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与变形：《红楼梦》中与杨玉环有关的人和事

旷世奇书《红楼梦》并非横空出世。它的创作也是从历代文学经典中汲取了大量精华，其中与杨玉环有关的小说素材的借用与变形，十分惹眼。

《红楼梦》中将宝钗比作杨妃，重在形似。如宝玉向宝钗开玩笑：“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第二十七回则将宝钗扑蝶在回目上半句中直接点明“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宝钗之形美如娇花，在“鲜妍妩媚”，在“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在“太真出浴冰作影”（宝玉咏白海棠句）。

宝钗扑蝶

黛玉之形美在“风流袅娜”，更多借赵飞燕和西施来比拟。如二十七回回目，下半句为“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将黛玉葬花比作飞燕伤时，与宝钗之比作杨妃相对。此外还有“病如西子胜三分”、“捧心西子玉为魂”等。其实黛玉身上，也隐写了杨妃的神韵风姿。

当年李白写诗赞美杨贵妃，其二曰：“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在李白的眼中，杨妃的美，唯有汉宫中宠幸之极的赵飞燕得与比肩。而洪昇在咏叹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故事的剧作《长生殿》“定情”一折赞美杨妃：“借问从此宫中，阿谁第一？似赵家飞燕在昭阳”这就将飞燕与贵妃之美结合起来了。宝玉梦游幻境时与可卿成婚，那可卿“鲜妍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就是二美合一的例子。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钗黛身上杨妃的痕迹，主要是风姿神韵的相似，尤其是宝钗。而《长生殿》浓墨重彩写了杨玉环的情痴深重，她对赐死自己的“三郎”无怨无尤，“独抱情无际，死和生守定不移”“钟情枉自痴”，她的痴感动了天孙织女，为她求情重回仙班，又为她赦免了唐玄宗的薄情，使他们永得团圆——这份千古痴绝，《红楼梦》的作者留给了最心爱的黛玉。

元妃是杨玉环“帝王之妃”身份和命运的故事变形，她的荣与死是贾家兴亡的标志。

和杨妃一样，元妃嫁入帝王家，颇受恩宠加封“贤德妃”，并准其省亲。元妃的死一直是个谜，但从其判词看，“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说明她死得突然，应死于恩宠荣华之极，而非续书中的痰症；“眼睁睁”、“荡悠悠”，无疑是缢死的状态；“望家乡，路远山高”，说明死在远离家乡、远离帝都的荒郊野外：这一切都与杨妃横遭马嵬之祸何其相似。最后一句“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今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杨妃之死，同时也是权倾一时的杨国忠和她几个姐妹的败亡之时，杨家势力自此退出政治舞台，这和元妃之死直接导致贾家败落是一样的。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元妃省亲时点的第二出戏名《乞巧》，此处有脂批云“《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长生殿》中写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初七向天孙双星乞求爱情地久天长，之后不久即有安禄山之乱，贵妃死于军中马前。

乞巧：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可卿是杨玉环“淫荡贵妇”身份的变形，她的故事揭示了贾家“乱自上作”的败亡原因。

杨玉环原为唐明皇儿子李瑁的妃子，被唐明皇看上后，先要她入宫作女道士，号“太真”，后封为贵妃。秦可卿与公公贾珍的“扒灰”之事即由此化来。《长生殿》里对唐明皇与杨妃的情事写得很美，美得让人几乎忘记它乱伦的实质及其荒淫不堪。然而，仅“定情”一出就有“别赏阳台乐，前旬暮雨飞”“此夕欢娱，笑它梦雨暗高唐”“重重金殿宿鸳鸯”等多处，暗示唐明皇与杨贵妃皇宫生活的奢侈荒淫无度。而“褉游”一出描写杨氏姐妹与杨国忠的跋扈与宠幸，毫不客气地揭露了他们所代表的上层集团的奢靡、丑恶的生活。“情悔”一折，更有杨玉环鬼魂忏悔：“想我在生所为，哪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兄弟姐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所有这些，在《红楼梦》中被倾注了更充沛的笔墨来描写可卿与贾珍的丑事，并在判词中鲜明批判“情既相逢必主淫”“造衅开端实在宁”。唐玄宗因耽于与杨妃的奢靡享乐而丢了皇位引发家国之乱，宁府是贾家长房，以家喻国，地位相当于一国之尊，以可卿贾珍为代表的荒淫无耻纲常混乱，同样是导致家族败亡的主要原因。

可卿房中的字画摆设都有极强的象征意义。“海棠春睡图”及其联，用的是贵妃醉酒、玄宗戏谑“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之典故，加上“安䘵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都是用杨贵妃来隐喻可卿之淫。此外，盛放这木瓜的盘子是“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在《长生殿》里就有“舞盘”一折，写杨妃专制一面翠盘，自己“一身飞上翠盘中”翩翩起舞，明皇以羯鼓击节助兴，在这里，杨妃与赵飞燕再次合二为一，只是这次合体的不仅是美，更有淫。

“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在《长生殿》中，杨玉环不仅是唐玄宗的爱妃，还有一个神仙身份，“本是蓬莱仙子，因微过谪落凡尘”，来世上一遭，“欢娱过，痛苦经”，后经天孙织女星向玉帝求情，“复藉仙班，仍居蓬莱仙院”。诸君细思，这和绛珠仙子化身黛玉下凡历劫的经历岂非相类？

杨玉环既是神仙姐姐，便有神仙职能。在《红楼梦》中，是警幻仙子代替了这部分角色。《长生殿》第二十二折《盟誓》，牛女双星被七夕夜盟誓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二人感动，决意为之绾合：“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职责即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其日常工作大抵是去往“风流冤孽”“缠绵”之处，“访察机会，布散相思”。《长生殿》第五十折《重圆》，写唐明皇和杨玉环在月宫仙境重逢：“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千秋万古证奇缘。”这应该就是警幻居处“离恨天、灌愁海”的直接出处了。

仙界视角的设计帮助读者瞬间跳出了小说中的世俗世界，以超脱的眼光俯视书中人物，从而恍然大悟：原来不过红尘一梦！

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中自述创作动机：“然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也”，前句意在“警”，后句意在“幻”，作者的创作宗旨就是“警幻”，而“蘧然梦觉”四字，与《红楼梦》第一回佛道二仙对石头说那红尘中“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意境何其相似啊！

警幻仙子

结论：

1、杨妃的艺术形象给了《红楼梦》巨大的创作灵感。

《长生殿》写了一个集至美、至尊以及至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她的爱与死，是天下女子的大悲剧。《红楼梦》看透了杨妃悲剧的实质，它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把一个人的悲剧还原为以十二钗为代表的所有女性的悲剧，把悲剧的偶然性升华为悲剧的必然性。这是书中“会芳园”“群芳髓”的真义，是“怡红公子”、“绛洞花主”称谓的由来，也是宝玉“意淫”的真谛。小说中黛玉咏白海棠云“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以此来形容《红楼梦》对《长生殿》中杨妃形象的借用与变形，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大观园，贾宝玉理想的女儿国

2、对祖父曹寅的纪念与怀想，追忆往昔繁华家世、感伤自己的落魄身世

《红楼梦》之所以在艺术创作上深受《长生殿》的影响，缘于曹雪芹祖父曹寅与《长生殿》作者洪昇那段著名的交情。

曹寅任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期间，结交了大批文人墨客，其中就有洪昇。康熙四十三年五月，曹寅迎洪昇至南京，邀江南的名人雅士前往江宁织造府，观演全本《长生殿》，一共演了三天三夜，才将五十折戏全部演完，一时传为盛事佳话。如果不是对《长生殿》痴迷情重，不是对洪昇仰慕不已，只为奉诏拉拢江南汉族文人，曹寅不会花重金如此大肆铺排，说二人是知音当不为过。更何况几天后洪昇离开南京归途中因酒醉登舟落水而亡，享年六十岁。曹寅家的排演，竟成了一代才子在历史舞台上最后一次公开亮相。

不难理解，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与洪昇创作《长生殿》有着相似的境遇：同样是在举家食粥穷困潦倒中著书抒怀，同样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数易其稿追求完美，同样都是蔑视世俗追求精神自由的旷世奇才，也同样都是世间畸零人。然而洪昇当日，尚有雪芹祖父曹寅那样爱惜才情的贵人官家的赏识和帮助，雪芹则一生无所遇也！曹寅有力奉洪昇及其《长生殿》为座上客，及其子孙则凋落飘零无所依也！人间富贵繁华如梦即逝，而钟灵毓秀如洪昇、雪芹者，能不悲从中来、感慨叹息乎！

周思聪《曹雪芹先生荒郊著书图》

参考资料：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洪昇《长生殿》。

除注明作者外，其它插图均采自网络戴敦邦作品。