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整理:跨越时空的对话

遗物整理:跨越时空的对话

首页角色扮演米亚大陆更新时间:2024-11-15

西卡在整理漆畹生的遗物。受访者供图

2022年春,一场名为“来信”的遗物展在上海一家咖啡馆举行,展出的内容是63封信件——漆畹生生前收到的弟弟漆黔生的来信,里面记录着漆黔生的儿子——自闭症患者小明的确诊及日后的成长情况,以及二人的手足情。

去年8月,遗物整理师西卡接受上海公证处委托,整理漆畹生的遗物,63封信被发现。公证人员顺着信件的线索找到漆畹生的侄子小明,让已经失去了父母的小明进入到人们的视野中,“小明进入福利院十年以来第一次有‘亲人’探望。”

西卡将遗物整理比作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遗物会说话,但很多人只将财产视作遗物,其他东西匆匆烧掉,也烧了遗物背后的话语和爱。”当整理开始时,遗物整理师和委托人一起面对“死亡”这件事,“倾听”遗物中包含的感情,“遗物整理是对逝者的尊重”。

“来信”遗物展中展示的漆畹生的遗物清单。受访者供图

遗物会说话

2021年8月,西卡走进漆畹生位于上海的房子,进门后,她和同事先走到漆畹生和他夫人的遗像前,默默鞠躬,“很遗憾不能征求你们的同意就动了你们的物品,但我们一定会善待它们的。”

不久前,上海市公证人员季晨(化名)找到西卡,委托她整理三个月前因病去世的漆畹生的遗物。漆畹生无儿无女,妻子早逝,他通过遗赠扶养协议,将房子留给照顾他的护工翠翠(化名)。季晨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非近亲属的遗产继承案件中,公证处需要确定继承人中是否有“双缺人”——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若有,法律规定遗产继承要照顾到这部分人。

根据公证处的要求,西卡及其团队要理清漆畹生的所有遗物,并一一记录。

漆畹生的家讲述着他过去的生活,地板和柜子有些老旧,家里还存放着早年的饭票、邮票、水煤电账单。整理的重头在书房,需要查看所有记有文字的物品,西卡目测,这里至少有上千本书。她在成捆的书籍和纸张堆中、书的夹缝里,发现了大量书信。

一个厚厚的信封足足装有12页信纸,第一句话便是“我的这个孩子是‘孤独症’不是‘抑郁症’(如果是抑郁症,那太好了,事实上,绝不是!)是终身性的。” 寄信人是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

他们找到了63封来自漆黔生的信件,根据这些信件的内容得知漆畹生还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侄子在世。季晨继续查证,最终了解到,漆黔生夫妇都已去世,儿子小明一直生活在北京的一家福利院。

漆畹生的书信遗物。受访者供图

翠翠看到西卡整理出来的一本本漆畹生的著作,小心地将这些书收起来,她打算交给自己的孩子,“她知道漆黔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西卡在征得翠翠的同意后,举办了“来信”遗物展览,漆畹生、漆黔生、小明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见,有志愿者去探望小明,这是小明进入福利院十年以来第一次有“亲人”探望。

两天的整理,也让西卡“认识”了漆畹生。西卡看到一个上面写着“牙”的药瓶,里面装着漆畹生掉落的牙,还记载了掉落的时间,“畹生先生是位可爱的老先生”,西卡想,“哦,也许他会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吧。”在阳台放杂物的柜子里,中间偏上的位置,西卡称为黄金收纳区,放着一张看似废纸的巧克力包装,背面写着“某某(漆畹生妻子的名字)遗物”,另一件遗物上写着“亲爱的,走好。”

西卡将遗物整理比作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遗物会说话,但很多人只将财产视作遗物,其他东西匆匆烧掉,也烧了遗物背后的话语和爱。”

模糊地带

今年32岁的西卡此前在互联网公司工作,2019年,西卡正式辞职,成为一名全职的整理收纳师。2020年春,她决定前往武汉,为在疫情中失去亲人的家庭整理遗物。

但遗物整理不容易被人们接受,西卡前往武汉的第一步就受到了阻碍——她联系的武汉家庭多数是拒绝,“他们问我什么是遗物整理,然后说为什么要来整理这些东西,烧掉就好了。”最终只有3个家庭同意,“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可以告慰他们逝去的亲人。”

第二步是与委托人沟通,了解他们的需求,每个家庭的情况都不一样,遗物整理师要根据家属的要求对遗物进行处理。委托人张明芳的丈夫有数不完的乐器,可以铺满整个客厅,她不喜欢丈夫玩乐器,但她告诉西卡要将物品按照丈夫生前的习惯放置,包括这些乐器;委托人敖慕麟家中,属于父亲的遗物很少,他们要求将父亲经常用的茶具放在客厅电视柜的最中间,望着这些茶具,敖慕麟的妈妈慢慢地说道,“看着这些东西,也是会想起他的,想起我跟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委托人饶浩懿对母亲遗物的处理很理性,取舍的原则是“对活下的人有用”。钟表是可以用的,留下,自己结婚时妈妈穿的衣服,饶浩懿犹豫了一下,“扔了吧”。

西卡将遗物整理分为两类,像漆畹生那样需要走公证或法律流程的,要很严谨、详细地一一登记清楚。如果是情感寄托类的遗物整理,她会花大量时间和委托人沟通,一件一件确定遗物的处理方式,尤其是照片、日记、信件等存有过往记忆的物品。“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陪伴者和倾听者。”

漆畹生的书架,里面挤满了书籍,夹杂着信件。受访者供图

遗物整理师一般会采取“全屋清空”的方法,将整理的物品一一展示出来,然后,再分门别类的整理、放置。整理物品的顺序也有讲究,“首先要先问委托人的意愿”,如果委托人也不知道哪些更重要,遗物整理师会习惯从衣服开始,“回忆类或者说情感类的物品处理起来比较慢,可以放在后面。”

遗物整理师木棉将遗物整理形容为整理收纳师工作中的模糊地带,对于多数整理收纳师来说,接触到遗物整理是偶然的,几位受访的遗物整理师几乎都遇到过相同的情况,他们去委托人家中进行整理收纳时,发现有一间“锁着”遗物的房间,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有动,一直到家庭需要新的空间了,才找到整理师进行整理。

木棉第一次触碰到遗物整理是在2018年。委托人李晓梅(化名)家中有一间堆满杂物、拥挤到难以走动的房间,最外面是一些常用的生活用品,里面的物品上落满灰尘。走到这个房间门口的那一刻,木棉可以明显地感到李晓梅的神情变得严肃了,“里面放着我妈妈的遗物”。

李晓梅的妈妈在李晓梅9岁那年遭到意外去世。妈妈离开后,爸爸将妈妈的遗物全部放在那个房间,李晓梅很少进去,如果需要进去拿东西,就“当作没看见”,匆匆出来。但她时刻记得,妈妈的东西就在那里,“好像一直提醒着我们,这个人已经离开了”。父女俩都曾想过去整理遗物,但是担心对方伤心,没有张口。

整理时,李晓梅处理掉了妈妈的大部分遗物,只留下一些首饰,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件衣服、记着账的笔记本,李晓梅希望她跟爸爸能够开启新的生活,而不是一直沉浸在妈妈离世的悲伤里。木棉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原来人去世后,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还会对在世的人产生很大的影响。”

丢弃与留下

根据地域习俗以及个人意愿的不同,人们处理遗物的方式也不同,全部烧掉、扔掉,或全部保存的情况同时存在。在整理的过程中,遗物整理师无权干预哪些东西留下,哪些要扔掉,有时一家人也会因为留或扔产生矛盾。

木棉遇到过一次委托,委托人阿卷在妻子米娅离世半年后,找到她想整理妻子的遗物。但没多久,阿卷告诉木棉,不需要了,家人认为存放逝者的物品“不吉利”,按照习俗应该烧掉,更不允许一个陌生人走进家里整理。木棉便为阿卷提供一些整理的建议,让他自己去整理。

出乎木棉意外的是,一年后,阿卷再次联系她,家人要外出一段时间,希望木棉尽快上门整理。“阿卷说他尝试过自己整理,但每次整理时情绪汹涌而来,他只会陷在情绪中、记忆里,没办法理智的做整理和取舍。”过去一年,为了防止家人把米娅的东西丢掉,他将遗物打包放在另一个地方。

在阿卷看来,米娅用过的每一个东西都是珍贵的,生前放在浴室里的头巾,家人觉得没什么用,顺手扔掉了,阿卷看到后,把它捡回来,洗干净收在密封袋里。他和米娅有两个孩子,米娅去世时小女儿只有半岁,他想留下这些东西,成为以后孩子连接妈妈的桥梁,知道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曾在网上看到,有的孩子长大后会专门穿妈妈的衣服拍照,他希望小女儿以后也能有机会穿上妈妈的衣服。

恰好当时有一个纪录片团队找到木棉,想拍摄遗物整理的过程,木棉试探着询问阿卷,阿卷同意了,“在他看来,拍摄这一过程也是记录妻子的一部分。”他们给这部影片取名为《妈妈纪念馆》。

木棉和阿卷在整理米娅的遗物。受访者供图

木棉想起自己的外公去世后,舅舅们叫了一辆拖车,把外公房间里的全部物品拉到了垃圾焚烧厂,一件不留。她想外公的时候,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寄托哀思的遗物。“对待遗物不是简单地丢弃,或者全部留下。像阿卷这样,选择去面对,不回避,在梳理的过程中,他也处理了当时和妻子匆匆告别的遗憾。”

几年前,在还没有遗物整理师这个概念时,整理收纳师卞栎淳接到一个委托,要求将房子内贵重物品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丢掉。委托人告诉卞栎淳,这个房子之前是他母亲在住,母亲去世后,他们想将房子重新装修。望着满屋的东西,委托人只留下妈妈的一块手表,这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妈妈的遗物。

卞栎淳走进房间,“这是一个爱美的女士”,堆满了衣服、鞋子、包包,有一些甚至还没来得及拆吊牌,“这些衣服应该是阿姨生前最喜欢的,但在她离开后,这些东西对于她的孩子来说却是负担。”

衣服装满了一辆大面包车,望着这些衣服,卞栎淳开始犯难,要怎么处理?“多数人的生死观念,无法接受逝者的衣物,很难把它们捐出去。”最终,他们找到附近的一个垃圾场。做完这件事,卞栎淳特别有负罪感,她觉得做整理工作是希望把东西整理好,让人们生活得更好,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是一种浪费,“我们应该关注、思考如何去处理、利用身后人的物品。”

相比于遗物整理,卞栎淳更愿意做生前整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在搬到养老院前,委托卞栎淳做整理,老人将自己的书、不穿的衣服,全都捐出去,只带了自己常用的、认为重要的东西——照片、证书,还有一些纪念品去养老院,“老人还在世的时候捐赠、送人,人们不忌讳,可以避免物品的浪费。”他还叫来了子女,告诉他们之后自己的财产要怎么分配,他带去养老院的这些东西在自己百年后全部烧毁。“如果是生前整理,老人拥有对自己物品的支配权,比如他不希望百年后自己的信件、日记被人看到,这些物品也不会成为孩子的负担。”

卞栎淳在进行整理收纳。受访者供图

生前整理的内容包括财物、密码、医疗、葬礼、遗物、遗言等。相比于遗嘱偏重财务,并且需要到公证处或者找律师,生前整理涵盖的面更广。

西卡将整理咨询师比作“1”,做遗物整理师则是“2”,“生前整理”是“3”,她希望更多人了解到“原来我可以生前就规划好自己的身后事”。

在漆畹生的遗物展上,西卡义卖自己制作的生前整理笔记本。一些人写了后告诉西卡,他们很难写完,一是觉得太残酷了,写不下去,二是很多问题自己从来没想过,“这反映人们缺乏对死亡的思考,甚至不敢直接面对。”

今年46岁的整理师江洁(化名),去年为自己做了生前整理,老公听到后第一反应是,“神经病。”江洁将电脑上存放日记的文件夹设置了密码,密码只告诉了自己的一位老友,并嘱咐他,万一自己出现意外或突发疾病去世了,要将这些文件销毁,她不希望自己的日记被人看到;江洁还写下自己的银行卡密码、得了疾病后能够接受的治疗程度、葬礼的安排等,放置在一个专门的文件袋中。她甚至整理了自己的人际关系,想到几十年前读初中时,欠一个同学一个道歉,就辗转找到了这个同学的电话。

“叛逆”的职业

2019年,西卡辞职后没敢告诉家人自己会做遗物整理的工作,她和家人讲自己打算做整理收纳师时,妈妈沉默了,然后说“你要去当一个蓝领?”朋友得知她在做遗物整理,也来劝阻,“总觉得有些晦气。”

2021年1月,人社部发布的《关于对拟发布集成电路工程技术人员等职业信息进行公示的公告》,明确在“家政服务”职业下增设“整理收纳师”工种,很多整理收纳师此时才觉得自己的工作成为一门新职业。前来咨询的人依然会问,你们和保洁人员有什么区别?需要遗物整理的顾客也不多,在几个整理收纳师的群里询问后,只有四、五个人回复说给自己或者家人做过遗物整理、生前整理。

多数整理收纳师第一次接触到遗物时的感觉依然是害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也有一些整理收纳师得知整理的物品是遗物后直接拒绝,“有的家庭担心整理收纳师有心理负担,不会提前表明需要整理的是遗物。”

“目前遗物整理还算不上是一个行业,很多人对遗物整理是有偏见的,需求少。”

有年轻人找到西卡,想做遗物整理师,西卡会告诉他们,“你要会遗忘,不要把工作上的情感过多地带入到自己的生活中,这样子对你自己也是一种伤害。”在武汉进行遗物整理时,西卡在委托人家中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但是整理完之后,又会自己一个人坐在江边落泪。

木棉在整理完米娅的遗物后的一个星期里,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整理完米娅的遗物,就好像我认识了米娅一样,我会为她伤心、难过。”而这一切只能她自己消化,“我们不能在委托人面前落泪,我们有自己的专业性。”

木棉在整理米娅的遗物。受访者供图

资料显示,遗物整理师的工作起源于日、韩,早在2010年,国内翻译出版了日本遗物整理师的著作《遗物整理人看见的》,“国外的经验不能直接嫁接,整理收纳的方法也不能直接套用在遗物整理上。”西卡举例说,日常进行图书整理时,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意愿进行分类,在做遗物整理时,要先去了解逝者,然后思考他会怎么分类,哪些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去留意重要的物品,然后把它和委托人的诉求联系起来,在生命领域进行深耕。”

从2020年决定做遗物整理以来,西卡一共接受了十余次遗物整理的委托,数量不多。她偶尔也会质疑自己,有她所说的“创业者的焦虑”。一次,她看到有人在韩剧《我是遗物整理师》下评论问,中国有遗物整理人吗?她浏览了每一条评论,有质疑,有否定,她想了想,用一种类似呐喊的方式回复道,“就算再小众,再‘叛逆’的职业,只要它能帮到人,哪怕只有0.00001%的同胞需要我们——他们可能是孤老,可能是独居的年轻人,可能是一些残障孩子的父母,可能是无助的房东——我们也有坚持下去的意义。会继续咬牙努力的!”

新京报记者 陈亚杰 编辑 胡杰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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