床加一张小木板床,两张床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余空间放着一张小木桌,桌子上面放着一台21寸的彩电,这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娱乐用品。
此刻,史溍沿着湖边的土路往这个“家”赶,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忐忑之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忐忑的是这是未经父母的允许,擅作主张要到的钱,可能要受到他们的责备;兴奋的是史溍头一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冲撞了四婶,得罪了堂姐,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让史溍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当史溍经过一家低矮平房的时候,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妇女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在自家门口水龙头旁洗衣物的陌生女人,女人满脸堆着浮夸的笑容,见史溍等她开口说话,她开腔了,说道:“你就是韩姐的儿子史溍吧!”
史溍知道了她认识他母亲韩瑞,矜持地点了点头。
肥胖女人见史溍这般木讷呆板,说话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又接着说道:
“你或许还不认识我,我就是*的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别的我不清楚,对于我们重庆人来说,那还真是一个老乡一个宝。你爸不是在湖边养鱼吗?这么些年来,*还真的是把我当亲戚熟人对待呢,总会把她的菜篮子或者重要东西放我家,你妹妹我也是见过几次的,挺水灵的女孩儿,估计她和我家女儿阮红是一样大吧,我家阮红可没她机敏和能干,这是我一眼就看出来的。说起来,你爸可真是不容易啊,让你们三个孩子读书,真不简单。听说你今年高考,可要为他好好争口气啊!”
史溍听完这番长篇大论,烦不胜烦,但为了不失礼貌,也还是听着,当他知道她并不知道高考已经结束了的时候,才结结巴巴地说:
“高……考……结……束……了!”
“这样啊,那考得怎么样?”肥胖女人两眼发光,仿佛在地上看到了一张百元大钞,而且身旁无人。
“没,还没出结果!”史溍终于捋顺了他的舌头,不再结巴了。
“别着急,看你斯斯文文的,就知道你考得不赖!”
史溍心想,这句话哪有什么因果关系,暗自觉得好笑。
“这么跟你说吧,想当初*和你妹总会把东西放我家,和我们熟络得很哩!”
史溍笑而不答,不愿再受纠缠,扭头就要离开。
“妈!妈!水壶的水开了,你到底管不管!”
突然,一个温润动听的女孩声音抵达史溍的耳膜。
史溍循声看去,一个清秀高鼻梁的女孩映入眼帘,她斜靠着门框,也扎着一个马尾,多少有一些他妹妹史冬梅的神韵,这使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仿佛这目光带有高温,烫到了这个女孩子一般,她仰头直视着史溍贪婪的目光,四眼相对,良久无言。女孩野性不羁的个性使史溍的心弦为之一颤,他感觉这个女孩非同一般,和她不会仅仅止于萍水相逢,这种感觉很奇妙,在他心中激荡洋溢了整整一个下午。
史溍躲开女孩的目光,略显尴尬,只好含笑而去。
“来了,来了,你慌什么!”肥胖女人在衣摆上擦干了手,咋咋呼呼地回答。
等史溍走远,这个女孩子,也就是肥胖女人的女儿阮红,好奇地打听道:“妈,刚才走过去的是谁?”
肥胖女人见史溍走远,但也还是压低声音对她的女儿说道:
“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你韩伯母家的呆儿子——史溍!”
“是吗?我看他不是个呆子,是条蛟龙才对!”阮红铿锵地自语道。
这条土路是唯一一条可以笔直通往瓦房的道路,刚好可以走一辆汽车,土路两旁都是整齐划一的池塘,大大小小,大则几十亩,小则几亩,几乎都用来养殖“四大家鱼”,即青、草、鲢、鳙。早上,渔民们都打开了增氧机,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鱼腥气,这是史溍自小就很熟悉的味道。走了二十来分钟,史溍离那个红瓦房越来越近了,很快,一个熟悉的背影撞入眼帘,这便是他的父亲史凤仁。史溍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他心里很清楚他父亲又在池埂上割草喂鱼了,他径直步入家门,发现母亲正在做午饭,也不便多打搅,将一沓钱悄悄地放在了桌子上,踅身进入卧室,仰躺在了大床上,头枕着手臂,两眼放空,直愣愣地盯着木檩子,发起了呆。
母亲从简陋肮脏的厨房里出来,见桌子上有一沓钱,知道是史溍丢在桌子上的,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先是忐忑,后来慢慢一想,侄女史桂香是该还钱了,史溍做到了他们不愿做的事情,心里不免窃喜。
韩瑞开始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先看数目,后看真假,最后看新旧,很快每一张钞票都被她“验明正身”了。当她查看人民币的新旧的时候,史凤仁大跨步迈了进来,站定,正好挡住了门口的光线,屋里陡地暗了下来,见妻子在数钱,心里纳闷,淡淡地问道:
“这钱是谁的?”
“是我们的,史溍从史桂香那里要来的,这孩子甭说,主意挺大的!”韩瑞依然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
史凤仁心里一惊,眼睛睁得像个核桃,脸部肌肉抽搐。
“这钱不能要,给我,我送回去!”史凤仁正要抢过妻子手中的钱。
韩瑞赶紧将钱揣入荷包,脸上浮现一丝莫名的冷笑,然后吼道:
“我们自己的钱怎么不能拿,要不是史溍,那个史桂香肯定是不会还的,我们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你投资,买饲料,买化肥,你的大哥,你的二哥,你的四弟,你的五弟,他们什么时候帮过你一分一毫,现在困难来了,连自己的钱怎么不能拿。”
“溍溍还小,他不懂事,难道你也跟着糊涂,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要钱的方式问题,我们宁可受穷,再想办法,也不能拿话柄给人说,你知不知道?”史凤仁情绪激动,双手在空中挥舞。
“我不小了,我都19岁了,我自己做的事情,后果自己承担,不用你操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史溍从卧室里跳了出来,从口中甩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门。
“溍溍,你要去哪儿?”韩瑞站起身,欲追她儿子而去,刚要走出门口,被她丈夫史凤仁拦住了。
“不管他,让他好好想想吧!”史凤仁语调低沉,坚定地说道。
韩瑞低下了头,只好作罢,呆呆地坐下来,两眼无神,盯着地面,而锅里的菜早就糊掉了,韩瑞闻到了焦味,双手拍了一下大腿,直呼忘记关煤气了,急匆匆地钻进狭小逼仄的厨房,关掉煤气,揭开锅盖一看,大惊失色。原来菜水早已煮干,只留下一堆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韩瑞不免长叹一声,絮絮叨叨地责备起自己的丈夫史凤仁。
史凤仁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门口抽起了烟,任由妻子絮叨个没完,只是抽闷烟,时不时望向池塘中央和稍远的地方,观察鱼的进食情况,就这样,干坐着足足有一个小时,而他脚下被黄色的烟头围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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