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秦海峰,是个文物贩子。
今天要讲的,是关于一根产自茅山的青玉拂尘的故事。
那天我在店里盘账,小卓在我旁边玩手机。
远见晃来一个人影,我连忙站起,却看清是卢毅,便又坐了下来。
这是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他来,准没好事儿。
「老秦,你瞧我带什么来了!」卢毅贼兮兮地掀开了手中的木匣。
一股陈年的霉味儿扑鼻而来。
等霉气散尽,我从油布里头,瞧见一个青玉石雕刻的玉拂尘,手柄上的灰白色浮毛根根分明。
从雕工和成色来看,实非凡品,我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头儿,仔细掂量着。
「值多少钱?」卢毅开门见山,「你给估个价儿。」
我不动声色,把匣子轻轻地合上。
古玩圈的规矩,这么轻轻一合上,就说明——这东西我不要。
「别啊。」卢毅看起来急需用钱,愁得头发都快白了,「你先听听我的故事,再决定,行不?」
他开始渲染这根玉拂尘的价值:「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不妨听他说说。」看起来,小卓很喜欢这个拂尘。
卢毅舔舔嘴唇,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话说,清末年间,列强纷争。
江苏茅山一带发了场大旱,导致庄稼颗粒无收,饿殍满地。
人和人之间已经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
北茅山脚下,有一名叫卢锦衣的财主,年过五旬,终于老来得子。
可惜这孩子不太对劲,刚满周岁,就生了一场怪病。
高烧不退,见人就哭,遍访名医都束手无策。
百姓都说卢家为富不仁,活该绝嗣,这是上天给的报应!
茅山上,有一位道士,人称一鹤道长。
道长听闻此事,特意登门,他拿来小孩儿的八字,掐指一算:「幸甚!若再迟半日,恐怕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道长若有办法救我儿性命,我为你盖道观,捐钱粮……」见一鹤道长有门路,卢锦衣大喜过望。
「居士有酒吗?」一鹤道长问道。
「酒?酒!去地窖里拿最好的女儿红来!」卢锦衣连忙打发下人去拿酒来。
「不可用粮食酿酒,要用果酒,最好用桂花酒——你且听我的,明日,晌午之前,仅你一人,带着一壶桂花酒赶到句曲山鹤秉峰,有一片桃花林。你四处寻一寻,桃花树下,有两个老者对弈,分别着红衣、白衣……」
「句曲山?」
「就是南茅山。」卢家夫人小声提醒道。
茅山分南北,从汉代三茅真君传道,分流,北茅山为正朔,南茅山特产一种青玉,可以为法器。此处所说的句曲山,即为南茅山。
「我也曾游南茅山,不曾知道山上有桃花林?道长是否记差了?」卢锦衣恍惚道,「何况如今是秋季,桃花应在春季才有。」
「明日便有,勿疑——将酒奉上,他们要是喝了,小儿之疾,不在话下。」一鹤道长捻须一笑。
翌日,卢锦衣按道长的吩咐,抱着酒上了山。
攀上鹤秉峰,果然看见一片桃花林。
没行多远,突然,卢锦衣崴了脚,怀中酒壶洒了一地。
卢锦衣疼得龇牙咧嘴,忙去查看,壶中,酒只剩下一半。
「何处飘来的桂花酒?香气宜人!」远处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卢锦衣抬头一瞧,正前方竟有一棵桃花树。
树下坐着两个对弈的老者,果然是一个人着红装,一人着白装。
卢锦衣连忙整好佳酿,跪地趋行到了老人身边,将酒奉上。
两位老者对弈入神,红衣老者举起酒壶一饮而尽,身旁的白衣老者突然弃子不下——「输了输了,这盘棋是我输了!」
「这盘棋下了百年,终于分出高低了吧?」红衣老者笑咧咧地,抹去胡子上的酒渍。
「重来重来!」白衣老者讨不到酒喝,索性赌气道。
「且慢。」红衣老者笑着看向卢锦衣,「你是什么人?竟然知道我们在这里下棋?还备上了这么好的桂花酒,定是有事所求……」
卢锦衣忙把一鹤道长指点之事和盘供出。
「果然是一鹤搅局!」白衣老者愤慨道。
红衣老者笑笑,从袖中掏出一部带有「生」字的本子,信手翻开:「你姓卢,是个居奇不仁的苏商,天数有定,你本该绝嗣。但我既喝了你的酒,自然要为你办事,何况今日相见就是有缘,我已为你儿增寿百年,你可安心回去了。」
「谢谢!谢谢!」卢锦衣激动得老泪纵横。
「哼!死罪可恕,活罪难饶!」突然,白衣老者手指尖夹着一粒黑色的棋子,嗔怒道:「你扰乱我棋局,本该折你阳寿,但你既然是为你儿而来,我不便代行天诛。就用这粒棋子,略施惩戒吧!」
白衣老者将棋子挥向卢锦衣,随后,一阵香风掠过,两位老者已不知所踪。
只剩卢锦衣一人跌坐在地。
卢锦衣忐忑下山,回到宅中,一鹤道长问卢锦衣,此行是否顺利。
卢锦衣吱吱唔唔,只说顺利,隐瞒了摔碎酒坛的情节。
再看屋内,孩子高烧已止,正在安睡。
「万幸,万幸,多有天助。」卢锦衣长出一口气,可算放下了心上的大石。
随后,他取出黄金百两,要赠与一鹤道长。
一鹤道长却当庭回绝:「我不要你的钱,也不用你修道观,你只需在门外设一粥棚,逢人施粥,粥要插筷子不倒,顿顿管饱即可。」
卢锦衣信守承诺,如约开仓放粮,此后,颇受当地人的爱戴。
时间一晃,到了民国三年,大清亡了。
孙中山先生在两广揭竿,做了临时大总统,又让位给了袁世凯。
可袁世凯大搞复辟,有做皇帝的打算。
江苏临近南方,颇受新思潮的感染,反对复辟、护国护法的呼声此起彼伏。
不觉间,那个被续命孩子渐渐长大。
可怪的是,这小孩似乎能看见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井里有一个小姐姐,浑身湿漉漉的,为什么不出来陪我玩呀!」
——那是康熙二十六年,一个入宫候选的秀女失足落井而死。
「房梁上的老爷爷,为什么吐着长长的舌头?」
——那是嘉庆三年,江苏巡抚齐国柱贪墨事发,故悬梁于此。
「咦?屋里有一个娘娘,她没有眼珠子……」
——那是同治三年,卢锦衣的姑奶奶在这间屋子里,惨死于山贼之手。
有时候,他还会带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回来:
先是狐狸,后是蛇,还有一些白森森的人骨——偶尔,他还会直接枕着人骨入睡。
家里的人也不敢和他玩,常常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卢家的小少爷是个「祸害」,早晚要出事。
眼看儿子行为如此古怪,卢锦衣一步一叩首地,再次上山,求一鹤道长相助。
在道长的追问之下,他才坦诚——自己当年只让红衣老者喝到了酒。
听完后,一鹤道长长叹一声:「唉,那两位老者,着红衣的是南斗,着白衣的是北斗;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你把酒给了南斗,自然可以让公子延寿,可也得罪了北斗,他执意要罚你。那颗棋子,就是一双阴阳眼,会令你子子嗣嗣不得安生。」
一鹤道长斥责卢锦衣,当时如果早早补过,或可避去此祸。
而这么多年,那两位老者早已经隐去,难觅其踪。
卢锦衣忙问道长,还能有什么破解之法?
眼看自己年事已高,他希望能为后代求一个安宁。
一鹤道长沉思良久,望向了对面的南茅山。
南茅山本名句曲山,也是上清派的发源圣地。
这里特产一种青玉,玉石质地温润、色泽雅致,是为茅山道士驱魔开光必备的法器。
南茅山脚下,有一条青玉石的交易集市。
一鹤道长想从此处结缘一块青玉,做成法器,帮卢家辟邪。
「走开走开!」南茅山下,一队兵痞从街头招摇过市,推推搡搡。
这是北洋军阀混战之年的逃兵,从直隶落下了队,在此处为患乡里。
「臭杂毛!晦气。」兵痞最忌讳的就是出家人,为首的大胡子瞪了道长一眼,脱口骂道。
道长并未放在心上,他行不多远,瞧见一户人家,远远望去,有祥云腾空,宛若罗盖,俨然大富贵之象。
此户乃茅山首富,经营青玉原石的刘珏,刘家。
对刘家,一鹤道长也算是有救命之恩。
那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刘家穷得只剩下金银与青玉原石,收不上佃租。
一鹤道长舍他粥吃,扛过了大灾。
道长径直进到刘家店铺,阐明来意,刘珏表示,愿意鼎力相助,找一块好玉给他。
此时,兵痞涌入刘家的店铺,叫嚣着要米要粮。
「又是这臭杂毛,走哪儿都能碰见。」大胡子瞪道长一眼。
「放肆!」道长忍无可忍,动了胸中三昧真火,刚要发怒,却被刘珏按下。
刘珏对着大胡子,又是送钱又是奴颜谄媚,嘴里一句一个「大哥」,不住地讨好着。
大胡子甚为满意,拍拍刘珏的肩膀:「算你识相!」
待大胡子离开后,刘珏才又去招呼道长。
「刘掌柜做得好大生意。」一鹤道长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寒光。
「都是道儿上的兄弟看得起。」刘珏没听出道长在暗讽自己,「我给您讲,我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跺一跺脚,这茅山都得晃三晃……」
「好威风!」道长听不下去,抬手抽了刘珏一个耳光,「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你仗着祖上有点基业,徒有富商之名,平日里吃喝嫖赌,哪样没沾,坑蒙拐骗,哪样没做?此刻百姓遭难,既不见你捐钱,也不见你放粮,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言罢,一鹤道长拂袖便要走。
「道长别忙着走,我知道一宝地,定能如你所愿!」
刘珏自知有愧,他捂着脸,低眉臊眼地瞧着道长,「明天,明天我带您上山找采玉,您得了玉再走!」
入夜,房间里,刘珏的老婆蘸着碘酒,给刘珏擦脸。
「哎哟哟,这死杂毛,可真舍得下手!」
刘珏瞅着窗户叫唤着,既怕被隔壁一鹤道长听见,又疼得龇牙咧嘴。
「该。要我说,还是打得轻,疼成这德行了,还留他做什么?是我,就赶出去,让他睡大街!」刘珏的老婆也是个狠角。
「妇人之见!」刘珏回头瞪了婆娘一眼,「你可知,我留他何意?」
「何意?」
「他手里那个拂尘,可是个不世出的好物件。」刘珏提点道。
「一个拂尘而已,有什么神奇之处?」
「当年,三茅真君之首茅盈真人,被一群山猿引到了茅山,遇见了山神猴王。猴王抓了一把土给茅盈真人,这就意味着划江而治,表示愿意裂土分与茅盈真人,茅盈真人就在 这里创立了茅山道,成了上清之源。山神猴王则从茅盈真人的手里,换走了他的上古拂尘,后来,兜兜转转,拂尘又回到了茅山道士的手上……」
「你是说,这拂尘……就是道长手里的那根?」刘珏老婆瞪大了眼睛。
刘珏点了点头,歪着嘴,露出猥琐、市侩的坏笑,
「听说得了上古拂尘,就可以点石成金,百病不侵……」
次日清晨。
刘珏借口「山上有一块极好的青玉矿」,带着一鹤道长,满山野地转悠。
俩人走到一个石窟前,「就在里面。」刘珏指指前方,这通折腾,把他也累够呛。
一鹤道长心里明白,刘珏是在跟自己玩心眼,可为了再渡刘珏一次,道长甘愿入局。
俩人往洞窟深处走去,不多久,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谁?」
「大哥!我!」刘珏一路小跑,「那老杂毛,我给您带来了!」
四周涌来数十兵痞,将一鹤道长团团围住。
大胡子幽幽走出,刘珏一脸谄媚:「哥,你听我说,那老杂毛手里的拂尘,可是个宝贝!」
大胡子走到一鹤道长的身边,上下打量:「就是你昨天两次三番地冲撞老子。」
「贫道法号一鹤。」道长连正眼都不瞧他们。
「那你也给老子听好了,老子叫周洪昌,是袁世凯,袁大帅麾下……」
「对,我大哥是袁大帅的人!」
「我跟这杂毛说话,哪儿有你的事儿!」周洪昌甩了刘珏挨了一大嘴巴。
刘珏连忙捂着脸,不再吭声。
「听说你会测字?给老子测一个,准,就饶你不死。」
周洪昌从嘴里捻过一根草杆子,在地上写了个「一」。
一鹤道长看了一眼地上的字:「将军没念过书吧?」
「小时候倒是念过几年私塾,这不打仗了嘛!什么破鸟先生,给八国联军给崩了,我就出来干革命了!哈哈……」
周洪昌一笑,身边的兵痞也跟着哄笑起来。
「一字,为简化字,也为至尊之意。」
「什么意思?」周洪昌来了兴趣,「老子还能当皇上?」
「那倒也不是。将军若是有从善,倒有几分善缘。」一鹤道长笑道。
「哪里看出来的?」
「你瞧,一字旁边,你生起了篝火,底部有一汪水,主「善恶一念之间」的意思。将军从了善,能延绵福泽于后世。若是从了恶,就是万丈深渊……」一鹤道长缓缓说道。
「他妈的。你这是骂我呢?」
周洪昌一念之间,从了「恶」,他抢过道长手里的拂尘:「去,把杂毛给老子崩了!」
一鹤道长眉梢一竖,三昧火起,腾地一脚踹在了周洪昌的身上。
周洪昌疼得呲牙咧嘴,众兵痞忙一拥而上,将一鹤道长摁在地下,周洪昌站起,用枪托砸向道长,道长吃痛,沉吟一声,疼得直不起腰,周洪昌又拔了一根爬墙的藤鞭,狠狠抽向道长。
道长一口讨饶的话都没有,直到打折了三根藤鞭,周洪昌心满意足,才命人把道长拉去毙了。
片刻后,几个兵痞把一鹤道长拽到崖边。
道长合上双眼,道了句「无量」,心中感慨万千。
俗话说「武功再好,也怕菜刀」,纵使道长半百修行,面对洋枪洋炮,也只能连声叹气。
他空怀慈悲之心,却无力回天。
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 未完待续 -
作者 | 夜殇
编辑 | 小美
主编 | 澈言
监制 | 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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