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湖国际纪录片节组委会公布了展播单元片单。孟小为的纪录片《张素英的城堡》入选“东·西 | 在人间”版块。这个版块还包括,周铭影的《世外桃源》和李米杰《家以何安》。《张素英的城堡》讲述,60岁的流浪者张素英花四五年时间,从垃圾坑捡来石块和废建筑材料建造了一座像“城堡”似的房子,但是“城堡”刚建好,她被送到了救助站,“城堡”也被铲车夷为平地……
在大地上流浪,从湖北到甘肃;在偏僻处建造,从瓦砾到城堡;收集别人丢弃的衣服,挂起一窑看不见身体的“陌生人”;从巴别塔一般的耸立,到坟冢一样回归宁静;从看着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
高处在何处?
文/张畯
1. 一砖一瓦的建造
流浪者张素英,将垃圾中捡来的空心砖、水泥片、铁皮、木椽,一块一块背回来,花了四五年时间,垒起了这座她出生老家该有的“城堡”……
不要图纸,不要机械设备,不要工人,她就像一个行为艺术家或孤独倔强的建筑师……
春、秋、冬几次河边打水的长镜头,表明这是历经了几个季节的劳作和拍摄……
一块一块地拾捡,一片一片地背回,一桶一桶地打水活泥巴,最为原始的手工劳作,最为单纯的个人建造。在漂泊的异乡,建造一座遮风挡雨的住处,也建造指向高处的精神家园……
新年的爆竹和喜鹊声中,孤单的身影不断打量可能会倒塌的城堡。密集的飞雪中她再次投入不辍的建造中。雪野茫茫,建造不止……作为建造的手段在强大的惯性中已经变成了目的,建造不一定为了居住,在建成之前她已提前“定居”在建筑中,把自己变作城堡的一砖一瓦……
建造成了唯一可做的事,不管它要耗去多久,五年还是八年。就像海上钢琴师,在船上成为目的,成为精神家园,甚至一生也不愿离开。
她也不愿离开自己的“轮船”——城堡,哪怕它有些歪、有些简陋、有些粗糙和寒掺,但是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光芒却在那些烂砖头的泥巴缝里像钢筋一样一层层埋设。日复一日建造的过程中她忘了城堡的存在,成为一项日常的精神修行,一种自然之道,跟饥时吃饭困时眠没有什么两样。
在废弃的砖窑和烟囱旁边,她为自己建构了一处私人的空间、领地、边界和图像,并得到村民的围观和称赞。对她来说,建造本身已经是定居,而非等到建造完成后。海德格尔对此早有定论——“因为建造不只是获得定居的手段和途径,建造本身己经是定居。”换言之,作为终有一死者在大地上的“存在”,亦即“居住”,亦即“建造”。她在竣工之前已经“镶嵌”于其中、“定居”于其中,显现了建造的本质——“存在”本身,也通过建造物的方式聚集了天、地、神、人。
2. 肉身缺席的衣裙精灵
衣服是为身体而存在,还是身体为衣服而存在?是身体拥有衣服,还是衣服拥有身体?
张素英看到了离开身体后的衣裙并非灰头土脸,不仅可以御寒,还在蕴藏着光芒,像未燃尽的火薪。她收集了大量的曾经包裹过不同肉体的、又被这些肉体所抛弃的“光”,堆码在黯然的砖窑里面。在她的眼里世间无弃物,世人弃之不用的东西还有没用完的用处,未启用的灵光。
堆积的衣服容易受潮,孟小为帮她买来衣架,在砖窑里悬挂起来。窑洞口的光像一支支探照灯,打亮了这些暗中的衣裙,这些破烂的死物瞬间活了过来,像幽暗中曾被羁押的精灵,散发着曾经穿过它的主人肉身的气味,或者连标签都没有撕掉的新衣服的味道,肉身缺席的空荡荡代之以复活精灵的飘逸舞蹈。
镜头穿行、旋转在精灵舞会和洞口光亮的迷宫里,几乎要一直这样走下去,请不要停止,不要走到窑洞的尽头。眩晕、不真实、脱离现实,这一刻所有的生活之重暂被遗忘,意识沉浸于轻盈的幽暗之物的流动与飞升。
这是发生在地下砖窑里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舞会”,也是张素英内心最为灿烂明亮和梦幻时刻,想像衣服的主人或者自己穿上它们时美好的样子,缺乏与人交往的她似乎可以和这些精灵或“陌生人”一直相处下去。
想起艾未未在希腊北部边境小镇所收集的,来自叙利亚、阿富汗和伊拉克难民在迁移过程中所遗留的大量的衣服和鞋子——清洗之后所做的大规模展览。这些衣服和鞋子的主人,有的可能不在人世,有的可能还在颠沛流离。
张素英所收集的衣裙的主人,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她收集的是衣服、气味、人、时代气息,还是别的什么?这场地下窑洞的展览,又打开了一个可供想象的空间。
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离家出走?背后有什么不愿为外人道的隐情?
后来,她不知去向……
3. 飞越救助站
经打听,派出所把人弄走了,城堡被铲车夷为平地,雪地里躺着她用过的两口锅,还有露天点过火的黑色灰烬。
她被送到了救助站,而不是福利院,福利院要收费。
她不想回老家,也不知道她的房子已被拆毁,荡然无存。
春节将至,可救助站准备把她弄到别的县去……
情况紧急,前途未卜。
要么被驱逐,要么采取自救,一言不发的她却有着不可侵犯的尊严和斩钉截铁的决心。她表现出了一种侠客气质,攀缘围墙,逃出了救助站,一路找回已经是一堆废墟的“城堡”身旁,矗立之时,她的内心已轰然倒塌。
跟那些碎石瓦砾一样,她久久地坐着,雕塑一样地站着。手里下意识中将一根铁丝扭成方框,那是她在复原自己的城堡吗?城堡的图像倒塌,代之以空荡荡真干净的铁丝方框。
“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黄帝宅经》)
她赖以“相扶”的宅已经消失,人自然没了立足之地。
她将再次踏上离开城堡的流浪之途。
4. 到高处去
扔掉烟头,突然,她背起一包捡来的衣服,说要“到高处去”。
“高处”!?暗藏密意的高处!平地惊雷的高处!
高处是何处?原来我们都在低处——她一语道破,仿若神启。
眼看着她造的城堡梦幻泡影一样地破了,是天意还是她早知如此,不过以这样一件具象而又充满玄意的作品为世人演绎一番。
诸相非相,她不住于相。她造了四五年的那个结实的相,就像这城堡没有建造发生也没有毁灭一样。她来的时候砖窑旁边没有碉楼,走的时候也没有碉楼。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碉楼的建造,仿佛就是给人一个仰望的精神指向。有的人望了一眼,有的人并没有看到这个箭头指向的高度。而因着清理流浪人口和推土机的到来,这个实体的高度消失了,它再次以砖瓦的形式回到了地面,而作为象征和隐喻的城堡却毅然高耸。
尘埃落地,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低处”并非她的久留之地。来得悄然,走也洒脱……(最长的一个跟拍镜头)我们跟着她走向未知之途,一如耶稣庄严地走向旷野……
在流浪者沉重的脚步声中,影片结束。
草芥一般的命运,贵族一般的精神。
一位漂泊的圣徒,一位不语的“阿希克”,一位自律的苦行僧,一位失意的传道者。
在大地上流浪,从湖北到甘肃;在偏僻处建造,从瓦砾到城堡;收集别人丢弃的衣服,挂起一窑看不见身体的“陌生人”;从巴别塔一般的耸立,到坟冢一样回归宁静;从篝火的炙热到丢弃的饭锅里落满的积雪,从一个人的流浪到一个人的飞越救助站,从看着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到告别以五年之力搭建的一场幻象,告别她与城堡之间的空间关系、分崩离析的天地神人,往高处去……惊心动魄意味深长的结尾。
眼看着她一砖一瓦盖起了楼,眼看着西西弗斯推石上坡,眼看着城堡被推土机铲平,眼看着她逃出了救助站,眼看着她看着自己的房子不见了,眼看着她坚毅的面孔和不妥协的目光,眼看着她不为自己伤心不掉下一滴泪,眼看着她毅然决然走向“高处”去。
“到高处去”,一道闪电,一个神谕,使作品急速转弯、顿然超拔,近乎哲学电影。
在这个最好而又最坏的时代,繁荣与堕落聚集在低处的乐园。只有那踽踽而行者,迈向高处。
城堡作为象征图像的意义已远远大于它的实用功能,以至于在被推倒之后,在她走向高处之后,城堡作为遗留的象征图像,继续屹立在虚空中,依然回映在记忆的视网膜上,成为抹不去的精神存在物,一个她在流浪经过之地的替代痕迹,一个留给当地人和观众的念想……
张素英的城堡 Zhang Suying’s Castle
导演:孟小为
制片人:张慧玲、孟小为
制片地区:中国
类型:纪录长片
时长:90 min
纪录片简介:
这是一部一个人建筑——盒子的奇迹作品。张素英是一位60多岁的女人,从他乡何时流浪此地无从知晓,一个人在废弃的砖瓦窑旁,闲置的土地上建造了一座像“城堡”似的房子,让所有人惊叹不已。周边农田主说,七八米高的房子己经徒手建造四五年了。她从两公里外的垃圾坑捡回自己有用的石块和废建筑材料,每天都让她的“城堡”增高哪怕半厘米,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影片用倒叙的手法,从被拆后寻人开始,到从救助站逃离并最终离开,用张素英的话说:到那边,到高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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