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英国发动第三次英缅战争,迅速占领了上缅甸(指今缅甸的中、北部)和俘虏锡袍王(Thibaw Min,1978─1885年在位)。由于缅甸和英属印度之间互争领土已久,加上缅甸引入法国势力想制衡咄咄逼人的英国殖民者,英国遂决定一劳永逸地并吞缅甸,以捍卫英属印度、抗衡法国扩张、顺道自缅甸开拓对华贸易等三项目标。而在此前英国便已盘算探勘滇缅交通路线,结果引发1874年英国探险队在云南与地方军民的冲突、英国驻华公使馆*官马嘉理遭*害的事件,英国以此为借口强迫清朝签订《烟台条约》,要求清朝道歉赔偿、增开通商口岸等利权、允许英国自北京经川甘青等省进入西藏等,清朝也由此察觉英国对西南边疆的野心,开始密切注意英国在该处的动态。
1884年,暹罗(今泰国)驻英国海峡殖民地总领事陈金钟,向南游的清朝轮船招商局总办郑观应发出警告:“中国如欲整顿边防,缅甸、暹罗二者不可偏废。缅君无道,*戮兄弟,前王子奔入印度,英人畜之,将欲效秦伯纳公子重耳故事,则缅全国皆归英辖矣……缅亡,则中国云南恐不可收拾矣”。而清朝本身对英国侵略缅甸的动向也不敢懈怠,在1874年12月英缅冲突一触即发之际,对外事敏锐的驻英公使曾纪泽已探知缅甸八莫发生乱民据城之变,急忙发电报请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下简称总署):“缅王昏国乱,有华人据八幕城。倘系云官派去,故宜商英廷,倘系乱民,似宜招降该华人,用拓云界,据通海之江,以固圉而防患,拓界事宜早商英廷”;“英久占南缅,今图其北,防法取也。泽意宜自腾越溪出数十里取八幕,据怒江上游以通商,勿使英近我界”。希望在英国囊括全缅之前尽力确保中国权益。其拟议的拓展云南地界、通航伊洛瓦底江以发展外贸等两大目标,也成了曾纪泽本人与后继者同英国争论缅甸问题时,所依循的谈判准绳。
但清朝尚未决定该对缅甸采取何种行动时,英国已挥兵进攻,清朝只能急命“着岑毓英、张凯嵩派委妥员,不动声色, 密探英缅近日详细情形,赶紧驰奏。一面相机筹措,固我边睡,勿得稍涉张惶”。缅甸稔祚、木邦等土司则一面抗英、一面派员向云贵总督岑毓英、云南巡抚张凯嵩求援并表示愿意内附,但清朝忌惮与英国构兵,不仅严令地方官员不许暗助缅甸人军火,更称“断不能仅据该土司察词轻开边衅”,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英国一路势如破竹地废黜锡袍王、征服整个缅甸。
驻英公使曾纪泽眼见英国灭缅已成定局,仍希冀在英国殖民者尚未站稳脚跟时,赶紧谈判保护中国利权,再度于1885年10月电告总署:“彼灭缅,我占八幕,彼保护缅,我保八幕。倘英不允,我即具牍云英占我朝贡之邦……彼平缅而我不认,不与议云南商务,彼惧有后患,或易就范。”曾纪泽明白,英国殖民缅甸的动机不外是防范法国与开通滇缅贸易,抓住英国渴望通商的要点后,或许能在对英谈判时占有上风。
但没想到,清朝指示曾纪泽的谈判重点竟是“至开谈须以勿阻朝贡为第一义,但使缅祀不绝,朝贡如故,于中国便无失体。八幕通商,宜作第二步办法”,先以保存缅甸王室和对清朝贡为优先事项,至于通商拓界则属次要。尽管清朝的考虑既有缅甸自乾隆就不是顺服的藩属国、为之与英国龃龉实在风险太大的现实因素,亦有“兴灭继绝”、“字小存亡”的传统儒家宗藩思想在内,这在与日本谈判共分琉球土地时亦表现类似的态度。但这种朝贡秩序观毕竟与欧美列强的国际体系方枘圆凿,不可能借此保全中国的权益。经过曾纪泽反复申明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才于1885年12月答复:“英括全缅,得利已厚,立王留贡,虚文不足抵。八幕展界,正可借此立说,须坚持,防他索”,明白存祀的虚礼终究比不过拓界的实利。
清朝由此开始重视滇缅定界问题,并催促曾纪泽打探英国议院对缅甸的态度。英国起初拒绝承认缅甸与清朝曾有封贡关系,并根据缅甸史书称缅甸只是赠送礼物、而非清朝声称的贡物,不愿清朝分享自己的胜利果实。但出于滇缅边界未定与对华商务的顾虑,英国最后仍旧同意和清朝协商缅甸问题。曾纪泽也迅速于12月26日电告总署“近商缅事颇顺”,称英国同意另立不管政事的缅甸“教王”,向清朝进献也可如故,以及“潞江(即缅甸萨尔温江)以东之地咸归中国”,中英“所争者册封入贡字样及八幕耳”,但由于英国罗伯特‧塞西尔内阁倒台,只能暂且等候新政府组阁后再议。萨尔温江以东之地,除了包含今日缅甸东境以外,另涵盖老挝、泰国等国的一部份领土,一旦清朝成功收归己有,将可大大开拓云南范围、拱卫内地。
结果英国首相格莱斯顿上任后,对清朝态度顿时强硬,英属印度也望独吞缅甸不欲清朝染指,反对让缅甸向北京派遣任何形式的使团,即使名义上不是贡使也不行,坚决斩断缅甸与清朝的一切官方关系。结果曾纪泽与英国陷入艰苦的谈判,1886年2月初他回报清朝抱怨英国:“缅事不但不让八幕,且毁其前任立教王以贡华之议”,建议刚柔并济,以争取保存缅甸王室、以潞江为界共分缅甸,并稍做让步只在八莫设关收税,希冀英国软化。
但衰微的清朝并无实力与英国颉颃,负责与曾纪泽交涉的英国外交部官员克蕾曾朝他吼道:“英据缅本可不商中国,中国不允缅督呈仪,一切事可停商”,强烈地表达英国殖民缅甸根本不需清朝过问、要求清朝对印度事务部的意见照办即可,不该多话。在反复争辩后,英国才同意每十年由印度总督派缅人进贡清朝一回,潞江以东、南掌等地则归清朝统治,八莫则依然不许清朝占有。至于通航伊洛瓦底江一事,曾纪泽回报“(英国)允于大盈江北让一股归我,使我得到伊江,且得通于海”。
不过曾纪泽与英国的谈判尚未敲定细节,便受命卸任返国,加上英国又于1886年6月要求清朝履行《烟台条约》、允许英国进入西藏的条文,清朝为了避免缅事未平、藏事又起,只好在缅甸问题上同英国妥协。1886年7月,清朝与英国签订《中英缅藏条款》,规定清朝承认英国对缅甸的统治、英国派缅人每十年朝贡一次、中缅边界应由中英共派官员会同勘定、英国同意暂缓入藏等等。至于清朝最在意的保存缅甸王室不仅落了空,曾纪泽争取的共分缅甸土地、八莫设关埠、通航伊洛瓦底江等实利,也没一条加载条约之内,仅仅和英国外交部互书节略存卷,这给日后的滇缅界务遗下不小争议。而具体的划界事项,则只能留待1890年薛福成出任驻英公使后,才有了较大进展。
薛福成早年曾是李鸿章幕僚,撰有《筹洋刍议》一书,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与效法西方科技,乃洋务运动中的健将。薛福成对列强环伺的险恶局势也有很清晰的认识,早在1875年便曾寄信给友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法人蚕食越南,取其东京(今越南河内)以为外府,撤我滇粤之藩篱。英人由印度规缅甸,尽消其滨海膏腴地,以窥我云南西鄙”。因此当1883年中法因越南问题引发战争后,薛福成便高呼“中国之援越,非好勤远略也,非博字小之虚名也,非谓越南服事中国永无侵叛也。中国之谋,在自固滇粤边圉耳”,务实且明确地剖析保全藩属对拱卫中国边疆的作用,否则将“外藩尽削,而中土岂能独完”,同时也亲身参战抗法,非仅是纸上谈兵的书生。
当薛福成于1890年抵达英国,在整理使馆档案发现曾纪泽的交涉纪录、并经由报纸获悉英国有修筑滇缅铁路的计划、又屡屡派员暗探云南矿产,以及英国正与暹罗(今泰国)协商划界的事宜后,便慨然呈请清朝中央尽速重开划界谈判,以免迁延过久导致英国游刃有余地又提新要求,呼吁“我若出其不意,据其前说,力与相持,或能因此稍展界务”。
然而薛福成面临的处境,比四年前曾纪泽谈判时来得更艰辛。过去英国粗平缅甸,对全境尚未深入控制,曾纪泽洞悉英国担心清朝可能暗助缅人抗英、以及企图拓展对华商务的心态,故能借机向英国要求共分缅甸与通航伊洛瓦底江。但到了1890年,英国不仅已在缅甸站稳脚跟,甚至征服了向来不服缅甸王室管辖的东部掸族,这里便涵盖在曾纪泽争取的潞江以东之地内,因此如果薛福成想迫使英国吐出到嘴的土地,无异是缘木求鱼,得另寻他法才能达成目的。
1891年,薛福成发现潞江以东的南掌(今老挝北部)似乎已遭暹罗夺去,因此得查明是否仍有残存的自立之邦,再决定是否要纳为藩属,至于掸族之地比南掌还广阔,若能收归己有自然更好,因此委派驻德使馆人员姚文栋回国时,探访滇缅边界的详情以为划界所需。在此同时,英国也由八莫派出三路军队踏勘边界,接着借口一名本国人在野人山(位于中缅边界,又名克钦山、枯门岭)遭傈僳族烧死,入侵云南陇川土司(今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焚毁辖下的汉董寨。薛福成一面向英国抗议并要求撤兵,接着一面向英国呼吁再启边界谈判。薛福成明白英国军队节节进逼,形势已比曾纪泽谈判时更艰难,且英国又否认曾与曾纪泽有过共分土地的约定,薛福成遂决定故意提高价码,要求中英“以大金沙江(即缅甸伊洛瓦底江)为界,江东之境均归滇属”,一口气将清朝边界推进到上缅甸(指今缅甸中、北部)。
薛福成向清朝中央解释为何采取高姿态,是为了逼使英国在滇缅北界野人山让步,以及兑现对曾纪泽的允诺,而且彼时清朝也正在同英国和俄国交涉帕米尔高原遭窃占一事,因此必须要从滇缅一侧施压英国。姚文栋在调查完滇缅边情所写就的《云南勘界筹边记》里,向薛福成建议应在缅北争回曾纪泽欲占取的八莫,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要据有野人山以“限隔中外”。这让薛福成决定以野人山作为对英谈判筹码。1892年,薛福成声称“野人山地绵亘数千里,不在缅甸辖境之内,若照万国公法,应由中英两国均分”,并指示驻英使馆参赞马格里谈判要点为“须以力争野人山地为第一要义,至少须以大金沙江为界,然后沿边诸土司可以稍安;其次,则争大金沙江为公共之江;又次,则争于新街(即八莫)北岸划一地与我,立埠设关而争南掌掸人之地,为最后焉。”
面对薛福成有理有据的辩驳,英国尽管兵威再强,也只能无奈地坐回谈判桌前,但仍不愿迁就薛的主张,另外英属印度政府也坚决反对向中国让步。英国外交部甚至动辄以“野人凶悍,中国兵力不能管理”、“英兵势难速撤,恐中国接防兵未到,无以弹压野人,又将滋事”、或未能查到“中国治理之实”为借口,想打发薛福成的主张。但薛福成仍强硬索地,并驳斥道即使在中国内地各省,也有如湖南贵州山区的苗瑶各族,“平时不甚归中国治理,而实未尝不归中国统辖”,故不能以此为由声称中国无权拥有伊洛瓦底江上游之地。同时薛福成也上疏朝廷,形容当地少数民族“颇知耕牧,亦通市易,其驯顺之气实过于台湾之熟番”、又“环求归属中国”,因此应尽速进兵野人山,以免落了英国口实。
经过漫长的谈判,清朝与英国于1894年总算达成初步共识,滇缅划界有了具体进展,双方在各自退让后签署《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款》(又称中英《伦敦条约》)。英国允许清朝取得耿马(今云南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木邦(位处缅甸掸邦境内)、科干(亦在缅甸掸邦)、孟连(今云南孟连傣族拉祜族佤族自治县)、江洪(又称车里,于今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境内)等土司,并可于缅甸仰光设置领事,清朝商船亦可通航伊洛瓦底江。但在八莫或附近设关埠的要求,则在英属印度的坚拒下宣告破灭。
尽管薛福成自认签约后使云南“西南两面均有展拓”,但比起曾纪泽的主张终究缩水不少,且野人山的归属也未在条约内得到清晰界定,成为滇缅北界中的悬案。另外根据民初学者方国瑜的考证,薛福成争回的土司有许多是本就属于中国、只是又同时朝贡缅甸的“两属地”,算不上有大的拓界,同时期还有不少人痛批薛丧地误国。也有学者则认为,这些地界在当时若非久脱清朝、就是已遭英国攻占,能够争回来诚属难得,不应过于苛责薛的努力。
只是滇缅定界仍未获得最终解决,最糟糕的是,薛福成于1893年谈判时曾自画一份滇缅界图送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留存,英国对该图毫无所悉,与清朝签约时用的又是另一份地图,而这地图又与实际地理的经纬度位置不符,且英国与薛福成商议江洪归属用的地图仅存于驻英使馆、未送总署存卷。结果双方事后欲再勘界时便发生各说各话的矛盾,英国更以为清朝缺乏谈判诚意,遂私自以司格德的调查地图为据划定边界,使滇缅南界、北界务愈形纷乱,中英双方为此纠扰数十年,英国更凭军事压力不停侵占不少边地。直到1949年之后,中缅才于1960年正式签约定界,而距离曾纪泽警觉英国侵缅、遂措意谈判的1886年,已经超过了一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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